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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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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御,是拦夺财物。《康诰》,是《周书》篇名。越,是颠越。譈,是怨恶。

    万章又问孟子说:“夫子谓受赐者但当观其交际之礼,不必更问其所从来。设若有人,于国门之外、旷野之所,截人而杀之,因用其御得之货,交我以道,馈我以礼。若此者,亦可不问其所从来而受之乎?”孟子答说:“若是御人之货,则岂可受?《书经•康诰》之篇有云:‘杀人而颠越之,因取其所有之货,闵然不知畏死。这等凶恶之人,人所共愤,凡民无有不。’可见御人之盗,乃天理之所不容,王法之所不宥,不待教戒,即当诛戮者也,岂可受其馈乎?盖义所当受,即殷受夏之天下、周受殷之天下,亦有所不辞者,其功烈至今光显,人孰得而议之?若夫御得之货,不义甚矣,如之何其可受也哉?此可见君子虽重于绝人,而未尝不严于律己。尊者之赐,虽有所弗却;而义利之辨,固未尝不审也。”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

    比字,解作连字。充,是推广的意思。

    万章又问孟子说:“御人之货,诚不可受矣。窃见今之诸侯,暴征、横敛,剥民以自奉,其取诸民之不义,就与御人国门之外的一般。苟善其礼,而备物以相交,斯君子受之,而不嫌于不义,此与受御人之货者有何分别?敢问此何说也?”孟子答说:“今之诸侯,取之于民固多不义,比之于盗,则亦太甚矣。试以王者之法论之。子以为今之天下,有王者起而修明法度,将连合今之诸侯,而尽诛之乎?抑先施教令,不改而后诛之乎?必教之不改而后诛之,则与御人之盗不待教而诛者,固有间矣。今但以其取非其有,而遂谓之盗,是乃推不取之类,直至于义之至精、至密的去处,必一介不取而后为义之尽;所以稍涉不义,而即加之以盗名也。其实御人之盗,乃为真盗;诸侯取非其有,虽今之所谓民贼,岂可遽以同于御人之盗也哉?即诸侯异于御人之盗,则诸侯之馈,亦异于御得之货矣。尚何疑于君子之受赐乎?”

    “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猎较,是田猎相较,夺取禽兽。

    孟子又告万章说:“诸侯之馈,所以不可概却者,非但义不可以过求,而礼固不嫌于从俗也。昔者孔子之仕于鲁国也,鲁人之俗,每当祭祀之时,必去田猎于外,追逐禽兽,争相较夺,以供俎豆之需。此其事宜非圣人之所屑为矣,乃孔子亦从其俗而与之猎较焉。夫田猎之事,鄙事也;较夺之俗,薄俗也。孔子犹且为之,不肯自别于鲁人,则知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况乎交以道、接以礼者,而其赐岂有不可受乎?盖猎较之俗,不能累孔子之圣;而诸侯之赐,不足病君子之廉。处世之道,但求合于中庸之行而已,岂必绝物以为高哉?”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仁,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

    事道,是以行道为事。簿,是簿籍。兆,是事端之先见者。淹是留滞。

    万章又问孟子说:“君子之仕,将以道易俗也。今孔子从鲁之俗如此,然则其仕于鲁也,固非以行道为事与?”孟子答说:“孔子身任斯道之责,行道之外,更有何事乃事道也?”万章又问说:“孔子既以行道为事,则猎较之俗,宜思有以变之,而反从之,何也?”孟子答说:“孔子从俗之意,固非安于因循,但以其积习既久,未可遽变,姑先正其本耳。盖鲁人之猎较以供祭者,只因祭无定器,实无定品也。孔子先为簿书以正其祭器,使器有定数,而不以四方难继之物,供其簿书之所正者,使实有常品,品物既定,则大本正矣。彼猎较所得之物虽多,无所用之,其俗将不禁而自废。此于从俗之中,寓变俗之法,正圣人转移之妙用也,安可谓之非事道乎?”万章又问说:“孔子欲以变俗,而为是委曲迁就之图,则行道之志,有不能自遂者矣。志不得遂,何为而不去乎?”孟子答说:“孔子非难于一去也,但世方望我以行道,而我更张太骤,将启人疑畏之心。所以不去者,正欲寻个头脑。从簿书器物做起,先小试其道以示人,使人知吾之道简便易从,而不苦其难,然后可以次第施为,而吾道大行之兆,将于此乎卜之耳。若其兆既可行,而人不能遂行其道,则非吾道之难行,由君上之不能用也,于是不得已而始去。盖其去虽不轻,而志则未尝不决。是以可仕则仕,可速则速,未尝终三年之久淹留于一国也。其去留之不苟如此,何莫而非事道之心哉?”

