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一个夜晚,1月底。用餐前,这时门诊还没开始。候诊室房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张白色纸片,上面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
“公寓里严禁嗑瓜子。
签名: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旁边是博尔缅塔尔手写的,大得像馅饼一样的铅笔字:“从下午五点到早晨七点严禁演奏乐器。”下面是季娜的笔迹:“请您回来的时候告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费奥多尔说,他是和施翁德尔一起出去的。”下面又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等个玻璃匠要一百年吗?”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笔迹(印刷体):“季娜去商店了,说会带他回来。”
柔滑的灯罩下的灯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餐厅的晚景。酒柜里射出的灯光被分割成两半,那是因为玻璃镜子都一面面被斜着贴上了十字纸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低头俯在桌子上,一门心思地读着摊开的大版面报纸。他脸部肌肉抽搐着,愤怒的闪电在他脸上一阵阵掠过,时不时含混不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些不成句的字。他在读一篇短讯:
“……毋庸置疑的是,这就是他的私生子(就像腐朽的资产阶级说的那样)。我们的资产阶级伪科学人士便是如此地逍遥自在!他们每个人都有办法占用七个房间,直到公正裁决的亮剑在他头顶发出红色的光芒。
签字:施……尔。”
虽然隔着两堵墙,但气势不凡而又娴熟的三弦琴声还是异常顽固地传了过来。这首《月儿明》的曲子和简讯里的文字调皮地掺和在一起,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脑子里搅成一锅恶心的粥。读到最后,他冷冰冰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咬着牙机械地哼唱起来:
“月————儿————儿明……月————儿————儿明……月儿明……呸,还被他绕进去了,这可恶的曲子!”
他按响电铃。季娜的脸从窗帘布中探了进来。
“去告诉他,已经五点了,别弹了。请让他来一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左手的指尖夹着一截褐色的雪茄烟头。门帘旁边站着一个外貌丑陋的矮个子,他斜靠着门框,一条腿跨在另一条腿上。头顶的头发已经变得坚硬,就像一丛丛灌木长在刨过的土地里,脸上还敷着一层没剃光的绒毛。极低的额头格外醒目。像刷子一样浓密的头发直截了当地和两撇大大咧咧的眉毛连在了一起。
西服在左腋下破了个洞,浑身沾满了稻草,条纹裤子的右膝盖被磨破了,左膝盖也蹭上了紫色的污渍。这个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让人反胃的天蓝色领带,还别着人造红宝石配针。这条领带的颜色鲜艳得简直无以复加,以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每每合上疲倦的眼睛时,总能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一个罩着蓝色光环的熊熊火炬,时而在天花板上,时而又出现在墙上。可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却同样觉得眼花,因为那双漆亮的半筒靴子和白色鞋套正在地板上光芒四射,直刺眼目。
“怎么跟套鞋一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心里很不痛快,他叹息一声,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想把熄灭了的雪茄烟点燃。那个站在门边的人正一边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瞟着教授,一边抽着卷烟,烟灰不觉撒落在他胸前。
墙上木制榛鸡旁的挂钟敲了五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听到挂钟里也响起了呻吟声。
“我好像已经讲过两遍了?不要睡在厨房的搁板上————尤其是白天!”
那人吭哧咳嗽了一声,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一根骨头,他回答说:
“厨房里空气味道好。”
他的嗓音很奇特,不是很响亮,却有共鸣,就像是小木桶里的回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摇了摇头:
“这么难看的东西哪来的?我说的是领带。”
那人顺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越过噘起的嘴唇,爱惜地看了看领带。
“怎么就是‘难看的东西’了?”他说,“挺洋气的啊。还是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的呢。”
“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了您一件让人讨厌的东西,就跟这双皮鞋一样。怎么亮成这个样子?哪儿来的?我是怎么吩咐的?买一双体面的皮鞋,可这算什么?难道博尔缅塔尔大夫会买这种鞋子?”
“是我让他买的,我说要漆面的。怎么了,难道我就低人一等吗?您去库兹涅茨桥上看看————人人都穿漆面皮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摇了摇头,厉声训斥:
“不准在搁板上睡觉,听明白没有?简直太无耻了!那里有女人,您在那里很碍事。”
那人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嘴巴又噘了起来。
“哼,女人又怎么了。说得好听。又不是千金小姐。不就是用人吗,摆起架子来倒像个官太太。肯定是琴卡告的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死死盯住他:
“琴卡不是你叫的!明白了吗?”
沉默。
“明白了吗,我问您呢?”
