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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天地与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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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同有情。楚辞言:“悲哉秋之为气也。”欧阳修有秋声赋。人自天地中生,人之性情即自天地大自然之性情来。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此非一片春情乎?草与花与莺,皆有生命,然不得谓春亦生命。春夏秋冬四季,皆无生命,然不得谓生命中无此春夏秋冬四季之变化。生命中有魂气,春夏秋冬四季,斯即天地大自然之魂气。

    晋人言:“风景不殊,而举目有河山之异。”河山属地,仅有形。风乃气流,景则光辉,此属天。无风景,则河山亦何堪欣赏。陶渊明结庐在人境,非有河山之胜,亦同有风景之美。宋人诗:“云淡风轻近午天,随花旁柳访前川。”一川流水必辅之以两岸之花柳,又必在近午淡云下,轻风中,此一川遂足资流连。故知人生不只限于身,仰天俯地,顶天立地,乃有此生。而岂衣食温饱之谓生乎。

    或疑尊卑贵贱,失平等义。不知平等乃从小生命观相互起争而来。苟从大生命观着眼,则天自尊,地自卑,而万物与人则尤卑。张横渠西铭:“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则无生尊于有生,自然尊于人类,亦可见矣。然天地乃因人而尊,苟使无人,则浑沌一块,复何尊卑之别。杜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蒿目无人,则山河草木,有生无生,春意虽浓,亦唯增诗人之悲伤而已。唯中国人能抱大生命观,故治中国文学,读中国书,诵中国诗词,看中国戏剧,乃见人生之真处深处。此当超乎形上,得其气象,乃见人生之性情。如西方文学,仅在具体人事中,而人事又必在具体器物中,则诚浅之乎其视人生矣。

    故人生必在大同中,不在小异中。“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类聚群分,皆以见小异,非以见大同,而吉凶乃于是而见。若论中国,大河长江,南至珠江,北至黑龙江,西达澜沧江,一片大地,尽为一中国。共于此土,则尽为中国人。类聚如此之众,群分又如此之大,自生多吉。欧洲地广虽逊亚洲,而分为四五十国,日以相争,以吉以凶,人生真理即此见矣。

    系辞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大人生乃一易知易从之人生,小人生则一不易知不易从之人生。故言中国人生乃一易知易从之人生,而西方人生则乃是一不易知不易从之人生。于是而有哲学,有科学。哲学不易知,科学不易从,而人之为人斯亦难矣。

    中国人重德,德即性也。有德乃有业。且不言农业,姑言工业。如陶瓷成器以供用,而其形态,其光色,非为供用,乃以悦人之目,乐人之心,使为可亲。故中国工业乃艺术化,亦与人同在一大生命中,而相与共融为一体。即中国之烹饪,亦臻艺术化。中庸言:“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此味即艺术化。今人称人情味,则此情亦艺术化。情化为德,中国人言道德,是亦人生一大艺术。苟非明乎大人生之意义,则亦不足以语此。

    在上引系辞一节中,有一字大堪注意者,厥为一“位”字。大人生中有小人生,此小人生在大人生中则有其所居之位。人之始生为婴孩,在家中,唯待父母长上之养育辅教,斯其位最下。及其长大成人,成德成业,以立以达,而其位乃大不同。如鲁哀公为君,季孙氏为三卿之长。而孔子则为一平民。然孔子之德业,则居天下古今之高位。以其志在人类,志在天地,不在其一小我,而在一大生命以及天地一大自然,所谓居天下之广居。其位高,斯其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亦遂与其他人不同。中国人则称此等人为大人,或称圣人,稍下则有贤人君子。而最居小位者,则称小人。其所居不平等,犹如家屋有大小,居屋不同,同一家人,地位亦有不同。德业不同,斯其人生之不同则尤大。

    汉儒言:“黄金满篑,不如遗子一经。”拥有黄金,乃可建造一大屋。通一经,斯可成德立业。既不得谓居屋非其人生之一部分,则德业岂得谓非人生。屋可亲,岂得如德业之可重。抑且黄金与居屋,必求之于外。德则成于己,成于内。由立德而成业,其业亦在己在内,故为易知易从。今试问,从何处去觅此黄金?纵善经商,亦不易知。但成德立业,则即在己心。如居家为孝,幼稚皆知皆能。大舜之孝,亦易知易从。不如陶朱公之经商致富,其事必有待于外,非可本于己而必得。

    鼠居厕则食粪,居仓则食粟。焉得谓其所居所食,乃在鼠之生命之外,与鼠之生无关。人生亦如此。故李斯观于厕鼠之与仓鼠,乃弃其为吏,而从学于荀子。此后乃贵为秦相。中国人言,人品有万般,唯有读书高。此言为一文化人,即始得人生之高位。李斯为人,兴于鼠,亦仅得比于鼠。仓鼠之与厕鼠,其为鼠则一。李斯亦终为一小人而止。观其临死前之告其子者,而可知矣。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振衣濯足,乃人生常事。然在千仞冈上,临万里流,境不同,斯其振衣濯足亦不同。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既不在千仞冈上,亦不在万里流边,而其意境又不同。若如颜渊居陋巷,则犹不如陶潜之东篱,而其意境又不同。颜子在孔门德行之科,则人生高位,在德不在境。今人好处富贵,不知富贵亦一境,在所遇,而不可求。故孔子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我亦为之。”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富贵亦非不可居。子贡货殖亿则屡中,其贤仅逊于颜渊。而尧舜贵为天子,天子亦一位,非不可居,但非尽人可求。孔子则位虽高,而尽人可求。故其弟子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司马迁赞孔子,亦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能知希圣,斯亦可谓之贤人矣。

