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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教育与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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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如日本,帝王从师,亦多有之。

    西方则政治领袖唯有信宗教,不闻尚有从师为学之事。而西方人士所谓学,亦多在人文界,甚至有反抗自然战胜自然之口号。故教育愈发达,而人文地位愈增。不仅人自相争,抑且与天地大自然争,德性沦丧,而人心亦转以不安不乐。如颜子之居陋巷,贫而乐,自亦不为当代人所齿矣。

    近代大学任教称教授,实本一职业。其所传授之知识,亦俨如一商品。来学者多知识多技能,亦如一商人之能自成一资本家。则西方教育岂不亦俨如一职业。中国教育则大道之行,为政者亦当受教,而教之为业乃高出于人生其他一切业之上。天地君亲师,师之地位之尊如此。故中国人每不敢自称师,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但不讳言学,故学者乃为人类一最高尊称。今人不知中国传统文化中此等深义所在,乃改称学者为知识分子,或高级知识分子。一切语言尽皆西化,即教育一门亦无以异。然则自今以往,做一中国人,语言观念,尽当以西方为准,并亦有似是而非者,则亦何所谓社会教育。

    今人又好言复兴文化。则中国以往之教育恐首当注意。倘必以复兴文化责之人,则弗以责之师,当以责之学者,尤其责之中年以上之学者。中国传统文化,学者多在中年以后,乃在今日大学毕业以后。乃大学,非幼学小学。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求其标准,则如颜子。颜子未著书立说,亦未建功立业,而又生活贫困,但其于中国传统文化则有大贡献。亦可谓中国历代莫不有颜子其人者出。今日中国社会何以无颜子,其中必有一番深义,或可资求欲复兴文化者寻究。

    (二)

    新旧观念,又为近代国人相争一要端,教育亦然。当前之所谓新教育,已与百年以上之传统旧教育相违异。喜新厌旧,固是近代国人一普遍心理。西方属新,群所向慕。传统属旧,群所鄙弃。但苟无旧,何来新。人之婴孩以迄青少年岂不是人生一旧,中老年乃人生之新。人生岂能有新无旧。果人生无旧,尚犹何堪情味。天地更是一旧,天地变新,则人文何所寄托,又何堪留恋。抑且西方人亦喜旧。埃及金字塔,竞相重视。埃及尚非西方直接之祖先。希腊则更受重视。余游英伦,参观其牛津、剑桥两大学,尤其是牛津,亦可见英国人尊古崇旧之心理。余游美国耶鲁、哈佛两大学,美国人心理尊古崇旧大体亦然。哈佛一小楼,专以招待外宾,自路右迁路左,自基层起整栋迁移。屋宇不大,陈设亦简,倘另构新屋,既省财力,又可创新规模,而哈佛则以能保持此一旧屋为荣。又如芝加哥大学,新校舍落成,墙壁故加涂饰,以减其全为一新学校之愧惭。

    唯西方人之慕古好旧,重在外面物质上。人文方面无可慕无可好。乃付阙如。学术方面亦仅知以人为学,不知学以成人。故仅重学,不重人。即一人生哲学家,其人生亦无足称道。中国孔子,除晚年作春秋外,本非有意著书。论语乃荟萃其门弟子所记,言简意深,后人阐申不尽。更要者,乃由孔子之学以成孔子之为人,故曰“吾无行不与二三子”,又曰“如有所立卓尔”。反求之己,则先得吾心之同然。一贯相承,何待自起炉灶,再创新说。希腊如柏拉图,一意著书立说,所言务求详尽,期无罅缝。乃使后起者不能不趋变趋新,别成一套。故亚里斯多德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其实西方人所谓之真理,乃在人生之外,则亦宜其人各一说,可以日变而日新矣。

    故中国人之慕古好旧,乃在人文方面,尤要则在人生内部之本身,即心性方面。而外面事物,则转加轻视。中国人慕尧舜,而尧舜时一切器物此后仅无存在。宫殿坟墓亦无可考。迄今古迹留传,则首唯曲阜之孔林。中国人好古守旧之所偏重,即此可见。

    人生有异同。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与道,乃人生最大相同,亦即最大相异处。此即所谓命。地域不同,世代不同,时空异,斯凡人之性与其所行之道,亦必有相异,故人生事业各相异。尊其大同,人生虽只百年,而性命自可常存。尊其小异,则所得甚少,而所失则甚多,转不如一器一物有其相同,斯得长留矣。

