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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学问与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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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重言学问,西方人重言知识。学问乃求取知识之工夫,知识则学问获得之成果。西方人重功利,故重知识成果。中国人重道义,故重学问工夫。此又中西文化歧异一要点。

    但学问则人人可同,知识则各别相异。故西方人求知识必求标新立异,出奇致胜。我之所知所有,当为他人之所不知所无。亦如商品,只此一家,别无分出,乃可广事推销,多获赢利。此乃为自己谋,非为他人谋。商品出售,果于购买者有真利实益与否,此为商人所不计。古希腊人谓知识即权力。近代美国哲学家杜威谓知识当如一张银行支票,可向银行兑现,始有其意义与价值。

    今日为知识爆破时代,然而社会不安,国际动荡,人生祸乱丛起,亟亟不可终日。几于知识愈进步,而人生愈堕退,此实一至为明显之事。如自然科学中之天文学,自哥白尼与伽利略发明了地球绕太阳转,非太阳绕地球转,太阳与月亮非可相等并视。此已为人类知识开示出一正确观点,于日常人生有大贡献。但继此而进,直至今日,太阳系外之无数星云,以及太阳系内环绕太阳之各恒星,如火星土星之类,其种种知识,究与当前人类祸乱具何关系,有何挽救,岂不如河汉之不相涉。然而西方科学家,积数百年来对此方面耗费了大量心力财力,旦夕以求。天文知识日进无疆,而此辈知识分子,竟不肯稍回头来,先求解决了当前危机,再向此无限知识界探求。岂不如一企业家,只求自己商品推销,更不在当前经济危机上暂时有所措意,一色无异。

    又如生物学发明了人类演进来源,此于当前人类日常生活之应有知识上,亦有相当效益。继此而进,世界生物何限,下至深海底,上及太空界,千俦万品,一一探索,此亦尽成为一种知识。但对人类当前危机究何关系,则亦置而不问。

    自然科学界如此,哲学亦然。其实西方哲学知识亦从自然科学知识中来。自然知识无穷,斯哲学构想亦无穷。即如西方宗教,实亦是一种知识。唯耶稣为一上帝独生子,有关上帝天堂灵魂种种知识,只有耶稣得知。其他人只得对耶稣有信仰,不得在耶稣以外有知识发现。纵使自然科学乃及哲学有种种新发现,新解脱,但信仰自信仰,仍可各不相牵涉。此亦如公司产生商品,各自牟利,互不相关。

    中国人则不然。知识是各别的,而学问则是共同的。中国人奖励人教导人去学问,却不在知识上来过分求分别。故中国人只称学人、学者、学士,却无知识分子一称呼。孔子自称学不厌,教不倦,只自称其学,并以学为教,即是亦教人学。至于学之所得知识方面之高下是非,则属次要问题。此亦犹农业之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同一意义。

    学则必有知。中国人之学,主要在学做人,又更重在行。孔门七十二弟子,最能学孔子者,群推颜渊。颜渊有言:“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是颜渊主要在学孔子之为人,不在学孔子之知识。而如何为人,乃有其难知难学处。故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孔子非不知自己为人有他人难知处,但只求自己为人,非为要人知我。不仅他人不能尽知我,即我亦何从尽知得他人,故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是孔子亦自承对后生有不知,则又焉知后生之必知我。至于行,则有一共同标准。孔子所学在此,其教人亦在此。

    此一共同标准,中国人谓之道。道重在行。西方人则言真理,真理重在知。我所知不能尽与人同。亚里斯多德言:“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师弟子间所知,亦不能无分别。与颜渊之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大不同。故中国人言尊师重道,与西方人言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大不同。中国文化有传统,一脉相承。而西方知识界则日变日新,师承传统,皆非所重。

    中国人重做人,不重知识,故亦不重著书立说,为自己作表扬。中国相传最古书籍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诗经三百首,作者可考最多只几首,但绝不重要。此三百首诗之编集人,后世亦不知。书经数十篇,不知其作者,亦不知其编集人。易经仪礼,作者亦不知。唯春秋乃孔子作。但孔子作春秋,乃根据鲁史旧文,与自己著书立说亦大不同。然唯此已为中国古代私人著书之唯一例证。

    孔子生平教育门人弟子,均出随时告语答问,并未自写数十条作为其授教之纲要,更未尝作一教本。论语所载,皆出其门人弟子所记录。逐条记录者,亦多不知其主名。论语一书之编纂,亦不知出于孔子身后几代谁人之手。墨子亦未尝亲著书。今传墨子书,亦不出于墨子弟子,乃在数传之后。孟子七篇,乃由其门人万章、公孙丑之徒随时记录,或有孟子亲所撰写。然与立意自著书仍不同。

