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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唐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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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书所说的“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在这两句话中也可见他们作风之一斑。

    何以说诗到韩退之的手里究和从前的大不相同呢?因为他首先不用作诗的方法来作诗,他硬用作散文的方法来作诗,所以叙事发议论都能畅所欲言。他是一个儒家的学者,他的哲学却是在第二流以下,然而他的学问极渊博。他所崇拜的是孟轲、扬雄。他的辟佛,大约是学孟子的距杨、墨,而他的文学造诣,却受了扬子云不少的影响,单看他的诗句的来源,便知此言之不谬。

    (一)以字书入诗 汉代文学家如扬雄、司马相如之流,同时又是小学家。韩愈对于小学也很费了一番苦功,他自己又有“凡为文辞,宜略识字”的口供。他用了许许多多为平常所不经见的字,放在他的诗中,如他著名的《南山诗》《陆浑山火》及与孟东野《城南联句》,并不是一个并未研究过小学的人一翻就看得懂的。不但如此,有时他的诗句有六个字或竟一整句都是名词,那简直是有意模仿字书上的句法了,如《陆浑山火》中的“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又有几于连句都是动词的,如同篇中之“燖炰煨爊孰飞奔”。这显然是有意学《急就篇》的句法以炫新奇的。

    (二)以作赋之方法作诗 汉赋每喜用奇字奥义,韩诗亦然。可见两者取字的途径是一样的,此层前段略已提及。且赋最尚铺张排比,而韩退之的《南山诗》历叙山上之土、石、草、木,与春、夏、秋、冬,极其详尽,与汉赋之历叙东、西、南、北、草、木、鸟、兽章法颇相类。我们不妨说《南山诗》就是一篇每句五个字的赋。

    (三)打破诗中之句法及节奏 这层就是他以散文入诗的具体方法的表现,如《石鼓歌》之“其年始改称元和”直是一句散文。他的五言偏偏要用上三字与下二字分节,如“有穷者孟郊”“淮之水悠悠”。七言中用上三下四的拗句,更属平常,如《送区弘南归》之“落以斧引以纆徽”,及“子去矣时若发机”,又如《陆浑山火》之“溺厥邑囚之昆仑”及“虽欲悔舌不可扪”。这些地方,的确是不遵守诗句的成规的。

    他的诗近体不如古体,五言不及七言。

    他对于文学的主张,可见他与李翊书,大抵很注意于“惟陈言之务去”一点。他很推崇他的同时人,善为“涩体”的樊宗师,这位先生死后的墓志,就是退之的大笔。“不蹈袭前人一句,何其难也!”这是那篇文章中的警句。可惜樊氏虽能不蹈袭前人一句,而故意作来令人不懂,所以他生前所作诗文在一千首以外,流传到而今的只有两篇文、一首诗。而且令后世的人注来注去还是读不清楚。元代的陶宗仪、清代的孙之 算是勉强把句子点断了。这种“涩体”,真可算是“矫枉过正”的成绩了。

    在没有往下讲以前,且把中唐的几个著名的文人的生卒年月列表于左,以资比较。

    从上表看来,以孟郊年岁为最早。长寿的有白居易,活了七十五岁。短命的有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

    韩愈在当时极倾倒孟郊,而元和之诗风实自孟郊始变。

    孟郊

    孟东野虽然活六十四岁,但是穷一辈子,下第,再下第,到五十岁以后才登进士,并未得到高官显爵。当他的晚年,儿子又死掉了。他的确是一个家苦而孤独的诗人。他的性情,他的境遇,都逼他走到刻苦惨凄的道路上去。如他《赠别崔纯亮诗》:“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真是活活画出一个愁云暗淡的苦吟诗人的形态。又如《秋怀诗》:“孤骨夜难卧,吟虫相唧唧。老泣无涕洟,秋露为滴沥。去壮暂如剪,来衰纷似织。”无怪乎后来的人都怕读他这种惨颜无欢的哀鸣语呢。

    究竟这位诗人的才气很大,他不仅工于苦吟,而且有时出语的气象却非常之阔大,如《游终南山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赠郑夫子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等句,胸怀又是何等的宽宏!真是与穷愁的孟郊几不相类。后世诗人固然有尊重他的,也有不满意他的,如苏东坡以寒虫比他的风度,以小鱼及蟚 比他的品格,元好问又给他加上“诗囚”的绰号。这由于他们的遭遇及工力各不相同,所以大家不一定能互相了解。

    再者,韩愈乃当时文宗,一代诗豪,何以偏偏颂扬他到极处,竟有“我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等句,这实在是因为孟郊的奇险,实开前代未有之创局;不仅是能改变唐代的诗风,而且是一个认真作诗的人。看他《吊卢殷诗》中的两句话:“有文死更香,无文生亦腥。”可见他的意旨之所在。

    至于像他一般狭碍的胸怀与穷苦的境遇,而诗的风格又颇相仿佛的,在汉则有郦炎与赵壹,在魏又有程晓,以后诗人之学东野的,有北宋的王令(有《广陵集》)及南宋之谢翱(有《晞发集》)。在元和同时诗人中,与孟郊相近者,尚有柳宗元。柳诗中也有幽怨苦楚,与孟东野抱同病之处,而且他们又同是有学谢灵运的地方,尤其是关于诗的色泽一方面。东野学到谢的烹练词采,子厚学到谢的藻绘山水。

    柳宗元

    再谈柳子厚吧。他是此期中山水文学之代表者,而他的渊源,乃出于六朝。

    谈到六朝的山水文学,诗则推大小二谢,文则有郦道元。郦道元的《水经注》有些地方简直是散文诗,但柳子厚则能兼而有之。

    大谢的描写山水的诗,不仅内容富丽,即诗题亦颇费工夫。柳子厚更学到大谢工于制题这一点。柳诗的题目佳妙的很多,随便举几个,如《湘口潇湘馆二水所会》《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以及《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老实说,莫说以上所举的几首诗的内容本来不坏,就是这些题目的本身,已经充溢了葱郁的诗意呵!

