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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生命与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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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一机器看。心亦身中一机器,但中国人言心,则非机器的。亦可谓心即生命。乃一超物之存在。此一存在非可具体指说,唯有心领神会,以心知心,更无他途可循。

    今试再言心在何处,亦可谓在全身之综合和会处,更可谓乃在超躯体以上之综合和会处。西方人喜在具体中来加以分别,专就一事一物言,乃不得中国人所谓之心所在。不得心之所在,斯亦不得生命之所在。不仅医学如此,其他学术亦全如此。多分类各成专门,如文学、科学、哲学,自希腊开始即然。因此乃无当于人心,亦无当于人类生命之存在。

    因此言西方历史,罗马史、希腊史、现代欧洲史,各自为体,在其内部绝无一贯之相承。现代全欧洲形成数十国家,亦难和合为一。政治如此,社会亦然。亦各分别,无一超其上之综合和会可言。中国则不然。

    姑以死生言,其实亦是一体。生必有死,而死则仍在生中。中国人言生生,即指生之不绝言。而西方社会则显分死生以为二。世间事凯撒管,此言其生。上帝事耶稣管,此言其死。死生显有一大别。人生必有男女,实亦一体,而西方人亦作分别看。某一西方学人言,穿皮鞋与穿拖鞋不同。男性生活如穿皮鞋,女性生活则如穿拖鞋。中国古人穿履,入室前,脱在户外,履之内有袜,或厚脚套。履后变为靴。又有布鞋,日常所穿可不多变。亦可谓中国布鞋乃中性的,男女无分别。

    中国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男子自外归,一家团聚。不仅夫妇和合,上有老,下有小,乃成生命一大和合。中国社会富生命性,家庭尤为社会之中心。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间则一家人团聚,故农村亦为中国社会一中心,失却此农村与家庭之两大中心,即不见中国社会之特性。

    西化以来,中国社会最大之变在女性,婆媳不再能同居,即变为一夫一妇之小家庭制。又妇女亦必离家工作,亦与旧时小家庭不同。中国社会之第二大变则在都市地位超农村之上,以前是都市附存于农村,此下则变为农村附存于都市,此两者间,意义亦大不同。

    中国人言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即指生命向前一大进程言,阳其明显处,阴其隐藏处。阳指动,阴指静。阳在外,阴在内。然中国人言阴阳,不言阳阴,即就生物进化言,亦先有阴性,后有阳性。幼稚知识亦先知有母,再进始知有父。阴为生生之主,而阳为其副。阳在外活动,乃以辅阴之在内生生。中国人言天地阴阳,其实天道亦有其阴面。中国社会之人生大道即在此。

    原始人类,唯求谋生,乃能用器。如今人言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等,然器非生命,一如人之身,耳目口鼻手足肠胃皆其器。器为生命之副,非生命之主,仅供生命之利用,非生命之本质。乃手段,非目的。由于器物之运用,乃分职业。职业亦供生命之利用,断非生命目的所在。中国在战国时,已成士农工商之四民社会。农工商皆职业,士则可谓乃一非职业之职业。孟子曰:“士尚志”,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是士不当以衣食为志,道则生命之大道,亦即人心所向往。而人各有心,苦不自知。诗曰:“他人有心,余忖度之。”能忖度此心,以诏导群众,以共赴此人生之大道,士之大业乃在此。

    汉代成为士人政府,士人从政,先由察举,后有考试。选贤与能,为其要旨。是士人政府实即一种民主政治。唯西方民主尚多数,中国民主则尚贤尚少数。故士人政府亦得称为贤人政府,由社会中少数俊秀杰出之士,出而任之。西方社会中之教徒与中国之士略有相似处。学校本由教会设立,学校任教,亦非为谋生。而递变至今,教授亦成一职业。学校在社会中,亦如一机器,有其特定之用途。今人群中各机构,皆各有使用,皆如一机器。则人群乃如一架大机器,无生命之真实意义可言。

