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着共产主义牺牲,为着苏维埃[2]流血,
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啊!
一
死神在祥松与他同时入狱的三个同伴面前狞笑!象一只猛鸷的鹰一样,正在张开它的巨爪,准备一下子就把他们四个人的生命攫了去!
“死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时候死,我们不知道,————生命是捏在最凶恶的敌人的掌心里!”这是他们入狱后常常说起的话。
千怪万怪,绝不能怪别人,全怪自己错误!咳!错误————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过去虽也做过错误,但错误的危险性较小,影响较小,这次,这次是做了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啊!率领的军队受到损失,自己亦落于敌人之手。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呢?只有死就是了。
敌人们明明告诉了他们,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投降,而得暂时的苟生,一条就是死!他们不约而同的选定了后一条路。投降?不能够的,决不能够的。
抛弃自己原来的主义信仰,撕毁自己从前的斗争历史,訇的一声,跳入那暗沉沉地秽臭的污水潭里去,向他们入伙,与他们一块儿去抢,去掳,去刮,去榨,去出卖可爱的中国,去残杀无辜的工农;保住自己的头,让朋友的头,滚落下地;保住自己的血,让朋友的血,标射出来。这可都能作下去?啊!啊!这若都能作下去,那还算是人?!是狗!是猪!是畜生!不,还是猪狗畜生不食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作那叛党叛阶级的事情,决不能作的。
于是大家都在那阴暗熏臭的囚室里,东倒一个,西倒一个地卧在竹床上,心平气静地等候着那一刻儿的到来,等候着那一颗子弹,或是一刀!
“脖子伸硬些,挨它一刀!临难无苟免!”那个在征剿革命的叛逆的东征战役中,被打残了一只左手的只手将军田寿说。他说时,用劲地伸出他的脖子,做个真象有一个刽子手持刀向他脖子上砍下去的样儿。
“对!必须如此!”那个经过百战以上身子瘦瘦的病知说。
“我们必须准备口号,临刑时,要高声的呼,用劲的呼,以表示我们的不屈!”在这次失败中负主要责任的囚人祥松说。
那个在被俘时负伤三枪,卧在床上正在发寒发热,神思昏迷的仰山,不知怎的,被他听明白了口号两个字,就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仰起头来很关心地问:
“口号?你们是不是在讲临刑时的口号?要准备几个口号————有力的口号!”
“仰山!你安心的睡吧!不要你操心!口号容易准备的。”祥松说。
“要的,几个有力的口号!”仰山的头,睡在那灰布大衣叠成的枕头上,上下点了两下,就闭上眼皮,去呻吟他的病和伤的痛苦去了。
大家沉默了下来。得一会,田寿与病知两个仍去下象棋;祥松因不懂象棋,只得独自去看从难友处借来的杂志;仰山照旧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
午饭开来了。五碗菜,内有一碗汤,算是三荤两素。这是对他们特别的优待,与他们脚上钉着十斤重的铁镣同时而来的特别优待。左右两边栊子里的难友,吃了过于粗恶的菜饭,似乎有点羡慕他们每餐五碗菜的优待,他们却巴不得能除去那沉重压脚,同时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之标志的脚镣,情愿去吃他们一样的饭菜。
仰山睡在床上,病得糊里糊涂,一点东西也不想吃,只是依着医生的话,喝点盐开水。这三荤两素的午饭,只剩得他们三个去吃了。
三双筷子,在五个碗内进出了一二十次,菜统吃光了,只剩下几个半碗的汤水。他们开始倒汤泡饭,要借汤水的帮助,去咽下那未完的黄米饭。
“同志!我们在这里吃饭,我有点怀疑到底是为谁吃的。”祥松有点感慨地说。
两人愕然。
“好象我们吃饭,不是为着自己吃的,是为着刽子手们的枪弹或刀吃的。吃胖了一点,让它们尝点油味儿。”祥松接着又说。
“不管它,生一天就得吃一天!”病知说。
“吃吧,不要讲死了就不吃。”田寿说。
三个又低下头来,用劲的去咽那汤泡饭了。
饭后,看守兵送进大半脸盆的水来,尽田寿先洗脸。
田寿剩下来的一只手,这次又打伤了。他请看守兵帮他洗了脸,又帮他洗头发。擦上那“金鸡牌”的香皂,一头满是白皂沫。
“只手将军!你把头发洗得那样干干净净做什么?”祥松带着一点与他开玩笑的神气说。
“我把头发洗干净,是准备去见上帝啦!”田寿带笑的答。
“见上帝?看不出你会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是的,你死了,将会升入天堂,坐在上帝的右边。”
“我偏要坐在左边!”
