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六九 学问与知识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经为之会通阐说而止。同时有禅宗,则不立文字,仅有口说,受者写为语录。说者谓语录乃禅门之新创,实则如论语,亦即孔门之语录。唯六祖坛经乃用当时通俗白话,与论语雅言有别而已。是南北朝隋唐之佛徒,可谓仍不失中国学人传统。

    唐韩愈以提倡古文名,自言:“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又以己之辟佛自比于孟子之拒杨墨,毅然以师道自居,而曰“并世无孔子,愈不当在弟子之列”。是韩愈以孔门之传道者自任,非有意自创为一文人。唯道之所在,身家国天下,出处进退,一饮一宴,一会一别,一死一葬,随时随地,随人随事,一吟一咏,一章一篇,皆以见道,亦即如著书立说。韩柳然,李杜亦然,其诗其文,皆以传道。后人乃以诗人文人目之,宁待必自编一传奇,自创一剧本,乃始得以文学家成名。

    宋代欧阳修承继韩愈,倡导为古文。然欧阳说诗说易,作为新五代史新唐书,其学亦经亦史,其集即亦自成一子。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已兼有之,亦岂求为一文学专家。同时有曾巩、王安石、苏洵、轼、辙父子,其学其人,大体皆然。此等皆为中国之学人,与今世之所谓文学家知识分子有辨。

    理学家起,周濂溪作为易通书,大旨在说易,亦所谓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张横渠著正蒙,书名亦本之易,大旨仍在阐说古经典,非为自著书自立说。二程兄弟,广传弟子,其学更见在其门人弟子之语录。伊川生平唯著易传一书,仍在阐说古经典。明道则无之。

    南宋朱子,集周张二程理学之大成。著书说诗,说易,说礼,说春秋,又有四书集注,皆阐说古经典。有各朝名臣言行录,乃属史。其诗文成一集,即其一己作品之自成一子。其学亦经史子集四部皆备。而生平讲学大旨,则更详见于其门人弟子之语类。亦非自著书,自立说,自成一专家,如今人所想像。朱子毕生勤学,乃可为中国传统学人一榜样。今人乃亦目为一知识分子,则不专门,非专家,泛滥无归,又何堪与当前分门别类之知识分子相比。

    朱子先有近思录,荟萃周张二程言,分十四目,首道体。此见中国学问传统,主求道,即为己之学。中国古人称道,后称理,道学亦称理学。做人必讲道理,出处进退用舍行藏皆以道,一切财势权力无如之何。西方重知识,求为人用,由中国观念言,乃为人之学。乃有法律,保障自由人权。此乃中西为人为学一大相歧点。

    近思录第二目为学大要,第三格物穷理,此言为学之纲要。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即言为学主在做人。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由修身推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一以贯之,而人道尽。九制度,十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此皆由修齐治平之道来。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辨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此三目乃言为人以圣贤为终极。故为学主做人明道,则重在大而通。知识则贵专而精。观近思录十四目,即知中国学问在做人,而知识非其首要。书名近思录,乃从论语子夏“切问而近思,可谓好学”来。学做人,故需切问近思。西方哲学贵能远思,能自创说,不待切问而近思。此亦中西为学一歧点。

    元代王应麟厚斋著困学纪闻。孔子言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则生而知之。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五十而知天命,则学而知之。厚斋亡国遗民,自居为困学,而不敢言知,故曰纪闻,实如一部读书笔记。然而经史子集四部之书无不学,此可谓博学多闻。其实厚斋此书即从朱子近思录来。近思录亦是一部读书笔记,唯只记原文。厚斋之纪闻,则记其读后之心得。得之古人,即心悟于道。非如今人必自创造自主张,乃为自我知识,非他人所能及。厚斋一代大儒,而自称困学纪闻。中西学人意态岂不显而易见。

    清初顾炎武亭林,亦亡国遗民,著为日知录,亦从论语子夏“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来。则亭林之所谓日知,亦犹厚斋之所谓困学。此皆见中国学人意态。其书亦即一种读书笔记,经史子集无不学。厚斋亭林乃皆以博学于文为教,其实即皆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义。故中国人又称学人为读书人,谓三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读书人求为一非可憎人,斯足矣。

    亭林同时黄宗羲梨洲,著明夷待访录。其书根源经史,自成一家言。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亦兼而有之。贾谊陈政事疏,董仲舒贤良对策,梨洲亡国遗民,无此机缘,乃录以待访。心抱亡国之痛,而仍不忘以天下为己任,此亦传道宏道之心,上同于孔子之作春秋。而岂著书立说,自我创造,自我表现,以自扬己名,如今人所想像之知识分子专门学者所当同类而语。

