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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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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宣王怠于政事。孟子欲劝王有为,先引起他事以发问,说道:“朋友有相周之义。设使王之臣有以其妻子寄托于所厚之友,而自往游于楚国者。及至回还之日,始知其妻子一向冻馁,衣食不足。王之臣当所何如以处其友耶?”齐王说:“受人之托而负义如是,非可交之友也,当弃绝之。”盖朋友以义合,不义则当绝也。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

    士师,是掌刑之官。士,是士师的属官。

    孟子又问说:“士师以明刑为职。设使为士师者不能统理其所属之士,使刑狱不当,职业不修。王当何如以处之耶?”齐王说:“立人之朝,而瘝旷如是,非可用之臣也,宜罢去之。”盖人臣各有职任,失职则当去也。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又问说:“如今四境以内,皆王之所统理。乃政教不修,人民不宁,是谁之任?又当何如以处之耶?”孟子此言,盖欲齐宣王反己自责,虚心下问,以讲求治国之道,其望之者深矣。王乃耻于闻过,而顾视左右以释其愧,更言他事以乱其辞,其不足以有为可知矣。此齐之所以止于齐,而不能成一统之业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乔木,是高大之木。世臣,是累世勋旧之臣。亲臣,是君所亲信之臣。昔者,是昨日。亡,是走失。

    孟子因齐宣王待下疏薄,一日进见而讽之,说:“大凡人君继世而有国,其基业相承,历年久远,如高大的树木、累世的旧臣,都是有的。但故国所以见称,却不是为着有这乔木,便叫作故国,正以有累世旧臣之谓耳。盖乔木有无,何足轻重?惟是那老成故旧之臣,世受国恩,义同休戚,国运赖之以匡扶,人心赖之以系属,这才是故国之所重,而人主不可一日无者也。然他日之世臣,本是今日之亲臣。以今观之,王已无亲臣矣。盖亲臣日在左右,视如腹心,时刻少他不得。王昨日所进用的人,今日有走去而尚不知者,则无亲信之臣可知。既无亲臣,安望他日有世臣乎?然则齐何以保其故国矣?”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

    舍,是舍置。不得已,是势不能已的意思。逾,是逾越。戚字,解作亲字。

    齐王因孟子讥己无亲臣,自家解说:“此等亡去的,都是不才之人,我始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不以其去为意耳。我今当何如可以预知其不才,遂舍之而不用,使所用皆贤乎?”孟子对说:“人君用人,与其悔之于后,莫若谨之于始。是以国君进贤,当那将用未用之际,其难其慎,审之又审,恰似势之所迫,不得不用他一般,其谨如此。所以然者,盖以尊尊亲亲乃国家体统之常。设使今日所尊者未必贤,日后必别求那卑而贤者用之,是使卑者得以搀越尊者,失尊卑之序矣;今日所亲者未必贤,日后必别求那疏而贤者用之,是使疏者得以搀越亲者,失亲疏之等矣。一举措之间,而所关于国体者甚大,是安可以不慎乎?始进能慎,则所进皆贤,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自可以无后日之悔矣。王何以不知人为患哉?”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