    “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见行可,是见其道之可行。际可,是交接有礼。公养,是供馈之仪。

    孟子又告万章说:“孔子行道之心,不但于仕鲁见之,苟可以仕,未尝不委曲以冀其一遇也。吾尝历观其仕进之迹,大概有三:有时会偶值事机适投,见得吾道有可行之兆,则委身而仕,这是见行可之仕。其次,道虽未见其可行,而能迎之致敬、待之有礼,此盖有尊贤之诚者,则亦不忍遽去而仕焉,这是际可之仕。其次,礼虽未必其能尽,而有廪人继粟、庖人继肉,此能修养贤之典者,亦不忍遽弃而仕焉,这是公养之仕。然果何以考之?其仕于鲁也,当定公即位之初,正桓子执政之日。此时桓子能荐之,定公能用之,骎骎乎道有可行之渐;因与桓子共政而不辞,此所谓见行可之仕也。其仕于卫灵公也,有感于郊迎之礼貌则就之,未至于问陈,不遽行也,此所谓际可之仕也。其仕于卫孝公也,有感于问馈之殷勤则就之,将待其为政,不遽去也,此所谓公养之仕也。夫曰行可,曰际可,曰公养,仕虽一无所择,而义则一无所苟,则何莫而非仕道之心哉?”

    观于此章,圣贤之辞受进退,固不肯徇俗而苟为同,亦不可矫俗而苟为异。从违可否之间,惟以礼义为之权衡而已。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

    孟子说:“君子之仕,虽有受禄之道,而不可有苟禄之羞。盖凡仕而用世,本为济时以行道,非为贫无所资,求为得禄之地也。然或道与时违,而家贫亲老,无以为俯仰之需,不得不资于升斗之禄,亦有时乎为贫而仕焉。正如娶妻者本为继嗣,非为资其馈养也。然亦有不任井臼之劳,不得不藉其中馈之助者,亦有时乎为养焉。夫为贫而仕,既非得已之情,则择官而处,宜安退让之分。爵以驭贵,在负行道之志者,方可以居尊位。既为贫而仕,则所愿者不过一阶一级之荣而已,尊官岂所宜居?要当辞尊官,而居卑下之秩可也。禄以驭富,必任行道之责者,方可以食厚禄。既为贫而仕,则所愿者不过一身一家之养而已,厚禄岂所宜受?要当辞厚禄,而居微薄之俸可也。”盖官卑则职事易称,禄薄则分愿稍安,为贫而仕者,其自处之道当如是耳。

    “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

    抱关,是守关之吏。柝,是夜行所击的木梆。委吏,是主仓廪之官。乘田,是主苑囿之官。茁,是肥充。

    孟子又说:“为贫而仕者,固在辞尊位而居其卑、辞厚禄而居其贫矣。而卑贫之职,果以何者为分之所宜居乎?其惟守关之吏,讥防出入,以击柝为职者,其位既卑,而事不难于理;其禄甚薄,而食不浮于人,此则为贫而仕者之所宜居也。不观之孔子乎?孔子尝为贫而仕,而为委吏矣。委吏所司者,钱谷之事,宜非圣人所屑为。乃孔子则曰:‘委吏虽卑,其职易称也。盖钱谷之数,不过出纳。吾惟于出纳之间,料量惟平,而会计当焉,吾职尽矣。会计之外,更有何事乎?’亦尝为乘田矣。乘田所司者,刍牧之事,尤非圣人所屑为。乃孔子则曰:‘乘田虽卑,其职易称也。盖刍牧之事,不过牛羊,吾惟于牛羊之畜,孳息蕃盛,而茁壮长焉,吾职尽矣。牛羊之外,更有何事乎?’以孔子为贫而仕,惟取其职之易称如此。然则抱关击柝,岂非辞尊富而居卑贫者之所宜也哉?”

