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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时间与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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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重时间,属虚属动,故中国人求常不求变。西方人重空间,属实属静,故西方人必求变求新。可谓中国五千年乃其民族生命之绵延,而西方则自埃及、希腊以至今日之英、法、美、苏,民族相异,生命亦变。比较中西双方文化异同,则诚有难一言以尽者。

    依人类生活史言,先渔猎,次畜牧,乃及农工业,最后始有商业。亦如人之一生,自婴孩迄老年,去死日近。亦可谓,渔猎畜牧乃人之幼稚前进期,农工业则为成长安定期,商业当为衰老期。人之既衰,最要者乃在其忆往念旧,果使往旧无可忆念,则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又何在。近代商业社会,仍不能无渔猎畜牧农工诸业,商则此诸业以成。依时间言,旧与新乃一贯相成。空间游历,则见新旧相异。时间回忆,则见新旧相成。多寿为人生一福,远游终不免为人生一劳。旧可以无新,而新则终不可以无旧。中国人知重历史,此乃生命精神之所在。斯亦见时间之于人生,乃更重于空间。

    孟子言:“规矩,方圆之至也。”方有四隅,四隅皆方乃成方。故方似由分而合。圆则浑成一体,仅有一中心,合而不可分。中国人言“天圆地方”,又言“圆颅方趾”。圆偏动,方偏静,故中国人更贵动。今人乃言中国人好静不好动,好古守旧,不尚进步,不知西方进步在其具体物质,中国进步则在其人文精神,此又其别。

    天地万物,如一大圆体。自人类言,其中心乃在各自之一己。中国人言“一天人,合内外”。此天地万物,由己为之中心,乃能一,乃能合。此言非具体,乃抽象。而己之为天地中心者,非其身,乃其心。但非西方哲学心物对立之心。中国则主心物合一,天地万物均融在此心中。此一境,此一理,则常静而不动。故乐天知命,安分守己,此即主静立人极。然而一言一行,一瞬一息,日常之应对酬酢,以至于一日二日之万机,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乃无不在于此心之动。故大学言:“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一进程,岂非即是一动。而知止在先,则仍是一动。唯动中已包有静,静中已包有动。必分别动静以为二,则难以得其境界矣。亦可谓心是一动,物是一静。大学言“致知在格物”,则心之动即在物。故唯格物乃能致知,而后我心之全体大用无不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达。此始是中国之动静合一,天人合一,内外合一,即心物合一论。

    故中国人言修身齐家以至于治国平天下,莫不以己心为之主,为之一中心。其向前而进,日迈日达,而终亦不离此中心。其前进乃如绕一大环,到穷头处,还是原先起脚处。依时间言,可谓极其绵长。而就空间言,则还是原处并未迁动。人则终是一人,己则终是一己。回吾本来面目,可谓至圣而神矣。神即融在吾之生。西方观念,灵魂天堂,与此生世,境异非一。西方重空间观,即宗教信仰亦如此。而中国人重时间观,则非今日专慕西化者之所能与言矣。

    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矩字指外面一切规范,较具体,较有静定性。庄周则言:“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故儒家重言矩,道家则重言规。因儒家重内心修养,而道家则重外面应付。规较近抽象,较有活动性。故中国人又言“循规蹈矩”,规宜循而矩则可蹈。可见规具向外行动意,矩具守己静止义。矩易落实,而规则空灵。方合四隅而成,一隅不成方,但亦自成其为一隅,中庸谓之致曲。规则为浑然之一体,非循其全,即不见其为规。人心所向,一言一行,皆可成矩。但一言一行,非可即成规。故矩实具空间义,而规则仍涵有时间义。矩为部分,规则全体。故西方人于方圆动静皆加分别。中国人言动中即涵静,静中即涵动。规矩连言,即犹方圆连言,亦犹天地连言,非只言一物一形。但儒家兼言天地重守矩,较之道家之循规仅从天,更适循用。细阐之,亦可谓精义无穷矣。

    孔子又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静,智者动。仁者寿,智者乐。”心分仁智两型。仁属情感,动而易变。智属理智,静而不变。人之初生,即有情感,理智则后起。实则理智属静而较易变,情感则属动而较不变。如慈孝,乃亦常而不变。何道以慈,何道以孝,则属智。中国观念,情感先起,属天。理智后起,属地。中国人尊天卑地,尚智更尚仁。故曰“王道不外乎人情”,又曰“天理人情”,天理王道皆见在人情中,其尊人情有如此。