“明白了。”
“把脖子上那条垃圾扔了。您……你……您(1)去照照镜子,看看您像什么样子。一副丑相。烟头不准扔在地上————我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以后别让我在家里听到一句脏话!不准随地吐痰!痰盂在这里。小便的时候要注意清洁。不准再和季娜胡说八道。她告诉我说,您在暗地里对她动手动脚。您要注意了!谁回复病人说‘狗才知道!’?难道,您还真把这里当成小酒馆了吗?”
“老爷子,您把我管得也太严厉了吧。”那人突然哭丧着抱怨。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顿时涨红了脸,镜片后射出了一道光:
“谁是您的老爷子?居然油腔滑调?别让我再听到这么叫我!要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
那人的抗拒心理就这样被点燃了。
“您干吗老是……又不准吐痰,又不准抽烟,又不准去哪里……这都算什么啊?非要和有轨电车上一样干净。您是不打算让我活了吧?!说到‘老爷子’————您还真的别生气。难道是我要求给我做手术的?”那人忿忿不平地吠叫,“您的如意算盘真不错啊!逮住一只动物,拿把刀切开了脑袋,现在倒要嫌弃了。我自己可没有同意做手术吧。再说了(那人把眼睛瞟向天花板,就像是要记起什么公式),再说我的家人也没同意啊。说不定,我还有起诉的权利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眼睛瞪得滚圆,失手掉了雪茄。“哈,真是个混账。”他几乎骂了出来。
“把您变成了人,您是不是不太满意?”他眯缝起了眼睛,“也许,您更喜欢重新去刨垃圾堆?在门洞里冻死?嗯,要是我早知道……”
“您干吗老是教训我呢————垃圾堆,垃圾堆。我好歹能自己找吃的。可万一我在您的刀子下死了呢?您又怎么说,同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发雷霆,“我不是您的同志!简直太荒谬了!”他暗自叫苦,“噩梦,噩梦啊。”
“当然了,您说得没错……”那人不无挖苦地调侃,得意地把跨着的腿放了下来,“我们有自知之明。我们怎么配做您的同志!从何谈起啊。我们没上过大学,也没住过15间的套房公寓,还带着浴室的。不过现在是时候收起这一套了。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听着他的高论,脸都白了。那人却不说了,他手里捏着嚼烂的烟头,踩着夸张的步伐走向烟灰缸。几步路他走得大摇大摆,在烟灰缸里久久地捻着烟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行了吧!行了吧!”灭完了烟头,他刚迈出两步,便突然牙齿咯咯作响,把鼻子伸到了胳肢窝下。
“抓跳蚤要用手指!手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愤怒地大叫,“我就不明白,您身上的跳蚤是哪儿来的?”
“跳蚤又怎么了,难道还是我养的?”那人深感委屈的样子,“明摆着的,跳蚤就是喜欢我。”说着,他用手指在袖子衬垫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绺褐色的棉絮。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光投向了天花板上的顶饰,手指却在桌子上敲了起来。那人处决了跳蚤,便径直走向椅子,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在西服翻领两边直直地垂了下来,目光却瞟向镶木地板的格子。他又出神地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会儿,似乎非常满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看了看他那耀眼刺目的圆头皮鞋,眯起眼睛说:
“您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没什么大事情!小事倒有一桩。我需要证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像被人推了一把。
“呵……见鬼!证件!确实……哼……嗯,也许,这个可以办到……”他似乎有些没明白,心里不免又烦躁起来。
“您发发善心吧,”那人倒是说得有理有据,“怎么能没有证件呢?这事情您怨不得我。您自己也知道,人要是没有证件,根本就不允许存在。首先,房管委……”
“这跟房管委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见到我就会问————备受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来报户口啊?”
“唉,天啊,上帝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了脾气,“见到就会问……我猜也能猜到,您都跟他们怎么说的。我可是禁止您在楼梯过道上闲逛的。”
“难道我是囚犯?”那人一脸惊讶,而下意识里的正义感却被点燃,甚至在那颗红宝石上发出光来,“怎么就是‘闲逛’了?!您说的话够气人的啊。我是和正常人一样在走路。”
一边说,他还用锃亮的双脚跺了跺镶木地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说话了,把目光转向一边。“还是应该保持冷静。”他打定了主意,于是走到酒柜前,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
“也好,”他稍稍恢复了平静,“话说多了没意思。那么,您那个深得人心的房管委是怎么说的?”
“他们还能说什么……您嘲笑他们深得人心没道理啊。房管委是在保护正当的利益。”
“谁的正当利益,请问?”
“谁的————当然是劳动人民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睛都瞪出来了。
“您怎么就变成————劳动人民了?”