    孟子告齐宣王说:“国君进贤,固所当慎,而慎之何如?盖人才之用舍,不可徇一己之私情,当付之众人之公论。且如有人于此,左右近侍俱道其贤,吾未敢遽以为然也;举朝大夫俱道其贤,吾未敢遽以为然也。何也?诚恐其有私誉也。至于通国之人俱以为贤,宜若可信矣。但世间有一等的同流合污,为众所悦,以致虚誉者,原来不是好人。安知国人之所谓贤,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听其言,或观其行,必看得真真实实是有才德的人,然后进而用之:其不肯轻用如此。又或有在我左右的人都说道此人不贤,不遽信也;众大夫每也都说此人不贤,不遽信也。何也?诚恐其有私毁矣。至于通国之人俱谓不贤,宜若可信矣。但世间又有一等的特立独行,与世不合,以招谤毁者,终不失为好人。安知国人之所不可,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探其心术,或考其行事,必看得的的确确是不贤的人,然后从而去之:其不肯轻去如此。夫其一用舍之间,既遍访于人,又精察于己,虽或跻之尊亲之列,而其从容详审、筹处迟疑,真若有万不得已者。如此乎慎之至也,又安有不才而误用之者耶?王欲知用人之当慎,则宜以是为法矣。”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人君进退人才,固当审察公论以求至当矣。至于用刑,也不可不谨。有人于此,左右都说他可杀,不要遽然听信;众大夫每都说他可杀,也不要遽然听信。何也?诚恐其有私怨也。至于通国之人俱以为可杀,其言宜可信矣。但世间也有一等的人,无罪无辜,而虚被恶名者。安知国人之所谓可杀者,非此之类欤?于是又从而察之,或验其罪状,或审其情实,必看得情真罪当,是可杀的人,然后从而杀之。决断虽在于君,而公论实出于国人,所以说是国人杀之。明其犯众人之公恶,而非一己之私也。以此用刑也,就如不得已而然者,又何其慎之至乎!”

    “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承上文说:“人君用舍刑杀,一惟决于众论之公如此。则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就如父母之于赤子,求中其欲,而惟恐拂其情的一般,不可以为民之父母乎?民心得,则邦本固,而宗社其永安矣。尚何故国之不可保哉?”此可见人君用人行政,当以公论为准。内不专任一己之独见,外不偏徇一人之私情。至虚至公,无意无必,然后好恶之私不作,而爱憎之说不行,贤者必用,而政无不举矣。明主宜致审于斯焉。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贼,是害。残,是伤。

    齐宣王问孟子说:“世传汤放桀于南巢,武王伐纣于牧野,果有此事否乎?”孟子对说:“南巢之放,载在《汤誓》;牧野之战,纪于《武成》,传记盖有此说矣。”齐宣王又问说:“桀、纣,君也;汤、武,臣也。以臣弑君,于理可乎?”孟子对说:“君臣大分,岂可逾越?但汤、武乃奉天伐暴,与称兵犯顺之事不同。盖天生民而立之君者,为其能尽仁义之道,以为斯民共主也。惟害仁之人,其存心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之人,其行事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是一个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所以《书经》上说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正谓此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

    巨室,是高大的宫室。工师,是匠作之长。胜,是担当得的意思。斫,是斫削。夫人,指贤人说。

    孟子因齐宣王不能任贤图治,一日进见而讽之,说:“人君任贤以治国,就如用木以治室一般。王欲建造高大的宫室,谓非大木不可。则必遣命工师,多方采取以充其用。假如工师采得大木,则王欣然而喜,说道可以做梁做柱,能胜巨室之任了。倘或匠人误加斧斤,斫削短小,则王艴然大怒,怪他损坏了这美材,不能胜巨室之任矣。是王之用木,惟欲其大,不欲其小如此。至于贤人,为国家之桢干。当其幼时,诵读讲明,都是圣贤的道理、帝王的事功,正欲待其壮年遭时遇主,一一见之施行,以期不负其所学也。吾王不思大用以尽其材,却乃教他说:‘你且舍置汝之所学而从我所好。’夫贤人所学者,乃修、齐、治、平之具;而王之所好者,不过权谋功利之私而已。今要他舍所学以从王,则是贤人之学甚大,而王顾欲其小之也。夫不忍斫小一木之材,而乃欲贬损大贤之用,则何其任贤不如任木也哉!王诚比类而观之,则知任贤图治之要矣。”

