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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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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子上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杞柳,是柜柳,其条可编造器用的。桮棬,即杞柳所造盘榼之类。

    告子有疑于孟子性善之言,因辩之说道:“夫子以人性本善,是将仁义看作性中固有之物,无待于外求矣。自我言之,性是天生成的,就如木中之杞柳一般;仁义是人做造的,就如器中之桮棬一般。人性中本无仁义,必须矫揉造作,而后有仁义;就如杞柳,本非桮棬,必须矫揉造作,而后可以成桮棬也。今谓性善,是执其人为之勉然者,而指以为天性之自然,非定论矣。”孟子因折其非,说道:“物有异形,心无二理。杞柳、桮棬何可以比人性?吾且问子:子果能顺杞柳之性,不加矫揉,即成桮棬之器乎?必将戕贼杞柳之性,斩伐之,屈折之,而后可以成桮棬之器也。若将戕贼杞柳而后可以成桮棬,亦将戕贼人性,斩伐之,屈折之,而后可以成仁义与?戕贼可施于杞柳,而不可施于人性,则人性至顺而无待于勉强,明矣。子乃谓仁义出于人为,非其本有。此言一出,天下之言性者,必将谓仁义非性分之理,弃之而不肯为矣。是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之道者,必自子之此言始也,其害可胜言哉!”战国之时,性学不明,人各据其意见之偏以论性,故告子有杞柳之喻,而孟子力折其妄如此。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湍水,是坎中旋转不定之水。

    告子谓性为恶,因以杞柳为喻。闻孟子之言,尚未尽解,乃又小变其说,说道:“人性谓之为恶固不可,谓之纯然为善亦不可。看来性无定体,犹之湍聚之水,潆回圆转,本无定向,决而引之于东则流于东,决而引之于西则流于西;人性无分于善、不善,顾人所习何如。是即湍水之无分于东西,顾人所决何如耳。”告子之言如此。是以性为无善、无不善,犹不知性之本善也。孟子就其言而折之,说道:“子以水论性,谓水可东可西,信无分于东西矣。然岂无分于上下乎?盖水之东西无常,而就下有常,其可决而东者,必东方之地势为下也;可决而西者,必西方之地势为下也。人性之本然,但可以为善,犹之水性之本然,但可以就下。举天下之人,虽有圣、愚、贤、不肖之殊,然论其性,圣贤此善,愚不肖亦此善,其有不善,非性之本体矣。就如天下之水,虽有江、淮、河、海之异,若论其性,江、淮此下,河、海亦此下,其有不下,非水之本性矣。知水之必下,则知性之本善。乃谓无分于善不善,岂知性者哉?”

    “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搏,是排击。跃,是跳跃。颡,是额。

    孟子又告告子曰:“人性之本善,固犹水性之本下矣。其有不善,则岂性之本然也哉?今夫水性就下,本无过颡、在山之理也。惟逆其上流,从下面搏击之,则可使之跳跃,而上过乎颡;遏其下流,从上面拥迫之,则可使之冲激,而上至乎山。过颡、在山,此岂水之本性则然哉?搏之不容于不跃,激之不容于不行,人力所为,势不得不然也。然则人性本善,乃亦可使为不善者,或为气禀所拘,或为物欲所蔽,亦犹水之过颡、在山,由人为之使然耳,岂本然之良也哉!”于此见性本善也,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也,由反之而后为恶。故前章以杞柳论性,则致辩于戕贼之害;此章以湍水论性,则致辩于搏激之害:皆欲人谨之于为,以全天命之本然也。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