“这还不清楚吗————我又不是耐普曼(2)。”
“嗯,好吧。那么,房管委想要保护您的哪些革命利益呢?”
“当然是————让我报上户口。他们说了,哪儿见过住在莫斯科的人还没个户口,这是一。最主要的是,这关系到登记表。我可不想逃避义务。我要————加入工会,还要去职业介绍所……”
“那您说说看,我依据什么帮您报户口呢?就凭这块桌布吗,还是依据我自己的身份证?总得考虑一下出身吧!您别忘了,您……嗯……哼……怎么说呢,您只不过是————实验室的产物,意外的产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觉得自己理亏了。
那人胜券在握地沉默着。
“好吧,那就这样吧。毕竟,给您报户口也是应该的吧,还得走完您那个房管委的程序?可是您连个姓名都没有啊。”
“您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完全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我已经登过报了,这问题解决了。”
“那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人整了整领带,回答说: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3)。”
“别犯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好气地回答,“我和您说正经的。”
尖刻的冷笑扭曲了那个人的小胡子。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挖苦说,“我骂娘不行,吐痰也不行。就只听见您一个劲地说‘傻瓜,傻瓜’。看样子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只允许教授骂人吧。”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脸涨得通红,倒水的时候打碎了杯子。
于是他另倒了一杯水,喝了,又想了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教训我了,还会振振有词。我没法再保持冷静了。”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夸张而又彬彬有礼地弯了弯腰,然后态度坚决地说:
“很————抱歉。我的神经过度紧张了。您的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奇怪。真有意思,您这名字又是从哪儿刨出来的?”
“这是房管委的建议。他们翻看了日历————问我选哪个?我就选了这个。”
“没有哪本日历里面会有这样的名字。”
“这可太奇怪了,”那人一声冷笑,“您的检查室里就挂着一本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站起身,伸手按响了墙上的电铃,季娜立刻赶了过来。
“把检查室里的日历拿来。”
过了一小会儿,季娜拿着日历回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在哪儿?”
“3月4号是他的生日。”(4)
“拿来给我看……嗯……见鬼……把它扔到炉子里烧了,季娜,马上。”
季娜害怕地瞪大了眼睛,拿着日历退了出去。那人还一脸责备地挠了挠头。
“那请教您的姓氏?”
“姓氏我同意继承世袭的。”
“什么?世袭?那是什么?”
“沙利克夫。”
* * *
一袭皮制服的房管委主任施翁德尔站在办公室的桌子前。博尔缅塔尔大夫坐在扶手椅里。此时大夫被严寒冻红的两颊上(他刚从外面回来)困惑的表情和坐在身边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模一样。
“怎么写呢?”他不耐烦地问。
“这容易,”施翁德尔说,“很简单。您就写一份证明吧,教授先生。就写,嗯,这么写,兹证明沙利克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嗯……出生于您的,嗯,公寓。”
博尔缅塔尔不解地在椅子里晃了晃身子。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耸了耸胡子。
“哼……简直就是见鬼!真是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了。他根本不是生出来的,他只不过是……嗯,一言以蔽之……”
“这————可就是您的事了。”施翁德尔显得很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是不是生出来的没关系……总之,归根结底是您做的实验,教授!就是您造出了沙利克夫公民。”
“就是这么简单。”书柜旁的沙利克夫狗一样应和着,他正仔仔细细地欣赏着从镜子深处映照出来的领带。
“我倒是该请求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斥责道,“不要插嘴。您不该说‘就是这么简单’————其实非常不简单。”
“我怎么就不能插嘴了。”沙利克夫不乐意地嘟囔。
施翁德尔立刻表态支持。
“抱歉,教授,公民沙利克夫说得完全正确。参与他本人命运的讨论————这是他的权利,况且,这还事关他的证件。证件可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谈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了听筒“喂”……接着便涨红了脸,大叫道:
“请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我。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说完便气冲冲把电话扣到架子上。
施翁德尔的脸上抑制不住地得意。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由红变紫,叫道:
“一句话,把这事了结了吧。”
他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纸,胡乱写了几个字,随后怒气冲冲地大声念道:
“‘兹证明’……鬼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哼……‘此人为实验室脑手术产物,现需办理证件’……见鬼!我根本就反对办理这些莫名其妙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您这话说得就奇怪了,教授。”施翁德尔不高兴了,“您怎么能说证件是莫名其妙的呢?我可不能允许没有证件的人住在楼里,更何况他还没去警察局登记兵役。万一要和帝国主义侵略者打仗怎么办?”
“哪儿打仗我都不去!”沙利克夫闻言不乐意了,冲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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