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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自然与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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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人率称西方近代科学为自然科学,其实西方近代科学主要在反抗自然,战胜自然,征服自然,乃一极不自然之手段。如自来水,大城市中皆填塞河道,另装水管,即三四十层高楼皆可输送上达。显属人为,绝非自然。电灯发明,经千次以上之试验始成,至今转夜为昼,通宵达旦,光明照射,亦出人为,非自然。自有电灯与自来水,乃有现代之大都市。此亦出人为,非自然,更可知。

    又西方自罗马时代即有喷水池,至今各地林园,几乎到处皆有。中国则筑石为假山,如元代苏州有狮子林,至今尚迄立如旧,尤为奇特。假山较近自然,喷水池则显见人为,以此为例,可谓其余皆然。

    深论之,人为必本于自然,而自然中亦必演生出人为,两者不能严格划分,然终不免于有轻重之偏。东方偏自然,西方偏人为,此乃双方文化一相歧。姑就气候历法言,地球绕日运行,同此自然,同此岁月。而计时计月计岁,则可有不同。西方用阳历,一年十二月三百六十五日,年年如此,每年只有一天之差,此即显见其重人为之迹象。中国用阴历,一年亦分十二月,但以空中月光为准,月圆为一月之中。其他如上弦、下弦、晦、朔,皆以月光定,其与自然若更亲切。唯分年有闰月,则稍似不自然。

    中国最先有夏历,其次有殷历周历,岁首相差各一月,但同为阴历。孔子曰:“行夏之时。”以春夏秋冬四时言,则夏历更自然。殷历以十二月为岁首,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皆在冬,不在春。冬春夏秋则为不自然。故孔子主用夏时。以太阳之运行论,日南至宜为一岁之首。中国人亦言冬至夜大过年夜。兼顾季节及农事,则夏历岁首若最为自然。西俗又特重耶诞,虽与冬至相近,然其重人为不尚自然之意,则更显。

    又中国分二十四节气,亦最重自然。以三月三为上巳,五月五为端午,六月六为浴佛,七月七为牵牛织女两星相会,八月十五为中秋,九月九为重阳,则因农村人事辛劳,故多择春秋佳日,供其休息娱乐。而配以端午重阳等名词,则若人事必追随于自然,而又必附会之以历代人文故事,则若休闲娱乐之更富自然性。西方城市工商之寻求休闲,从事娱乐,假宗教之名,七日得一假日。又增周末,则每七日得两日假。此等规定,亦显属人为,非自然。中国则五日旬日一休沐,亦似较近自然。

    推此言之,一尚自然,一尚人为,事无大小深浅,到处可见。如文学,中国人谓诗言志。人心有志,出言成诗,此亦一自然。西方如荷马史诗,沿途歌唱,博求听众,事同商业,则属人为。故其题材多恋爱战争神话冒险等外在故事,而张皇夸大,耸动听闻,则更见为不自然。神话为玄古人类之自然所有,但亦可张皇夸大,离情离理,失其自然。

    中国古诗三百首,亦有恋爱战争神话,但一出于自然。如“期我于沫之上矣”,此亦言恋爱,然仅止于此。又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征人远戍,有涉战争,然亦仅止于此。生民之诗,“履帝武敏歆”,此明是神话,然亦仅此而止,更不张皇夸大。周公、孔子以后,神话渐消。墨子言天志,庄老言自然,皆无神话成分。屈原离骚始有之。但离骚乃忠君爱国之辞,神话非所重。近人乃从诗骚中,挑出其神话成分,亦可得数十百条,拟之西方,则如小巫见大巫,不相伦类。

    汉魏以下,诗体大变。孔雀东南飞、木兰从军,皆如小说,可以演成戏剧。然后来此等诗体绝少。孔雀东南飞本言爱情,木兰诗本言战争,而两诗叙述,则皆偏重在家庭伦理方面。此可征中国诗之特性,亦即中国民族特性、文化特性之所在。