    “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又说:“为贫而仕,所以必辞尊富而居卑贫者,非无故也。小臣之与大臣,其责任固自不同耳。盖官卑者,分亦卑。若使身在卑微之位,本无行道之责,却乃高谈阔论,上与人主争是非,下为国家谋理乱,此则位之所在,不可以言而妄言,越职侵官之罚,必有所不能免矣,岂非取罪之道乎?官大者,任亦大。若使身立朝廷之上,本非窃禄之官,却乃受直怠事,上无以补益君德,下无以康济民生,此则道之所在,可行而不能行,尸位素餐之讥,必有所不能免矣,岂非可耻之甚乎?夫出位为可罪,则卑贫固易称之官;道不行为可耻,则尊富非窃禄之地。此为贫而仕者,所以当辞尊富、居卑贫,而以孔子为法也。”此章见小臣大臣各有当尽之职,能举其职,即委吏、乘田为宜;不能举其职,即秉政立朝为辱。是以人臣笃奉公之义,宜度己而处官;人君操驭下之权,宜量能而授任也。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

    托,是寄食于人。

    万章问于孟子说:“贤非后不食。士当未仕时,虽寄身于诸侯而食其禄,似不为过,乃不肯寄食于诸侯者,果何谓也?”孟子答说:“士之不托诸侯,非其心之不欲,乃分之所不敢也。盖诸侯本有爵土之封,不幸失国出奔,托身他国。他国之君待之以寓公之禄,岁有常廪,此乃诸侯之礼也。若士本无爵土,乃寄寓于诸侯,不仕而食其禄,是以匹夫而拟邦君之尊,犯分而非礼矣,此所以不敢也。”万章又问说:“士之不托诸侯,固矣。若国君以粟馈之于士,则将受之否乎?”孟子答说:“君馈粟于士,士固当受之也。”万章又问说:“士于诸侯,既不敢以寄食,而馈粟则又可受,敢问此何义乎?”孟子答说:“君之于民也,分若相悬,情关一体,固有振穷恤匮之义焉。士而未仕,无异于编氓,则君之馈士,是亦周之之意也。士安氓庶之分,而无僭礼之嫌,如之可不受之乎?盖士固当知守身之礼,又不可昧处馈之义也。”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赐,是予以常禄。

    万章又问孟子说:“人君待士,馈之以粟,赐之以禄,同一赐予也。乃士于所周之粟则受,于所赐之禄则不受,此何谓乎?”孟子答说:“士之不敢受赐,即是不敢托于诸侯之意,分有所不敢也。”万章问说:“敢问不敢受君之赐,何谓也?”孟子答说:“君之待民,与所以待臣,其礼不同。人臣受职任事,虽微如抱关击柝之吏,皆有所守之常职,自当有所赐之常禄以食于上,此人臣之分,而亦人君待臣之礼也。若士而未仕,则无常职矣;无常职,则不当受常禄矣。若无常职而受所赐之常禄,则是以庶人而上同于在位之臣,越礼犯分,不恭孰甚焉?此所以不敢受其赐也。夫为士者,上既不敢比于有国之君而托其身,下又不敢比于有位之臣而受其赐,则其所遇,亦甚穷矣。穷而能以礼自处,不为苟得,此士之所以可贵也。”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亟,是频数。卒,是末后。摽,是以手麾斥。伋,是子思的名。台,是使令人役。

    万章又问孟子说:“士不敢受君之赐,独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君之致馈于士,亦可常常继续乎?”孟子答说:“人君致馈于士,固不可不继而失之疏,亦不可常继而失之数。昔者鲁缪公之于子思也,慕其贤而尊礼之,数使人问候,以通其意;且数馈鼎肉以致其飨,自以为能敬贤矣。但数以君命来馈,未免使子思有数拜之劳,子思因是不悦。乃于其末后来馈之时,麾使者出于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辞其馈,说道:‘始吾以君致馈于伋,待伋甚厚也。自今而后,知君之于伋,食而弗爱,但以畜犬马者畜之而已。’缪公闻子思之言,憣然悔悟,从此不敢复遣台官来致馈也。盖人君悦贤之道,固贵于能养,尤贵于能举。缪公之于子思,既不能与共天位以用贤,又不能曲尽诚意以养贤,乃徒屑屑于问馈之间,岂可谓悦贤之道乎?此子思所以不悦于卒,而力辞其馈也。然则人君之致馈于贤者,固当求为可继,尤当顾其所安。而君子之受馈,亦自有道,而不可苟矣。”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