    以后到了宋人,只有姜夔的词题制来颇为精妙,可说是由谢与柳传下的。

    卢仝与刘叉

    唐代的诗人数目极多,无论什么派别都有。讲到怪僻的作家不得不推卢仝与刘叉,他们都长于杂言,而带有一种特殊风格的。

    刘叉的诗,存到而今的,只有《冰柱》及《雪车》两首。但只要这两首,已足以充分表现这位怪僻诗人之打破从前一切拘忌而畅所欲言呢。

    卢仝的诗,完全收在《玉川先生集》内。他有一首极著名的《月蚀诗》。这首诗的背景,是当时宦寺之乱。稍后有韩愈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到宋代欧阳修又作《鬼车诗》,都是极力模仿他,但是兴趣索然。惟有明代刘基作的《二鬼诗》还能仿佛得到他的好处。又有王令学到他的五言的一部分,此外十分注意他的人并不多。但他却不因注意他的人少而减少他的真价。

    至于玉川子诗的来源,倒也别致。他不肯去模仿前代鼎鼎大名的诗人的风格,而另外去学汉代童谣及铙歌等类。他的诗取材的地方也极广,即如《汉书》中的《天文志》一大部分都被他采用在他作的《月蚀诗》内。

    因为他太怪僻了,后来许多以大家自居的诗人,对于他这种“舍正路而不由”的态度是不大以为然的,且引元遗山论诗的诗,以见一斑:“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见辈从教鬼画符。”

    张籍与贾岛

    唐代诗人擅长于五律的约分两派:第一,是杜甫的一派,气象磅礴,到宋以后占有极大势力,然而当时却不大兴盛;其次,就是张籍、贾岛的一派,就人人眼中所有,而人人口中所不能道的写出。要想把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不得不借重于苦吟。

    张籍在当时,他的乐府诗也很有名,即最善于作此类诗的白居易都很佩服他呢。“张公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这是白乐天读文昌诗时的赞词。他不但长于乐府,五律也作得很好。看去似觉平淡,实在是从平常一般人所不经意的处所挑剔出来的,所以难能而可贵。

    至于贾岛作诗,更较刻苦。后来讲作诗叫作“推敲”,就是由于他因为一句“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而惊动了韩愈的大驾的故事而来。他更由韩愈之提奖而还俗。他所作的关于咏和尚的诗尤其特别的好,如写火化和尚时,有两句是“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又有送和尚还山的诗,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下有夹行小注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于此正可以证明他的苦吟之一斑。

    从张、贾二人以后,唐代诗人作五律的几无有能出二人范围以外的。晚唐诗人一派学张,一派学贾,此种势力,到清代尚盛。如乾隆年间有高密李怀民、李宪乔专门学张、贾的五律,竟成了高密诗派。怀民所作的《中晚唐诗主客图》,对于此派原委,分列颇为详审。此图引在下面:

    以上将《主客图》中人物胪列出来,可惜此书流传不广,刻本很难得。后来谈到此书的,有吴振棫在他的《养吉斋余录》载有此种掌故,再有杨钟羲在《雪桥诗话》上曾有批评。这是由于高密派首领当时只作客于桂林李松浦家(有《韦庐诗集》《二李评语》),与外边隔绝,故知道此派的人绝少。可是李氏兄弟之说,也不一定是创见,却受了明代杨慎《艺林伐山》中所说的影响。

    此外学贾岛而最肖者:在南宋有永嘉四灵(赵灵秀、翁灵舒、徐灵辉、徐灵渊),到清末有释寄禅,号八指头陀者。明代人倒少有学他的。

    李贺

    他是唐代一位极聪慧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位短命的诗人。太白既被人称为诗中仙才,而长吉乃被人称为诗中鬼才。他的诗格极幽细,七言比五言好,古体比今体长。他又善为乐府诗,但不像白居易、张籍用此种体制来诉民间疾苦。他的乐府诗,却是从齐、梁的宫体学来而改变面貌的。他的诗又很得力于楚辞,故虽为宫体,而不流入于浮艳。到了晚唐,有李群玉学他。李商隐、温飞卿也学他。到宋代的词人,多少都与他有点关系。

    王建

    王建,字仲初,被人称为宫词之祖。以七绝诗描写宫闱琐碎之事,计一百首。其后王涯又继之为《宫词》。还有曹唐的《游仙诗》、胡曾的《咏史诗》,都各有一百首之多。后代最精于此体者,为清初之厉鹗及清末之饶智元。前者有《南宋杂事诗》,后者有《十国杂事诗》流行于世。

