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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福与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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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乃非常人之所及。禹父治水无道而殛,禹继父业求干父蛊,此亦不幸薄福。十三年劳苦不休,终平水患,而亦得受舜禅为天子。舜与禹能人所不能,皆其不幸薄福之所致。横渠西铭谓“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故中国人常能在危乱困厄中自奋发,自振作,在薄福中得大福,此亦天命。故中国人能安命,而不务求福,此乃中国最高人生哲学。乃能文化绵延达于五千年之久而不衰,而为务求多福者所不及。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此意。

    中国人既主自求多福,其所求不在外,而在内。所谓福,亦可只在人之心情。其心能同情人,斯即对人对己皆有福。如互不同情,即互相无福。孝即对父母之同情,父母与己皆有福,不孝则父母与己皆无福。故求福贵安心,于人有同情,于己无私欲,以福让人,则己益多福。老子曰:“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此唯求福人生足以当之。故老子又曰:“人各安其土,乐其俗,老死不相往来。”此唯农业社会宗法社会有此俗,有此乐。而行游求乐之人生,乃为中国所忽视。离乡去家,远出在外,羁旅孤单,是乐非所乐,福亦非福矣。故商人重利轻别离,为中国人心所不忍。重利乃一种手段,非即福。轻别离,则父母妻室子女家乡人情皆淡,无福可言矣。而且商人必取于人以为己利,人己之间,先后显别。公私之分,轻重倒置。外在条件摒弃不论,唯图一己之私,又何福之言。

    福犹幅,人生必有一幅度,父母夫妇兄弟君臣朋友皆在人生幅度之内。如点线面,非面无线,非线无点。非外在之幅度,即无内在之基点。故有德乃有福,即犹言有群始有己,亦即言有天始有人。此就空间言,时间亦然。使无过去未来,又何得有现在,此又即人生之幅度,亦即人生之福,非福即无由得人生。故人生之福乃在过去,乃在未来,而岂得限于眼前一时之有福。

    商人向外谋利,非即是福,此已尽人皆知。故必俟获利,乃退而求乐,乃始谓福。但真实人生则早已失去,非能向人生求乐。乃于人生外求乐,故业商而所乐则在商之外。中国人则于人生中求乐,于人生幅度内求乐。幅度大,则称多福,家庭乡里,岁月时令,当下眼前皆是。故中国社会乃不以求福为宗旨。德即是福,生命即是生活,人尽由之,而知者其谁。此乃人文教化之功,故称文化。若西方人则人尽务于物,物竞天择,优胜劣败,全部西方史尽成一部物竞史,将来谁是优胜者,则人无能言,此亦诚可谓乃一福薄之社会矣,而又何文化之可言。

    姑举台湾言。中国乃一大陆国,亦沿大海,乃中国人不以出海远游为乐。今人所诟病者,此亦其一端。但闽广人渡海来台,台湾乃一岛,四面大海,孤居岛上,仍不以出海为乐。今台湾人亦能制造游艇,但仅供外销。除渔民外,台湾人仍安居岛上,宁非一怪事。

    台湾亦多崇山峻岭,游山亦人生一乐事,乃台湾另有山地民族居之。平地人不登山,亦不动其心。即如日月潭,亦一胜境,乃由山地人发现,非日本人来,平地人若不知有此潭。安土重迁,中国民族性可诟病者诚其一端。然中国人自有乐趣,并不在攀岭越海。居台湾即知大陆。山川胜境何可胜言,然大陆人亦不务游山玩水。隐士居山,道释登山拜神。林和靖梅妻鹤子,在西湖孤山中,西湖实亦一小地面,而林和靖乃终身安居不出。今日西化东渐,人尽以登山玩水为人生一乐事,则林和靖复生,亦不得有此雅兴矣。游人麇集,何从得安。

    中国文学中,亦有山水之乐,并成文学一大题材。然名山大川,亦如孔墨为人。以非群众所居,故遂尊为名胜,亲近乃人生一大乐。譬如饮酒,一杯在手,亦人生一乐,但不沈溺杯中。宾朋宴席,相互举杯,必有礼数。而西方人则饮酒尽量,彼此不相照顾。人生乐趣相异有如此。故中国人生为线的面的体的,有幅度的,而西方人生则为点的,分别独立,不相关连,无幅度。此亦人生相异浅显之一例。

