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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历史上之新与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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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学此大生命,所教亦教此大生命,此即孔子之所谓道。孔子乃未敢自信自任,而曰“后生可畏”,则教育终于不绝。不朽乃在此,不在个人小己。故中国人乃论存亡绝续,不论新旧。

    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点四人侍坐,孔子命各言其志。子路志在治军,冉有志在理财,公西华志在外交,唯曾点言:“暮春春服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有吾与点也之叹。子路等三人皆志在事,其事皆有关群体大生命,非私人名利富贵。然此等事须有修养,须得机缘,非可必得。浴沂风咏,乃属日常生活,有志必可得。然小生命亦即大生命,故孔子有与点之叹。墨子继孔子起,而其志则在事物上,较子路诸人而益甚。庄老则近曾点,而于事物方面又过分轻视。中国传统文化,于孔门儒家外,不弃庄老道家。大体融括,可进可退,而大生命乃易从小生命中透出,此可谓是中国之文化精神。

    以当前论,世界人类中国人为最旧。以小生命言,寿则旧。以大生命言,历史绵延则旧。既生为人,当求旧不求新。今日国人乃至谓四十岁人已无生存价值。求新求变,电脑机器人乃为人生最高目标。如此则何不求早死。最近全世界恐怖事件猖獗,正可为此作例。

    程明道言,“观雏鸡可以识仁”。仁即大生命,母鸡孵小鸡,一次可得一二十头。依傍其母,或在腹下,或集左右,此即成一大生命之景象。今日养鸡科学力求多产,不断前进。而此大生命之景象,有近仁体者,乃不可复睹。今又力求人工受孕,循其所知,唯见机器之重于生命。然则喜好机器,厌恶生命,岂不将成为生命之性。

    事物若称为花样,而事之变则较物为尤易尤大。如西方历史,希腊人罗马人,以迄近代之英国人法国人,又移转为俄国人与美国人,其在人的方面,可谓日新无已,万变不同,而其中实难有一贯的线索可寻。苟非有古器物之宝藏观赏,则全部西洋史岂不如云烟过眼,一去不回。又如波涛入海,转瞬迁流,无可留恋,无堪爱好。而当前人尚犹昌言突破,则复何所谓内在精神之可言。

    中国史则绝然不同。近百年来,殷契古文字古器物发现,国人喜谓当于国史有大开创。其实中国史之意义价值则不在此。读孟子书,商汤伊尹之所作所为,读司马迁太史公书殷本纪,殷商一代之经过,意义价值已具。文字器物之出土,对旧史或可稍有补充,稍有纠正,而大体则可谓其无影响。

    最近大陆掘了秦始皇帝墓,轰动一世,争来参观。然欲了解秦代史,则史记始皇本纪及李斯列传已够详明。阿房宫付之一炬,后人未加以惋惜。其墓地及殉葬诸品,则更无参考价值,何值重视。

    余曾浏览一所欧洲中古时期之贵族堡垒,备极周详,但欲明中国魏晋南北朝之门第生活,则世说新语颜氏家训诸书,已尽足寻讨,何待当年王谢之居宅。

    余又比较游览西方之哥德式教堂,以及文艺复兴时期之新教堂建筑,乃可约略想像西方教徒当年生活意想上之转变。但研讨佛教东来后之中国僧人信仰,则一读高僧传当可获得,何烦必寻访当年遗存之佛寺。又如清故宫,比之伦敦白金汉宫巴黎凡尔赛宫,真如大巫见小巫。然岂得凭此来衡量中西之帝王专制。又清室历代帝王为政之详,岂在故宫可觅。慈禧卧室陈设宛然,当年生活犹可想像。然慈禧之为人以及晚清之国运,则游此室者焉从得之。不读清史来游南书房,则又胥不忽之。数百千年后,此宫保存,可供来游者作一凭吊,史实则绝不在此。在西方,则此等建筑,岂不有莫大价值。倘归消失,一部历史又将从何说起。此亦中西双方文化传统大不同一良好之说明。