“好吧,你就在左边好了。哈哈,有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人都同笑起来了。
仰山为笑声惊醒,又仰起头来问:
“你们为什么笑?”
“仰山,只手将军说,头发洗干净了,是准备去见上帝,并要坐在上帝的左边。这话怪有趣的呀!”祥松告诉了他。
“唔,有趣的话!”仰山说了这四个字,那黄瘦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一点勉强的苦笑。“哎哟!”接着又叫痛起来了。
都倒在竹床上去睡午觉了。在牢狱里有什么可做?只有吃了睡,睡了又吃。牢狱里是叫一切康健的聪明的有作用的人,去睡,去病,去死!
有十几年午睡习惯的祥松,往日无论怎样,午饭后必须睡一忽儿,那怕是五分钟,睡了一会,精神才会好起来。今天,他倒在竹床上,总不能入睡。越用劲去睡,越不能睡着。有许多思想钻入他的脑子来。他睁大着眼睛,出神地沉思:
死,是无疑的了。什么时候死,不知道。生命捏在敌人的掌心里。是的,他要我们死,只要说个“杀”就得。一个革命者,牺牲生命,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流血,是革命者常常遇着的,历史上没有不流血的革命,不流血,会得成功吗?为党为苏维埃流血,这是我十分情愿的。流血的一天,总是要来的。那一天是这样来的:
看守所派人带了铁匠来开脚镣,假意地说:“你们这几位,戴着脚镣确太拖累了,奉上面命令,替你们开了去,让舒服些!”当然我们明知这是假话,真的意思,就是通知我们要枪毙或者要斩了,我们死了,损失了狱中的三副镣(仰山因重伤未带镣)岂不可惜。……不过,恐怕也不一定要开镣,也许他们这次大量点,让着送了这三副镣,或者在死人脚上捶下这三副镣,也还不是可以的吗?不管它!看!看守所长,看守长,还有几个看守兵进来了。后面跟着十几个兵士,持着枪,弹巢里都按上了子弹,枪上都上好刺刀,白亮亮的。还有几个挂驳壳枪的,都站在囚室门外等着。看守所长————一个蓄了胡子矮而胖的中年人,走上前来一脸的奸笑,说:“对不起,处里提你们的堂,请即刻就去!”
“是解决我们吗?”我们当然要问一声。
“那里话,那里话,绝没有的事,只是提堂罢了,各位放心,不要作慌!”
“施!作什么慌,我们早就准备了。去!”我们开步走,众兵士前后左右包围着同走。仰山呢?他病了不能走,怎样办呢?自然他们会有办法,会抬着他的床一起走。
到了处里,法官,什么法官,狗!已升了庭,屋外站了五六十个兵,都是挂驳壳枪的,见到我们去,视线全转到我们身上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说:“再等一会,你们四个人都完了!”我们不理他们,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我们昂然走到法庭前站着,仰山的竹床自然也抬上来了。坐在庭上的法官,狗!旁边还有几个拿笔在等着写的书记官们。法官,狗!开口说,声音很粗很凶:
“你们四个人晓得犯了什么罪吗?”
