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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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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勇在二愣家养伤,已经好些天了。

    黄二愣家,只有两口人————二愣和他的母亲。

    他们娘儿俩,待承梁志勇,就像待承自己家的人一个样,知冷知热,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志勇的安全,黄二愣还在一些民兵们的帮助下,在他家的后院儿里,挖了一个地洞。

    今天早饭时节,黄二愣照例到角门外头放哨去了。

    二愣娘打了个暗号儿,把志勇叫出洞来。

    梁志勇爬上炕去,坐在炕头上,低着个脑袋喝黏粥。疼人的二愣娘,怕志勇憋闷得慌,就一面陪他吃饭,一面跟他啦叨儿,帮着志勇消愁解闷儿。

    二愣娘是个细心人。

    这几天儿,她总觉着志勇不大欢,心里怪纳闷儿:“志勇这孩子,八成有心事?”今儿个,她越瞅越觉着志勇的气色不好,语言也愣愣得迟钝,心里更长了草:“志勇这孩儿,不说不道,净叫大人发躁————他到底有啥心事哩?”于是,她一面吃着饭,一面在观察,在思索,在寻求着答案。过了一会儿,又拿话引话地试探着问道:

    “志勇,想家啦?”

    志勇满脸稚气,笑望着二愣娘:

    “想家?大娘,看你傻的!这里不也是我的家吗?”

    二愣娘觉着孩子说的在理,高兴地笑了:

    “是啊,这里也是你的家。我是说,你是不是想你娘了?”

    志勇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依然满脸笑意:

    “大娘,你老人家,比我的娘能差多少?我天天生活在大娘的身边……”

    二愣娘抢去志勇的话头儿:

    “这话你又说对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老娘……”

    二愣娘问不出志勇的心事是不踏心的。现在,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揣猜着志勇的心理,话又拐了弯儿:

    “哎,志勇,你爹不是到县委去开会了吗?日子可不少了哇!怎么还没回来?”

    “我听说,这次会,是个学习会。”志勇怕大娘挂心,耐心地解释着,“只要是学习会,日子准多些……”

    看来,志勇不是为他爹迟迟不归而担忧!这是二愣娘的结论。那么,他心里的扣儿别在哪里呢?二愣娘又东一筢子西一扫帚地问下去:

    “哎,志勇,咱想起啥来说啥————你三弟志刚,还在县里工作呀?”

    “不在县里啦————”

    “哪去啦?”

    “上调啦!”

    梁志勇笑望着大娘的脸色,见大娘不懂“上调”这个字眼儿,又解释道:

    “上调,就是调到上边去了……”

    “噢!那可好!调到哪去啦?”

    “调到主力部队去了。”

    “还是当通讯员吧?”

    “不!听说当地下修械所的副所长了。”

    “喔!升了呀!”二愣娘说,“升就升个正的呗!怎么还是个副的呢?”

    “正所长是唐春山同志。”

    “噢!知道,知道————不就是十里铺那个唐铁匠?对不?”二愣娘说,“要是那么说,老唐比志刚老成;再说,我听你们常说的那个‘修械所’,八成就是枪炉,是呗?论干枪炉,还得说人家唐铁匠在行……”

    黄大娘扯着扯着,想问志坚,又忽然想到,志坚已经牺牲了,于是,便从志刚又扯到志强:

    “哎,你二弟志强还是没信儿?”

    “有信了。”

    “哦!可好!”二愣娘问,“他在哪里?”

    “在天津。”

    “喔!那可是个大地界儿!”二愣娘又问,“志强在那里干啥营生?”

    “在工厂里。”

    二愣娘若有所思地说:

    “该给他打个信去,叫他家来,也干一个……”

    干一个什么?黄大娘没说明白。可是,她这句话,在志勇的心里,却是十分明白的————干一个八路。因此,他便主动解释道:

    “大娘,我二弟在工厂里,职业是工人,可实际上,他也是干的咱这一面儿上的工作……”

    “干咱这一面儿上的工作?”

    “对呀!”

    “听说那天津卫不是鬼子占着吗?”

    “鬼子占着是不错。”志勇说,“鬼子占着的地方,就没咱们的人?有!多着喃!……”

    他们正谈着,天井里传来老母鸡的啼叫:

    “咯嗒嗒!咯嗒嗒!……”

    二愣娘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儿,笑盈盈地溜下炕沿儿,劲儿呀劲儿地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热乎乎儿的鸡蛋,又回来了。

    志勇望见鸡蛋,心里一阵不安。

    黄二愣家的日子,穷得拿不成个儿。这,志勇是知道的。过去,二愣娘儿俩,常靠到集上卖几个鸡蛋籴吃买烧。自从志勇来他家养伤以后,闹得他们娘儿俩连这个进项也没有了!

    梁志勇心里不安地想着这些情况,就向黄大娘说:

    “大娘,自从我来这里养伤,你一个鸡蛋也没攒下,全叫我吃了!往后儿……”

    大娘把鸡蛋放进一个小瓷罐儿里,又坐在炕沿上。她用笑眼盯着志勇:

    “瞧你这孩儿,又说傻话儿!大娘的鸡蛋你吃不着?我不叫你吃叫谁吃?”

    黄大娘这责备的语气,在梁志勇的心窝儿里掀起了滚滚热浪。可是,大娘现在不想多谈这鸡蛋的事。她撂下这个话头儿,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哎,志勇,你娘快该来看你了吧?”

    “不会。”

    “咋的?”

    “她很忙啊!上回来时,她告诉我说:‘下一阵,工作更忙了,我可能来得少些了……’”梁志勇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娘她,对抗日工作可积极啦!”

    “哎,听说你娘当了妇救会主任啦……”

    “是吗?”

    “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勇说,“你听谁说的?”

    “玉兰说的呀!”大娘说,“她没告诉你?”

    志勇摇摇头:“没价!”

    二愣娘一提到玉兰,她的话又生了枝杈:

    “志勇,这几天儿,玉兰咋没来呢?”

    “她来做啥?”

    “来看你呗!”

    “她又不是医生,来看不来看有啥关系?”

