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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物世界与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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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生命亦归入己之心,而与己之生命融为一体。故养心贵能养其情,不在养其知。孔子曰:“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为心情见于行为,始是生命。有生命,乃始加以外面文章知识之教育。生命开始重在其有家,家庭教育乃以教其情。西方人自幼即以知识为教,自心生活言,无以成人。西方哲学亦贵知不贵情。至少非中国人所谓人伦之学。西方科学就物以为知,更非养其心。为学立场不本于心生活,不本于生命之全体,而仅本于身生活之一部分,故其为害于全人生者转多。

    中国人言知,分体魄与魂气。体魄之知,限于身之器官,各别不相通。鼻口所知为气味,生命所赖,非呼吸饮食则不得生。视听所知为声色,无声色,无见闻,虽可有生,但生之境界狭,不得为人生之全。马牛羊鸡犬豕六畜,皆有视听见闻。犬马知亲疏,人或自称犬马,然人生终与犬马有别。

    论语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知有父母兄长,不孝不弟,即不仁。人而无仁,则所知非智。其心有仁,乃得谓之为成人。既成人,乃有魂气之知。乃为心生活之知。若仅求通于物,则无仁而不智。科学造原子弹核武器,岂非皆无仁不智。哲学创为唯心唯物论,其心实亦如物,不仁无智。仁智皆即人之心生命,必通天人一内外而始得。故中国人所重在道,则重行又过于重知,而始得称之为成人。西方人则生即为人,无中国人此观念。

    孔子曰:“仁者寿,智者乐。”唯仁乃得生生不已,此乃大生命之寿。唯智乃能无入而不自得,即自得其生命之乐。乐天安命,乃大智,亦大乐。原始人赖渔猎为生,渔猎必赖体魄之知。归而洞居,家人相聚为欢,遇月夜,或出洞以歌以舞,如是始是心的人生,乃得谓之真人生。其渔其猎,乃人生之手段或工具,此乃人生所不得已而应有之用。其洞居相聚,或出洞歌舞,乃始是人生自然真生命之体之一面,人生可乐正在此。近代人乃转以慕效原始人渔猎为种种运动,转谓人生真乐乃在此,则亦浅矣乎其视人生之乐矣。

    即如鸟兽晨兴,林中争鸣,闲居相聚,乃其乐处,亦即其真生命之一面。故生命必同类相和相亲,不在同类之相敌相争。有一家之和,有一国之和,有天下之和。道一风同,乃得之。真人生则不仅在身,必在家国天下。在人生之大和中,乃得人生之真乐。

    目欲视,耳欲听,此之谓欲。视听而心乐,此之谓情。人生真处乃在情,不在欲。西方人重知不重行,重别不重通,重争不重和,重欲不重情,其生乃不安不乐,则何贵有此生。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曰悦、曰乐、曰不愠,皆在人生真处。学而时习,则可上通前古。有朋远来,乃可旁通一世,并可下通后世。人生到此,何乐如之。己之所乐,他人不知,己又何愠。或问,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不知非读书乃为学。原始人洞内相聚,洞外歌舞,即有学。今日西方科学,乃仅学原始人之以渔以猎,学其人生手段,人生方法,学其为人生之工具者日见进步,而其距人生真处目的所在则更远。不求之近而求之远,乃求灵魂上天堂,则人生仍是一手段非目的。

    能疏于物而亲于心,乃得孔子仁智之大义,而人生乐处亦在是,人生真处亦在是。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言:“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性在天,率之修之教之则在人。求善处人生者其勉之。仁为己任,死而后已,实则乃是止于至善。孔子又曰:“富贵不可求,从吾所好。”富贵乃外在物世界,所好则内在心世界事,此其别。

    平剧中两人对骂,其相骂声,乃和合如一歌。两人对杀,其相杀状,乃和合如一舞。人生而戏剧化,即人生之艺术化。西方人生则一趋于机械化,非艺术。核子战争岂得谓是一场戏剧,又岂得谓是一种艺术。