    生,指人物之知觉运动而言。

    告子认生为性。前既以杞柳、湍水为喻,至此又复辩论,说道:“我所谓性无分于善、不善者,盖以人有此生,斯有此性,性之在人,与生俱生者也。其生而有知觉,知觉即性也;生而能运动,运动即性也。知觉、运动之外,更别无性,又何分于善、不善哉?”告子论性之病,其原皆出于此。孟子因诘问说:“子以人生而有知觉、运动,便谓之性,犹如凡物之白者,同叫作白,更无分别与?”告子答说:“然。白之为色既同,则称之为白,固当不异也。”孟子又诘问说:“天下之物,号为白者亦多矣。今若比而同之,则白羽之白,即如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即如白玉之白,更无分别与?”告子答说:“然。白羽此白也,白雪、白玉亦此白也,其白既同,安得不同谓之白乎?”告子之言如此。是徒泥其色之同,而不思其质之异,固亦甚矣!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孟子因告子坚执白之谓白之说,乃折之说道:“性不可一致而论,犹白不可一律而观也。子说凡物之白都可谓之白,则凡人物之生都可谓之性矣。然则人有知觉、运动,犬与牛亦有知觉、运动也。犬之性,将无异于牛之性;牛之性,将无异于人之性与?殊不知以生而言,物之知觉、运动若与人同;以生之理而言,人有仁、义、礼、智之禀,则与物异,何可比而同之也?子乃谓生之谓性,是同人道于犬牛矣,何其悖理之甚哉!”此告子理屈辞穷而不能为之对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为性,终不肯屈于孟子之辩,至此又说道:“欲知生之谓性,求之仁义则难明,验之食色则易见。故口之于味,食而甘之;目之于色,见而悦之:嗜欲之所在,是即天性之所在也。知食色之为性,则知甘之悦之之念生于内,是仁爱之心,乃在内,非在外也。可甘、可悦之物在于外,是事物之宜,乃在外,非在内也。然则人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矣。”孟子说:“仁义本同一理,而理皆根于一心。子乃谓仁在内,义独在外,果何所见乎?”告子答说:“我谓义为外者,盖以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敬长。今有人焉,其年长于我,我即以彼为长,是因其长在于彼,斯从而长之,非先有长之之心存于内也。即如彼之色白,我即以彼为白,是因其白见于外,斯从而白之,亦非先有白之之心也。长与白,皆在于人,而长之白之不由于我,此我所以谓义之在外也。”然告子徒知彼长、彼白之在于外,而不知我长、我白之本于心;徇外而遗内,则亦岂得为通论哉?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首“异于”二字,是多了的。

    孟子闻告子彼长我长之说,因折之说道:“子谓彼长而我长之,犹彼白而我白之,遂以义为在外;不知长人之长,与白人之白不同。盖马白而我以为白,犹人之白而我以为白,是诚无以异也。若夫马有长者,人亦有长者;不识长马之长,亦与长人之长无以异乎?自我言之,长马之长,不过口称其长而已;若长人之长,则必有恭敬逊让之礼,岂得同于长马之长乎?白马、白人不异,则子谓从其白于外,犹之可也。长马、长人不同,子乃谓之非有长于我也,大不可矣!且子所谓义者,果何在乎?将以长者年长于我,为义之所在乎?抑将以长之者,恭敬逊让为义之所在乎?如以长者为义,则义诚在外矣;若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安得谓义为在外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炙,是烧肉。耆字,与嗜字同。