    梁志勇说着,他娘儿俩都无声地笑了。

    说到秦玉兰,黄大娘倒有一些心事————

    从梁志勇在黄二愣家养伤以来,秦玉兰将黄二愣家的天井都踩洼了。她每次来到以后,不是给志勇煎汤熬药,便是给他包扎伤口,还短不了地把志勇穿脏了的旧衣裳拿回去,替他拆洗干净,缝补好,再送回来。

    这种情景,黄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有时候,她还禁不住地自语道:

    “这俩孩儿,正好是一对儿!”

    大娘在这样的思想指使下,还曾几次故意找个借口,躲出去,意思是给志勇和玉兰闪个空儿,好让他俩说个体己话儿。

    他们利用这样的机会说了些啥?

    黄大娘当然没法儿知道!

    不过,她所知道的,是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

    当大娘的又总觉着抓不着笼头摸不着缰!

    可是,有一点在她的感觉中是明确的————梁志勇和秦玉兰之间在感情方面发生的变化,正是她所希望的那种变化!

    因此,黄大娘早已悄悄拿好主意:“我得想个法儿,把这两个孩子的事成全起来。”其实,志勇和玉兰在感情上的“变化”,并不是从这时才开始的,只不过是黄大娘现在才发现罢了!再说,就凭志勇和玉兰这样两个人物儿,他们之间的事,显然也是用不着什么中间人来“成全”的。不过,黄大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再加她不大懂得新式婚姻和旧式婚姻的差别,因而她还总觉着主动“成全”他们这事,是她这当老人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呢!

    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吧,这时的黄大娘,无声地笑着,思谋了片刻,尔后,继续用她那惯用的试探口吻,向志勇说:

    “志勇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成天价光知道各处疯跑,就不知道想想自个儿的事?”

    “想想自个儿的事?”志勇说,“革命方面的大事,有党给我操心;生活方面的小事儿,有大娘你给我操心……”

    “我是说,你该成家了!”大娘见志勇愣了神,又说,“瞧你这孩儿!净跟大娘装糊涂!成家,就是娶个媳妇儿呀!”

    志勇听后,哈哈地笑了:

    “大娘,光打鬼子这件正事儿,就足够我忙活的了,哪还顾得上那些闲篇儿?”

    “这是‘闲篇儿’?打鬼子固然要紧!打鬼子就不娶媳妇了?……”

    二愣娘和梁志勇啦呱儿的当儿,这座破旧的农家草舍里,有一股温暖的感情在荡漾,在流动。

    这是一股什么感情?

    这是母子般的感情;这是胜过母子感情的阶级感情。

    在这战争年月里,对那些舍家离村的抗日战士来说,是多么需要这样的感情啊!在这炮火连天的生活中,这种感情,曾给多少人增添了勇气和力量?它又曾哺育了多少条可贵的生命?

    突然,二愣的干咳声,从角门口传进屋来,把二愣娘的话弦打断了。这种干咳声,是事先规定的讯号,它说明门外有了敌情。

    二愣娘忙向志勇说:

    “快!快下洞!”

    这时的梁志勇,神态安然,就像那马上会闯进屋来的敌人,还在千里之外似的。不过,他的动作又是敏捷的;只见他撂下饭碗,溜下炕沿,拉开后门进了后院。

    二愣娘一边掩着后门,一边生气地小声嘟嘟着:

    “这些狗杂种,连顿囫囵饭也不让孩子吃!”

    杂乱的脚步声已响在门口了。二愣娘听见脚步声放开了嗓音:

    “二愣!瞧你这个野劲儿!吃着吃着饭,又跑出去干啥?饭都快凉了!……”

    二愣娘正嚷着,两个伪军闯进宅来。

    这俩家伙,全都端着枪,气唬唬的,闯进院子啥也没说,从二愣娘的身边走过去,一直地进了屋子。由于他们走得急,惊得两只老母鸡咯嗒咯嗒地叫着飞上房去。那俩小子来到屋中,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犄里旮旯儿撒打一阵儿,尔后,指着炕上的饭桌儿逼问二愣娘:

    “老太婆!你一个人吃饭,怎么两双筷子两个碗?”

    这时,二愣正往屋里走着。

    二愣娘指着二愣向伪军说:

    “这不是俺娘儿俩吗?怎么一个人呢?”

    她说到这里,伪军已不再注意听了。可她为了牵制敌人的注意力,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俺这个野小子,生来腚上长尖儿,甭想让他老实儿地坐一会儿!这不,饭没吃完,就又跑出去玩了!刚才,你们进门的时候,我不是正在喊他吗?……”

    她说到这里,见伪军朝后屋门走去,心里猛地一震,捏了一把汗!

    伪军推开了后门,只见后头是一个小院儿。

    后院儿里,空空荡荡,没有一间房子。周遭儿,是一圈儿破破烂烂的垣墙;垣墙的墙根,已经碱得很深很深,有些地方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在这个空间不大的小院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倒不少。这儿侧歪着一个没了底儿的半截荆囤,那儿倒卧着一个断了系儿的半边粪筐。东边有个歪歪脖子老榆树,西边有棵干干巴巴的死枣树。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大堆小棱的砖头瓦片,散堆破垛的陈柴烂草。

    伪军们站在后屋门口上,探着身朝后院儿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所以并没到后院儿里去。他们缩回身子,哐当一声,又掩上了后门。

    方才这一阵,二愣娘儿俩的心里可紧张了!二愣娘生怕敌人看出什么破绽,就挤在伪军的身边,一个劲儿地指指划划说这说那。一忽儿,她指着垣墙说:

    “你看!都碱成这样了,也没钱修!那天,一时没看到,东邻家的孩子跑进去了,差一点儿没砸着!这可多亏了天佛老爷保佑,要不,砸着人家的孩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一忽儿,她又指着那棵死枣树说:

    “它才是个丧门星哩!有一年,财主来要账,俺那公爹被逼得没法儿,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从那,树就死了,再也没滋芽儿……”

    二愣知道这几天志勇有点伤风,生怕他不知道洞外的情况,万一咳嗽一声,可就糟了!于是,他就大一阵小一阵地咳嗽起来。

    精明的二愣娘,显然知道二愣咳嗽的用意,所以她在点划伪军的同时,还插着空地叱咤二愣几句:

    “成天价没冷没热地往外跑!管着风了!受罪不?该!活该!……”

    二愣娘虽然嘴里不住溜地叨叨着,她那根心弦可是一直绷得紧紧的。直到伪军们离开后屋门,她那颗快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才吭噔一声落了地。

    到这时,二愣那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敌人这次突袭又扑了空。

    他们丧气地走出屋去。

    敌人自从开始“清乡”以来,三六九儿地进行突然搜查。这一点,二愣娘当然明白。可是,现在她紧紧地跟在正要出屋的伪军身后,装作糊糊涂涂的样子故意问道:

    “老总,你们倒是要找啥玩意儿呀?”