    人生贵能单纯多闲暇,此心乃有欣赏可言,而生命乃得感其悠长。若多外来刺激,唯感繁杂忙碌,则此心不安不乐,生命亦唯感其短促。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一则为机械人生,一则为艺术人生,对此不当不辨。

    有医德,有医术。医术可以救人得生,亦可处人于死。但医德只许救人生,不许处人死。法律主要则在处人死。中国古人极重医,轻视法。西方教会创始大学即有医法两科,不为医师,即为律师,同以救人死为任务。纵是恶人患病,医师必加以治疗。犯罪,律师必为之辩护。中国人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救人死,其道远超于良医。故中国人兼言道术,而法术则为中国人所轻。更何论于刑罚之法。西方宗教凯撒事凯撒管,治平大道,上帝亦所不理,则唯有律师可任。故西方人仅知有法术,不知有道德,乃为西方文化一大缺陷。

    (二)

    中国自古即为一农业社会,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生事已足。过求拓展,不仅收获不增,或反致荒芜。安分守己,斯为上策。夫妇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有福,群知羡慕。故所重在人之性情德行,在内心,不在外物。外物多同,所异则在心。

    西方古希腊则为一商业社会,群出经商,或致巨富,或仍平平,或则亏折,遭遇不同,机会不同。故其所重,多在外,不在内。即反求之己,亦在其商品货物上,不在其德性修养上。他人之向我所求,亦在物,不在其心。中西人生相异其要在此。

    农事最重天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季节令,谷雨霜降,大体可信。航行大海中,朝夕之间,风浪难测。故农业民族仰天俯地,多信心。对之有信,始有忠。不仅对天地,即对五谷百蔬,鸡犬牛羊亦然。故农人其性忠信,一心瞻对,即为笃敬。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是也。商人不仅航行海洋,所至亦异地异风,无信心,亦无忠忱,唯以机变适应,甚至欺诈,无忠信笃敬可言。故西方人所重在外,天地人群尽在外,与己若相敌对。中国人则重一己之内心,对人对天地万物,同此一心。通天人,合内外,皆此一心。除忠信笃敬外,更有何事。

    人生所贵,在能同中求异。我之在天地万物中,必求有所异,始见有我之存在。我之异于外者,亦只在此一心。故中国人所重乃在德性之学。忠信笃敬,乃至为圣为贤,为君子,只是此心德性上程度之异,其所重皆在内。富贵名位,事业权力,则在外,中国人乃不加重视。

    人生要求主要果在己之一心,则求而易得。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孟子曰:“是不为,非不能。”韩愈亦言:“足于己,无待于外。”而且人心相同,己之所得,亦可分之人人。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老子亦曰:“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如此则道一风同,礼运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即在是。西方人则内心只有求,所求则尽为外物。又即以身为己,身亦一物,而心为形役,只成人生一工具。但身之所求,如衣食,实易满足。不易满足者实在心。于是求衣食,转而为求富贵。而富贵乃相形而见。他人贫,乃见己之富。故孔子曰:“为富不仁。”既求富,又当求贵,否则不足以自保。故财富之上,必继之以权力。故希腊之后乃继之以罗马。

    西方人重外不重内,故知有事业,不知有德性。事业有成败,而德性则可有成不败。两军交战有胜负,而中国则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杀身成仁,亦无亏其为将之德矣。西方则兵败将降,乃属常事。拿破仑一世雄豪,两度败降,终不失为西方一英雄。以中国标准言,则不得不谓其德性之有亏。

    诸葛亮病死五丈原,可谓事业无成,但亦已全其性命。较之曹操与司马懿,事业有成,性命有亏,贤奸之辨显然。此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人生观。近代国人竞慕西化,性命二字,已不知作何解。则曹操司马懿必转而居诸葛之上矣。

    中国人重德性,其论人亦有品格。品较在内,而格则形于外。如曰格式,又曰形格势禁。物必有形,形必有格。大学言格物致知,能于外物知有格,斯即其内在一己之德性。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人生主要在其一心之德性,亦即人生之真乐所在。乐在心,不在身。故身生活必知有格,饮食起居皆有格。富贵属身外物。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而颜子不改其乐。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此诚中国人生哲学一最要端。身之格曰“廉耻”,心之格曰“礼义”。礼义廉耻尚在外,孝弟忠信始在内。而内必形于外。道释太偏内,西方太偏外。中国儒家则主一天人,合内外,始得谓之中。