    以上叙述元和之诗已完,再叙其散文。

    元和之文————韩愈

    元和时代之文,也如此时之诗一样,通通是以变化为原则的。韩愈在当时大做他的“古文”运动。

    自来散文之派别,不外二种:一属于理致,例如周、秦诸子之文,其用在说明义理,本非为文而作文;再属于词采,例如六朝人之文。自魏、晋以后,文笔之界分别甚严,凡为文者均以文为主而略于笔,但不幸到了元和时代,文笔的界限实已漫漶不可再分。若以晋后文笔的界说去衡量当时韩、柳的作品,他们所作的是笔而非文。单看他同时人的理论便可知道,如刘禹锡祭韩愈文中有句说“子长在笔,余长在论”。稍后杜牧的诗也说道:“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可见唐时人是不承认韩愈的作品为文的。在后晋刘昫作《旧唐书》第一百六十卷上,才开始用“韩文”的名称。北宋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称他的“文起八代之衰”。老实说,以纯粹文学的眼光来看,晋、魏、六朝的文学并未衰,到韩愈起而改革以后,倒真的把文弄衰了。但他虽未必能起八代之衰,却能变八代之貌。因为从韩愈以后,把四部书中的子集合糅起来,以集之文,发子之理,有时子的成分更多,把文学的界限弄到混然无存,于是文学的独立性质因之而失掉。他又挂起一块卫道的招牌,及其末流,就有一种“文以载道”的主张出来,这乃韩氏为厉之阶,咎无容辞的。

    总之,从元和以后,文之最大趋势,即为以笔代文,以集代子。此种运动,实以韩愈为一个大力的斡旋者。但作文用单,并不始于韩愈。不过从他以后,更成为一种风气罢了。用单笔当以《史记》为宗,复笔当以《汉书》为祖。由六朝至中唐,可说是《汉书》的时代;自从中唐以后,可以说是《史记》的时代。但是在六朝举世以复笔为风尚之时,其中还有少数人,如北朝之苏绰、南朝之姚察他们的作品都是“笔”而非“文”。至初唐,陈子昂亦用单笔。盛唐时,又有元结亦用单笔。其后,又有独孤及,与他同调的又有萧颖士与李华,由独孤及而梁肃而苏源明,也是使用单笔的。韩退之初年作文,就是学独孤及。与韩同时齐名的有柳宗元,还有李观、刘禹锡、欧阳詹。出于韩的门下的,为李翱与皇甫湜。晚唐则有杜牧、皮日休、刘蜕、孙樵,都是从韩文脱胎而出的。到了唐代以后学他的更多,甚至以单笔的文跃而为正宗,而作复笔文者乃退为旁支。

    韩愈的势力似乎越到后来越见显著。此后,人家对于他的批评,《旧唐书》作者,与《新唐书》作者就不一样。宋祁作《新唐书》自然有许多材料是根据刘昫的《旧唐书》而来的。刘氏对于退之尚有褒有贬,但是到了宋祁的手里,把贬他的话一齐都删去,而尽变为褒词了。

    《旧唐书》说韩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世称韩文。”

    《新唐书·韩愈传》赞曰:“自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又说:“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

    从以上所引的两段话中,可以看出韩愈的几点:

    (一)他以孟子自居,隐然以承继道统之人物自命,尤其是他的辟佛之无理取闹,也正与孟子之距杨、墨之无端谗骂一样。这是他文章的内容。

    (二)他又隐以司马迁自比。西汉以后的文人,他一个也瞧不起,所以他作文好用单笔,除句调参差以外,颇注重于文之气势。他论文气颇有精到之处。又文中琢句练字的地方,颇得力于扬雄,这是他文章的形式。

    其实韩愈的文章对于后世的影响极大,是无容讳言的。但论到他的思想,却是非常之浅薄。他虽挂起招牌拥护孔、孟,可是品行也多可笑,很爱赌博,他教训他的儿子,不过只有升官发财的思想。辟佛而晚年又专门与和尚往来,辟老而晚年颇信服食之说,竟吞硫黄而死。像这种言行矛盾、思想浅浮的文人,充其量能继道统,也不过如此而已。

    讲到读书,柳宗元实比韩愈为精。如《辨鹖冠子》《辨列子》等作,开后世辨伪之风气,较之韩愈之《读荀子》《读墨子》等篇之空空洞洞说几句话的不同。至于子厚的文学的来源,乃学楚辞而兼之以诸子,与退之之专门开口孟轲,闭口扬雄的不相类。清代方苞极推尊韩文,而对于柳文尚有不满之处,也可以见二人文学之异趣。但他二人对于小学均有相当之研究,故文中涉及训诂处颇精,至宋朱后之学古文者,不过只剩得一副空架子罢了。

    附单笔复笔兴替表

    长庆之诗文

    长庆是唐穆宗的年号。这一期的文人,大半是与韩、柳生于同时。他们所以不归入元和而算在长庆期内,一则因为他们比较元和诸公死得更迟;二则因为他们的集子是在长庆年间编成的,所以这期的两个代表作者,如元稹有《元氏长庆集》,白居易也有《白氏长庆集》。