    一个伪军用手比了个“八”字儿:

    “找这个!”

    二愣娘学着伪军的样子,也比了个“八”字儿,举在她自己的脸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伪军:

    “这个!这个是个啥?……”

    有个伪军说:

    “有个八路的伤员,落到这一带了,你要是知道……”

    战争,它在给予人们困难时,也给人们增添上一份智慧。这时的二愣娘,灵机突然一闪,佯装恍然大悟:

    “噢!知道!”

    “知道?”

    “知道知道……”

    两个伪军一齐凑上来:

    “在哪里?”

    二愣娘摆出一副坦然的神色,又用手比着“八”字儿,爽朗地说:

    “八爷的酱园在西边!”

    她用手朝西一指,又显出挺热情的样子,说:

    “不远,挺好找的!噢?闹了半天你们是走错门儿了呀!我告诉你————出了俺这角门儿,朝南走;走到胡同口上,往西拐,那边不是有个石牌坊吗?你们走过那个石牌坊,就有一个小厦檐儿……”

    有一个伪军不耐烦了。他猛一摆手,打断了二愣娘的话,满脸秋风黑云:

    “别瞎胡咧咧!我们要找伤号儿……”

    二愣娘又假装明白,抢过话头打岔说:

    “不,不,人家不叫‘商号’,叫‘福兴号’……”

    另一个伪军戳了这个伪军一把,烦躁地说:

    “唉唉唉!你跟她叨叨个啥?她啥也不懂!还不是白磨牙?”

    随后,两个伪军,一齐走出门去。

    二愣娘跟在伪军后头,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老总啊,你们甭信不着我,错不了,是叫‘福兴号’呀!你别看我耳朵不灵,记性也不好,莫非说连这点小事儿还记不住?……”

    一个伪军一边迈门槛一边说:

    “回去!别跟在后头穷叨叨!”

    二愣娘说:

    “看你这老总!我不是送送你们吗?别看俺是个庄稼老婆子,还能连送客要出门的这点俗礼也不懂?……”

    也不知伪军们是因为烦恶二愣娘这种没完没了的乱叨叨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只见他们那两条狗腿迈得更快了。

    其实,二愣娘哪是为了送他们!

    她为了啥?

    她是为了要看清这小子们的去向,还怕他们偷偷地藏在角门儿旁边不走。当她“送”出角门儿以后,望见伪军们朝西走远了,这才咬着牙悄声骂道:

    “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

    然后,她虚掩上门,走回屋来。

    方才,在二愣娘对付敌人的时候,二愣托着一碗半菜半米的稀粥,站在屋门口,倚在门框上,一面大口小口地往嘴里扒菜粥,一面瞟扫着伪军们的一举一动。看样子,这当儿只要伪军们做出什么越不过眼去的事来,二愣就会把碗一扔,马上扑过去,拾掇那些兔羔子!

    现在,他见娘安全地回来了,这才把憋在肚子里的那股劲放出来,赶到娘的近前问道:

    “娘,那小子们滚啦?”

    “滚啦!”

    “志勇吃饱了吗?”

    “哪里呀!刚吃得半饱不饥的,就叫那些狗杂种给搅了!”娘说,“二愣,快再叫出他来……”

    “哎。”

    二愣应声拉开后门,用他那两只大巴掌轻轻地拍起呱儿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落下了。

    只见那堆碎柴禾慢慢地动了一下,随后,梁志勇从里头钻了出来。他朝后屋门口一望,见黄二愣站在那里正冲着他憨笑。

    于是,他也朝二愣笑了笑,便贴着墙根儿,踩着乱柴草,绕了个大弓弯儿,朝着这北屋的后门走过来。

    这是为啥?

    因为这后院儿的地皮上,被风刮上了厚厚的一层黄乎乎的尘土,要是踩上新鲜脚印儿,会引起敌人的注意,这个洞就不安全了!

    在志勇朝屋里走着的一刹那间,有个问号在二愣的脑海里浮上来:“这些日子,志勇怎么不大欢哩?八成是有什么心事吧?”

    这回,叫粗中有细的黄二愣又猜对了————眼下志勇还确乎是有心事!

    他有啥心事呢?

    说起来,话又长了————

    梁志勇在洞中养伤的这些日子,时间,可以说是在穷思苦虑中前进的。人到了寂静的时刻,才顾得回想起往日的生活。这些天来,多少事,多少话,多少个领导人和战友的形象啊,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梁志勇的头脑中闪过。甚至,就连那些几年来被紧张的战斗生活挤到一边去的少年时代的经历,如今也短不了地涌上心来,闪过脑际……

    早在梁志勇还没有投入到党的怀抱以前,他除了见天和贫穷搏斗,时刻为吃穿挣扎而外,只知道报仇,只知道为报仇而活着!

    他在接受了党的教育以后,才懂得了穷根扎在哪里,苦水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还懂得了抗日救国的真理和翻身解放的道路。因此,志勇在洞中养伤的过程中,更多地在他的头脑中回流的,不是个人家庭中的生活情景,不是自己少年时候的那些遭遇,也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他的职责,他的队伍,他的战友……特别是前几天他和锁柱见面以后,他心中那股急躁、愁闷的情绪,更加重了,加浓了,心绪也更加紊乱起来,心窝儿里一天到晚沉甸甸的!

