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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简与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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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出中国文学之极高榜样。而在四人之当时,可谓乃尚未有文学一观念之存在。此四人亦绝未想到撰出文学作品,成为一文学家。中国人开始有文学观念,可谓即在诸葛亮同时之曹操。即后世所谓之建安文学。曹子丕有典论论文一篇,备及当时诸文学家,而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后世之有文学独立观当始此。但必以文章为经国大业,是其文学观仍未能脱离政治观之证。

    晋宋之际有陶潜,唐代开元天宝间有杜甫,皆未于政治上有表现,而独以文学擅名。然彼两人心中,亦何尝欲专为一诗人或文学家。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为百世之师,而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则亦岂专一有志于文学而以古文家自命。即如十国时之李后主,及南宋之辛弃疾,亦何尝欲专成一词人。近代国人,乃专认元代明初之剧曲说部为文学,因其略有似于西方文学之所为,不知其特为中国文学中一歧流,一别派,一旁支。时代人物不同,而作品亦随而变。上述古人多求在时代中做人,近代国人乃求特出时代在时代外做人。读古人之作品,当先知其作家。读近代作品,可不详究其作家。亦可谓中国一部文学史,凡其作品乃均涵有作者之一番苦心存在,而此心当不得仅谓之文学创作心,乃正胚胎于全体文化之传统中而生此心,亦非别有所创新。清初,金圣叹以董解元之西厢记,施耐庵之水浒传,媲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定为中国六大才子奇书。此实不失为一种通识。圣叹亦在异族政权统治下,故特寄意于西厢水浒之作者。而岂如近人之强为区分,必以开新除旧之见羼其中乎。

    小戴礼大学篇提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项,条贯而上,为人生之大本要旨。中国并无社会一名称,所谓天下,实犹西方人所言之社会,而广狭不同。西方社会在政府之下,中国人言天下,则在政府之上。政治乃人群中一组织,然所能讲究治理者亦有限。天下则更超政治之上,犹言人道尤超于治道之上。小戴礼礼运篇言天下为公,即指普天之下之全人群言。古今中外全世界人,言社会则花样百出,言天下则全体如一。简单繁复之分别,主要乃在此。

    周公事业主要终在政治上,孔子事业则超乎政治而在天下后世人群大全体上。中国人尊孔子为至圣先师,其地位尤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上之。中国人又言“作之君,作之师”,师道当犹在君道之上。此又中国人一特有观念。

    范仲淹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时宋以外尚有辽与夏,天下分裂,仲淹仅为宋朝一秀才,未登仕途,乃即知以天下为忧。此唯中国传统之士,乃有此想。仲淹极推东汉严子陵,子陵值光武东汉中兴,垂钓富春江上,不出从政,其出处进退实有关人道之大。孟子称伊尹圣之任,伯夷圣之清,柳下惠圣之和。庄周、屈原、陶潜、杜甫,不从事政治活动,而同受中国后代人崇奉。其仕其隐,亦有外在条件。为清为和,同得为圣。顾亭林有言:“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言天下兴亡,乃指人伦大道,风俗民情,即人生之总全体,近人谓之文化。政治仅文化中一项目,在政治上无可用力,犹可在天下更高处文化之广大面用力。唯其用力中心则在各己个人身上,至为简单。苟无此中心,则时地不同,性情不同,各有志向,各自努力,各辟途径,互不相关,并生冲突。在人事繁复中,乱端迭起。而无一共同大道可遵。乃仅于繁复中求其融和会通,此事甚难,西方社会即如此。

    希腊乃一商业社会,各人经商道路不同,向外发展,相习成风,影响及于学术界。如文学,不重作者从人生内部深处自吐心情,以获读者之同感。专从外面猎取恋爱战争神话探险等题材,讲造故事,曲折离奇,紧张刺激,取悦人心,消遣娱乐,斯即至矣。所谓文学之美,在外不在内,在事不在心。如此发展,乃于人群大道日趋日远,转增纷扰。

    又如音乐,中国重由内发出之心,西方重向外发展之音。故中国音乐与文学常能融合为一体,而西方则音乐文学各自独立,分别成两途。以乐器言,如中国之笙,转入西土,演变为风琴,组织繁复,音声之变,日渐超越。尤其如各乐器合奏,益增繁复。音乐乃若离开人生,别有一境界独立在外,待人寻求,由人发现。不知音乐本亦从人生内部发出,如鸟鸣兽啼,在鸟兽内心自感舒畅。西方音乐则变而益远,至少由声动心,非由心发声。愈失其简单,愈趋于复杂。遂使人生问题日漓而失真。