    告子因孟子以长之之心为义,不得于心,又辩说道:“我所谓义外者,义虽不因长而后有,实因长而转移者也。试以仁之在内者观之。吾之弟,与我同气之亲也,我则爱之;秦人之弟,非我族类,我则不爱也。均之为弟,而有爱、有不爱;是仁爱之念,由我之喜悦而生,我所不悦者,不能强也:此所以说仁在内也。若义则不然。楚人之长,吾固敬事之;吾之长,吾亦敬事之。均之为长,则均之为敬,是喜悦之宜,以彼之年长为主,亲疏之不同,非所论也:此所以说义在外也。”告子此言,是终以长者为义,不知长之者为义矣。然甘食悦色,则告子之所明者,孟子乃因明以通其蔽,说道:“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岂但长长有同然之情哉?秦人之炙,吾食而嗜之;吾之炙,吾亦食而嗜之:味同则嗜同,在物则亦有然矣。今子以长在外,而谓长之亦在外。然则秦人之炙,吾之炙,固皆在外者也;而所嗜炙之心,亦在外而不在内与?自我言之,炙虽在外,而所以嗜之者,心也;正如长虽在外,而所以长之者,心也。子知甘食之由于心,而独以敬长为外,则何其明于彼而暗于此哉?”然告子以义为外,固未为知义。其所谓仁内,亦未必知仁。盖仁者,恻隐之心,天地万物一体之念,而非甘食悦色之谓也。肥醲为腐肠之药,妖冶为伐性之斤,以斯言仁,则何啻认盗为主、纵人欲而灭天理乎?此孟子所以深斥其谬也。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孟季子,是孟子族弟。公都子,是孟子门人。

    孟季子闻孟子义内之说,未达其旨,乃私问于公都子说:“人皆以义为在外,夫子独以义为在内,此其说果何谓乎?”公都子答说:“义主于敬。知敬之所自出,则知义之在内矣。有人于此,或齿尊于我而我敬之,或德尊于我而我敬之。所敬之人,虽若在外;然知其齿之当敬,而行吾尚齿之心以敬之,知其德之当敬,而行吾尚德之心以敬之,有是恭敬之心,斯有是恭敬之礼:则敬固由中出,而非外至者也。敬在吾心而不在外,则义之非外明矣。此所以说义在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伯兄,是长兄。

    孟季子闻公都子之言,犹未能达,乃又辩说:“子以行吾敬明义之在内,似谓敬即义矣,不知敬、义固当有辨也。试以敬长而言。伯兄长于我,我所敬也;设使乡人又长于伯兄一岁,则将敬伯兄乎?敬乡人乎?”公都子答说:“敬以亲疏为杀。乡人虽长,疏不逾戚,必当敬兄也。”季子又问说:“伯兄当敬固矣。设使乡人饮酒,有伯兄在,则当先酌谁乎?”公都子答说:“酌以宾主为序。伯兄虽亲,主不先客,必当先酌乡人也。”孟季子遂就公都子之言强辩说道:“义果在内,则敬有常尊可也。今所敬者,既在于伯兄,以为长;而先酌者,又在于乡人。则是所敬、所长,因人以为转移;于彼于此,屡变而无定在,随时制宜之权,主张全不由我,义果在于外,而非由于内也。安得谓行吾敬为在内乎?”然季子徒知所敬、所长之人在外,而不知敬之、长之之心,却在于内。是徒强辩以求胜,而卒不能不屈于正论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凡祭祖考,立子弟为主以象神,叫作尸。斯须,是暂时。