    因此,这才被二愣娘儿俩都看出了迹象。

    那么,志勇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又加重了他的心思呢?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那次宁安寨突围战以后,负了伤的梁志勇就离开了队伍,独自一人住在洞中养伤。当然,这洞中的生活气氛,比起打游击的生活要安宁得多了。可是,打了几年游击的梁志勇,他是多么渴望着早日打败日寇啊!因此,如今他处在这宁静的生活环境中日子并不多,却又不时地向往着那子弹横飞、杀声鼎沸的战斗生活了。特别是一到更深夜静的时刻,他那股向往的心情就更加强烈。除此而外,志勇所以焦躁还有一层原因,这就是:前些日子,志勇曾派锁柱到县委去了一趟,向正在县委开会的梁永生汇报了突围战斗的情况。在当时,锁柱从永生的嘴里,听到一点有关的消息:今后要进一步扩大队伍。锁柱从县委回来后,把他听到的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志勇。

    从那,志勇就一直在考虑扩大队伍的问题。并且,他从扩大队伍这个问题上,又联想到缺少骨干;从缺少骨干,进而又想起至今一直尚未取上联系的赵生水他们来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秦海城又让玉兰给他送来一个信儿,说是赵生水他们可能在河西黄家镇一带活动。于是,志勇便想:“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赵生水等同志找回来!可是,让谁去找呢?让大刀队上的同志们去吧,这两天他们又没人到这里来,况且是都在分散活动,谁知他们都转到哪里去了?让黄二愣去吗?他太毛躁,闯出祸来可了不得呀!叫玉兰去?不行!她是个青年妇女,太不方便了!让秦大爷去?更不行了!在大刀队分散活动的情况下,他这个联络点一时也不能失灵呀!……”

    志勇在越想越没法儿,越来越急躁的时候,真想自己把匣枪一掖到河西转上一圈儿!可是,这只不过是一种急躁情绪!至今他的腿伤还不好,近来伤口又有点恶化,他咋能出得去呢?

    这两天里,志勇一直就是被这宗事纠缠着。他因为怕给大娘和二愣添心事,不光从未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们,而且还总是想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感情。感情是掩饰不住的。这不,不仅是细心的黄大娘已经察觉,就连黄二愣也已经看出几成来了。

    志勇进屋后,二愣娘就溜出屋子到角门口上去了。二愣一边掀锅摸勺子给志勇盛饭,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志勇,你这两天准有什么心事!是不?”

    志勇笑了。他说:

    “二愣啊,都说你是‘毛张飞’,今儿个,你怎么胡乱猜疑起来了?”

    二愣将饭碗蹾在桌子上,瞪着个大眼冲着志勇忽闪了几忽闪。志勇见他不大信服,又接上方才的话茬儿说:

    “我见天仨饱一个倒,还有啥心事?想做皇上呢?还是想成‘神仙’?……”

    二愣不跟他娘一样,说话不会拐弯儿,问事不会试探。现在他见志勇不肯说实话,就单刀直入地问上了:

    “是不是吃喝儿不好,你咽不下去?”

    志勇笑道:

    “净说鸡蛋不长毛的二愣话!咱这个肚膛子,生来就是糠瓤儿的,这你不知道?”

    “你不是身上有伤吗?”

    “这点小伤还算回事呀?”

    “那么,你是不是看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志勇扑哧笑了,差一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这更是二愣话儿了!你要有不对,我就批评你,那还用得着成了心事呀?”

    二愣听后,也禁不住地笑了。

    笑归笑,他心里那个谜可并没解开。

    于是,二愣又说:

    “志勇啊,你有啥心事,就说吧!你越不说,我越别扭……”

    志勇一听,心想:“可也是哩!反正是他娘儿俩都看出来了,我硬是不说,不是反倒给他们添了心事吗?”于是,他这才一边吃着饭,一边和黄二愣叙述起他的心事来:

    “自从那回遭遇战后,赵生水同志和几名战士至今下落不明,虽然曾几次派人去找,可是一直没取上联系。”志勇吃了口饭说,“前天,听到一个荒信儿,说他们目下正在黄家镇一带活动……”

    志勇说到这里,二愣插嘴问道:

    “你是不是愁着没法儿跟他们接上头?”

    志勇笑笑说:

    “看起这句话来,你不仅不是‘毛张飞’,还成了‘诸葛亮’了!”

    二愣一听这话,显然知道是他猜对了。于是便说:

    “这还用愁?”

    “咋不用愁?”

    “我去就是了!”

    “你去?”

    “你信不过我?”

    “我怕你找不上他们!”

    “找不上就再回来————一不用买票,二不用上税,赔了啥?”

    这时节,志勇被二愣说动了心。可他又想:“不行啊!大娘舍得吗?再说,大娘苦煎苦熬了大半辈子,而今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眼前头就是二愣这么一个亲人,要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志勇低着头一面扒饭一面想着,忽听二愣娘说:

    “志勇啊,你就叫他去吧!”

    志勇猛一抬头,只见笑眯眯的黄大娘,正站在他的对面。

    她怎么知道的呢?

    原来是,她方才进屋时,听见志勇正和二愣叙述他的心事,因为她也正为这事纳闷儿,就站在门帘外头悄悄地听了一阵儿。后来,她听到志勇光扒饭不说话了,就知志勇为了难,便一撩门帘走进来,没头没脑地插上这么一句。她说完后,仍怕志勇不放二愣走,又接着说:

    “志勇啊,你甭不放心;二愣这孩子,打小就跟个铁人似的,经得住摔打!你就放出他去叫他闯荡闯荡呗……”

    二愣娘对二愣出去找八路取联系,就一点也不担心吗?哪里!娘嘛,还有不疼儿的?何况二愣娘就是二愣这么一棵独苗儿呢,当然更是加倍疼爱了!说真的,要在平日里,二愣出去走趟亲,娘还放心不下哩!可是,现在她见志勇犯了愁肠,也是怪心疼的。如今志勇在她的心里,也成了她自己的儿女,和二愣没啥两样了!所以,她既疼二愣,又疼志勇,这真是俗话说的————十个指头咬咬哪个不疼呀?可是,疼虽都疼,但她知道志勇在队伍里担负的担子重,这才宁愿让二愣去冒点风险,好让志勇了却一桩心事,安心养伤;叫他早日养好了伤,也好回到队伍上去打鬼子呀!

    梁志勇呢?他由于找战友的心情太切,再加这时耳边响着爹常说的一句话:“屋里驯不出千里马,炕上养不成万年松。”所以在犹豫了半晌之后,还是表示同意了:

    “好!就让二愣出去跑一趟吧!”

