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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为政与修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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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视元,更多循中国传统旧规。而雍正朝之文字狱,遂又造成乾嘉之儒远避政治,以汉学自标,而与汉儒通经致用之意,则其趣大异。此乃清学之缺。道咸以下,群士奋身再出。而西风东渐,同光之间,求有所变而未得其道。纵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呼声,而其所谓中学,则已破碎不全,沈霾不彰,整理乏人,提倡无力,世风亦由此而大坏。

    西学与中学异,正在为政与修己之两端。在西方乃绝无与中国相似之踪影可寻。西方古希腊,海外经商为其人生最要任务。中国人嗤之为市道。市道之交,乃敌非友,损彼利己,乃商场相交之宗旨。非忠信,无得和合为群。故希腊小小一半岛,终不能抟成为国。对内如此,对外愈然。人之无群,则己不待修。最感苦痛者,乃为夫妇一伦。商人重利轻离别,夫妇不能久相聚,他可弗论。故西方文学题材最重恋爱,一若人生真乐趣仅在此恋爱上。但亦如经商,同需向外追求。其知识界亦主向外追求。亦可谓整个西方人生尽在向外追求中。故其文学哲学科学莫非向外追求。与中国人之反求诸己,内修于身者,大不同。罗马继起,转为军力征服,仍属向外。中古时期封建社会转而向内,则唯以堡垒自守,其为无群不相交则一。人生想望,唯在灵魂与天国。及文艺复兴,新城市兴起。现代国家创始,主要亦唯商业与军力之二者。非剥取,即征服,精神仍向外。既无为一己之修,乃无为一群之政。民主政治兴起,结党以争,仍属向外。唯所争在国内不在国外,稍有相异而已。中国人言“君子群而不党”。结党与合群不同。中国人之宗法家族门第乃合群,非结党。又如中国之邻里乡党,乃家与家相群而成。扩大而为天下,普天之下,仍是一群。西方则有社会,社会与社会有别。如马克思所分农奴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社会,有分则必有争。中国人则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中国之人群观,从天地大自然生。西方之社会观与其党,则出于人为,仍属向外争取。故中国人言群,只言和合。西方人则言组织,或言团结。即如夫妇婚礼,中国先拜天地,西方则必进教堂法堂,求取证明。一由内心,一依外力,是其大不同处。

    西方宗教,其教会组织,亦如一政党。罗马教廷,亦俨然如一党之大结合。商业上之大公司大厂家,亦如一党。军队结合可弗论。知识界分门别类,或科学,或哲学,或文学,亦俨如分党,互不相通。唯专门知识终为少数人所有,而党则尚多数。故在西方政治上,亦唯知识界最无力量,仅供利用,不作领导。直至今日犹然。故在今日之西方,尚未见一学人一知识分子出而领导政治。西方人亦深慕中国之考试制度,于是在其实际之政治组织中,乃有专门知识之考试,成为政府中之职业人员。而最高领导,则仍属于党。此乃西方传统大形势所趋,有未可理解者。为政既不以学,亦未闻学以修己。外不尊其群,内不尊其己,唯在人事上向外寻求,曰富曰强,财力权力,外此则似无明显之准则与号召。故西方传统乃终不能摆脱希腊与罗马之两型。

    近代国人对于西化一心向慕,所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既竭吾才,必将见有卓尔而立欲从末由之叹。西方之特立处,乃在其外无群,内无己。若谓有群,则自希腊迄于今,亦历四千年,而今日欧洲各国林立,仍是希腊都市一变形。大敌当前,仅得一经济同盟而止。其迁移海外,如美利坚,如加拿大,如澳洲,乃及其他各地,亦各分裂,不相统一。则西方人之不能和合为群,易趋分裂,难得和通,岂不昭然。

    再则西方人无己。人之相处,必有对方始见有己。即如夫妇,中国人言夫妇有别。阴阳男女,亲而无别,违逆自然,终非久道。西方则夫妇相别胜于相亲,离婚自由,夫妇成为一法律上之结合。但法律力量有限,非可团结大群。故夫妇在西方,尚能偕老。至如子女,则成年即离去。后一代人对前一代人,不抱有亲切感。西方人之怀念往古,只在留存之物质,人则不再有可亲。即如学术,重其著作,更过于其作者,重物不重人。而史学则至近代乃始成立。中国人观念,人生乐处主要在人与人,不在人与物。故人生真乐最亲最近实在家庭夫妇父子兄弟之三伦。三伦立,推以至于大群,乃有君臣朋友两伦。在政治则有君臣,在社会则有朋友。故中国有己乃有群,为政之道则以修己为本。争权争财,绝非人生之大道,又何得以为政。

    中国人之所以得维系此群道与己道于不坏者,其主要中心则为师道。在古代,则为孔子,或称孔孟。在后代,则为朱子,或称程朱。而中间之转捩人物,则为韩愈。今则教育亦全趋西方化,有学校,无师道。传授知识,各尚专门。又贵创造。最显者如文学。中国文学,亦重传统。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文必统于道,而道则又必统于古。古今不成群,则又何道之有。故中国之群,不仅有其空间性,尤贵有时间性。修己之道亦然。不仅当为天下一士,尤贵能为千古一士。故曰天地君亲师,亲在家,君在国,而师则在天下。人生乃在天地间。所谓天地间,则古今中外,一以包之。道之意义价值乃在此,群之意义价值同在此,而己之意义价值亦在此。故齐家治国平天下,乃一以修身为本。