    孟季子以敬长之心皆随人转移,谓义非由内。公都子屈于其辩而不能答,乃述其言以告孟子。孟子教公都子说:“敬长之心,本在于内,而季子以为在外。即如所言,亦何难辩之有?子试问他:‘弟与叔父,皆至亲也。将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答说:‘家庭之间,所尊者父兄,弟卑而叔父尊,当敬叔父矣。’子又问他说:‘弟为尸以象祖考,则将谁敬乎?’彼将答曰:‘宗庙之间,所敬者祖考;叔父虽尊,而尸犹尊,将敬弟矣。’子又问他说:‘既说敬弟,则叔父不得伸其尊矣,安在其为敬叔父也?’彼将应子说:‘我所谓敬弟,盖因弟在象神之位,故敬之,非以卑而逾尊也。’子便可说:‘我前所谓先酌乡人,也是为乡人在宾客之位,故先酌之,非以疏而加亲也。’盖兄在家庭之间,无时而不敬,是庸敬在兄也,就如叔父有常尊的一般;乡人在酌酒之时,有时而当敬,是斯须之敬。在乡人也,就如弟在尸位,暂时崇奉的一般。因时制宜,通变之权,皆由中出,义之在内明矣。持此以折彼,彼将何词之可辩乎?”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孟季子闻孟子教公都子之言,心犹未悟,又向公都子辩说:“敬之所施,诚如夫子之言:当其尊在叔父,则敬心由叔父而生,而因致敬于叔父;及弟在尸位,则敬心由尸而生,而因致敬于弟。敬由中出,感由外生,义果在外,非由内矣。”季子之言如此。盖犹执所敬在此、所长在彼之见,而未能解也。公都子乃即易见者晓之,说道:“子以敬为在外,何不观饮食之事乎?冬日可饮汤也,则从而饮汤;夏日可饮水也,则从而饮水。汤、水之宜,因时而变易;正如当敬叔父则敬,当敬弟则敬,致敬之节,因人而化裁也。今子谓敬在外而不在内,然则饮食之宜,亦在于物,而不由于我矣。殊不知汤与水虽在外,所以斟酌冬夏之宜而可饮则饮者,皆由心而生也。叔父与弟虽在外,所以斟酌常暂之宜,而可敬则敬者,亦皆由心而生也。义之在内,观于饮食之宜而益明矣,岂可谓其在外也哉!”于是季子理屈词穷,不能复有所辩矣。夫告子、孟季子皆以义为在外,而孟子独辩其在内,反复譬喻,亲切如此。盖知仁义之在内,则知人性之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其开世觉民之功,岂不大哉!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

    公都子问于孟子说:“性之在人,必有一定之理;而人之论性,亦宜有一定之见。何今之言性者,纷纷其不一也?告子论性,则谓人性浑然中藏,止能知觉、运动而已,本无有于善,而不可以善名;亦无有于不善,而不可以不善名,此一说也。或者又说:人性本无定体,习于善则可以为善,习于不善则可以为不善。是故有文、武之君在上,率民以善,则民皆翕然而从于善;非其性之本善,习俗使然也。以幽、厉之君在上,率民以暴,则民亦翕然而从于暴;非其性之本恶,亦习俗使然也。”此可见性之所系于所习,而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又一说也。夫是二者,一则谓善恶非出于性,一则谓善恶惟系于习,其说之不同如此。

    “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公都子又问孟子说:“天下之言性者,不但如前二说而已。或者又说:‘性禀于有生之初,非人力所能移也。有生来性善的,虽染于恶,而亦不为恶;有生来性不善的,虽导以善,而亦不能化于善。是故以尧为君,宜无不善之民,而有象之凶傲;是象之性本恶,而帝尧不能使之改也,岂非不善之一定者乎?以瞽瞍之顽,为父,而有舜之圣子;以纣之恶,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与王子比干之贤:是舜与微子、比干之性本善,而瞽瞍、商纣不能为之累也,岂非善之一定者乎?’由诸说观之,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无,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有,未有以性为本善者。今夫子论性,独谓其有善而无恶,然则诸家之说,岂皆差谬而无一言之当者与?在夫子折衷众论,必有一定之见,幸举以教我可焉。”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情,是从性中发见出来的。才,是情之能运用处。

    孟子答公都子说:“众人论性,皆致疑于善恶之间,而我独以为善,非无谓也。盖论性于无感之时,其至善之中存者,尚不得而知也。乃若其情之感物而动,动皆天理之公;触事而发,发皆人心之正。此则有和平而无乖戾,有顺利而非勉强,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也。情既善,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此吾所以谓性为至善也。然天下不皆为善之人,乃亦有昏愚暴戾而为不善者,此岂其性情禀赋之殊、才质偏驳之罪哉?物欲之累,有以陷溺其良心;人为之私,有以戕贼其真性;性本善,而人自底于不善之归耳,所以说非才之罪也。知才之善,则知情之善;知情之善,则知性之善。而三说者,乃致疑于善恶之间,其说不亦谬乎?”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铄,是火销金,自外至内的意思。倍,是一倍。蓰,是五倍。无算,是无数。