    梁志勇这么一说,二愣娘儿俩全高兴起来。二愣娘一面开箱打柜地给二愣找双跟脚的鞋,一面念念叨叨地嘱咐二愣说:

    “你找到那些同志们以后,可要早点回来呀,也免得叫我和志勇不放心!听见了不?咹?无论碰上什么事儿,要小心,要谨慎,别多嘴,别多事,别戳娄子……”

    她将两张零票子,塞在儿子的衣袋里,又叮咛道:

    “这几个零钱儿,要留心,要长眼,别掉了,别叫小偷儿给掏了去!赶上茶馆儿,倒壶开水,泡泡干粮,别凉一口热一口的……”

    二愣应了一声,揣上几个窝头,正要走,娘又拉开抽屉拿出“良民证”:“捎上它!”二愣一看见鬼子发的这个玩意儿就生气,便说:“不捎这营生!”娘说:“瞧你!又耍你那二愣脾气!”她说着,硬塞进儿的衣袋里。这时,志勇也说:“二愣啊,别发犟,捎着吧!”他说罢,又叮嘱道:

    “你这次出去,任务就是一个————去寻找赵生水同志和跟他一块儿活动的大刀队战士。”

    “知道!”

    “记住!你意粗性躁。这个缺点,过去我批评过你。没忘吧?……没忘好!切莫再犯。这回出去,不论找到找不到,都要快去快来……”

    “记住啦!”

    随后,志勇又将应当注意的事项仔细嘱咐一遍,便回洞去了。

    二愣娘推上后门,拉上前门,将二愣送到角门儿底下,又捅了儿子一把,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手镯,塞给二愣,悄声说:

    “捎着它!”

    “捎它干啥?”

    “卖它————”

    “卖它?”

    “对!”

    这只手镯,是黄二愣这个贫寒家庭的传家之宝。既是传家之宝,为啥只有一只呢?那一只,在二愣爹黄大海被白眼狼逼得逃离故土去闯关东的时候,二愣娘把它塞给了丈夫,并说:

    “这样的年月儿,谁也说不清哪天死活!万一我要有个好歹,等咱二愣长大成人,去找你认爹的时候,这只手镯就算个凭证吧!……”

    二愣爹从那离开家,直到今天没音信。

    这些伤心的往事,二愣曾不止一次地听娘说过。因此,现在他见娘要卖手镯,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劝娘说:

    “娘!咱无论如何也不能卖这手镯呀!”

    娘带着为难的神色,向儿子解释说:

    “唉!你知道个啥呀!你看不见志勇的伤口总是不见长肉吗?我琢磨着,准是因为养给不好!他要能经常不断地吃上点鱼呀肉的,准能收口儿快一些……”

    她说到这里,脸上那为难的神色又变成了痛苦的神色,仿佛那伤口不是在梁志勇身上,而是在她的身上。

    黄二愣对自己的家境当然是十分清楚的。除了这只手镯能值几个钱而外,还有什么家当能变卖呢?没有了!因此,这层理甭用娘说,他就已经知道娘卖手镯的为难心情了!说起对志勇的关心来,二愣并不比他老娘减色。方才,他所以攮出那么一句,是因为不知道娘要卖手镯的用项。现在,他听娘这么一说,便把心一横,对娘说:

    “对!卖它!”

    他说罢,接过手镯,装进衣袋。

    二愣娘不放心地将手伸进二愣的衣袋,摸摸那只手镯,又重新放了放,仿佛她要把当娘的那颗心,和这只手镯一齐装进儿子的衣袋里。然后,又捏着二愣的耳朵再次嘱咐道:

    “你可要加点仔细呀,千万千万别丢了!听了不?”

    二愣见娘有一百个不放心,就说:

    “娘,你只管放心好了,丢了脑袋也丢不了它!”

    娘对儿子的决心满意。又对儿子的说法不满意。所以便半喜半恼地点着儿子的额头说:

    “你生来不会说个吉庆话儿!”

    二愣嘿嘿地笑着,大步流星地跨出角门儿,一溜风烟扬长而去。

    二愣真的带走了娘的心呀!

    二愣娘站在角门外头,手掌打着亮棚,脊背倚着墙角,久久地眺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儿子————黄二愣。是啊!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孩子,头一回到一个生地方去,又是独自个儿去办这么大的事情,谁知会碰上一些什么情况呀?当娘的怎能不挂心哩?不过,眼下二愣娘的心里,除了挂心而外,更多的却又是自豪和高兴。因为,她一想到二愣今天要去办的事情,又似乎从儿子的背影上,看到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心血操劳的结晶。

    黄二愣离开家乡以后,直奔河西而去。

    路途中,他一行走一行想:“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办过的重要事情啊!这一回,我就算吃多么大的苦,为多么大的难,冒多么大的风险,也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找着那些接不上头的同志们!”可是,二愣哪会想到,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容易!你瞧,他来到河西已经转悠了两天了,不光没有找到一名八路军战士,就连一点线索也没扫听到!

    这天,黄二愣独自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志勇嘱咐的“快去快来”的话来,心中不安地想道:“我离家已经两天了,娘和志勇准在挂着我呢!是不是赶紧回去?”他想着想着,忽一转念,脑子里闪出了梁志勇想念战友的愁闷神色,继而又想:“我要这样回去,志勇不更愁了吗?不能就这样回去。我得想法儿找到赵生水他们,至少,也得扫听到一点消息……”

    二愣想着,走着,走着,想着。

    突然,有一种像五黄六月打闷雷似的喧闹声,从远方隐约传来,撞击着二愣的耳鼓。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左右两边那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道路上,男男女女的人群,或推车,或担担,或骑驴,或步行,势如卷饼一样,正朝那人声起处赶着路程。

    他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呢?