    韩愈虽称为一古文家,而其学实通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以为学。其学不仅上通于为政,而必立本于修己。亦不仅为唐代一文人,乃贯通于全部中国学术史,而为一承先启后之人物。继之起者,为宋代之欧阳修,亦会通四部之学以为学,亦本于修己以通于为政以为学。宋代可谓乃中国一文艺复兴时代,而欧阳修实有大功。今日则必分别文学于其他各项学问之外,而目为一专门之学,又好今不好古,乃目古文学为死文学,而韩欧乃首在打倒之列,则又何中国学术史可言,又何中国文化史可言。于是今人乃唯知为政有学,而不知修己之有学。乃更不知修己乃为政之本,为中国文化之大传统。则此下中国之前途,诚有难言矣。

    除旧易,开新难。“民国”以来七十年,慕效西方民主政治,而政党制度终不能确立,则新政基础亦终不得健全。西方政党施行于小国寡民,犹经数百年之演进,亦唯英国能达成两党制,稍树规模,为其他法意诸国所不逮。美国在新大陆亦能建两党制,然自十三州迄于五十一州,亦历两百年之久。实亦犹英国之有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同为联邦制,合之中仍有分,和之上仍有别。而中国则自秦汉以下为郡县统一,书同文,行同伦,中央政府巍然在上。若谓是帝王专制,则此等专制其中应寓精义,岂不大可为近代所效法。又西方政党,最先为纳税人达于某一税额者拥有选举权而成立。此下乃逐步达于普选。则其政治之重要性,乃在赋税制度上。而中国传统政治,则主要在察举与考试制度之选贤与能上。故西方现代政治主要奠于经济,奠于财。而中国传统政治则主要奠于为臣之德性才学。双方本源不同,精神不同。今日之中国,则废学已有其效,而兴财则未有其途,此为一大难题。

    中国传统政治奠于学,而学者必先修己以道,故可进亦可退。其退而在野,则有家可亲,有师可尊,而兼有朋友之交,故五伦中尚得其四,亦可乐以终身。今则此四伦亦皆破坏。士道已亡,唯有经商牟利,或结党从政。而“民国”七十年来之政党,乃胥由知识分子组成之。此又与西方政党之由来有大不同。西方党员多属有财,可以退而在野。中国党员则必进身在朝,有进无退。故虽一党专政,而一党之内仍不相安。如何善学西方,则西方人不我知,终亦无以为教。小国寡民,学于我,改学西方,则如日本。虽有成,而一败涂地,以至今日,究不知其将来之所届。今吾中国果能再获统一,恐亦不当奉之以为学。此诚当前我国人一大惑不解之问题。

    中国传统有人品观,人分上中下三品。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之最下品,多数如原始人,近禽兽。人自大自然来,实终不能脱离其最原始之自然部分。求食谋生,用武自卫,凡属人类,直至今日亦仍如此。然人生亦自有其演进。自有夫妇,有家庭,有父母兄弟,出门而有朋友,有君臣,人在此群体中生活,乃渐修渐养自下品以达于中品上品,为君子,为贤圣。有少数之中品上品人,人类乃得善成其为群。孟子曰:“待文王而兴起者,庶人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则人文演进,实非由上层政治之领导,乃由少数杰出人领导。中国人之所谓圣贤君子,皆以推尊之于上层政治为领导人,而非由政治领导而产生。故道统尊于治统,而修己先于为政。作之君,作之师,唯当于此求之。

    中国人之此一人品观,以西方传统来衡量,则未必尽然。西方人一切进步,主要仍不脱食以谋生武以自卫之两途。虽其在物质条件上已与原始人大不同,然其主要观念,则无大相异。故西方盛行个人主义,与中国传统大群主义大不同。个人与个人必相争,又何能成群以相安。唯赖法律加以制裁。以中国观念言,则君子与贤圣,绝不由法律来。法律乃以防制人,非以领导人。而西方之领导,则学术知识界,宗教科学哲学文学,分门别类,人持一说,互不相通,亦形成一相争之局。既无共通大道,则个人主义永难消失。于是人生之领导权,乃在其多数,尤在其科学发明对付外界事物之各项机器上。乃物质,非生命。乃无机,非有机。乃手段,非目的。乃工具,非本体。西方人除财力权力相争外,不能自创一领导。西方悲剧正在此。

    中国人则信己本之信天,重人更过于重物。故西方人主现实人生物质人生之平等,争财争权,人类益臻于不平等。中国人则不看重现实人生之不平等,而主希贤希圣以达于理想人生之平等。故西方历史演进则财权日扩,成为一部唯物史。而中国历史演进则贤圣踵起,乃成一部人文史。此乃中西双方文化大不同处。

    今日国人又盛唱复兴中国文化之口号,试问此五千年来之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其道究何在。自孔子以下,孟荀庄老乃及先秦诸子之修己为政之理想,以及董仲舒韩愈汉唐两代孔孟儒学之何以独盛,宋元明清四代之如何继此发扬而光大。而尤要者,如元初南宋遗民黄东发、王伯厚,以及清初明遗民如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诸人,如何政治崩溃于上,学行潜修于己,使中国传统文化仍得漫衍于社会,而终有其光明之前途。变而不失其常,在野而终显于群之独特造诣之于何而完成。以及中国文化之于现代化,如何获得其融通。此非望于中国自身之学术界,则又于何望之。此恐终非几句空洞口号之所能济事。则终有待于不待文王而兴之豪杰,唯我国人其自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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