    如为一网球家,即不得同时为一足球家篮球家棒球家。如从事开矿,即不得同时又从事于造船。又所事相同,必于竞争比赛中始见我。运动会必争一冠军。工商诸业,必争为一厂主资本家,始为出人头地。但得于己,必失于人。又不能常保。人群日相争,终不得安乐,而常陷于纷乱。今之世局岂不如此。

    实则同异内外亦无可深辨。人皆求同,但亦可杰出异人。人争求异,天下乌鸦一般黑,又何以异。各尊一己之性命,事若务内,而孝弟忠信则必见于外。各重一己之事业,务外而无己,无己又谁其成者。论新旧,实一体,无旧则无新。故心理物象,有可辨,有不可辨。天地大自然,乃亦日变日新,但亦一常仍旧。

    近日国人好言新,但凡所谓新,实指西方言。其实乃亦有中国远出于西方之上之新。如言国,中国远自黄帝尧舜以来,列国并存,而共戴一中央政府,其元首为帝为天子,成为统一之大国。此事远早于西方。中国人言一统,有统亦有散。统益大,散益远。西方则有散无统。本于散以求统,则难大难久,至今乃为一四分五裂之天下。中国之国统,乃由人生性命之统来,而中国人则谓之为道统。西方重物质,亦以物质建国,曰富曰强皆是。今之资本主义,民主自由与极权独裁,亦从人生外部之财力权力上生此分别,与人类心性之共同大生命无关。故其所争,亦唯在力不在道。有强弱,有胜负,而无是非本末可辨。

    又如学校,远自西周中央已有辟雍,乃至乡里之庠序,此不详论。而国立大学之创立,亦远自西汉武帝时。岂不中国之新实远早于西方,乃若益见其为旧。中国儒学传统远自周公孔子,绵历三千年包括了一部中国学术文化史,可谓政治史亦在其内。守旧开新,一贯相承,学术文化乃一大生命,又何新旧可分。中国民族五千年之生命,所系亦在此。若必斩绝旧生命,始能产生新生命,试求之宇宙生物,又宁有其例。

    又中国社会师弟子相从讲学,主要乃在中年以后。颜渊子路从学孔子达三十年之久。直至明代阳明讲学,其弟子相随亦多达二三十年以上。此风下迄清代犹未变。故书院讲学就世界教育史言,亦可谓乃中国之一新。今则新教育开始,从学年龄率在三十岁以前。小学以至大学,师长当可达百人。此属中国传统教育下层小学一阶段已大变,而中国传统教育之上层大学一阶段,则已废失无存。

    夫妇好合,百年偕老,已成为中国自古相传五千年来之旧风气旧传统。今台湾仅一千八百万人口,据统计,不到半小时即有离婚案一起,按月当得一千五百件。夫妇关系变,父母子女家庭关系亦随而变。自此以往,旧家庭当不易再遘。故中国之宗族制度,宗法社会,就世界之社会史言,亦可谓乃中国之一新。

    中国五千年来之旧文化旧传统,家庭生活与学校教育,以及政治制度,当为其主要之三根干,三基础,今则皆已解体,恐再难复兴。即商业上之机械与资本,乃及工厂与公司组织,亦当追随西方而变。则试问何一乃可不变?又可不追随他人而变?此实深堪警惕矣。

    简言之,中国重人,西方重物。中国人言:“人唯求旧,物唯求新。”今日国人最所醉心者,曰科技,曰财富,皆物非人。由科技争财富,由财富争权力。今乃由政府来倡导科技财富,再由拥有财富人回头来向政府争权力,而主要根源则在科技上。能发明科技而加运使,乃得为新人才。人才建国,实即科技建国。物为主,当重。人为副,可轻。自中国观念言,则本末倒置。若更求重人而轻物,则中国人之旧或将又转为此下世界之一新。期吾国人能于人物轻重,乃至风气新旧间,面对当前国际之实际情势,而再加深思。于一务求新中,风气人心能转一新方向,更臻一新境界。不仅吾国家民族前途所赖,亦于世界情势增添一新希望。幸吾国人能勿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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