    二愣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人声起处是黄家镇,黄家镇上正赶庙会。他想:“我该到庙会上走一遭,也好卖了镯子买点鱼呀肉的捎回去呀!要是能在那里碰上个熟人,兴许会顺便打听到赵生水同志的消息哩!……”二愣想到这里,那个庙会就像立刻变成了磁石一样,对他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得他腿不由主地拐了弯儿,并加快了步伐,向着那黄家镇庙会一直奔去。

    二愣走了一阵,穿过一个村庄,踏上一块高地,远远望去,只见前边有个村庄,庄头上有个寺院,寺院周遭儿,聚集着一大片密密匝匝的人海。有一种轰轰的声音,从那千头攒动的人海中腾起来,就像有许多颗手榴弹正在那里连续爆炸似的,使人听了,头脑有些发涨。

    显然,那里便是那个历史悠久的黄家镇庙会了!

    在过去,黄家镇庙会的规模是很大的。可是而今,由于是战争年月,远处的人们大都来不了,所以庙会的规模比往年要小得多了。不过,因为这个庙会有它自己的特点,会场上的人数,比起别的庙会来,还是多得多。

    这个黄家镇庙会,今昔相比,除了规模大小而外,还有一些变化。例如,原先街里街外都是会场,自从敌人在这里安上据点以后,说是为了据点的所谓“安全”,他们把赶会的人都赶到街外远离据点的地方来了。还有,因为有些庙会由于战乱已经报黄,这个残存着的黄家镇庙会,也就自然而然地增加了一般民间交易的成分,相形之下,便势所必然地把它那原来的特色冲淡了。此外,由于八路军发行的货币和敌伪的票子在这个地面上同时流行,会场上除了那些固有的市面而外,又出现了一种专门捣腾票子、兑换钱色的黑市。

    黄家镇庙会来到了。

    黄二愣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到这黄家镇。

    不过,“黄家镇”这三个字,在二愣的脑海里,却已经印得很深很深了。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听人讲过“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故事。现在,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象着梁永生大闹黄家镇时的情景,不觉不由地进入了这庙会的会场。

    庙会正是热闹时候。

    你瞧哇!行行业业的买卖,已经全了市;形形色色的生意,也都摆开了摊子。你听吧!在这嗡嗡的低沉的分不出语句来的人声之上,还笼罩着一片南腔北调、七高八低的叫卖声。

    这边,有个耍把戏的,穿着一身小打扮儿,站在里八层外八层的人圈儿当中,正在高声大嗓、指手画脚地念着他的生意经:

    “……行家看门道,力巴瞧热闹,没有乡亲不养艺人,我先向诸位来一个罗圈大揖……”

    那边,有个卖野药的,身着长袍大褂,正面对着流水一般的游人招揽买卖:

    “……腿疼腰疼胳膊疼,筋骨麻木,那是受风受寒,买了我的膏药贴在‘虎眼’……”

    在卖野药的旁边,有个靠摊连案的相面先生。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捋着花白的胡子,面对着一位男人正然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嘟嘟念念:

    “……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大有轮,眼大有神,必有大富大贵……”

    在这形形色色的摊案之间,是潮水一般的人流。

    这些密密麻麻的游人,南来北往,你挤我撞。

    他们当中,有穿袍戴帽拉着文明棍儿的富人,也有光膀露臂泥腿泥脚的穷人;有歪戴着帽、趿拉着鞋、提溜着画眉笼子的二流子,也有荷肩负重、汗流浃背的劳动者。除此而外,还有一些横鼻子竖眼的鬼子和汉奸们。他们是专门跑到庙会上来敲竹杠、搞外快的。这些家伙,全都耸头晃脑,逛来逛去,吱声怪叫,既没个人样儿,又没个人韵儿!

    在这大街大市的人海中,还夹杂着各式各样游市串街的小买卖儿人。他们,或提筐,或挎篮,或端传盘,或扛竹竿,一边挤,一边走,一边喊着“借光油衣裳了”,一边扯着长音高声叫卖。

    有个背着褡裢的人,长得身材魁梧,仪表英俊;面庞虽不怎么丰满,可一双眼睛却是忽悠忽悠有神,令人看上去,显得是那么和善、安详而又机灵;他用两根手指挑着圈铃,一路走一路晃,铜铃在他的肩峰上清脆地响着。伴随着那一直不断溜的铃声,那摇铃人还放开他那和铜铃很协调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喊着:

    “天津卫的圆鼻子针!……天津卫的圆鼻子针!……天津卫的圆鼻子针!……”

    他的叫卖虽然始终就是这么一句话,可是并不显得单调。因为除了他的喊声有快有慢、有高有低而外,他的腔调、音韵还层出不穷地变化多端,再叫那铃声一配,愈显得悦耳中听。

    有的人,竟指着卖针人向他的伙伴称赞道:

    “这真是个行家!”

    二愣也被这卖针人迷住了。

    他杂在人流中跟着人家走了老远。后来这才突然从迷中醒悟过来:“这不是出傻气吗?咱跟着个卖针的跑啥?快去卖手镯去!”他想到这里,腿就拐了弯儿,随着人群的流势,又朝另一个方向走下去了。

    按照二愣的脾气,是最爱逛庙会不过了。尽管这黄家镇庙会他从未赶过,可是他家乡附近那些旁的庙会,几乎都赶遍了。他小的时候,常常揣上个窝头去逛庙会,一逛就是一天,不到天黑不回来。

    可是今天,他重任在身,又要急卖手镯,哪还有逛庙会的闲心!他啥也顾不得细看,只是一边在人流中挤呀挤,挤呀挤,一边不时地向身边的人问:

    “借光!估衣市在哪里?”

    他问估衣市干啥?

    因为卖手镯得到估衣市去卖。别处,哪有这种市面儿?