    元、白虽说与韩、柳生当同时,但元和与长庆的诗风完全不同。元和诸公如韩愈、樊宗师等所作的诗文,惟恐被别人知道,故处处故意要别人难懂。但到长庆时的元、白作起诗来,惟恐人家不懂,所以白居易的诗,竟有老妪都解的传说。到宋代苏东坡批评他二人为“元轻白俗”,也无非是嫌他们的诗太容易了解的缘故,而且到了此时,元、白对于作诗的观念,不惟与元和诸公所怀抱的不同,更与从前许多作诗的宗旨相反。自来诗人,大半是用诗以发抒自己的情感,如《史记》所说的“《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即相传的诗必穷愁而后工,总是表明诗是为自己而作成的。换言之,作诗即是诗人的目的。可说这是从汉、魏起直至元和所有的诗人所抱的极普遍的观念。但到了元、白,这个观念完全改变了。他们并不以作诗为目的,而却以作诗为手段,可说他们正是受了相传的子夏所作的《诗大序》上的话————“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影响。其实三百篇作者的本意是否如此,尚属疑问;不过从汉代的经师的眼光中看来,这种讲法几成铁案。总之,这派人的意见,总可以代表诗是为人而作的这种意见,这点是他们显然与元和诸人不同之处,可说韩愈是将子部与集部合而为诗,白居易则混同经师与文人的观念而为诗。他对于文学的具体主张,在他与元九(稹)的书,可以完全看出。(见《旧唐书》第一百六十六卷及《白氏长庆集》)最重要的两句话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由此观念出发,所以他极推重有比兴的诗,谓“诗为六经之首”。他说自汉至唐诗道中绝,对于唐代极大诗人李白也不见得满意,对于杜工部只不过取他的合乎为时为事而作的一部分,如“三吏”(《潼关吏》《新安吏》《石壕吏》)、“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塞芦子》《留花门》又最赏识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句子。他又觉得从前人专门爱用诗以炫耀他们自己的学问,所以用了许多险字奇句,故意叫人不懂;诗的功用既是用来感化别人,自然要使懂得的人越多越好,故诗中所用的字,必令一般人都能了解。当时完全能了解他同情他的人,最著者有元稹,其次为邓鲂,为唐衢。看他《寄唐生诗》有“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唐生对于时事愤嫉而大哭,但他却是以诗代哭。他又说他的当哭之诗,乃是“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我们看了他的《与元九书》,可以知道他作诗的理论;读了这篇《寄唐生诗》,又可以知道他的作诗的方法。是非求格律高,不务文字奇,一方面又代替下层社会的苦人说话,一方面又容易使人懂得。无怪乎当时得名之盛,“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甚至于鸡林贾人,专门到中国来贩买他的诗呢。

    他的诗在当时的势力如此之大,同时所遭大人先生之忌刻亦不小。因为他代替困苦的小百姓说话,有时不得不伤犯执政的官人的面子,因此得罪了当时许多有权势的贵人,所以白氏的官运并不亨通,连遭几次的贬谪,反叫他有机会去游历忠州、江州、杭州等地。及至到了晚年,壮气消磨,颓然自废,天天只知吃酒看花,决不再歌民生的痛苦,学学明哲保身之训,而改作闲适一类的为己而作的诗了。

    与白氏同调而且与他实际合作的诗人,当然推元稹,可惜此君早死。最先是元、白齐名,到后来又有刘禹锡起而继之,世人称为刘、白。关于讽刺类的新乐府,白氏所作的共五十篇,而元氏的乐府十三篇,即与白氏的同名,为:(一)《上阳白发人》;(二)《华原磬》;(三)《五弦弹》;(四)《西凉伎》;(五)《法曲》;(六)《驯犀》;(七)《立部伎》;(八)《骠国乐》;(九)《胡旋女》;(十)《蛮子朝》;(十一)《缚戎人》;(十二)《阴山道》;(十三)《八骏图》。从以上的题目看来,可见他们是同用一种题材,是抱同样的目的而作的。这派讽刺诗影响到后来的力量很不小。后来专门学此派诗而著有成绩的人,有元代的王冕(元章)的《竹斋集》(《邵武徐氏丛书》),清代的金和(亚匏)的《秋蟪吟馆诗钞》,及与金和同时之杨后(柳门)所作的《混江龙》等词。