    中国人言天地万物,亦主其德性。麟凤龟龙为四灵,麟与龙较难详,凤与龟则较易知。庄周言:“凤鸟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则其一栖一食皆有格。龟之饮食享受,活动作为,极有限制,极有禁格。但其寿命则长,故亦尊之为四灵之一。灵指心,指德性言。庄周辞楚相,曰:“宁为龟之曳尾于涂中。”故中国民族生命长达五千年,生齿日繁,人文日化。直迄于今,乃始改图。生而为龟,必为人所耻。人心之变,于斯可见。

    中国人对禽兽之德性观,尤可举家畜为例。如群字从羊,因羊最能群。善字亦从羊,则唯能群始为善。如美字从羊,亦指其德性,不指其躯体,亦不专指其味。犬牛鸡豚皆有美味,而羊则能群有善尤为美。窈窕淑女,亦指其德性美。古希腊雕塑美女,主要在其形体,与中国人观念大不同。诗又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女性美在其一笑一盼,此皆内心之表现。目与口其美浅。羲字亦从羊,则未有不群无善而可得谓之羲者。易卦龙象乾,马象坤,羊象兑。兑指泽,尚通。能群而有善,则人与人相通。可见兑象羊,亦指其德性。群水汇聚则为洋,洋洋大观,亦指其通。庠序之教,庠亦从羊。教育重在教人有善能群,亦重其德性。祥从羊,祭祀奉羊,亦为鬼神所喜,故得吉祥之报。详字从羊,言语能彼此相通始得详,不在多言。佯从人从羊,乃伪装。羊富群性,缺个性。人之为性,则须能立己以通于群,否则为孔子所恶之乡愿。故佯则不诚不实,虽非巧言令色,亦不在可取之列。中国文字创造远在周公孔子之前,而其义已如此。此见中国之文化传统远有来历。依近代国人之意见,中国古人喜龟喜羊,宜其不得争存于当今之世矣。

    中国人尤以德性观自然。盈天地皆一德一性之相通。一己之德性,即为天地之中心,为万世之常轨,而事业亦尽在其中矣。故立己立德,乃为人生唯一大事。今国人则尽从外面事业上来谈人生,则其无当于中国文化旧传统之深情蜜意亦可知。

    中国人言己,非个人。必在大群中始有己,无己亦无群。故己为人,人为己,人己相对而合一,有别而相通。相通合一,即人之德性。故不知人之德性,即无己,亦无人。今日举世群趋于功利,不再论德性。自中国人观念言,则一切皆架空虚构,物与物相叠,成此架构,乃如一大机器,其中只缺一灵。灵非知识之谓。知者知于外,灵则明于内。自知之明始为灵。人为万物之灵,失其灵,即失其所以为人,更何论己。人死则尸体腐,而灵则常在天地间。西方人信有灵魂,有上帝,而上帝则在己之外,不在己之内。则上帝亦如一物。灵魂与上帝之相通,非中国人所谓德性之相通,而别有其所以为相通之道,此则成为西方之宗教。双方之辨,有待详申。

    (三)

    世有盛衰治乱。中国历史,盛世治世,人物活动少,表现亦少。衰世乱世,人物活动多,表现亦多,其影响转深而大。此为中国历史一特征,亦即中国文化一特征。

    唐虞之治,苟无洪水为患,则亦平安而过。尧舜禹之弘德大业,亦渺不可见矣。夏代稍可述者,则为少康之中兴。必待夏桀无道,乃有汤与伊尹之出现。商代之稍可述者,则有盘庚之迁徙。必待商纣无道,乃有西伯昌周武王之出现。及于成康,天下平治,乃亦无人无事可述。稍可述者,则为宣王之中兴。平王东迁,春秋两百四十年乱世,人物迭起,试读一部左传,何等灿烂,何等光明,较之诗书,影响当更大。战国益衰益乱,而人物更迭起。其影响于后世者,乃更大更远。