    生命与机器有一大分别,即一有情,一无情。换言之,亦可谓一有心,一无心。人心之主要生命即在情,故人心即人情。人而无情,即可谓之无人心。人类心情之表现,或在空间,或在时间,皆在其综合和会处,不得一一加以分别。又心情必在隐藏处,未可明显指示。其可明显指示者,乃欲非情。草木禽兽亦有情,其生命之表现,即在情。中国人言修身,实乃修此情。先之曰齐家,即修其对家人之情。扩之曰治国,即修其对国人之情。又扩之曰平天下,即修对天下人之情。家国天下,皆就空间言,谓之行道。又有传道,则加入时间言。道可以亘古今而贯万世,而皆自每一人当前之修身做起。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实修身乃指修心言,指心之表现于身者言。本则在隐藏处。苏轼诗“万人如海一身藏”,修身则贵在隐藏处修。千仞之木,亦必有本,深根固柢,人所不见。所见者,乃其枝叶之茂盛,花果之灿烂,皆由其本来。

    今再约略申言之,身如一架机器,人则是一生命。无此身则无此人,但人与身终有别。中国人言修身,乃由各人自修己身,修己身以善为人。社会之根柢则在此社会之每一人,故每一人之自修其身,即为社会深厚培植其根柢。

    中国人本不言社会。家国天下皆即社会,其本则在各个人,中国人称之曰己,家国天下则其枝叶花果。老子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车亦一器,构造极复杂,但其用则在车之无处,此即其和会综合处,亦即其隐藏处。和会综合无处可指。如身可指,人不可指,须从此身之和会综合处得此人。亦可谓其人乃在无处。此社会之大生命,亦即在无处。专从有处求之,则必失其所在矣。

    中国人之为学,主要亦在其无处。换言之,乃学其人,非学其人之事业与作为。颜渊学孔子,博文约礼,即孔子之所学。如有所立卓尔,乃即孔子其人。战国百家并起,儒家之学在孔子,墨家则学墨翟,道家学庄周、老聃,名家学惠施、公孙龙,阴阳家学邹衍,法家学申不害、韩非,农家学许行。杂家无其人,不得谓学吕不韦。纵横家亦不得谓学苏秦、张仪,小说家更无其人可学。故九流十家中,杂家、纵横家、小说家,其学无主,实亦不成家。其他七家皆有所主,故亦相传成家,而最大最久者,则唯儒、道两家,而孔、孟、庄、老遂永为中国社会之宗师。

    西方人为学乃学其人之所学,而非学其为学之人。西方之学术传统,亦在其所学,不在其学者。文学、科学、哲学,各有传统。实则以中国人观念言,亦可谓非传统。因中国人言传统,其传统必有人。西方则无此观念。如学文学,读莎士比亚书,可不知莎士比亚其人,即其例。故西方学术分门别类,各有专家,而无其综合和会处。实则专家只为个人,非可谓之有家。中国则不然。司马迁为太史公书,为后代史学鼻祖,而司马迁自言其书乃学孔子之春秋。深一层言之,司马迁亦有意学孔子其人。非学其人,又何以学其书,此乃中国人观念。韩愈倡为古文,其实亦有意学孔子,故曰并世无孔子,即不当在弟子之列。故孔子乃为中国社会之百世师,即在其学之综合和会处。学者学为人,即从其生命所在处为学,由小生命通入大生命,故其学乃得为百世师。

    苟失其生命所在,则人之一身可分为头、脑、手、足、胸、腹、耳、目、口、鼻诸部分,地位不同,职司皆异。然则谁为此一身之主?西方医学对人身亦各分科,有眼、耳、口、鼻各科,可以各擅专技,互不相顾。其他诸学亦然,政治、社会、经济、法律、外交、军事,亦各得为成专门。但一国之大政方针,岂能如此割裂拼凑,而谓可得一正确之方向。遇有争议,则唯于会场上以多少数为定。政治然,社会尤然。社会乃人群大生命一集合体,其根柢所在,乃尤难言。