    最近美国总统里根遇刺,引起人身携带武器一争论。或认携带武器可以自保。唯凶徒有武器,则益得恣行。又苟无杀意,身携武器亦何害。此亦言之有理。然美国百年来总统遇刺者七人,每日遭凶杀者逾六十人。身怀武器,则易起杀念。但此亦传统久远,原始人无不随身携带武器。中国古俗,生男则门外悬弧,孔子像亦腰带长剑。三国时曹操许剑履上殿,则其时男子带剑依然是一寻常事。此俗革于何时,今不详考。今日国人言中国守旧,不知亦有变,即随身不再带武器亦其一例。中国发明火药,但不制造枪炮。凡变必有因缘,最当注意。国人又言西方史在能变。如随身带武器,凭以杀人,系守旧,抑开新?尚待考论。所携带之武器,则日新月异,为变甚大。则器多开新,人则守旧,论史当重物抑重人,即此一例,中西双方历史文化传统相异,又大可研寻。

    中国古史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为圣帝明王之两大作为,传诵迄今三四千年。西汉尚有人劝王室早作禅让,王莽因之而起。此下则少言禅让,亦不言革命。以郡县一统之大局面,革命不易。晚汉黄巾之乱,董卓袁绍各方武力竞起,直至曹操亦不敢轻受汉禅,但亦不敢轻言革命。历史演变,又岂一两语所能规范。如近代之争民主极权,亦是其例。

    近代梁启超言,中国有造反无革命。此言大值深玩。历史形势中国与西方大不同,故中国革命不易。法国巴黎,只放出狱中一群囚犯,革命即成。中国无此可能。东汉以下,中国造反较之西方革命,事势大过数十百倍,但终不能成为一种革命。此乃中国政治史走上了一条稳路。亦如中国人随身不带武器,而自觉安全,无畏惧心。此又中西历史一大辨。孰为进步孰为退步,待读者自定之。要之,不当只凭外国史来作一切之衡量。

    清代洪杨之乱,明属民族革命,而亦只成一造反。近人又讥曾国藩既平洪杨不身自为帝,为不明革命大义。不知曾国藩果有此意,同时如李鸿章左宗棠乃至彭玉麟等,心下又如何?即如袁世凯洪宪称帝,部下冯国璋段祺瑞等,均表反对。历史乃人心之积累,西方人不明于此,故其史学最后起,仅留一堆古器物,成为历史之至宝。而今国人则目西洋史为最进步,此亦人心之变,良堪嗟叹,更复何言。又如耶稣教,亦只一些物质建设与教会组织。破坏此等建设与组织,即成为革命。所谓信仰,岂只在此等建设与组织上。故对事与物之革命则易,对心与性之革命则难。中山先生革命,先言排满。洪杨亦曰排满,而继之以天父天兄,创为天国,到处焚毁孔子庙,不啻引耶稣革孔子命,不易入人心,故曾左胡李乃得起而平之。中山先生则以民国第一任大总统位让于袁世凯,是中山先生于汤武革命后,即继之以尧舜禅让,四千年前之历史往事,仍见今日。而中山先生乃亦常在人心。鉴之以往,得人心则兴,失人心则败。然则人心何在,国人岂不当最作深究。

    中国人心当从中国史中求,不得从西洋史中求。一切事物可变可新,此心则不易变不易新。今国人但言专制政治封建社会,以西方语来批评中国,不求之列祖列宗我中国人之内心,则诚新之至,而无旧之可稽矣,夫复何言。故生命必表现于事物,而事物非生命。贵能从事物上来寻求生命,而事物乃亦俨若有生命。孟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并不高,但自秦始皇帝以下,历代帝王巡狩登泰山,直至宋真宗,上下亦千年。随时随地,并有名人古迹留传。登泰山亦如读一部中国史,有大生命之寄存。中国各地名胜如此者亦尚多。若果漫失其生命,而专一留情其事物,则亦无甚深意义价值之可言。而又何新旧之足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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