    黄二愣挤了一身大汗,终于挤到了估衣市里。

    估衣市的周遭儿,搭着许多炉烘和席棚。席棚里,烟雾蒙蒙,热气腾腾,净些跑勤行卖吃食的。

    估衣市里,人山人海,好像滚成了一个人蛋。

    不过,人虽这么多,倒也容易分————大致说来,只有这么两种:一是买的,一是卖的。买的,大都是些有钱人。他们腰里掖着票子,在这里东瞅瞅,西看看,为的是买个巧儿,拣点便宜。卖的,都是些穷苦人。这些人,都穿得破破烂烂;面前摆的,不是估衣裳,便是旧家具,也有两者兼而有之的。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叫不出名来的古董玩器儿。

    总之,摆在这估衣市里出卖的“商品”,并非都是估衣,而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所不有。也许有人觉着“估衣市”表达不出它的实质,所以又称它为“穷人市”。要叫“穷人市”,还确乎比“估衣市”更准确些,因为这个市面上,不论卖啥的,也不管他来自哪里,所有的“掌柜的”,一律都是穷人。

    据有心之人的考究,这个“估衣市”的名字也并没起错。因为穷人的标志,首先是没钱、没地、没房子,进而是连随手使用的生产、生活工具都没有,这显然是更穷了!穷到任么没有的地步,总还是有一身随身穿的衣服,哪怕是这身衣服已经破烂得不能再叫衣服也罢,总还是有个遮身蔽体的物件。如果到了脱下身上的“估衣”大街喝卖的境地,真可以说是穷得不能再穷了!看来,“估衣市”这个名称,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你看!今天的黄家镇庙会上,就真有这样的人呀————他自己光着脊梁,却将一件破烂的褂子摆在面前出卖。他,脸上挂着愁容,眼里含着泪花,正在和他对面的买主讨价还价!

    黄二愣来到估衣市里,顾不上细看这里的市容,便在别人的空间挤了挤,求人家给他撙出一点点地盘儿,将他那只手镯摆在了面前。

    他蹲在那里,守着,守着,一直守着。

    后来,两条腿都蹲麻了,甭说等来个买主,连个来问价儿的也没有!

    这也难怪!你想啊,谁会来买他这只手镯呢?

    穷人,一来买去没用处,二来谁有这种闲钱?富人,恐怕也没谁肯花钱来买这只无对难成双的手镯呀?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黄二愣守着手镯蹲了半头晌,价钱高低不用提,根本就没来个上摊儿问价儿的!

    大家知道,黄二愣是个急性子脾气儿。他强耐着性子才蹲在这里守了这大晌,现在他再也耐不下去,就想赌气收摊子,不卖了!你说巧不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个买主。那买主用脚尖儿点着二愣面前的手镯,恶声恶气儿地问:

    “喏!这、这玩意儿,卖、卖吗?”

    “净说混蛋话儿,不卖会摆到这里来?”

    这是二愣心里话,可并没说出口。人家的问法不对,二愣就值得这样吗?因为他一见伸在他脸前的那只皮鞋,心里早就呕了!可是,当他猛地抬起头,一眼望见那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买主时,心里又腾地冒起一团怒火!原来,这个“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大汉奸白眼狼那个老鳖猴儿!

    白眼狼虽不认识黄二愣,黄二愣可认得白眼狼。

    白眼狼不是在柴胡店吗?是怎么来到黄家镇的呢?事情是这样的:昨天,白眼狼的“姨太太”,高低要逛逛黄家镇的庙会,开开眼,散散心!白眼狼呢,对他这位“姨太太”的意愿,是从来不敢违抗的,也是不愿违抗的。于是乎,他就向他的主子石黑打了个招呼,以“视察黄家镇据点的防务”为名,带上一些人马,当然还有他那个一心要逛庙会的“姨太太”,来到了这黄家镇据点上。

    今儿早饭后,白眼狼的“姨太太”,是理所当然地要照例进行她那番十分复杂的梳妆打扮!等“姨太太”打扮已毕,白眼狼这才带上两个警卫,陪同着他的“姨太太”,大摇大摆地逛庙会来了。

    若按常礼,伪军中队长白眼狼来黄家镇逛庙会了,那个驻守黄家镇的伪军小队长乔光祖,是理应陪同着他的上司一同逛庙会的。可是,乔光祖很滑。他怕有风险,就推说重伤风还没好利索,不能出门,因而没有跟着白眼狼一块儿来逛庙会。

    现在,在白眼狼身边的,只有两个警卫兵和他的“姨太太”。

    这个“姨太太”,如今四十上下年纪。

    她穿着一件短旗袍儿,一双高跟儿鞋,烫着活像那老鸹窝似的卷毛儿发;嘴上的口红,抹得好像猴儿屁股;脸上擦着一层扑粉,很厚很厚,就像那干干巴巴的驴粪蛋子上又下上了一层薄霜。

    这个酸帮辣臭令人恶心的女妖精,手腕儿上还戴着一只手镯子。她哈下腰,用两根指头将黄二愣正要出卖的这只手镯子捏起来,一面反反正正地瞅着,一面尖声浪气儿地说:

    “咦?真巧!这只手镯子,跟咱这一只整是一对儿!”

    “是、是吗?”

    白眼狼抻着他那细而长的脖子凑上来。他的“姨太太”捋起袖子,一面将两只镯子放在一块儿比着,一面又说:

    “你看!”

    “可、可不是嘛!”白眼狼紧接着说,“还、还真是一对儿哩!”

    那女妖精高兴地说:

    “咱要了吧!”

    白眼狼认真地问道:

    “你、你相中啦?”

    “嗯。”女妖精说,“今儿多亏了来逛庙会,要不价,成心去寻,也难寻这正好是一对儿呀!……”

    “可、可不是嘛!”白眼狼说,“那,那、那就把它捎着……”

    这时的黄二愣,在一旁也看清了————这两只手镯,果然正是一对。它们的形状、式样、色泽、花纹,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他想:“真怪呀!那一只我爹带走了哇!怎么如今却戴在白眼狼的小婆子的手腕子上了?”在这同时,白眼狼也起了疑心:“嗯?怪!这个小伙子,怎么也有这么一只手镯呢?”他心里这么想着,眼睛盯着二愣,蓦然间,黄大海的形象,腾地在他的头脑中浮上来。他接着问道:

    “你、你是哪庄的?”

    这一阵,二愣一面盯着白眼狼,一面想着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事,不由得话在心里说:“我也真该来个大闹黄家镇!”可是,这个念头一露头,又被梁永生的话给压下去了:“二愣啊,我年轻时,比你还二愣!你方才不是提到我大闹黄家镇吗?那就是‘耍二愣’的一个表现。如今想起来,当时真幼稚可笑啊!往后,你也要控制自己,不要‘耍二愣’!我吃了大亏以后才懂得:办事情,心要热,头要冷。听了不?记住!啊?”现在二愣回想着梁永生的这些话,就压着气儿,回答白眼狼道:

    “十里铺的!”