    中国人言社会,只有一分别,曰有道无道。有道则治,无道则乱。乱而不救则亡。西方历史,希腊亡,有罗马,有中古封建时期,有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实可谓是乱亡相继。今则英、法诸国亦已衰,伦敦、巴黎亦将仍蹈雅典、罗马之覆辙。中国人言,鉴古知今,观于西方史之过去,亦可知西方史之将来。中国则自炎黄以来五千年,仍只是此一社会。枝叶花果或有变,至其根深柢固处则无变。

    中国社会根柢首要则在士,而男女相较,则重女性。近代国人群讥中国为重男轻女,其言荒谬,余屡有申阐,此不详论。老子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殁身不殆。”雌性女性乃生命之始,雄性男性则其子。大抵雄性男性多在明显处,供使用。雌性女性则在隐藏处,为根柢。庄老道家所谓之无用之用。生命固贵有用,但更贵其能藏。孔子曰:“君子不器。”非主无用,乃不贵如器之徒供使用。称子贡为“瑚琏”,瑚琏亦器,但藏在宗庙,不供人随意使用,则有用若无用,故为器之贵。其称颜渊则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是颜渊其人乃一有用之人,而非徒供人用,为一被用之人。用则行,是其有用。舍则藏,是其不为被用,所以为大用。其主要处在能修身。女性亦贵在修身,能务修其身以为不可用,乃为最上之用。此义又谁知之。

    生命之用首在食。民以食为天。士之修身,则谋道不谋食。其为学,亦贵在志道、行道、明道、传道,女性亦同然。而谋食为生,则多由男性任之。男主外,女主内,即由此。生命藏于内,身体显于外,凡用其身,皆以保其生命,故曰:“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中国之士道,凡修首贵藏。诸葛孔明言:“苟全性命,不求闻达。”高卧隆中,自比管、乐。藏器在身,非诚无用,不求闻达,则贵潜修。同时如管宁、徐庶,皆知藏。近代国人竞尚西化,只求表现,此义已失。乃谓中国之为士者,皆志在仕进,萦心利禄,一唯奉迎专制帝王之颐指气使,为官僚则不啻为奴隶。其所想像,距五代时长乐老冯道尚远。不读书,而轻肆讥评,其荒唐浅陋又何足怪。

    诗三百,关雎为首,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唯言君子求淑女,不言淑女求君子,窈窕亦言其深藏。中国言女性有三从四德,三从已别阐。德、容、言、功为四德。容不指色,窈窕亦即容。德、言、功则叔孙豹所谓三不朽,女性所同具。烹饪纺织,衣食大端。相夫教子,为功尤大。德与言亦胥综合和会,不能强作分别。故求人生大道真相,观于中国之女性,即可得其梗概。倘专在大群外在事功上求,则女性转不见其重要。中国人唯为深知人生大道,故重士,而士则无职业。又重女性,女性则藏于内而不外扬。能无业内藏,乃始易保其性情之真。既敦厚,又深挚。中国人文演进乃深赖此两端。

    中国农、工、商三业,又重农。农之求食,首在修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稼穑艰难,首重勤劳。三年耕,有一年之蓄,则又重在俭。勤俭为修身之根柢。中国为士者,必出于农。唐代科举,先须家世清白。三世为农,斯为清白。工商业皆不预。农人勤劳无贪求,安分守己,故生活易清白。商人向外牟利,则生活易陷不清白。中国人重农轻商,其中亦寓有人生大道。近人乃专以财富功利观,谓农业社会乃一未开发之社会,进步而有工商,更进步而有机器。但机器可使财富进步,不得使生命进步,或转使之退步。知其子不复守其母,而危殆随之矣。

    欲知中国社会真相,试先求之中国之文学,尤要者在诗。古诗三百,首关雎,即咏男女夫妇。豳风七月,则咏农村。妇女与农村,乃中国诗主要题材所在。此下三千年皆然。又有田园诗人,如晋宋之际之陶潜。此下亦代不乏人。田园诗之外有山林诗,“问我何所有,山中有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求之孔门,颜渊曾点乃田园山林诗人所宗。尚书曰“诗言志”,志在颜渊曾点,所言自不离田园山林。田园诗多近儒,山林诗则多近道,综合和会以求,则孔孟庄老儒道两家仍为中国社会所宗师。用而行,则廊庙朝廷。舍而藏,则田园山林。故不亲田园山林,则亦无从认识中国人之真趣所在。