    中国人言人情最重孝。舜为大孝。孟子书又有上古有不葬其亲者一节,推论葬亲之礼之由来。则孝道上古即有。知葬礼乃随其孝情来。孝之礼随世而变,而孝情则终不变。故孔子曰“仁者静,智者动”。但孝行岂可谓之不属动。唯其能常而不变,斯谓之静矣。

    今再推而言之,不仅人心有孝,即禽兽亦有孝。若以孝为爱,则草木虽无亲,亦可谓各知爱其生。生命从天来,故孝之德亦从天来。即无生物,相互间若无孝无爱可言,然同出一源,同归一体,物各有性,则宜亦有其相类似者。邹衍阴阳家言,分五行五德,其说尤流行于中国社会之下层。亦可谓即本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章来。周易乾坤两爻,一合,一分,象征天地间一切事物之变。其言玄,普通人不易晓。孔子言仁智两型,一情感,一理智,则各反之己心而可得。又山水一动一静,则人所同见同知。然犹当辨者,既同属一体,同属一心,则动中必有静,静中亦必有动。仁中必有智,智中亦必有仁。仁而不智,陷于不仁。智而不仁,便是不智。其理虽深,宜亦可知。

    乐与寿亦然。孔子称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又何怨”,即其乐。饿死首阳山,三千年来,人人心中有其人,即其寿。颜渊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亦不失为一仁者。不幸夭亡,而亦永在两千五百年之人心中,则亦不得谓之不寿。则仁者寿,宜亦有乐。而智者乐,宜亦同有寿可知。

    再推言之,天地万物同此一动一静,一乐一寿,而其间不妨仍有别。如孔子当其仁,庄老宜可当其智。儒家主仁,亦重智。道家偏智,亦有仁。其所不同,如一身之耳目手足,各分左右,听视持行,左右如一,而亦终有其分。一心兼仁智,亦类此。

    身分左右,终不宜偏左偏右。心有仁智,亦不宜偏仁偏智。偏则多失。孔子又曰:“执两而用中。”中国人一切思想论议必分而有合,合而有分。西方则宗教近仁,科学近智,各走极端,不易和合,而尤近于偏尚智,其弊亦经历长时间之演变至今而益显。西方尚智主分,中国尚仁主合,若各就双方同一短时期内之空间观之,则是非得失,洵有难定。若统就其长时间之历史变化言,则五千年来双方之不同,与其是非得失,亦可判矣。故空间之意义与价值,终不如时间。

    依照中国阴阳家言东方之人仁,西方之人义,或言智,似若仅为一种空间观。今人亦有据此来分别中西双方文化异同者。其实西外更有西,美国乃转居中国之东。抑且中国古人不知有今日之西方。盖此言虽仅空间观,实仍涵有时间观。日出于东,没于西。故谓东方之人近阳偏仁,西方之人近阴偏义或智,其言东西,实犹言始终。人生当以仁为始而终以义与智。此亦一种心物合一论,亦即仁义仁智合一,情理合一。无情乌得有理,无理亦乌得有义有智。

    人生中年以前,日趋生长,则近阳而亦近仁。中年以后,日趋成熟,则近阴亦近义与智,亦证义智由仁来。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忠信近仁,好学则学其义与智。中年以前多情多近仁,中年以后多理多近义与智,此乃人生一自然进程。孔子之求为一完人,必具备人文全体之时间性。读古人书,贵能通其大义,偏据一端,则又必失之。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若谓赤子心近仁,大人多义多智,唯大人贵能不失其赤子之心,是智与义而不失其仁。赤子亦必进而为大人,是即仁而必臻于智与义,情而必达于理。故中国人言天,常兼言阴阳。言地,常兼言山川。言人之德性,则必兼言仁智仁义。今若谓中国人重仁轻智轻义,重情轻理,岂不又失之。又如原始野蛮人,若其仁不如后世人,实乃其智义不如后世人。原始人亦具好生之心,即其仁。唯不知何以好其生,又不知好人之生亦即所以好己之生。智义不及,乃无以见其仁。理不到,亦无以见其情。而近代核子武器之发明,则其仁、其情又远不如原始之野蛮人矣。故人事复杂,世态多端,单凭短暂之空间具体无可判,必待悠久之时间抽象论乃定。

    中国人言始终,又言本末源流。倘谓中国人重本源,轻末流,则又失之。故中国人兼言天地,而天尊地卑,又必加以分别。虽其语流为通俗,其义深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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