    “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玉在石中,叫作璞。镒,是二十两。

    孟子讽齐宣王说道:“王任贤而欲小用之,使贤者不得行其志,岂是治国家的道理?且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价值万镒,十分爱重的,也不能自以己意为之雕琢,必求惯能治玉之人,使雕琢之。盖玉必雕琢而后能成器,亦必良工而后能雕琢。故治玉者,未有不付之人者也。至于国家之当治,就如万镒之玉;贤者之能治国家,能如玉人之能治玉一般。王如得贤而用之,则必举国而听之可也。今乃说‘姑舍汝之所学而从我之所好’,则何王之治国家乃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盖国家几务繁多,责任重大,一切要整顿料理,兴起治功,非是涵养有素、抱负不凡的贤人,岂能胜任?既得其人,尤须推心委任,一一付托于他,使得展布发摅,乃能致理。今以玉则一听于玉人,以国家则不肯专听于贤者,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王亦未之思乎?”

    大抵用贤之道,惟在纯心。必人君专心求治,念念在于国家,然后能虚心任贤,事事付之能者。成汤昧爽丕显,旁求俊彦;高宗恭默思道,梦赉良弼:此所以登于至治,而逸于得人也。人君欲用贤以治国家者,宜三复于斯。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昔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国人大乱。齐人因乘其衅而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宣王乃问计于孟子,说:“燕国既破,其土地人民尽当为我所有矣。或言利不可贪,劝寡人说莫取;或言机不可失,劝寡人说取之。众论不一,莫知适从。自寡人论之,齐与燕同一万乘之国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势均力敌;乃不待旷日持久,只五十日内就收战胜之功,纵使将勇兵强,人力众盛,未必成功之速遽至于此。殆天意有在,阴助而默相之耳。天既以燕予我,我反弃而不取,必受其殃。兹欲从而取之,可与不可,夫子以为何如?”齐王本意在于取燕,特欲借孟子一言以自决耳。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孟子对说:“天意之予夺难知,民心之从违易见。王欲取燕,亦惟决诸民心而已。诚使取燕而燕民喜悦,都欣然归附,则是天之所废,不可兴也;王其顺民心取之,亦可。古之人有行此事的,是周武王。盖武王当纣恶贯满盈之后,人心皆已归周,所以有牧野之师,可取而取,武王无容心也。王能如是,是亦武王而已矣。使或取燕而燕民不悦,犹思恋故主,则是天命未改,未可图也;王其顺民心而勿取,乃可。古之人有行此事的,是周文王。盖周文王当纣恶未稔之初,人心犹不忘商,所以执事殷之节。不可取而不取,文王亦无容心也。王能如是,是亦文王而已矣。然则燕之可取与否,吾王但当视民心之向背何如耳。众论纷纷,何足据乎?”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箪,是竹器。食,是饭。汤酒之类,都叫作浆。运,是转动的意思。

    孟子告齐宣王说:“民心可以仁感,而不可以威劫。今齐与燕俱万乘之国也,以万乘之国而伐万乘之国,若使并力固守,其势足以相抗。乃燕之百姓,一闻齐师之来,便不战而服,都盛着箪食壶浆迎犒王师。这岂有他意?特以燕政暴虐,民被其害,如在水火中一般,忍受不过,故避之而望救于齐耳。王如发政施仁以慰其望,则燕人之心始安矣。若恃其强力,更为暴虐,如水之深者益深、火之热者益热,则燕民愈不能堪。今之望救于齐者,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齐岂得而强取之哉?可见得国有道,惟在得民,而民罔常怀,怀于有德。王欲取燕,亦求其所以安民者而已。”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

    齐人前欲取燕,孟子告以当顺民心,齐人不听,竟乘燕国破败,利其有而取之。于是列国诸侯,皆有不平之心,相约起兵,将谋伐齐以救燕。齐王闻而恐惧,乃问计于孟子,说:“自寡人取燕之后,诸侯多谋举兵来伐寡人者,事势至此,有何计策可以设备而预待之乎?”孟子对说:“臣曾闻古之帝王,有以七十里之小国,遂能伐暴救民,行政于天下,而万邦无不归服者,商王成汤是也。今齐国地方千里,堂堂一大国,乃惧怕诸侯伐己,则是以千里而畏人,怯亦甚矣!臣实未之闻也。王何不以之自反乎?”