“我们犯了什么鸟罪,就是没有同你们一起去卖国……”我应该如此说。
拍!法官,狗!拿起戒尺在案桌上着力的拍了一下,圆睁着一双炯炯灼人的凶眼,喝道:
“绑起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罪恶滔天!奉令处你们死!”
“呸!发什么狗威!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正是你们的拿手戏!”我说。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红军万岁!”“苏维埃万岁!”“共产主义万岁!”我们大声叫起口号来了。
“打!拖出去!”法官,狗!气得咆哮起来。于是兵士抢上来,向我们拳打脚踢,枪头乱打乱戳!十几个提一个,押上汽车。兵士们碰着了仰山负重伤里面还藏有许多碎骨的手,仰山尖音呼痛起来!嘟嘟嘟,汽车开动了!沿途有不少的人在看。沿途我们都高呼口号。一会儿到了刑场,兵士把我们提出来,一排儿站着。“跪下去!”刽子手下命令!“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膝头弯里猛着了几枪托,打跪下去了。于是哨子一吹,眼睛一阵黑,完了!完了!我们四个人,完了!
于是穿西装的,穿呢军服挂斜皮带的敌人们,都在张开血口狞笑,庆贺他们结果了四个巨敌。哼!魔鬼们!慢点!不要高兴过度了,我们四个虽死了,比我们更聪明更有能力的同志,还有千千万万,他们会因我们被惨杀,而激起更高的阶级仇恨,他们会与你拼命斗争到底!不怕你们屠刀大,你怎样也杀不完的!历史注定你要倒!我们一定要打倒你的!
“我们一定要打倒你的!”祥松想到这里,不觉大声喊了出来!
“你不睡,喊,发了疯?!”田寿仰起头来问。
“我在想事情,睡不着呢。”
二
在另一天喝了早晨的稀粥后,三个人就围坐在那张东摇西歪的杉木桌上闲谈起来。仰山仍然睡在竹床上呻吟,愈病愈瘦了。三人看看他的模样,以为他不要几天就会死去。“病死也是一样,不过受苦多了。”大家只能替他叹叹气罢了。
三个人闲谈着。在牢狱里,除吃饭,睡觉,看书,下棋,拉尿拉屎以外,就只有作无目的的闲谈。闲谈范围很广,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统都谈到。没有一定的次序,没有预定从那里谈起,谈到那里结尾,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漫谈,想到什么,就谈什么,这件事没有谈完,一个新的有趣的话冲上来,就又谈到那件事去了。
不知是怎么谈起,他们谈到人口问题上来了,大概是因为杂志上登载了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的一条小新闻,就引起了这三个镣押狱中,生活苦闷的闲谈者的谈锋。
病知:“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它原只有一万万五千万人口;照这个比例来算,那中国每年应该增加五百多万人口了。自民国元年起,到今年岂不要增加了一万万多人口了吗?”
祥松:“我看中国人口,近二十多年来,恐怕没有什么增加,或者减少了一些也未可知;就是增加一点,决增加不了多少。”
田寿:“中国人口的数目,始终是一个未曾猜破的谜,谁也没有知道中国现在确有多少人,大家不过都是估估猜猜而已!”
病知:“中国人口虽不见得增加多少,大概减少是不会的吧!”