    仆仆,是繁琐的意思。

    万章又问孟子说:“缪公于子思,固未可谓悦贤矣。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必如何方为能尽其道乎?”孟子答说:“国君养贤,始而不将之以君命,则为简礼。故当始馈之时,于凡粟肉之赐,必遣人以君命致之,使道其礼意之诚;时则贤者敬君之命,再拜稽首而受,此始馈之礼宜然也。自是以后,则但分命有司供其匮乏,使廪人继之以粟、庖人继之以肉,不复以君命将之,使免于拜赐之劳,此继馈之礼宜然也。缪公昧于此礼,数以君命致馈;子思意以为:鼎肉之微,而使己仆仆然拜赐之不暇,非养君子之道也。此所以摽使者于门外,而不肯受其馈也。知子思所以不受缪公之馈,则知国君养贤之礼,不在于供馈之频繁,而在于礼恤之周至矣。”

    “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孟子又告万章说:“国君馈士,而曲尽其礼,此但可谓之养贤,未可谓之尊贤也。其惟尧之于舜乎!昔者帝尧之于舜也,知其有非常之具,因待之以非常之礼。使其子九男事之,以治其外;二女妻之,以治其内。又承之以百官,给之以牛羊、仓廪,无一之不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乃举而加之上位,任以百揆四岳之职,与之治天位焉、食天禄焉。此乃能养能举,所以谓之王公之尊贤也。岂但廪人继粟、庖人继肉,徒饰问馈之弥文而已哉?然则人君欲尽养贤之道,诚不可不知所以用贤矣。养之而无以用之,贤者尚不可以虚拘,而况于并废养贤之礼者乎?”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传,是相通的意思。质,是相见所执之物。

    万章问于孟子说:“士以行道为心,则当以得君为急。乃高尚其志,不肯往见诸侯,敢问此何义乎?”孟子答说:“士之不见诸侯,非自尊大也,分有所不敢耳。盖朝野之地位悬殊,臣民之名分亦异。有居于国都之中,日往来于廛市的,这叫作市井之臣。有居于郊野之外,日作息于田亩的,这叫作草莽之臣。这两样人,通叫作庶人。大凡在位之臣,必执贽以通于君,而后敢见。乃庶人则未尝传质为臣,是其迹犹未离乎市井之微、草莽之贱也,其不敢见于诸侯,正所以安庶人之分,而不敢同于在位之臣,以礼自守而已。使越礼以求见,岂能免于干进之辱哉?”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

    万章又问孟子说:“士未传贽为臣,既以庶人自处,则当惟君命是从矣。今国君召庶人而役之,庶人则往役而不敢后;君欲见士而召之,士则不肯轻身往见,何也?”孟子答说:“士与庶人,语分则不异,语道则有异。为庶人者,率子民之职,供力役之征,其所以趋事赴工而不敢后者,乃是以分自守,义当然也。若为士者,欲以道而见用于世,必以道而自重其身。若召之而即往,则未免枉道以徇人,守己之义不如是也。然则士之可使往役,而不可使往见者,惟其以道自重焉耳。然则人君欲见贤,而可不隆下贤之礼哉?”

    “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

    孟子以士不可召之义告万章,恐其未达,乃问之说道:“士所以不往见诸侯者,非一见之难也,盖必有其故矣。吾且问子:诸侯之于士,所以汲汲然欲求其一见者,其意果何所为也哉?”万章答说:“国君所资于士者有两件:一件为其博闻多识,可以为考德问业之资;一件为其体道成身,可以为正君善俗之助,此其所以欲见之也。”孟子说道:“国君见士之意,使不为其多闻与贤则已,如为其多闻,而欲资之以讲明道理,是师道之所在也。既有师道,虽尊如天子,犹且学而不臣,不敢召见,而况诸侯一国之主耳,独可以召师乎?既为其贤,而欲资之以赞襄治化,是德义之可尊也。既尊其德,虽折节下交,欲有谋焉,就之亦不为屈;乃欲召之往见,则岂吾之所闻者乎?知国君之不可召士,则士之不可往见明矣。”

    “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

    孟子又告万章说:“欲知国君不可召士,观缪公于子思之事可见矣。昔者缪公知子思之贤而数见之。因问于子思说:‘古者千乘之君,忘分下交,与韦布之士为友,则何如?’缪公此言,分明有自矜之意。于是子思艴然不悦,答说:‘吾闻古之人有言:国君之于贤者,当尊之以师道,事之云乎。岂但如君所言,友之云乎?’吾想子思不悦缪公之意,岂不以为君臣之际,以爵位言之,则子尊而在上为君,我卑而在下为臣,势分悬绝,何敢与君友也?若以道德言之,我则系师表之望,子当以师道事我者也,奚可与我平交而为友乎?由子思之言推之,千乘之君,求与一介之士为友且不可得,况欲召之往见,则所以待士之礼,又出缪公之下矣,士岂肯应其召哉?”