    孟子又告公都子说:“我谓即情之善可以验性之善者,盖以人有此情,则有此性;同此情,则同此善。故遇可伤、可痛之事,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遇可愧、可憎之事,则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以之交际往来,则恭敬之心,无一人不有;以之辨别可否,则是非之心,无一人不有:此情之可以为善也,而实根之于性。盖仁主于爱,恻隐之心,乃吾性之仁所发也;义主于宜,羞恶之心,乃吾性之义所发也;礼主于敬,恭敬之心,由吾性之有礼也;智主于辨,是非之心,由吾性之有智也。此仁、义、礼、智四者,岂是从外面铄入于内的?乃与生俱生、与形俱形,我所固有之天性也。惟其为固有之理,所以发而为才,无有不可以为善者,但人自不思,而反求之于己耳。所以说性具于心,苟思而求之,则得其理,而为圣为贤;舍之而不求,则失其理,而为愚为不肖。其善恶相去之远,或差一倍,或差五倍,以至于大相悬绝而不可计算者;由人自不思不求,不能察识而扩充之,以尽其才之分量耳。其为不善,岂才之罪也哉?”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诗》,是《大雅•蒸民》之篇。蒸,是众。物,指形气而言。则,指道理而言。夷,是常。懿,是美。

    孟子又告公都子曰:“即情善以验性善,此非我之私言也。考之诗《大雅•蒸民》之篇有云:‘天生众民,有物有则,言物与则,皆生理之出于天者也。民秉常性,好此美德,言所秉所好,皆良心之具于人者也。’孔子因读此诗而赞之,说道:‘作此诗者,其知性情之道乎!盖天之生人,既予之气以成形,必赋之理以成性。如耳目,物也,必有聪明之则;父子,物也,必有慈孝之则。形与理相合,道与器相贯;在天为定命,而生人得之,则为民所秉执之常性,亘古今而不变者也。惟其有此常性,是以存之于心,则为秉彝之良;发之于情,则为懿德之好。如具耳目,便无不好聪明之美德;有父子,便无不好慈孝之美德:盖合圣愚而同然矣。使非同此秉彝之性,何以同此懿德之好乎?’”此诗人之言,所以为知道也。夫知物则为人之必有,则吾所谓性善,可征矣。知好德为人之同然,则吾所谓情善,可征矣。其有不好,是自丧其秉彝之良心者也,而岂才之罪哉?即此可以知人性之善。而彼三说者,不待辩而自见其谬矣。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富岁,是丰年。赖,是倚藉。

    孟子又明性善说:“人性本有善而无恶,常情每因物而易迁。试观丰稔之年,人家子弟衣食充足,则有所赖藉,而为善者多;虽有为不善者,少矣。凶荒之岁,人家子弟饥寒切身,则无所赖藉,而为暴者多;虽有为善者,亦少矣。夫子弟一也,而凶岁多暴,独异于富岁之多赖者,非天之降才厚于彼而薄于此,如是其殊异也;良由饥寒迫于外,利欲攻其中,其礼义廉耻之心,就是陷于井而不能自全,溺于水而不能自拔的一般,此所以放僻邪侈,无所不至,为暴则易,为善则难也。夫岂才之罪哉?知为暴非才之罪,则知人性同归于善,而人当求识其本心矣。”

    “今夫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

    麰,是大麦。耰,是覆种。硗,是瘠薄。

    孟子又说:“吾谓人性之同,观诸物理而自可见。今夫麰麦之为物,播种而覆盖之,其地利同也;乘时而树艺之,其天时同也。及其浡然而生,由苗而秀,以至于日至之时,则不先不后,而收获之期又同矣。盖同一麦则同一发生,同一发生则同一成熟,固物性之自然者也。虽其间收获多寡小有不同,则不过土壤之膏脉有肥瘠、雨露之滋润有厚薄、人事之粪治有勤惰之不齐耳,而麦之性,则何尝有不同者哉?比类以观,人性之同可见,而容有陷溺其心者,信非由于降才之殊矣。”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