    秦代一统,人物乃无可言。汉兴,高惠文景,以至武帝,由乱转治,由衰转盛,人物事业始多可称。但其臻盛世,人物亦渐降。稍可述者,为宣帝之中兴。东汉光武明章,又复由乱转治,由衰转盛,乃多人物可述。三国世乱,人物又鼎盛。西晋稍定,人物亦遽退。南北朝之际,北方之乱盛于南方,而人物则较多。唐代之起,由衰转盛,由乱转治,而人物亦特多。要之,世乱则人物起,世治则人物谢。宋不如唐之盛,而人物则更盛于唐。南宋更衰,而人物则更起,不遽逊于北宋。武臣如岳武穆,文人如朱晦庵,杰出古今,汉唐以来,谁与相俦。

    元代以蒙古异族入主,政治变于上,而社会则依然中国之社会,人物则依然中国之人物。文化传统俨然无变。明初人物,皆起于元。下如王阳明,苟非龙场驿之贬,不有宸濠之乱,亦不成一后世相传之王阳明。世益衰,而人物益起,乃有无锡顾高之东林。

    清代又以满洲异族入主,而明遗民乃多千古杰出之人物。如顾亭林,如李二曲,如黄梨洲,如王船山,多在野,不在朝。下及乾隆盛世,十大武功,煊赫一时,然为中国人所夸称者,则为在野之学术,而非在朝之功业。吴派、皖派,常州派、扬州派,汉学之兴,与宋学相抗衡。非由政府提倡,乃民间自由兴起。嘉道以下,由盛转衰,由治转乱,而后有湖南湘乡一派之崛起。此亦在下不在上。辛亥革命,于是又有新时代之新人物兴起。

    故就一部二十四史言,吾中华民族生命之旺盛,乃每见于衰乱世,更过于在升平世。此则为并世其他民族所少见。即就西欧言,如希腊罗马,衰则永不复起。现代国家如英法,则衰象已见,恐亦不能再如以往之英法。其病痛所在,凡所建设,偏在物质方面,而人类本身,则似转少注意。则如身之既老,乃不复旺。此亦一种自然现象,无足深怪。中国治世盛世,亦不重物质建设。唐虞三代古迹,极少遗存。秦有阿房宫,项王入关,一炬而烬。长安为汉唐故都,其建设遗迹存者有几。北平为元明清三代故都,尚留有六七百年以上之故宫,较之希腊罗马遗迹,尚愧不如。今亦仅供国人游览,而国人对之,亦不会有崇敬心。唯有如曲阜孔林,则历两千五百年来仍然无恙。故中国传统重人重心,西方传统重物重事。此其大异。在中国,田野平民间,子女之孝其父母,其事乃更重于廊庙宫殿卿相之忠其君上。只说移孝作忠,未闻移忠作孝。

    中国传统政治制度,为臣者逢父母丧,必离职回乡,守孝三年。期满,始得再仕。则孝心重于世务,为子重于为臣,此即人生一事业。其事业则在道义,不在功利。功利事业必随时而变,道义事业则千古常传。既重道义,乃奉孔子为一宗师。虽有敌国外患,可以破坏其一国之物质建设,但难以破坏其四海皆同之精神传统。故中国民族之命脉,乃在其内心,而不在其外物。

    哀痛心,乃人类德性中极具意义价值之心情。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亦可谓哀痛之心乃仁之至。人莫不有父母,莫不有父母之丧。中国人教孝,慎终追远,乃培植其哀痛心。世衰时乱,哀痛心生发,而后才智辈起,拯救非难。释迦见生老病死,乃生恐惧心,厌恶心,但不知培养人之哀痛心。西方信灵魂上天堂,哀死之心则淡。故西方人唯求乐生,不知哀死。唯中国人生能哀乐兼存,又能得其中和。以是中国人之德性,乃特较其他民族为深厚,而其生命绵延乃有其悠久之前程。