    田园山林之外,又有边塞诗。中国军人尽出于农。不认识中国之农,亦无以认识中国之军人。士则兼通文武,出在边塞军旅间,即犹在田园山林中。此一义,不熟诵中国之边塞诗,又何以知之。外此乃又有廊庙朝廷诗,乃独无市区商旅诗。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商人妇,乃可入诗。宁有一市井商人而入诗者。商不入诗,亦中国文化传统一特征。但亦有酒楼妓女入诗者,此当善求其意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其意义易求。独以不知亡国恨责之商女,则其意义又难求,试观史乘所载亡国之际,一国之人能知其恨者又几人。非有游客,何来此商女之唱,诗人亦自抒其恨而已。又何尤于隔江之商女。非融通生命大道,又何以诵中国之诗。

    诗之后有词,其体裁内容与诗亦略相仿。然词为诗余,其所咏亦转益深藏。多在闺门之内,多在行旅之余。“杨柳岸晓风残月”,咏在行旅,情在闺门,而能为一代之名词。非深求,又何以诵中国之词。今国人则一律谥之曰死文学,又曰封建文学、贵族文学、官僚文学。如“杨柳岸晓风残月”此七字,岂不仍在目前,而岂得谓之已死之封建贵族与官僚。

    词之后又有传奇剧曲,主要题材仍不得离女性与家庭。其家庭亦多在田园山林间。即帝王家庭,亦必田园化山林化。如贵妃醉酒,如四郎探母,皆有园林。又如游龙戏凤,以一帝王,入市井一小酒店中,遇见一酒家女,此亦诗词题材。戏剧一贯相承,其背后皆有一修身齐家之人生大道存在。剧情反正离合,观者自可会心。一帝皇之尊,一商女之卑,游龙戏凤,礼貌曲折,同一寻常人,同一寻常事。孟子曰:“大匠与人以规矩,不能与人以巧。”诗词平仄声韵有规矩,戏剧亦同有规矩,一启口,一发声,一举手,一投足,到处有规矩。演唱者唯于规矩中见巧。规矩实即生命之本质,道家称之曰自然,儒家谓之是天命。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知此规矩。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乃始是生命全在规矩中。大巧若拙,孔子晚年,乃到达此境界。此非外面安设些规矩,以强加之生命之上之所能比。

    希腊以商立国,弄巧营利,不如农业之耕耘收藏显有规矩。中国社会妇女与农民,皆能不失规矩。为士者之修身明道,则亦必纳己于规矩中。一切学问皆然,文学亦无不然。今日国人竞慕西化,文学如小说电影,以男女自由恋爱为题材。亦必别开生面,出奇制胜,紧张刺激,为人意想所不及。必求旷天地,亘宇宙,可以一遇,难以再遘。失生命之自然,无规矩之可循。即当前文学一门,亦可识中国社会古今一大变。

    或以为社会必求变求新以达于时代化。不知每一社会皆必有变有新有其时代化。以中国史言,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下及春秋战国,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莫不各有其时代化。蒙古满洲异族入主,中国社会亦依然有其时代化。但虽屡变,而终不失其为一中国社会。不如西方史,希腊罗马中古时期以迄现代,前一时代化为乌有,后一时代乃告兴起。故中国史乃一生命之时代化,而西方史则为旧生命变成了新生命,时代变而生命亦变。而今日国人心中之现代化,则实为西方化一代名词。老子曰:“知和”,曰“常”,中国社会重在求和,故变而不失其常。西方社会重在争,故此起彼仆,乃成无常。今日西方已成为美苏相争之局面,更何有往日英法之常。今日国人亦以尊美尊苏相争,而所谓西化,亦与两次世界大战时迥异。如此则现代化实即一无常化。老子又言:“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中国社会一部百家姓,西方社会无之,此亦一相异。