    “《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弔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这一节正是成汤为政于天下的事。

    葛,是国名。奚字,解作何字。霓,是虹霓,云合则雨,虹见则止,以比民望王师之切的意思。弔,是抚恤。徯,是等待。苏,是复生。

    孟子说:“臣谓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观于《书》之所言可见矣。《书经•仲虺之诰》有云:‘汤初与葛为邻。葛伯无道,汤乃举兵伐之,是汤之征伐,自葛国始。那时天下之人,都信其志在救民,不是为暴。汤若往东面征讨,则西夷之人怨望;若往南面征讨,则北狄之人怨望。都说道:“我等受害一般,王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乎?”’这时节,百姓每冀望王师之来,又恐其不来;就如大旱之时望着云合而雨,又恐虹见而止也:其望之之切如此。及王师既至,商贾各安于市,而交易者不止;农夫各安于野,而耕耘者不变。但诛戮其有罪之君,抚安其无罪之民,就如大旱之后,甘雨应时而降,民皆喜色相庆,欣然大悦。《书经》上载着百姓之言说:‘我等困苦无聊,专等我君来救。我君一来,我等方得苏息,真是死而复生一般。’观《书》所言,则知成汤能以七十里而王于天下者,惟其行仁政以救民,而有以慰斯民之望耳。王今伐燕,未能行仁政以慰民心,则所以致诸侯之兵者,岂无自哉?”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拯,是救。系累,是执缚的意思。重器,是宝器。畏,是忌。

    孟子告齐宣王说:“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齐乃以千里畏人者,何耶?盖燕国无道,暴虐其民,如在水火中一般。王兴师往伐,以正其罪,燕之百姓以为将救我于水火之中,欣然以箪食壶浆迎犒王师,亦不异大旱之望云霓矣。王必如汤之伐罪弔民,发政施仁乃可。今乃残杀其父兄,系缚其子弟,拆毁他祖先的宗庙,搬取他珍宝的重器,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使燕民大失所望,如之何而可以如此也?夫天下诸侯,固已忌齐之强而欲并力以图之,特未有可乘之衅耳。今并取燕国,增了一倍之地;又不能举行仁政,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故诸侯之忌愈深,伐齐之谋遂合。是天下之兵,王实有以鼓动之也,能不以千里而畏人乎?”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旄,是老人。倪,是小儿。置,是立。

    孟子说:“王既已动诸侯之兵矣,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王须是急发号令,晓谕国人,将掳略的老小尽数遣还,将欲迁的重器即便停止。子哙已死,燕国无君,则谋于燕之群臣百姓,择一贤者以为君,而后引兵而去之。如是,则燕乱已定,诸侯不得以救燕为名;齐不为暴,诸侯不得以伐暴为名。虽已兴师,尚可以及其未发而使之中止也。王欲求所以待诸侯者,其惟如是而已。”夫当战国之时,皆急功利、尚权谋。而孟子之所为齐王言者,一出于正,可以观圣贤之学术与王政之大端也。

    邹与鲁鬨。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鬨,是战斗之声。穆公,是邹君。转,是饥饿展转而死。残,是残虐。尤,是怪责的意思。

    昔邹国与鲁国交兵战斗,为鲁所败。穆公因问于孟子说:“民以用命为顺。不用命者,国有常刑。今我国与鲁接战,众有司对敌而死者三十三人,乃百姓每曾无一人赴救有司而死者。此等顽民,将要杀之,则人众不可尽诛;将要不杀,似这等怨恨长上、疾视其死而不救,法令何由而行乎?或诛或宥,当何如处之而为当也?”孟子对说:“民不用命,不当责之于民,惟当反之于己。盖凶年饥岁,君之百姓老弱不能动移的,则饥饿展转、倒死于沟壑;其少壮的,就食他邦,散走于四方者不知其几千人矣。这时节,人人都望救于君上,如死中求生一般。而君之仓廪有余粟,府库有余钱,有司曾不肯告之于君,散财发粟以赈救之。是君与有司暴慢不仁,而残虐下民也。上既虐下,下有不疾怨其上者乎?曾子有言:‘为民上者,当戒之戒之!施恩得恩,施怨得怨。出自尔身者,即反报尔身者也。’由此言观之,君与有司视民之死而不救,民怨久矣,到如今才得还报,所以视有司之死而不救也。一施一报,乃理之常,君何可归咎于民?亦反求诸己而已。”