    “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

    虞人,是守苑囿之吏。皮冠,是田猎之冠。通帛为旗叫作旃,旗上有交龙叫作旂,析羽叫作旌。

    孟子又告万章说:“君不可以召士,不但征诸子思之言,观虞人之事又可知矣。昔者齐景公将有事于田猎,使人执析羽之旌招虞人以供事。虞人不至。景公怒,将执而杀之。孔子赞美说:‘志士固穷,常念弃沟壑而不悔;勇士轻生,常念丧其首而不顾。若虞人者,足以当之矣。’夫孔子何取于虞人而赞美若此?盖旌本非招虞人之物,招非其物,虽死不往,孔子所以取之也。”万章因问孟子说:“旌非所以招虞人,然则招虞人当用何物乎?”孟子答说:“虞人以田猎为职,则招虞人者,当以皮冠,从其所有事也。若庶人未仕者,则招之以通帛之旃,盖有取于朴素之质。士已仕在位者,则招之以交龙之旂,盖有取于变化之象。然皆不敢用旌。惟有家之大夫,方用析羽之旌招之;盖以大夫羽仪朝著,有文明之德,故招之以旌,以明其不同于士庶也。景公乃以之而招虞人,此虞人所以虽死而不敢应其招耳。夫以虞人贱役,尚知守官如此;士乃不知守道,而应诸侯之召,曾虞人不若矣!贤者肯为之哉?”

    “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

    孟子又告万章说道:“天下有一定之名分,则各有一定之法守。今以招大夫之旌招虞人,虞人宁死而不敢往。即此推之,使以招士之旂而招庶人,庶人岂敢不安其分,而往应其召哉?夫旌之与旂,贵者之招也;以贵者之招招贱者,虽非其物,犹为宠异之、优厚之,而尚不肯往,况乎召使往见?此乃招不贤人之道也,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则轻慢之、屈辱之甚矣。贤人以道自重者,岂肯往应其召乎?知贤者之不可召,而国君见贤,固必有其道矣。”

    “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底,是砥石,取其平正的意思。

    孟子又告万章说:“即贤人之不可召,则知国君见贤,或近而就见,或远而币聘,当必以道而后可也。使以不贤人之招招之,则是欲见而不以其道,就如欲人之入室,却闭了门的一般,贤者何由而得见乎?盖欲见贤人,须先开其门路;所谓门路,礼义而已。义以制事,坦然为荡平之道,是人所共由之路也;礼以治躬,截然为中正之闲,是人所当出入之门也,而能循之者少矣。唯是君子识见高明,志趣端正,为能非义无行,所往来者必由是路焉;非礼弗履,所出入者必由是门焉。其立身行己,一于道而不苟如此。《诗经•小雅•大东》之篇有云:‘瞻彼周道,其宽平如砥而不险陂,正直如矢而不邪曲。是乃君子之所践履,小人之所视效者也。’观《诗》之所言,所谓君子能由义路而出入礼门,因可知矣。”夫君子以义礼自守如此,若往应不贤人之招,则是舍正路而不由,逾大闲而妄入,失己甚矣,岂其所肯为者哉?此欲见贤人者,必不可不由其道也。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万章又问孟子说:“士以礼义自守,可以不应君召矣。乃若孔子承君之召,不待驾而即行,其趋命如此之速,独不知有礼义之可守与?”孟子答说:“未仕之士,与已仕之臣,所处不同。孔子当仕于鲁,由中都宰而为司空,由司空而为司寇,时皆有官职之当守。鲁君以其官来召,则当以其官应召,此正人臣官守之常,义不可违、礼不容缓者,所以不俟驾而行也。若士未传质为臣而无官职,是亦市井、草莽之臣耳,安得与孔子应召之事并论乎?”此章见上下有相临之分;分之所在,圣如孔子,不可得而违。士人有自守之节;节之所在,贱如虞人,不可得而屈。人君待之,各尽其道,则名分辨,而节义亦无不伸矣。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孟子教万章说道:“君子进善之益,固当博资于人,尤当兼备于己。试以取友而言。人孰不欲尽善士而与之为友?然在我之善未广,则在人之善难兼,其所友者几何?是必我之德行道艺盖于一乡,而卓然为一乡之善士,然后举一乡之贤者、能者,我可得而友之,而一乡之善皆吾善矣。我之德行道艺盖于一国,而卓然为一国之善士,然后举一国之贤者、能者,我可得而友之,而一国之善皆吾善矣。推而至于天下之大,使我之德行道艺足以度越一世,而卓然为天下之善士,则将尽天下之贤者、能者,我皆得而友之,而天下之善皆吾善矣。取友而至于尽天下之善士,斯可以为天下之一人,而一乡、一国,岂足道哉?然则君子取友,欲以广受善之益,诚不可不自力于进善之功矣。”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尚字,与上字同。