    孟子承上文说:“麦之类既同,则生成之性无二。由此推之,天下之物,除是类之不同,难可必其相似耳。但凡同类之物,其性未有不相似者也。类同,则性同,斯固物理之必然矣。何独至于人,而乃疑其不相似乎?虽圣人为人类之首出,若非我之所可及者。然而我此形体,圣人亦此形体,其所得于天地之气也是一般。我此性情,圣人亦此性情,其所得于天地之理也是一般。岂人类之外,别有一等圣人,而与我大相殊绝者哉?知圣人与我同类,则知人性之皆善;而其有不善者,乃由于陷溺其心,不可归咎于性矣。”

    “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履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龙子,是古贤人。蒉,是草器。

    孟子承上文说:“人性之同,不但有征于物类而已,验之人身,莫不皆然。尝闻龙子说道:‘屦之为物,因足而制者也。织屦者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任己意以为之,虽未必一一中度,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我知其必适于用,断不致去足之远,而为盛土之蒉也。’盖足有定形,则屦有定制,以一人观万人,无弗同者;知天下无不同之屦,则知天下无不同之足矣。由足推之,而凡为足之类者,又安有不同者哉?”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

    易牙,是古之知味者。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足相似,惟口亦然。口之于饮食,诚有甘旨之味,未有不以为美而同其嗜好者也,故至今言饮食者,皆以易牙所调之味为美。非是他独能知味,不过于我众口之中,先得其嗜好之性耳。如使口之于味,所好不同,其性与人殊异,就如犬马之与我不同类的一般,则天下之人,其欲至不齐矣;何独所嗜好者,皆依从易牙所调之味,而翕然以为美也?惟口之于味,天下皆期于易牙,而千万人无异好;是嗜味之性不殊,而天下之口举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岂止于口之同嗜也哉?”

    “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口相似,惟耳亦然。今观耳之于声,举天下之人,无有不期待于师旷者。师旷所审之音,其律吕之相宜,宫商之迭奏,无有不以为谐和中节,而翕然乐听之者。岂是师旷独能审音也?不过先得我耳之所同然耳。以耳之于声,天下皆期于师旷,是听德之聪不殊,而天下之耳举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又岂止于耳之同听哉?”

    “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子都,是古之美人。姣字,解作好字。

    孟子又承上文说:“人之形体,不但其耳相似,惟目亦然。古今言美色者,莫过于子都。至于子都之美,不但一人见之而知其容色之姣好也,举天下之人见之,无不知其容色之姣好者。若于子都而不知其姣好,则必瞽目之人,视之而不见者耳。凡有目者,岂有不知其姣好者哉?以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是可见天下之目相似也。比类以推,而形体之同,又有不止于目之同美者矣。”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孟子承上文说:“人有此形,即有此性。今观形体在人,无一之不相似。所以说:口之于味,天下期于易牙,而知人之嗜味无不同焉;耳之于声,天下期于师旷,而知人之好音无不同焉;目之于色,天下期于子都,而知人之悦色无不同焉。夫口、耳、目,乃形气之粗者,尚皆有同然之性如此;至于心为一身之主宰,众动之纲维,又口之所以知嗜、耳之所以知听、目之所以知美者也,岂无以一人之心合众人之心,而同以为然者乎?盖既同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则必同得天地之理以成性。未有形体皆同,而虚灵不昧之真,反有独异者也!”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道在事物为理;从心中裁处为义。凡牲畜,草食的叫作刍,谷食的叫作豢。