    系辞又言:“圣人设卦观象。”周易上下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可以象千古万变之人生。而其大要,则不出两端。一曰时,一曰位。小我人生必占一地,又必占一时。位属地,时属天。位尚易知,时则难知。诗人言:“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上之时短,已历千年。山中之时长,则仅七日而已。其实此事亦易知。忙忙碌碌,日不暇给,转瞬之间,岁月已过。而方其岑寂孤居,则日长如年,有不胜厌倦之苦矣。或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或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为奴为役,岁月易消。若由其作主,则己本无主,岁月难消,自不待言。

    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亦可谓孔子大圣,乃最能处其时。孔子自言:“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孔子以来,已两千五百年,人之寿跻七十者,虽曰古来稀,亦已不可胜计,谁复得从心所欲不逾矩之一境。是孔子之处其时,不啻如坐山中,乃竟如登天上矣。

    孔子又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二千年来之古,已尽在孔子之心中。又曰:“殷因于夏礼,其损益可知。周因于殷礼,其损益可知。其或继周者,虽百世亦可知。”是若孔子身后三千年之人生,亦已在孔子之心中。孔子虽生七十年,而所见所知,则达五千年。此所谓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也。唐人之诗又有之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孔子志学地位之高,故有其所见所知之远。小人唯求一身温饱,否则求富贵长陷尘网中,何以知于此。

    故人生当论其时,论其位。而其时其位,则唯在其心。乌得以百年之身为人生之位与时?继此当论动静。一若时则动,位则静。不知位亦有动,时亦有静。天地合一,斯动静亦合一。可分而不可分。一动一静,分为阴阳。阴阳亦可合可分。阳则可见可知,阴则不可见不可知。人能见知及于不可见不可知,亦唯吾此生则止矣。我之祖宗子孙不可见不可知者多矣,然实同此一生。吾之国,吾之天下,不可见不可知者又多矣,然实亦吾之一生也。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必知其所不知,始为知。中庸言:“今夫天,斯昭昭之多。今夫地,斯一撮土之多。”昭昭之外,岂不尚有天。然知此昭昭,不知其外,斯亦知天矣。故必兼不知以成其知。犹如必兼无生,乃以成其生。外于天地万物,则无以成吾生。故兼天地万物以为我之生,犹兼不知以成吾之知。唯知有大小,亦如生有大小。要之,其为生为知则一。

    中国人能安于所不知,此即乐天知命。西方人必求知其所不知,必求无所不知以为知。故天文学家不知天。地质学家不知地。生物学家不知生。不学医,不习解剖,又何以知己之身。然至今西方医学,仍为不知身。专务于知,宜其终陷于不仁而不自知。斯亦无奈之何。

    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凡此孝弟爱亲之行即其生,此即己之立矣。学文则推己以及人,旁及于他人之生,以至于万物,而达于天地之广大与悠久。各种花样,皆谓之文。登高自卑,行远自迩。己生不立,则又何自以及此。“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不知孝弟爱亲以为生,此亦可谓之盲生。科学发明,尽成瞎马。今日之举世巅危,又岂夜半深池之可相比拟。

    孔子又言:“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仁者静,知者动。仁者寿,知者乐。”此非仁知分言。天地大自然有动有静,有山有水,斯人性亦有仁有知。然系辞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则天之所赋犹其始,但仅有其可能而已。作成之则在地。如人之生,由母受父精为之始,由母怀胎十月作成之。唯有始,始有成。故人虽自母腹生,而终必尊其父。人之生,可以仁,可以知。系辞又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则人之成其仁成其知者,其事乃在人。犹我之有生,始自父母,作成为人,则犹在己。故天一位,人一位,亦复各有其时。非有天可以无人,亦非有人乃可无天。即此章孔子言仁知,若分言之,亦可谓乃兼言之。仁则知矣,知则仁矣。孝弟爱亲属仁,然非不兼知。不知父母,斯何孝。不知长上,斯何弟。不知有众,斯何爱。不知有仁,斯何亲。若如西方人,唯抱个人主义,向外求知,斯亦唯知动,唯知乐。男女恋爱,是一乐。经商牟利,是一乐。奥林匹克运动会争一冠亚军,是一乐。核子武器杀人盈城,杀人盈野,灭人之国,绝人之族,亦一乐。然岂真乐之所在?故兼知始是仁,兼动始是静,兼乐始是寿。反而言之亦然。人生如循环,知有时,斯知有古往今来。知有位,斯知有彼我相别。知有天地万物,斯知我生。知我生,斯亦知天地万物之并在吾生矣。此所谓通天人,合内外。何以知之,入则孝,出则弟,泛爱众,而亲仁,斯乃可以为知矣,而岂不爱无仁之谓知?亦岂不知之谓仁,不行之谓知?可不求其全体,而唯钻牛角尖蛮触相争之谓即人生乎?而亦岂外于天地万物而独可有我之生之存在乎?即此求之,亦可当下而是矣。中国人言圣,实亦言其聪明。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远胜于人,斯谓之聪明大圣。然耳聪则犹必在目明之上。目视有色可见,耳听之声无可见,犹有听于无声之声者。如天命,此即无声之声也。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此则听于无声,而不啻耳提而面命之矣。中国学术思想好言其大局与全体。如言人生,乃举古今中外人类生命之大全体言。人生以外,则言天地,亦举其尊卑阴阳动静刚柔,亦言大全体。至于枝节部分,则贵因时因地因人因事,分别善处。要之,以不违大局全体为主。此亦中国传统一主要精义所在,学者所当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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