祥松:“当然不能说一定减少,但增加多少————好在我们没有一个确实的人口统计,我们不必去争一定是增加或是减少。但这是可以断言的,就是一个国家人口的增加,是决定于那个国家经济的发展,与一般国民生活的向上与安定。中国呢?国民经济正在总的崩溃,一般国民生活,正沉沦于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着,除少数剥削阶级外,人人都有‘今天不知明天怎样’的感觉。我不信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的人们,能活长命和生育多。我们可以看到,自民国元年以来,连年军阀混战,没有停止过一年,最近,国民党又用全国力量,不,还联合着各帝国主义的力量,去进攻苏区和红军,这长期的战争,战死的人多少?因战争影响而死的人又多少?连年的水旱灾荒,饿死冻死的人有多少?西北数省有名的旱灾,就饿死了一千余万,一九三○年的水灾,死了多少,虽不得知,但想也可想到总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去年的旱灾,单是湖南一省就饿死一百八十万人;因营养不良,因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而渐渐的瘦弱,渐渐的病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人!打皮寒买不起一颗金鸡纳霜丸来治病,发伤风捡不起一帖午时茶来煎服,发霍乱买不起一瓶救急水来救死,生肺病更谈不上买鱼肝油或帕洛托了。这样贫病而不能得到医药的国家,我们能够望它人口增加吗?加上那班走投无路的人们,天天都不知有多少在投河吊颈,服安眠药水以自杀,这班不敢奋斗却敢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因革命被杀或因文字或因语言遭杀的人,以及在监狱中活活的磨死的人又知有多少。还有那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所屠杀的,在东北四省在上海战争以及在各地被他们屠杀的人们又谁能知有多少。中国是一个死神统治一切的国家,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去……”
“中国人的命,不值一个钱,死个人象死一条狗一样!咳!”田寿长叹了一声!
“死条狗还有人来看看,拖去箝毛剥皮,煮熟了吃,死个人,简直相也没有人相,象那两个昨天上午就死了,到如今还不见有人来埋。”病知指着囚室外两个睡得硬直直的死人说。
三个人都站起来向室外望一望,表现出一种怜悯同情的神色。
“左右两号十几个病得那么重的,也总是这几天内的货!听!他们叫得才凄惨呢!”两边号子里都传过来病犯呼痛的呻吟!
“就是我们的这一个,知道又挨得住多少天!”祥松指着仰山说。
“哎哟!给我一口水!”仰山对着祥松喊。
祥松倒了一杯盐开水,用茶匙灌给他喝,并问:
“仰山,现在你觉得怎样?”
“肚子里发烧,头痛得很,伤口也痛,我巴不得他们来补我一枪。”
“不要性急,忍受点吧。”
“总盼早死一点!哎哟!活受罪!好恶呀,让我活受罪。”
“田寿先生,烧饼!”看守兵送上来六个烧饼,摆在桌上。
“烧饼主义者,你又买了烧饼吗?”祥松对田寿带笑说,因田寿近几天来常买烧饼吃,大家就奉送了他一个“烧饼主义者”的名称。
“是的,是我买的,你不是烧饼主义者,大概不吃这烧饼吧!”
“既买得来,还是吃,那怕不是个烧饼主义者。田寿,你领来的二十元,还剩了多少?”
“还存有两块钱。”
“这两块钱用完了,烧饼主义,也就要破产了。”病知说。
“不见得,不见得,我的烧饼主义正大通行啦。你看,看守所每天早晨几篮子烧饼都给囚人们消完了。足见我的主义,正在通行,这倒是一种适合大众的主义啦。”
“只手将军,你说你的主义,适合于大众,倒不见得,许多难友,一个铜板都没有,想买一个烧饼,也只有空咽口水,他们就不能做你烧饼主义的信徒了。买不起烧饼的人,才多着呢。如果要跟随的人多,倒不如提倡提倡树皮主义,或是草根主义,或是观音粉主义,那准相信的人多了。烧饼主义,在许多穷光蛋看来,还有点带贵族气味呢。”祥松笑着说。
“放着饭不吃,就算饭有点腐霉气,去吃烧饼,首先我也就感着有点贵族气了。”病知这几天特别反对田寿有时不吃饭而买烧饼吃,他觉得剩下的两块钱用光了,那才洗衣服的钱都没有了。
“吓!一张报!”祥松发现包烧饼的纸是一张三天前的报纸。
“报纸?看看!看里面有什么事,妈的,报都不准我们看!”三个人的头都凑拢起来,注视那一张因烧饼角儿戳破许多洞孔的报纸。
报纸上没有什么重要新闻,只一条新闻是说要在“收复区”建造白骨塔,以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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