    “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承上文说:“民心疾怨,虽有司不恤其民,亦由君之不行仁政也。若君能以爱民为心,而举行仁政,务恤其饥寒,救其疾苦;则有司皆体君之心为心,而无有不爱其民者矣。有司既爱其民,则为之民者,自然情义相关:居常则亲其上,爱戴而不忘;遇难则死其长,捐躯而不悔矣。何至疾视其死而不救哉?此君所以当反己,而不可过责于民也。”

    大抵君民之情,本同一体。民有财,则当供之于君;君有财,则当散之于民。丰凶敛散,上下相通。故虽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常相保也。后世人主,以府库为私藏,有司以聚敛为能事,民心一散,不可复收。虽使积藏如丘山,何救于败亡之祸乎?明主不可不鉴也。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滕,是国名,在今山东兖州府地方。文公,是滕国之君。

    滕文公问于孟子,说道:“小国势孤力弱,必须依托大国乃能自安。今滕国方五十里,乃至小之国也,又夹在齐楚两大国之间。分当事之,而力不能以兼事;欲就中抉择,则将事齐乎?抑事楚乎?不知孰可依托以安吾国也?夫子其为我谋之。”孟子对说:“凡事倚靠他人的,不可取必;而惟主张在我的,乃可自尽。齐、楚皆大国也,事齐则见怒于楚,事楚则见怒于齐,必不能两全而无害,这计策非吾所能及也。若必欲言之而不已,则别有一说:惟是自守而已。夫高城深池,所以卫国。必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而为之民者,亦感君平日之恩,出力报效,虽至于危亡困迫,亦舍死而不肯去。上下相依,患难相保,庶几可以自全,此则事理之可为者耳。若事齐事楚,岂吾所能必哉?”盖保国资乎地险,守险在于人和;而固结人心之道,则又在于施仁之有素。若平时不知恤民,则人心离散,一遇患难,皆委而去之矣。欲知有国之长计者,宜致审于斯焉。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薛,是国名,与滕相近。邠,即今陕西邠州。岐山,在今陕西凤翔府地方。

    时齐欲取薛,滕文公恐其逼己,因问计于孟子说:“滕与薛同处于齐之西境,势相依倚,就如唇齿一般。今齐人恃其强大,将要取薛之地筑以为城。薛亡,则滕之势益孤,而齐之侵陵益迫,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寡人深以为惧,不知当如之何而可免于吞并之患也?”孟子对说:“敌国外患,从古有之。昔者太王居邠,与北狄为邻。狄人时来侵扰,太王力不能御,遂弃了邠地,去到岐山之下,重建都邑而居之。这时候仓皇迁徙,非谓邠地不如岐山之美,有所拣择而取之也;盖由迫于狄人之难,无可奈何,只得迁徙以图存耳。今滕迫近齐患,诚不得已而图自全之策,则法太王之所为可也。”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创,是造。统,是统绪。继,是继续。彼,指齐说。强,是勉强。