    元、白的诗影响及于后代的,除了他们有意所作的讽刺诗以外,还有一种纪事诗,如白居易之《长恨歌》,元稹之《连昌宫词》及《望云骓》,到后来的势力也很大。因为此类诗在元、白以前,也是不大发达的。略将长庆以前的有名的纪事诗依代列举,如:(一)汉辛延年之《羽林郎》,叙霍光家奴冯子都事迹;(二)《陌上桑》叙罗敷辞使君事;(三)《孔雀东南飞》之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写焦仲卿与其妻兰芝的悲剧;(四)魏左延年与(五)晋傅玄之同写女侠秦女休之故事,而为《秦女休行》;(五)《木兰辞》,述梁师都部下木兰女之事实。到了唐代又有:(六)卢照邻之《长安古意》;(七)骆宾王之《帝京篇》及《咏怀》;(八)崔颢之《江畔老人愁》与《邯郸宫人怨》;(九)杜甫之“三吏”“三别”《丽人行》等篇。一直传至元、白,更能发扬而光大之,如白之《长恨歌》,记太真生前及死记后艳迹;元之《连昌宫词》由一座宫殿而感到沧桑之变;《望云骓》从一马而看出唐代的兴亡大事。元、白二人此类作品,最得力于《孔雀东南飞》,不过改五言为七言罢了。因为用诗纪事之风一开,文人同时可以代替史家,而经师又可以合于文人。此后到了晚唐,郑嵎有《津阳门诗》,以一千四百字述唐明皇之华清宫门,可以觇当时之盛衰。至于用这类诗以专描写一个人的,有李绅、杨巨源之《崔莺莺歌》,司空图之《冯燕歌》,到了韦庄的《秦妇吟》,可以看到黄巢当时扰乱的情形:“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此派诗到明末又演变为吴伟业之《陈圆圆曲》及《永和宫词》,可由吴三桂的爱姬,及崇祯帝的田妃事迹中,看出明末将亡的景象。到了清代中叶,陈文述(云伯)的《碧城仙馆诗钞》中颇多此种作品。清末有王闿运(壬秋)的《圆明园词》,从他的自注本中,可以得到清代当时外侮内忧的缩影。近来有王国维(静安)之《颐和园词》,亦可觇清末政变先后之迹象。总之,此种诗的两种特点,一是长篇,二是通俗。所以到了明代,竟化身成为弹词,最著的如杨升庵之《廿一史弹词》,及明末人的《天雨花》之类。但明、清的许多文人所作的纪事诗,篇幅虽然仍是长的,但通俗一层,绝不顾及,反而炫才逞博,堆了许多故典及辞藻。谈到这里,我们更不能不佩服元、白二公才气之大,所以颇能以白描见长呵。

    元白与小说

    中国的小说起源本来很早,但从来未被人重视,因为一般文人并不把作小说当作一件正经事干。到了唐代,始有专门作小说的文人出现,而且小说起源于神话,上古的神话与小说每难分别,如《山海经》中与《天问篇》中之种种神话与传说。到汉、魏遗留至今的小说,多半是稍后的文人伪造,不定据为史料。截至唐代以前,一切号称、或真的是汉、魏、六朝之小说,总不脱灵奇与鬼怪两个特点。到唐代始有人注重于人事之描写,照流传到今日的唐代小说看来,和从前不同的略有数点:

    (一)短篇 如宋时章回小说《宣和遗事》之类,此时绝无。

    (二)文言 词采浓丽,不以白描见长。如宋代之诨词小说,此时亦无有。

    (三)内容 第一是虚构,创造若干非世间的人物,如中唐李朝威之《柳毅传》。第二是缘饰,故意张大其词,如杜光庭之《虬髯客传》。但此中有一公同的特点,即是以人物为中心。

    我们今日尚能得见此等小说,全靠有北宋人所修的《太平广记》五百卷。

    在讲元白时与小说相提并论,却有两个缘故:一是中唐的几个有名的小说家,不是元、白之兄弟,即为二人之至友,如白行简为居易之弟,元稹、陈鸿均为居易之友;其次是元、白一派所作纪事诗,颇有与当时作小说的同用一题材,如白居易有《长恨歌》,陈鸿即有《长恨歌传》,元稹有《会真记》(《太平广记》作《崔莺莺传》),而杨巨源有《崔娘诗》,李绅有《莺莺曲》。

    现在且把唐初至元和的小说,列一简目,并注明见于《太平广记》之卷数以便翻阅,也可以窥见唐代小说是到中唐才盛行的。

    隋、唐间 王度《古镜记》(见第二百三十卷)

    唐初 江总《补白猿传》(见第四百四十四卷)

    武周 张鸾《游仙窟》(今从日本抄回)

    大历、贞元 沈既济《枕中记》(见第八十二卷)、《任氏传》(见第四百五十二卷)

    元和 沈亚之《湘中怨》《异梦录》《秦梦记》(见第二百八十三至二百九十六卷)

    陈鸿《长恨歌传》(见第四百八十六卷)、《东城老父传》(见第四百八十五卷)

    白行简《李娃传》(见第四百八十四卷)、《三梦记》(见《说郛》第四卷)

    元稹《莺莺传》(见第四百八十八卷)

    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见第四百七十五卷)、《谢小娥传》(见第四百九十卷)、《庐江冯媪传》(见第三百四十三卷)、《李汤》(见第四百六十七卷)

    唐代小说之分类

    关于小说之分类法,起源甚迟。因为当时人只知道提笔就写,替他们分类的,始于明人。罗列数说如下:

    (一)胡应麟之六分法(见《少室山房笔丛·九流叙论》下第二十九卷)

    1.志怪 《搜神记》

    2.传奇 《崔莺莺传》

    3.杂录 《世说新语》

    4.丛谈 《容斋随笔》

    5.辨订 《资暇录》

    6.箴规 《颜氏家训》

    由以上看来,可见胡氏对于小说二字观念之复杂。前三类尚是小说,后三类似不应列入,且所引例,也不限于唐人作品。不过因为是最先为小说分类的一人,故先引及之。

    (二)《四库提要》之三分法

    1.叙述杂事 《世说新语》

    2.记录异闻 《山海经》

    3.缀录琐语 《酉阳杂俎》

    (三)日本盐谷温之四分法(见《中国文学概论》中)