    尤著者,如当前举世盛行之运动会,尤如拳王争霸,打倒对方,即为成功。年过三十,便该退出。倘求继续,败绩继踵。但此下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五十年之长时间,回视其早年生活,岂不已如隔世,果求另创一新人生,则幼年已失,又何得开始。行尸走肉,情志全消,人生苦痛,又何以自解而自遣。此唯点的人生,不顾前后,仅争一时,宁有是处。抑且尽人为运动员拳王打手,社会成何社会,世界成何世界。中国则家国天下,时空广大而悠久,有其面,乃始有其太平大同之人生。中国人教人,俗有体面二字亦其义。如言孝,自幼到老,百世千世,岂不成体成面。此之谓幅度,亦即谓之福。

    又如运动中有少年棒球赛。十年前,台中某少棒队赴美竞赛,荣获冠军,归国来备受欢迎,奖励无不至。队中尤杰出者某少年,斯亦登上了人生之最高峰,此下何以为继。为之长为之师者,又将何以为教。转瞬十多年来,乃为一沦落不肖之人。中国人言,“衣锦尚絅”,“大器晚成”。未成年,出风头,但足丧其前途。

    一人如此,国家民族亦然。犹太人积世未能成国,第二次大战后,欧洲人为之创设一以色列,又贷之财,助之军,而不此之安,侵略邻邦,奴役异族,为中东平增祸害,或当为此下第三次大战作导火线。已往数千年历史经验,乃尽不在记忆中。如此不仁无义,此亦开创犹太人三四千年来未所前有之故事。今日国人方务竞财富,求以经济大国进为文化大国。不知当前世界,言财富,言文化,正如运动场上比赛,一人得胜,余人尽负,而此一人亦不得为常胜将军。而且运动项目繁多,专在一项目获胜,与其他项目渺不相干。自求多福,吾国人其深思之。

    尚书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富无限,尽求不得所终极。寿有限,百岁即天年尽。故寿富不可求。中国人重孝悌睦姻任恤,通人我以为德。子孙绵延,即祖宗常在。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后即有福。中国通俗人生亦以福寿全归为主要目标,实则福非限于一人,寿亦非限于一人,皆在外不在内。至于富,农业社会无大富,经商求富,则一人富而万人穷,为中国人所不取。

    康宁亦在外,不在内,亦不可求。如生乱世,居危邦,苟全性命宁非大福。唯攸好德,则全在己,而人可求。有德亦即有福。其最无福者,转易养成大德,为圣为贤,造福人群,故洪范列之第四在寿富康宁之后。而考终命最居其末,则更非易求而亦更当有求。好如伯夷叔齐,大德无亏,而饿死首阳山,孔子曰求仁得仁,孟子以为圣之清,兼仁与圣,此考终命之尤大者。

    伯鱼死,孔子非不心痛,然犹能忍。颜渊死,孔子哭之恸,又曰“天丧予,天丧予”。孔子福薄,仅希传道于后世,颜子最其所望。孔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我以汝为死矣。”颜渊对曰:“子在,回何敢死。”则颜渊慎重其生命求以传师道。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岂不知摄生自卫,而卒不寿。但后世以孔颜并称,则亦可谓之考终命矣。子路死于卫,孔子早知其不归,虽亦恸之曰“天丧予”,但子路终不得谓考终命。其与后世诸葛亮岳飞之死亦有辨。孔子曰:“我五十而知天命。”国人欲遵孔子之道,以维持我中华五千年传统之文化,洪范之考终命,乌得不深究其涵义。今百年来,国人慕西化,竞求财富。孔颜之贫,不得成典型。彼此不知足,相与无同情,相争相夺,至于相残。较之中国故有人生,利弊得失,宜可自明。

    就通俗言,如当前之美国,富强冠一世,安定亦愈常,然每年交通失事身亡者何限,何得谓之考终命。其他不获考终命者,尚难计数。而此一富强大群之最后考终命又当何若?洪范列考终命于五福之最后,如我中华以五千年历史成一广土众民之大国,岂不赖于有好德,殆亦可有考终命之望矣。中国人之人生求福,亦可谓乃是最难得,而又最易求者。人在福中不知福,不安于己,不安其常,争求于外,但求大变,则咎由自取。考终命之望,窃恐其或亦将有变矣。愿我国人其再三深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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