    孟子又告万章说:“君子取友,而至于尽天下之善士,则其取善之量,固已通天下为一身矣。乃其向往之念,看得宇宙甚大,虽有天下之善士,只做眼前世界中人,其心犹以为未足也。又进而考论乎千百世之上,稽古帝王贤圣之为人焉。古人之言载于《诗》也,则颂其《诗》,而讽咏乎《雅》《颂》之音;古人之言载于《书》也,则读其《书》,而探索乎《典》《谟》之指。此于言语文字之间,固可以仰窥古人之遗训矣。使不详其为人之实,则所诵说者,亦徒陈言而已,可乎?是以必论其世代之殊,考其行事之异。如论唐、虞之世,则当知尧、舜之道德何以独隆;论三代之世,则当知禹、汤、文、武之功业何以独盛。如此,则诵读之传,不但为口耳之资,而体验之真,尽契其精神之蕴。是身居于千载之下,而心孚于千载之上,真与古之帝王同游、圣贤为侣,而所友者,不止于今世之士矣,所以说是尚友也。至于尚友,而后取友之道无以复加。以此见友道之无穷,而君子进善之心,未可以自足也。自足则满,满则不复有进矣。”《易》曰:“君子以虚受人。”戒自满也。进善者所当知。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昔者,孟子为卿于齐。齐宣王就把为卿的道理问于孟子,盖欲得其设官分职之意也。孟子答说:“王之所问,是何等样卿?”宣王说:“卿只是一样的官,也有不同乎?”孟子答说:“卿之列爵虽同,而委任则异。有就国君同姓之中选择其贤者,而命之为卿,这叫作贵戚之卿。有就士大夫异姓之中选择其贤者,而命之为卿,这叫作异姓之卿。卿之不同如此。”宣王问说:“卿既有两样,请问贵戚之卿何如?”孟子答说:“所谓贵戚之卿者,与君有亲亲之恩,幸而君无大过,与国同休,固其所甚愿也。设或君德不修,至于荒淫暴虐,有大过彰闻于外,则当正言以规谏之。谏之不从,不以一谏而遂止,必至再、至三,反覆匡救,务使其翻然悔悟而后已焉。使或执迷而不肯听,忠言既无可入之机,此身又无可去之义,安忍坐视其乱而不为之处?则当易置君位,更择宗族之贤者立之,庶以扶社稷于将危,全宗祀于未坠。此亲臣义同休戚,达权救变之道当然也。所谓贵戚之卿盖如此。”

    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

    勃然,是变色的模样。

    宣王闻孟子易位之说,疑其言之太过,不觉勃然变色。孟子乃正言以安之,说:“王勿怪臣之言为太甚也。王既有问于臣,臣不敢不以正对。若有所避讳而不言,则隐情而不直矣,臣岂敢哉!”宣王颜色稍定,然后问于孟子说:“请问异姓之卿何如?”孟子答说:“异姓之卿与贵戚之卿稍异。其引君于道,非必有大过而后谏也。或用人之失、行政之差,当随事匡救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亦不以一谏而遂止,必再三开导于其前,以庶几其一听。至于反覆规谏而不从,上无受善之诚,斯下无可留之义矣,安能恋恋爵位而久居其国乎?则有见几而作,浩然长往而已。所谓异姓之卿盖如此。夫贵戚、异姓之卿,虽有不同,然一则以宗社为重,一则以正君为急,其反覆规谏,同一忠爱之心。至于不幸而易位、而去国,皆非其情之得已也。”人君诚能体亲贤之意,以思自立于无过,则可以贻宗社永固之休,成君臣始终之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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