    孔子辞鲁司寇,在外周游十四年,老而返鲁。鲁之君卿,仍加礼重。是乃鲁政府对孔子之迁就,而孔子则对鲁政府终未有迁就。孟子见梁惠王,使能迁就,亦见大用。然孟子不迁就,而去梁之齐。见齐宣王,仍不迁就,所如不合。汉武帝信从董仲舒对策,表章五经,罢黜百家。但董仲舒并不迁就,不如公孙弘之曲学阿世。后世遂尊仲舒而鄙公孙。唐太宗用魏徵,魏徵不迁就,真言以谏。太宗心愤,有何日杀此田舍翁之语,然终加以容忍。魏徵卒为唐代之名臣,而唐太宗亦为唐代一名君。中国传统,政府常知迁就。而儒学之最标准,则为不迁就。

    韩愈谏迎佛骨,贬于潮州,幸免一死,卒复任用。此亦宪宗之迁就,而韩愈之对宪宗则卒未迁就。汉唐两朝皆崇儒,宋尤然。神宗尊王安石司马光,而两人政见不同,卒成新旧党争,神宗哲宗亦唯迁就。明成祖攘夺帝位,方孝孺不迁就,乃受十族之诛。但后人则尊方孝孺,不尊明成祖。唯成祖既得位,终亦尊儒道,此亦其迁就。

    最特殊者,异族入主,亦知迁就中国之儒道。许衡仕于元,其所贡献亦甚大。待其死,诫其子,我为名所误,墓上唯立许某之碑,不愿再列其官位。后世亦对许衡多微辞,不如对同时之刘因。清代入关,更尊儒。明遗老守节不仕,清廷亦皆迁就。偶于李二曲稍有勉强,二曲终生居土室中,不与世相接。清廷不加逮捕,亦仍迁就。而二曲亦遂为后人崇奉一名人。中国自孔子以来两千五百年,一心相传,事迹昭彰有如此。

    抑更有进者,孔子不言性与天道,孟子言性善,乃得为亚圣。汉之司马迁,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此下二十五史之鼻祖。此在史学上之贡献,实已胜于孔子之春秋。郑玄网罗百家,括囊大典,其功亦不逊于孔子之称道诗书。韩愈后人尊之谓其文起八代之衰,为百世之师,开此下文学一大宗。此与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者,又异其趣。周敦颐著为通书,于汉唐儒林之外,乃别启道学,为宋元明三代群儒所共尊。中国学术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如马迁之于史,郑玄之于经,昌黎之于集,濂溪之于子,皆可谓超绝一世,为后代之大宗师。而朱子尤汇通四部,可谓孔子集前古之大成,而朱子则集后古之大成。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如上举,孟子以下诸人,皆孔子所谓可畏之后生。然孟子则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韩愈则曰:“并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周敦颐则曰:“学颜子之所学。”郑玄朱熹注经为业,其尊奉孔子更所不论。上下两千五百年,孔子永为至圣先师。人之所学,则皆孔子之学。人之所道,则皆孔子之道。孟子曰:“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后世继孔子而起者,亦可谓皆有得于孔子之心矣。但皆尊孔子,各不尊其己。时异世易,所学所道,实已不同,而其统则一。乃有所谓道统。道则统于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贵一统,其统均在心。其传亦在心。但心与心之间,乃有一大迁就。中国人之学统道统,乃于绝不迁就中有此一大迁就。斯人千古不磨心,唯中国文化中国人生乃有此。岂放心外物者所能有。

    然今国人则竞慕西化,乃有双手独打孔家店之老英雄,乃有线装书扔毛厕之新理论。心已变,则一切自随而变。救国救民,不本之心,唯赖外物。唯期成于物,不期成于心。心无成,而所成尽在外,亦复与人生何关。亦可谓人亦为一物,物在心外,亦即心在物外,仅为一工具,仅为一机械,心为物役,如是而已。则何复文化人生之足云。而所谓盛衰治乱,其重要性亦在物不在人。而又复何心物内外之堪分别讨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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