    孟子承上文说:“观众体之相似,固可以知人心之有同然矣。心之所同然者,果何在乎?心无定体,以理为体;理在人心,无不同此统会之善者。心无定用,以义为用;义在人心,无不同此裁制之宜者。心所同然,谓此理义而已,圣人之心此理义,吾人之心亦此理义;但圣人知则先知,而于理义之所当然者,由之无不至;觉则先觉,而于理义之所以然者,察之无不精,惟能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而原其禀赋之良,则何尝加于吾性之外哉?故此理义之在我心,不独圣人悦之,人心无不悦之者。盖根之于心,同此秉彝之良,则悦之于心,同此懿德之好。就如刍豢之味,脍炙我口一般。举天下之人,无不口悦刍豢;则举天下之人,无不心悦理义:此理义所以为同然之心,而圣人所以与我同类也。彼为暴者,良由陷溺其心,而自丧其同然之美耳,岂其才之罪也哉?”人能反求诸身,而自得其理义之良心,油然乐善之衷,无为声色臭味之欲所夺,则操存久而念虑纯,涵养熟而性真湛。圣人信可学而至矣!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牛山,在齐国东南。萌,是芽。蘖,是芽之旁出的。濯濯,是光洁的模样。

    孟子说:“人心本自有天理之良,而善端每戕于物欲之害。观之山水则可知矣。齐有牛山,其林木茂盛,昔尝见其美矣。但以其邻近都邑,在于大国之郊,举国之人皆樵采于其中,斧斤之斩伐者众,而山木之茂盛者遂失其常,尚能如昔日之美乎?然其根株之未尽拔者,日夜之所生息,雨露之所浸润,潜滋暗长,岂没有萌蘖之发焉?使这萌蘖无害,则林木或可复生。乃牛羊又从而践踏之,于是并这萌蘖之生,也不得遂其长养之性,而牛山之上,遂至于濯濯然光洁,更无材木之可观矣。人止见今日之牛山濯濯然光洁,便说道:昔日之牛山就是如此,原未尝有材木之生,此岂山之性本然哉!山能生木,而不能免于斧斤之伐、牛羊之牧,是以至于无材耳。知山木之害,在于斧斤、牛羊,而不当归咎于山;则人心之害,可以例推矣。”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孟子承上文说:“牛山之木,以有斧斤、牛羊之害,遂至于失其美;则知濯濯者山之变,而有美材者固山之常也。岂惟山有美材?虽存乎人者,本其有生之初,亦何尝无仁义之良心哉?盖吾人之心,皆有这恻隐羞恶之良,此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本然之善心,随感而即见,就如山木之尝美一般。但人不知有操存涵养之功,往往为外物所诱,情欲所牵,于是恻隐之心反移于残忍,羞恶之心反逐于贪昧,其所以放失其良心而不存者,亦如斧斤于山木一般:今日伐之,明日又伐之,欲山木之尝美,不可得矣;况以物欲之斧斤,而旦旦焉攻伐吾心之仁义,岂能保全其美而不至于丧失也哉?”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

    平旦,是平明时候。梏,是拘械、不得转动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人所以丧失其仁义之良心者,固由于物欲之害矣。然物欲能为人心之害,而不能使善端之终泯也。盖其日间纷扰,得到夜间宁静,其良心亦必有所生息;积而至于平旦之时,一物未接,正是夜气清明之际,此时良心发见,善念萌生,也知好仁、恶不仁,好义、恶不义,其好恶大率与人公是公非之心相去不远。但这一念之良,放失既久,发见甚微,所存者仅仅几希之间而已。使于此几希之理,培养而扩充之,则良心犹可望而复全也。夫何夜气之清明无几,而旦昼所为复皆不仁不义之事,将那几希之善端,随即禁梏而亡失之矣!正如山木既伐,幸有萌蘖之生,牛羊又从而人牧之也。良心安得不尽丧乎!”

    “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反覆,是展转更迭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良心之既失,而仅存者既不免于旦昼之梏亡矣。使其梏害未甚,则培养之功,犹可以复施也。惟是今日之所为,既害其昨夜之所息;今夜之所息,又不胜其明日之所为。日复一日,反覆相寻,滋息之机愈微,而梏亡之害愈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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