    二愣没说真实村名,显然是多了个心眼儿。白眼狼呢?看来他对黄二愣的回答半信半疑。只见他又问:

    “叫、叫啥?”

    照这个追问法,哪有个完呀?追来追去,不就追出破绽来?看来,白眼狼这个老杂种已经在怀疑我了!干了吧!黄二愣心里这样想着,又见那个女妖精正要把他的镯子戴在腕子上。这只手镯子,就这样让白眼狼的小婆子拿走吗?这在黄二愣的感情上,显然是绝对通不过的!因此,这时候,可真把个二愣气炸了!他觉着浑身的热血都在往头上冲,使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他朝白眼狼的两个警卫扫了一眼,噌地从那女妖精手里夺过镯子,接着又朝白眼狼狠狠地踹了一脚,然后,一扭身子钻进人空子,连挤带跑地溜走了。

    他能走得这么利索?白眼狼的两个警卫干啥去了?

    这一点,二愣早就看好了!在他动手的时候,一个警卫正在邻近的一个摊上不知想什么外快,跟一个老头儿吵骂起来了。另一个警卫,正瞪着一双贼眼,目不转睛地盯望着一个赶庙会的女人。直到听见白眼狼嗷嚎一声惨叫,他这才猛回过头来;只见白眼狼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便赶紧凑上来,一边搀扶一边问:

    “队长!怎么啦?”

    白眼狼又羞又怒,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时,另一个警卫也过来了。他瞪着一双恐慌的而又是莫名其妙的眼睛,望着白眼狼的狼狈相,正不知如何是好,也挨了白眼狼一个耳光!

    白眼狼丢了个大丑,他怎么办呢?

    他有啥办法呀?啥办法也没有!追吗?这么多的人,挤都挤不动,看也看不见,怎能追得上?再说,那卖镯子的闯了这么个大祸,准得吓坏了,现在还不逃出黄家镇跑得无影无踪了,到哪里去追呀?

    其实,这只不过是白眼狼的想法儿!

    那黄二愣并没离开黄家镇!

    要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马上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不过,二愣不会那么办。他要是也那么办,就不是二愣了!

    那么,他怎么办了呢?

    他只是离开了估衣市,转呀转地又转到鱼肉市里来了。他到这里来干啥?要给志勇买点鱼呀肉的呗!他哪有钱呀?他要来个不用钱的办法!

    鱼肉市里,干鱼、鲜鱼,生肉、熟肉,样样都有。

    二愣来到这里,望着一片片又肥又大的猪肉,一条条又鲜又肥的鲤鱼,心中暗想:“嘿!这鱼呀肉的多喜人呀!我要是用手镯换点捎回家,叫志勇美美地吃上几顿,他那伤口准会好得快些……”

    这个念头在黄二愣的心窝儿里忽忽地刮了一阵小风儿,使他觉着身上轻快多了。

    于是,他朝肉案子走过去。

    二愣站在肉案子前头,愣沉了一下,然后涨红着脸抱歉地说:

    “掌柜的!我给你这只手镯,你换给我点肉吧?”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只手镯,向卖肉人举过去。在二愣看来,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想:“这只手镯,是我家的传家宝啊!还不能换上几斤肉?”可是,在他这么想着的当儿,又见那掌柜的用白眼盯着他,他想可能是人家不大愿意,于是又说:

    “给多少肉都行……”

    谁知,二愣话未说完,那卖肉的拦头开了腔:

    “这手镯是哪来的?”

    他没容二愣答话又道:

    “哼!准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因为嘴馋要换点肉吃!去吧!……”

    黄二愣听了这话,心绪十分复杂,他委屈,他愤怒,因为他感到受了很大的污辱!就像一根钉子揳进他的心里!

    可是,他又不能把事情的因由、真相原原本本地说个明白,怎么办?只好翻了卖肉人一个白眼,涨红着脸钻进人空子,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

    二愣转着转着,又转到一个卖鱼的摊子上来了。

    这一回,他经了一事长了一智,事先编造了一个理由儿:

    “掌柜的,我是个穷人,老娘病重,想吃鱼,没钱买,我想给你添点麻烦————”

    “啥?”

    二愣掏出手镯:

    “我想用这只手镯换两条鱼————行不?”

    卖鱼老汉望着手镯:

    “咋就一只?”

    “可不,就一只!”二愣向周围看了一眼,“那一只叫鬼子抢去了……”

    卖鱼人点点头:

    “那些强盗!”

    继而,他又立刻现出难色:

    “这……”

    二愣忙道:

    “一条也行!”

    卖鱼人见二愣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穷孩子。他更加为难了:

    “小伙子呀,我也是个穷户人家;家里那些人,还等着我卖了这点鱼,买点糠呀菜的糊口呢!你这银镯子,虽说只一只,我也要不起呀!”

    他望着黄二愣那憨厚的面容,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又说:

    “孩子啊,这样吧————你这手镯,我是不能要的;我白送给你一条鱼,你拿回家去给你娘炖炖吃吧……”

    他说着,拿起一条大个儿的鲜鱼,向二愣递过来。

    二愣心里一阵高兴。可是,当他正要伸手去接鱼时,却又嗖地把手缩回来了。因为他蓦地想道:“这位老大爷,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如今河面上还冷,打这点鱼可不是容易的呀!再说,人家家里的日子又是这么难过,我一个愣大愣大的小伙子,咋能平白无故地要这位穷老爷子的一条大鱼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说道:

    “不!大爷,俺不……”

    “不啥?”卖鱼老人说,“你是个穷人,我也是个穷人,穷人知道穷人的难处————拿着吧!”

    他将鱼又朝二愣近前送近了一些。

    二愣依然不好意思伸手。并说:

    “大爷,你要了我的镯子,我才要你这鱼哩!”

    “你那一只手镯,我三条鱼也换不过!我要是将好几条鱼换成镯子,一家老小吃镯子呀?”卖鱼老汉着急起来,“你别叫我为难啦!快拿着!……”

    这时,不光老汉为难,二愣更为难。要了吧?他望望这位忠厚渔翁的面容,怎么也不忍心。走开吧?眼前闪现着志勇那不长肉的伤口,腿又迈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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