    其他先秦诸子,大体皆然。唯道家如庄周老聃,庄子内篇七篇,老子上下篇,当出庄老之亲笔。庄子外杂篇,则不知出庄周后几代谁何人之手。亦不自标姓名,唯传师旨而止。今传诸子书,唯荀卿韩非两人最多自撰之篇。或荀子为楚之兰陵令,老于南方,遂多闭门撰述。而韩非则为韩之诸公子,不以传授弟子为业,故亦多闲居之笔。

    最晚如吕不韦,为秦相,广招宾客,编撰吕氏春秋一书。但宾客姓名,亦所不知。西汉初,淮南王亦招宾客著书。宾客姓名略有传,然何人作何篇,则均不可考。周易十传,大、小戴礼记中所收各篇,后世最著名者如中庸大学等,均不知作者姓名。要之,中国人观念,著书乃以传道,非以扬名。道为公,名则私。为社会大群传道,非为个人著作扬名。果图私名,即非公道。孔子曰:“述而不作。”先孔子,鲁国有叔孙豹,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随时随事所言当于道,后人记述之,其言即不朽。则德功言不朽,皆公非私。孔子所言,由其门人弟子记下,非孔子自立言以求不朽。

    故中国古代诸子,皆非私人著书。史籍乃记古人前言往行,与著书自立说不同,故孔子作春秋。但记述前言往行,宜亦有道,其道则在褒贬。孔子春秋虽因鲁史旧文,然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春秋有三传,公羊榖梁传其辞义,左氏详其事迹,两百四十年列国君臣前言往行,记载甚备。此皆出孔子以前列国史书,其作者姓名皆不详。司马迁身为史官,承父遗命,作为太史公书。义法一本春秋,是为中国史学界继孔子后著书有主名之第一人。后代史书,始多作者主名。然司马迁自言:“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其书亦为传道,不为自立说自成名。

    经史子三种外有集部,今人称之为文学。最早诗经三百首,继之有屈原离骚,乃为中国文学有主名作者之第一人。然屈原忠君爱国,离骚者,犹罹忧也。屈原所忧在楚之君国,亦为公,不为私。离骚外,尚有他篇如九歌等,合称楚辞。屈原弟子如宋玉、唐勒,慕效其师为文,但其地位断不能与屈原相比。高下不在文辞,而在著作之心意。故虽同在楚辞中,意义价值自别。

    其他战国时代文学作品有主名可举而获后世之极高评价者,最著如乐毅报燕惠王书。乐毅亦如屈原,忠于燕,爱其君,而遭谗以去。其意亦本不求为一文学家,故其报燕惠王书,乃与文学家自创一文学作品之意义大不同。其次如李斯在秦谏逐客书,与秦国当时政事大有关,其书亦流传,何尝是李斯创意求为文传名。又如其为峄山碑,亦为秦代统一后一政事文件,非私人一文学创作。而李斯亦绝非一文学家,但其作品则列入集部中。

    汉初有贾谊作过秦论,此乃其青年从学,对当前史迹有莫大感触所发抒。其上治安策陈政事疏,则对当时政治深思熟虑作莫大之贡献。及其远赴长沙,吊屈原,为鹏鸟赋,则其忧伤国事,感触遭遇,满腔心情所难禁之发泄。凡所写作,皆以一己身世作题材,主要则在性情上,对于国与天下人群有无上之关切,而岂有意于著书立说,为一己之表扬。更岂写为文学,以供他人之娱乐。汇而观之,则亦经亦子,亦史亦集,何尝如近人所想,乃有一套各自分别之专门知识,成为一专门之创造与发明。如贾谊,亦仅以一己之学公之当世。凡中国人之所谓学,经史子集四部大体皆然。

    此下演变,同此本源。今不逐人逐书加以详论,姑举其较特出者略为陈说。东汉初王充论衡,人则隐沦,书则网罗以前各家各说,而一一加以怀疑批评,是亦见其知识之广。其人之杰出于俦类,而有近于今人所慕效西方著书立说之所为。近代学人章太炎,乃特加欣赏,谓中国有一王充,可以无耻。其自著书,名国故论衡。同时有国粹学报。太炎意以往陈迹当称国故,不当称国粹,又必一一再加以论定。此见中国古人尚学不尚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传统心情已大变。此下胡适之为先秦哲学思想史,不崇一家,不尊一说,所述必加批评,此亦太炎国故论衡之意。至于自著书自立说,则尚待后人努力。

    中国之佛教,僧侣仅务传译,不事创作。或谓宗教信仰宜然。其实在印度,释迦以后,佛教僧侣多自著书自立说。中国僧侣则述而不作,亦如儒家。传译以外,则加阐说。同时五经有义疏,注外加注,此一风气亦受当时佛门之影响。隋唐以下,天台华严,中国僧人亦自成宗派,然不自创经典,仍据传译某部经为之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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