    唐诗有:“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又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两诗亦兼涉战争与恋爱,而吐词含蓄,乃深入人心,传诵不辍。若亦小说化戏剧化,则事变感人转不如性情感人之深切。中国诗特性正在此。近代国人乃谓中国诗文不昌言恋爱战争,为封建礼法所限,认为其不自由不自然。不知恋爱战争特草昧时期之自然。发乎情,止乎礼义,不务战争,乃进入人文时期之自然。人类之从自然进入人文,乃人类一大自由,进化一大自然。又安得以恋爱与战争为人生终极之止境。

    西方自史诗外,又有小说、戏剧,皆主恋爱战争,力求张皇夸大。于恋爱战争外,又有神话武侠冒险侦探等。但真实人生中,此等事极少见。乃又有创为写实体之文学。而写实终非写实,仍必张皇夸大,否则无以刺激人,广号召,即不成为文学。故西方文学终属人为,非属自然,亦宜可知。

    中国人言目击道存。张皇夸大非可目击,即失真非道。中国文学则贵能抒情写意。人生情意无穷,然人同此心,则亦同此情意。人能深入此大同中,独自抒写,迥异寻常,此乃是文学家大本领大手笔。故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妙手之偶得,乃始为文学家能事所在。但非深入自然,则亦无可有此偶得。故中国文学不重在外面事务之描写,而小说戏剧乃不得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唐人元微之有会真记,乃当时言情写实一小品,不能跻于文学之上乘。元代乃有西厢记,始成小说,可演为剧本。实则从会真记来,一如搜孤救孤之从史记赵世家来。此皆张皇夸大,而近代国人则必认此等乃始为中国之新文学。明代又有西游记,始近似于西方之神怪小说。但元明兴起之小说剧本,皆非中国文学之正统,在中国文学史上乃后起一旁枝。近人乃必崇奉此等作品,认为到此中国乃有真文学之影子出现。而认为以前文学皆死文学,必如此乃始是活文学。不知在人生中,事变皆易死去,情意则可长存。中国文学重情义不重事变,正亦常求其能成为一种活文学。此则近代国人或尚未深知之。

    人类思想亦即人生一自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孔子梦见周公,则日必思之。孔子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自称好学,则绝非学而不思。孔子之于学于问于思三者,乃相互融洽会通一体。下及墨翟、庄周诸人皆然。思必见于行,行必本于思,行与思同归一体,故不得单独称孔子、墨翟、庄周诸人为一思想家。要之,学问思想行为三位一体,齐头并进,中国学者则皆然。专务思想,此唯西方哲学家为然。此亦先有一番张皇夸大之心情寓其间,乃以思想为人生一项最大学问,终身以之。而其与当身当代之日常人生亲切行事反不顾及。于是西方之哲学与文学乃同为专门,同出人为,于人生中之学问行为转多不自然处。中国人从事学问,皆从其当身当代日常人生亲切行事之实际需要,有情意,有思想,一本自然,而不加以人为之过分张皇与夸大。故在中国学术史上,多通人,少专家。不仅无哲学家,亦可谓无思想家。张横渠著正蒙,程明道犹言其乃苦思力索所致,非自然所得。西方则好言创造,力求自我表现,必别标一格,以求异于他人。此又中国尚自然,西方务人为之一例。

    故倘谓一部中国思想史,古今几千年来,先后相承,只就前人所认几项大题目大纲领上,不断推阐体认,极单纯,但亦多变化,如一老树,冬季枝叶凋零,而根干依然。西方则如杂树丛生,虽亦蒙密郁勃,然无巨干大本,不能有老树之参天。又譬之水,中国如长江大河,众流汇归。西方则不择地而出,各成断港绝潢,即有大湖巨泽,亦无朝宗于海之大观。即譬之史乘,中国古代封建上有一中央政府,西方封建则各拥一堡垒而止。故西方学术思想,于哲学外,仍得有宗教。中国则无哲学亦无宗教。近代国人讥中国如一盘散沙,守旧,不进步。但趋新尚异,只是花样多,未必是进步。中国人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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