    更如希腊有哲学,乃为人生要求认识问题解决问题之一项学问。但亦不本之于内,而主向外寻觅,乃有宇宙论、形而上学等讨论。而在中国则无之。中国所谓一天人,合内外,仍主反就己心自找出路。故论语论仁,孔子并未把自己意见组织成一套仁的哲学来自我发挥,只就其门人随问随答,留待问者之自悟自定。儒家如此,道家亦然。凡属中国思想,都不独立成哲学一门,亦并不讲究逻辑,强人服从。但由此却正见其自信之深。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又曰:“知我者其天乎。”但自信深,而对人则有仁有礼,此即中国之人道,亦可谓即是一种人生哲学。西方则如亚里斯多德言:“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唯求自伸己见,恐人不信,多方作证,成篇累牍,著作专书。但多外面发挥,而己心之内蕴则转少。人生外部何等广大繁复,道路分歧,景象各别。聪明智慧无继承,无积累,各自向前,乃终不能有一共同之定见,则又何所谓前进。所进则唯日趋复杂而已。

    孔子卒,墨翟、杨朱竞起,皆反孔子。孟子则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各人为人群一中心,皆可自择其所学。一世尽臻于乱,而我一人仍可自学自修以臻于自治。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孟子即孔子之后生。孔子能自修其身,孟子亦然。两千年来愿学孔子者多矣,各得自修自治,不随一世以俱乱,人道遂终得一大传统,与天地以俱存。孔子畏后生,此诚一种甚深之人生哲学,而自信之坚,亦建基于此,岂待言辩。孟子曰:“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今诵孟子书,其所谓好辩,亦与西方哲学中之辩学有不同。其故可作深长思。

    庄周与孟轲略同时,兼反儒墨,唱为齐物论。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阶前小草,岂能与千年古柏相齐。墙角一老鼠,岂能与深山猛虎相齐。庄子则以比竹人籁众窍地籁为喻。风为地籁,兼众窍声为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众窍自发声,合为一和,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风非有声,乃和众声以为声。人间世群言共鸣,合成一大共和声。岂能以一声蔑众声。然庄子则效大鹏高飞远走作逍遥游,但世间除大鹏外,亦自有鹪鹩,不妨两存。此其意境何等恢宏,亦何等豪放。

    其实儒家亦与庄周持义无大相异。孟子告曹交:“子归而求之有余师。”不屑之教诲,是亦教诲之矣。孔子曰:“有鄙夫问于我,悾悾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矣。”鄙夫亦自有其意见,孔子亦只就其意见推及其正反两端而加以叩问,使此鄙夫自有所取舍,执中亦出其自取。孔子之所最恶者曰乡愿,以其随众无己见。孔孟亦何尝欲以一声掩众声。但孔子又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孟子又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豪杰之士,即犹庄周之言大鹏。故儒道两家,义非大殊。中国三四千年来一部思想史,实乃集众呼声一大和。如吹笙管,众口一声,先后一调,诚可谓简单之至。

    西方人则各务自创一调,自成一声,以不和互异为尚。不自辟蹊径,则不得认一思想家。故一部西方哲学史,则日趋繁复,不相协调,而成一争衡不统一之局。循此以往,争衡愈多愈烈。宗教若求大同,然宗教与哲学仍不和,仍有争。

    科学则更多歧,更繁复,更以启人争。故西方学术最后乃归趋于科学一途,唯知物,不求知人。人亦物中一物,与物为伍,乃至从物为奴。而人事乃更趋于复。果使有物无人,宇宙重反于大自然,则较当前人世岂不转趋简单化。岂此乃非性之所向往乎?即以医学言,中国人认人身一体,医理亦力求简单。西方医学重剖,病生一处,即加割除,其对全部人生亦如此。希腊病,割除希腊。罗马再病,除罗马。全部欧洲史,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一部西洋史,乃一部人类病痛割除。历经大手术,病痛越大,愈求简单,愈趋复杂。中国则四千年来依然一中国,首卫生调养,割除大手术极少应用。此亦简单与繁复之一具体明例。今人乃谓中无科学,焉得如孟子之好辩者起而辩之。

    总之,中国主从整全体来推申及于各部分,故其事简单。西方主从各部分来会组成一总全体,则其事繁复。何以有此岐趋,则散见本书各篇,此不一一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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