    余曾游南洋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其华侨社会应自明初郑和下西洋开始,此乃远在哥伦布横渡大西洋之前。哥伦布仅以一叶扁舟达美陆,而自此西班牙、葡萄牙乃在太平洋上划一界线,以分彼此两邦向全世界开辟新径之蓝图。不久而荷兰、比利时继起,又不久而英、法追随其后。俄国彼得大帝失败在前,德意志两次大战又失败在后。然而目前之英、法又如何?比荷、西、葡又如何?其间又何尝不各自有其现代化。而如中国明代郑和下西洋,则大海船结樯连舱而去,较之哥伦布之西渡远为壮盛,并连续十余次,所航日远,直达非洲,亦在欧洲人之前。但中国社会则依然如故,郑和事,若无大影响。而移殖南洋各地之华侨,则日增无已,至今乃俨成为中国社会,不仅远在英人移殖美洲之前,亦尚在西葡南美移民之前。最相异者,中国侨民寄人篱下,所至即安,不争政权。英法帝国主义后来,遂高踞其上,而中国社会则依然如旧,仍不失为一中国社会。亦可谓亦经多次之现代化,而依旧不失其故常。故风遗俗,犹有超中国大陆之上者。

    唯一大异,大陆重农,而移殖南洋者多务商,少业农。其最守旧者则为女性,故家庭完好,子孙相承,祭祀不辍,迄今无大变。又尊士,侨民多闽广籍,开设私立学校,必往上海延揽江浙籍人去任教。其唯一憾事,则国内西化之风已盛,往为师者,每携带西化观念俱去,幸未能骤改其旧习。此乃余三十年前之所见,今则又经现代化,则不知其详矣。

    南洋华侨外,又有美国三藩市华侨。初以劳工赴美,迄今亦历一百三四十年,可谓已达五世之久,而中国之故风遗俗亦多存在。近年来,中国大陆力求开新,而旧金山华侨则仍多守旧。纽约市亦有华人街,其他美国都市同有数十百家中国人集居,亦多保留有中国社会之旧状。礼失而求诸野,今国人竞求变求新,求现代化,而游览美国,华侨转多较中国本土为落后,亦是一奇。

    最近美国太空梭之创始,可谓现代化最新一目标。然美国外,继起者唯苏维埃,英、法诸邦无意追随,则现代化亦自有其限度。抑且今之所谓现代化,乃在机器,非在生命。生命待机器而化,机器则别有其根柢。非得有如美国之财富,又乌来有太空梭之创造。苏维埃则牺牲生民衣食以为之。然老子又言:“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太空梭不十年亦将臻于老化,西方科技进展当如此。中国人言,人唯求旧,物唯求新。中国社会主在人类生命本身上发展,故得有炎黄以来五千年之旧。西方社会主在器物资本上发展,生命本身转居其次。生命表现,亦仅在器物资本上。如一工厂,其重要表现,亦唯器物资本,多数劳工无表现。但如太空梭,岂非亦造于劳工,太空人亦可谓即劳工。围观其起飞与降落者,可多达数十万人。其他全世界人,则全在电视中略睹其形象,或在电报新闻中略聆其消息。故今日之现代化,可谓已全落入机器,而人类生命之本身似已不复足道。然苟无生命,何来机器。唯机器之享受,虽曰归于多数人,而机器之创造,则终必归于少数人。今日之言现代化,则唯求多数之享受有机器生活而已。中国人言人生享受,则如父慈子孝,齐家治国平天下,均属生命,不属器物。今日言享受,则唯器物资本之相争,他复何有。

    老子又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知和不知争。窃恐两百万年前原始人类之赤子,亦复如是。中国人则善保此赤子之心。西方人求变求新,方其为赤子,亦如在天堂。及其中年,乃如入战场。及其晚年,则如在坟墓。视人如物,则亦宜其老而早已矣。耶稣以原始罪恶言人生,今日科学昌明,世界进化,乃证耶稣之言不虚。本此而言现代化,则恐非末日之来临,无他途之循矣。现代化之意义岂果如此?窃愿有意治中国社会史者之有以阐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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