    1.别传 《东城老父传》《李林甫外传》《高力士传》

    2.剑侠 《虬髯客传》《红线传》

    3.艳情 《游仙窟》《霍小玉传》《李娃传》《会真记》

    4.神怪 《柳毅传》《非烟传》《南柯记》《枕中记》

    唐代小说,自元、白以后,何以竟至如此之兴盛。据日人铃木虎雄之解释,以为由唐之小说盛而演成叙事诗。其实我们的推测,正同他相反。就是到了此时,各种诗体均已作完,诗之地步臻于极境,乃在诗国以外另觅一个发展的园地。将诗的含义,用散文的体裁写出,于是乃由诗而变为小说。我们用这种解释说明唐代小说兴盛之故,想来不致大错吧。

    第四期 晚唐文学

    从宣宗大中以后直到唐末,这段时期,姑且定之为晚唐。我们可用对待中唐文学的眼光移来看这几十年的作品,大概不错。因为此时诗人文人的态度,均以对于元和、长庆诸公的向背而分他的派别,他们对于中唐作者,不是附和,即是反对。诗文至此,不过唐代之尾声而已。

    以文而论,中唐韩退之等化复为单,而此时学他的有孙樵、刘蜕、皮日休、陆龟蒙等人。杜牧虽未直接学韩,而气势颇相近。但同时又有一班专门做骈四俪六的复笔文章的,有号称三十六体之李义山、温飞卿、段柯古,他们又显然是与退之背道而驰的。

    至于诗,前人每以中晚唐并举,这实由于此时的诗人都逃不出中唐诸家之范围。且诗至此已成强弩之末;近体纷起,而作古体者绝少。要把他们分成数派颇不容易,现在仍旧以他们对于元和、长庆诸公向背的态度而勉强分之如下:

    功利派

    这派均属《主客图》中人物,从前早已讲过。他们作诗,颇以格律为重,大半都长于作五律的近体诗。此派以清奇僻涩为工。尤其是贾岛,他死得很晚,晚唐诗人均与他相见。又因科举试律之故,遂刻意讲求。晚唐人热心于科第,较从前更甚。试举刘得仁的诗为例。他说:

    “外族帝皇是,中朝亲故稀。翻令浮议者,不许九霄飞。”

    后来栖白和尚做了一首诗吊他,道:

    “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直教桂子落坟上,生得一枝冤始销。”

    其他如李山甫因举选士不第,跑去帮藩镇为乱。又如许棠老而始第,他快活异常,自己说登第后筋骨轻健比少年更好,成名乃孤进之还丹。又如罗隐因不第,投奔吴越钱镠。其后南唐使者至吴越,钱问识罗隐否,答以不知,钱甚以为怪,使者回答说:“只因金榜无名,所以不知。”那时又有投卷之风,又如李昌符专作婢仆诗,因而成名。当时的诗人对于科举之眼红如此,所以无怪乎张、贾诗之流行而诗风之不振呵。此外,与张、贾立于反对地位的,有:

    词华派

    甲、杜牧 他的《樊川集》完全保存至今,晚唐诗人中他很负盛名。人每以二杜并称,号杜甫为大杜而牧之为小杜。他的诗词采华艳。当时有一位善于五律学贾岛的诗人喻凫,以诗见杜牧,他置之不理,凫出语人曰:“吾诗无绮罗铅粉,宜其不售也。”从“绮罗铅粉”四字中,可以看出他的诗格,又可以看出他与诸家的不同处。他的作品,文有《罪言》,赋有《阿房宫》,诗有《杜秋娘》。他不但不满意于张、贾,亦且不满意于元、白,完全为一无依傍之作家。他虽说词采动人,然而诗文均富有纵横之气,故能华而不缛,决不至于为辞藻所囿。以下再举一派专门以词胜者。

    乙、李商隐、温庭筠 这两位诗人所作,大都不脱宫体之意味。唐诗词采之胜,到温、李可谓登峰造极,直可称他们的诗为宫体之正宗,原出于李长吉。义山的七律颇能学杜,既不同于韩、孟之险怪,复不同于元、白之轻俗,更不甘为张、贾之僻苦,看来满眼都是“绮罗铅粉”,内容不外是闺情怨思,有时诗意不免为词所害,所以解义山《无题诗》的人宋以后议论纷纭莫定。飞卿虽专学长吉而加以变化。用比喻来说:长吉之诗,如满身珠翠见之于月下者;而飞卿之诗,则如满身珠翠之见于和风暖日中者。总之,他们都富有一种幽光冷艳的风格,不愧为唐诗别派。他们所擅长的诗体均为七古,李之七律较温为佳。此派诗到后来影响颇大,如昭宗时韩偓之专以描写宫闺为对象的《香奁集》,乃学温、李而变本加厉的。(后人有疑此集为五代人假托者,经清人震钧著《香奁集发微》考证诗中之背景,确为致尧所作无疑。)及至北宋初年,西昆体源出于李。两宋词人,亦每每学他,如北宋周清真、南宋吴梦窗均与义山脱不了干系。

    此时另有一派诗人,从来不大为人所注意,现在方有人研究及之的:

    皮日休、陆龟蒙 前者是湖北襄阳人,著有《松陵集》。后者为苏州人,著有《笠泽丛书》(“丛书”二字从此始,然与宋后“丛书”之意不同。)二人诗最有关系者,为同居太湖时诗咏太湖周围风景者。说到他们的根本思想,在唐代诗人中最为奇怪。前乎此王维、白居易好佛,杜甫晚年好道,均不出于哲理之外。而皮、陆的脑子中,竟满装着道教思想,他们作品中讲到服食修炼之处极多。此种思想,在唐诗人中极为少见,李白稍微有点痕迹。至于他们诗的来源,乃是学韩愈(唐人学韩至皮而止)。最显著的是句调之奇特,如五言每句总是以上二字下三字各为一节,七言乃以上四下三各为一节。至韩退之作诗,五言乃有“淮之水悠悠”,七言乃有“虽欲悔舌不可扪”等句子。此调皮、陆诗中倒可常时见到,如皮日休《缥缈峰》有两句为“恐足蹈海日,疑身凌天风”,简直是以上一下四各为一节了。又如陆之《和寄题玉霄峰》有句云“天台一万八千丈,师在浮云端掩扉”,第二句又以上五下二各为一节了。又如陆之《引泉》有句为“余来拜旌戟,诏下之明年”,这第二句实无异于文句。此风亦从唐人开端以后,宋人的变更加厉。皮、陆源出于韩愈还有其他证据。每个诗人作诗取字,必有一种路径可寻。比如韩诗用字光怪恢伟,乃从汉赋而来。退之志则孟子,文则扬雄,他显然受了子云不少影响。此时皮、陆不惟学到韩的本身为止,反学韩之所学者。如二人所选之字,多取《太玄经》中,那正是从扬雄那里学来的。以后学皮、陆的还是有人,学得最肖的有南唐之陈陶,他的近体诗颇有名。至宋则姜夔五古出于皮。宋末谢翱的五律最善学陆。这派诗人所走的是僻路小径,平常人是不大注意的,所以将他们的源委略加以上的说明。

    此外尚有专门学元、白的一派,内中又分旁支数起。

    元、白派

    甲、讽谏诗 以聂夷中为代表,他长于咏田家的诗,代替不平之农夫呼号。可以说他是唐代之关心于“农民运动”者,此种诗专学白居易之《秦中吟》等诗。

    乙、纪事诗 此类不多见,所用诗之形式,则为七古,如郑嵎之《津阳门诗》乃咏华清宫遗事,司空图《冯燕歌》描写当时一侠士,韦庄之《秦妇吟》写黄巢作乱长安女子被虏事。(但此诗早佚,虽吴任臣《十国春秋》亦不载。近世乃从敦煌石室中发现之。)此种诗来从白居易之《长恨歌》及元稹之《连昌宫词》。它的特点是诗而兼史,且为长篇,兼咏一中心人物,与西洋之史诗略略相似。

    丙、通俗诗 此种诗绝对不避俗字俗句,求老妪能解。以罗、杜最擅此道。(唐末“三罗”齐名,即罗隐、罗虬、罗邺。此处指罗隐。杜乃杜荀鹤。)此派诗最新浅易读。

    此外还有一派,乃宫词之变体。自中唐王建作宫词,同时有王涯亦能之。其后曹唐《游仙》、胡曾《咏史》及罗虬《比红》及以后之和凝《官词》,与花蕊夫人之《宫词》皆为其流裔,乃由“附庸蔚为大国”了。

    唐词

    唐代的诗人最多,唐代的诗风最盛,而唐代的各种诗体都完备。到了晚唐几乎再也作不出更好的诗出来,于是乎有一种应运而生以代替诗之位置的新文体产生,这就是词。

    诗与词不同的地方为长短句,而句有固定句法;其次是古诗不能歌唱,乐府诗却可入乐。唐及五代的词,更替代了乐府的地位,都是可以“被之管弦”。(词至宋以后,也不能歌唱了。)

    若照以上所举两个标准,即长短句之能唱者以评衡古句,则词之起源颇不始于唐代。六朝人诗之近于此体裁者,最著的为鲍照之《梅花落》《代夜坐吟》,梁武帝之《江南弄》《春晴》,陶弘景之《寒夜怨》,徐勉之《迎客》《送客》,王筠之《楚妃吟》,徐陵之《长相思》。所以毛西河以词托始于宋代,这话大致可信。且举鲍照之《梅花落》如次: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到了隋代,此类长短句之诗渐多,盛唐以下更不少。平常人谈到最早的唐词,而又最为人所传诵者,莫不举李太白之《菩萨蛮》及《忆秦娥》二首。这两首词作得极好,但是否出于李白之手,实属疑问。比如五言诗托始于苏、李,那诗倒也作得不差,但不是苏、李所作的。最初怀疑李词的人是胡应麟。他说李白不屑为此,又谓此词虽工丽而衰飒,详其意调,绝类温方城所作。胡氏的话,约略可信,因为此词的风格很像温飞卿。再则《菩萨蛮》调子,是中唐以后才盛行的,而飞卿又以善作《菩萨蛮》著名。

    太白为盛唐人,若谓盛唐无可信之词,则又不可。最显明的如唐明皇之《好时光》,其词如下: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到了中唐以下,词体便渐渐加多,如张志和之《渔歌子》,以后如白居易之《忆江南》、刘禹锡之《潇湘神》,都是极负盛名的长短句。