    乾嘉以下,学风又变,分宋学与汉学。宋学尚言义理,而汉学仅治训诂考据,发明古人之所言,斯止矣。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拈出孟子书中主要几字,定其义训。非我有言,乃阐述孟子之言,义理即在是,故曰“训诂明而后义理明”。此亦述而不作。乾嘉之学仍是中国旧传统,旧榘镬。其意若益谦,但实则为轻蔑鄙薄清廷之科举功令,亦上承晚明遗老之意来。唯戴震之徒,有学无己,重知不重行,则与晚明遗老大异。而近人乃谓其有近似西方处,倍加称重,斯又拟于不伦。唯高邮王氏父子著读书杂志,经义述闻,乃一意于训诂,不牵涉义理争辨,此始有似于西方专门之学,为知识而知识,转少大可讥评处。但其学术渊源,则中西终自大不同。昧于二王治学之用心,则亦不足以言二王之学。此义他详,兹不赘。

    乾嘉为学,亦文亦史亦子,不专一于治经。钱大昕著十驾斋养新录,则亦为一部读书笔记,远追王顾遗绪。同时有章实斋著文史通义,其书不仅求通文史之学,并经子之学亦求通于一道,自谓其学渊源宋学,与当时分别汉宋以为学者不同。

    晚清陈沣有东塾读书记,亦如钱大昕养新录,皆记录其毕生为学,读书所得,如是而已。何尝标榜一己,自谓高出前人。中国学术传统一大特性,即可由此而见。陈沣前有汪中,欲著述学一书,惜未成稿。述学者,即述其所学。中国古今学人,必重自述所学,学从何处来,不贵自创造。清末张之洞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嘱其门客为书目答问一书,亦举古今书籍分类编目,读此可知中学之大概。

    当时分义理考据辞章为三学。今人谓辞章为文学,但中国文学亦非一专门之学。姚鼐为古文辞类纂一书,亦指示人如何读前人文。曾国藩言“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乃自为十八家诗钞,又命其门客为经史百家杂钞。如何读前人文,此即自己学文之途径,如何读前人书,亦即自己为学之途径。舍此何以为学。故中国之学曰尊师重道,仍即孔子之所谓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作为文章,尚不以自创造自开新为上。唯作者自有其身世遭遇,不同于前人,则虽好古不作,而仍不善其有自己特殊之一分,如此而已。辞章如此,更何论于义理考据,而可自夸有创造有开新。曾国藩又有求阙斋读书记,即东塾读书记之先例。故曾国藩虽自称学古文于姚惜抱,而又为圣哲画像记。又于当时义理考据辞章三门学术之外,加入经济一门。其所谓经济,即属治平大道。则湘乡之学,又更在重行可知。

    西学东来,世风大变,而无奈拘墟坐井,所变亦有限。章炳麟自号太炎,乃表其超于顾炎武。康有为自号长素,乃表其超于孔子。然康、章皆信重佛教。康有为著大同书,大同二字本之小戴礼记之礼运篇,而其书内容则多从佛说,太炎菿汉微言,排列孔子地位在佛门为第几等。则此两人亦皆述而不作,不自标彰其一己知识之特出而独立。实仍未脱中国旧传统。胡适之始转而师法欧美,曰赛先生德先生,全盘西化,但亦不谓有己见之特出独立。自此以下,国人已不读中国书,但依然述而不作,唯所述则在欧美,如是而已。然欧美之为学,则有作无述。是则今日国人之为学,岂不仍是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旧调。唯中国古人则主用夏变夷,近人则主用夷变夏。但西方主变,他日西方又变,则不知我国人又将何所承袭以自成其一己。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知必当兼知其有所不知,学亦当兼知其有所不学。颜渊学孔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在知识方面,易知则易学。又曰:“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则在为人方面,有难知难学者。孔子所言,读一部论语而可知。但孔子何由而出此言,又何为而出此言,则岂不难知而难学。若仅论知识,一部论语所言有限,我能超其所言而为言,岂不已超孔子而上之。孔子曰“述而不作”,一部论语,实多述周公之所未及言,孔子则若自谓未有言。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孔子已与周公异时,乃成其为孔子。孔子之难知难学处乃在此。

    今人则必曰现代化,生现代,当知现代,为现代人。现代与古代时不同,我乃得杰出于古人。但后人又必杰出于我。故仅知现代,仅学现代,不知有古人,不知有后人,则当成为一无知无学之人。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则孔子为圣之时,与今人之所谓现代化又大异其趣矣。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则后生之可畏,乃为其亦能如前人。今人则又必谓人类进步,今人当决不能追随后人,一如后人。斯则生为现代人,现代即变而去,又何知之有,何言之有。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