    词体既盛于中唐,而讲词的每以晚唐为词之正式成立时代,这由于晚唐以前无专门的词人。以数量而论,不过每人有几首作为诗的附庸的小词。专以作词成家,复有词的专集的,不得不推晚唐。讲到千古词人之祖,自然要落在温庭筠的头上来了。他的相貌极丑,外号温钟馗,然而他的词正与他的容貌成反比例。他的词集,自宋以后见于著录的,有《金荃集》与《握兰集》,可惜后来竟散失了。二集现在虽不得见,幸而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倒保存了六十六首温词。(今人朱古微先生所刻《彊邨丛书》中收《金奁集》,题温飞卿作。但过细看来,其中竟杂有韦庄、张泌、欧阳炯诸人之词在内,此集恐非原来之书。)温庭筠的词,最有名的为《菩萨蛮》与《更漏子》,其实皆为宫体之流变。自从飞卿以后,唐代的词人渐多,如皇甫松(子奇)、韩偓(致尧)与张曙(阿灰)各人都有相当的成就。

    词体究竟从何而来?从宋后人所称的“诗余”的名字看来,词乃由诗蜕变而成,这是无足讳言的,尤其是从乐府变来。乐府诗之所以异于古诗,是一面有词,一面又有声,其中又夹有有声无词之“泛声”(或谓之“和声”)。其后将泛声填以实字,乃成为词。可见词之成立,乃将乐府中文字之范围放宽,更进而侵占之一部分。大抵“泛声”填成实字之日,即词体正式成立之时。这话从前有朱熹及沈括都已说过,大概可信。

    唐及五代之词,多系小令。北宋时慢词方才发生,何以唐代小令独盛?这就可以用词本由绝句变来去解释。现在考最初的词,非由五绝变成,即由七绝变成,痕述甚为显然,如《南歌子》与《生查子》即由五绝变成,至于由七绝变成的,就有白居易的《忆江南》及刘禹锡的《潇湘神》及诸人之《浣溪沙》,又如《浪淘沙》之名起于刘禹锡,纯为七绝诗,至李后主就把它变成词调。可见最初之词,乃将五七绝增减而成,这也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唐代文学批评

    从前曾经说过:每当文学极盛时代,批评之风亦极发达。如齐、梁文学茂美,同时产生《文心雕龙》和《诗品》两种不朽的批评名著。假若用这个例子去推测唐朝批评界的情形,几乎适得其反。唐代的诗文,如日中天;而论文之著作,竟寥若晨星。所以后人都说唐人只知作诗,而宋人才专门出来替唐人作诗话。不过这层还须考虑。我们不能因为唐代的文学批评著作流传于现在的绝少,就贸贸然断定唐人文学批评之风不盛。如谓不然,请翻开《新唐书·艺文志》总集之末所排列的唐代论文专书,便可知唐代论诗者纷纷不少,其目如次:

    李嗣真《诗品》一卷。王昌龄《诗格》二卷。元兢《宋约诗格》一卷。昼公《诗式》五卷,又《诗评》三卷。王起《大中新行诗格》一卷。姚合《诗例》一卷。贾岛《诗格》一卷。炙毂子《诗格》一卷。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李洞集《贾岛句图》一卷。张仲素《赋枢》三卷。范传正《赋诀》一卷。浩虚舟《赋门》一卷。倪宥《文章龟鉴》一卷。刘蘧《应求类》二卷。孙郃《文格》二卷。

    以上共计论文家十六人,书十七种。其中虽有几部不免带有讲文法的色彩,然总可算具体而微的批评之作。现在我们见得到的,只有昼公(释皎然)的《诗式》一种了。而此仅存之一部唐人论文著作,远不及《文心》与《诗品》。他徒谆谆在形式上去讲求,殊不知唐诗之妙处,并不是只靠形式的。

    假使要编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各朝均容易收辑材料,只有唐代较感困难,因为当时论文书籍都未能流传至今。如日本之铃木虎雄著了一部《中国诗论史》,他的次序是从周讲起,到六朝以后便接住明朝讲下去,中间丢了唐、宋六百年间不说,只提了几句。殊不知唐代论文专书,现今虽不可得见,而唐人关于批评文学的意见,散见于各种文体中的很不少,若肯过细去搜辑起来,材料颇觉丰富。现在略举收集此类材料之途径如下:

    (一)史论 如《南北史·文苑传》与《隋书·文学传叙》等。因为这几部史书之编纂者,均为唐人,可看出初唐文人对于文学批评之意见。

    (二)诗 如李白之《古风》、杜甫之《偶题》及《戏为六绝句》、韩愈《荐士诗》及白居易《寄唐生》,对于前代及并世人,每有极精到之批评。

    (三)书札 如韩愈《答李翊书》、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白居易《与元九书》、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

    (四)传志 如元稹的《杜工部墓志》、李阳冰的《李白墓志》、韩愈的《孟贞曜志》与《樊绍述志》。

    (五)集叙 如李汉的《昌黎先生集叙》、杜牧的《李长吉诗集叙》。

    (六)杂文 如李赞皇的《文章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从以上看来,便知唐人论文,虽无专著流传至今,而此项材料却不少。研究唐代批评文学,最应当着眼的,是看他们转变风气的地方。唐代文人,一方面结束六朝以前,一方面又开启宋代以后。此朝实为中国古今文学变化之枢纽。

    注释

    [1]此处原文缺字。————编者注

    [2]此句实出自白居易《题浔阳楼》。白居易推崇陶渊明和韦应物,在本诗中评曰:“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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