    承上文说:“太王迁国于岐,虽出一时避难之权,而周家兴王之业,实由此起。使为君者果能修德行仁,如太王之所为,则虽暂时失国,后来子孙,必有应运而兴,如周之文、武,为王于天下者,此天理之必然者也。然人君创基业于前,垂统绪于后,但能为所当为,而不失其正,使后世子孙可继续而行耳。若夫兴起王业,而成一统之功,则上天自有主张,岂人力之可必乎?今齐强滕弱,势固不敌,君将奈彼何哉?为君计者,只宜勉强为善,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而已矣;此外,则非意虑之所能及也。”夫滕文之意,在免祸于目前;而孟子却教以为善,使之积德于身后。盖目前之计,且可侥幸于一时;而积善以贻子孙,乃所以为国家长远之虑也。小国尚然,而况处全盛之世者,可不务增修其德,以绵宗祀于无穷也哉!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属,是会集。逾,是过。梁山,在今陕西西安府乾州地方。

    滕文公问孟子说:“滕乃小国,间于齐楚之中,虽致敬尽礼,竭力以奉事之,犹不免于侵陵之患。不知何以为计,而后可免乎?”孟子对说:“寡不敌众,弱不胜强;为今日计,惟当避难以图存耳。昔周太王住在邠国,与狄为邻,狄人时来侵犯。初奉之以皮币,不得免焉;再奉之以犬马,亦不得免焉;又奉之以珠玉,亦不得免焉,必欲攻取其国而后已。太王乃会集邠民中的耆老而谕之说:‘吾今奉事狄人,亦已至矣,犹不得免其侵陵之患。是狄人所欲者,不在吾皮币、犬马、珠玉,而在吾土地也。夫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是反以养人的害人矣。我闻说君子以爱人为心,不以所养人者害人。吾固不忍与之争地,害及尔等。尔二三子莫谓我去之后便无君长,以为忧患;但使有人抚安尔等,是即尔之君长也。我今要舍去此地,迁于他方,以图免患矣。’乃离了邠地,经过梁山,至岐山之下,作邑而居,以避狄难焉。此时邠民感太王平日之恩,相与说道:‘吾君乃仁人也,我辈赖以为安,何忍舍之?’于是相率从之迁于岐下,就如赶集做市的一般。土地虽失,人民如故,此乃迁国以图存者,固一计也。或又说,国家土地,原是先代传来贻与子孙世守的,非我一身所得专主。纵遭患难,只宜尽力死守,不可舍而他去,使先人基业自我不传:此谓守正以殉国者,又一计也。夫此二者,在太王所处,是一时的权宜;在或人所言,是正经的道理。为君今日之计,只是看自己力量,做得那一件,便于此二者之间,拣择而取之。尽其在我,而听天所命,事理可为,不过如此。若夫侥幸苟免之计,岂吾所能及哉?”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

    平公,是鲁君。嬖人,是亲幸之臣。臧仓,是人姓名。国君所乘的车辇,叫作乘舆。驾,是驾马。之,是往。逾,是过。诺,是应词。

    当时乐正子仕于鲁国,曾于平公面前称道其师孟子之贤。一日孟子至鲁,平公将要出朝而往见之。时有嬖幸之臣臧仓请问平公,说:“人君举动,关系非轻,往常吾君驾出,则必传命有司,示以所往之地,使知向导。今乘舆已驾马将行,有司未知何往,敢此命请。”平公说:“我将往见孟子。”臧仓遂拦阻,说道:“吾君乃千乘之尊,孟子一匹夫而已,何故吾君不自尊重,而轻身以先加礼于匹夫?岂道他是有德之贤人乎?夫贤者举动必循乎礼,作事必合乎义,这礼义宜从贤者身上做将出来。我闻孟子前时丧父,其礼甚简;后来葬母,却极其丰厚,过于前丧。则是厚母薄父,不知有礼义之大道,何得为贤?君勿轻身而往见也。”于是平公惑于其言,应之曰:“诺。”遂止而不往见焉。

    夫往见孟子者,乃平公一念好贤之心,只因臧仓阻之,遂以不果。可见谗说易行,君心易惑。此明主任贤不可不专,听言不可不审也。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是孟子的门人。鼎,是调和五味之器,古时祭祀燕飨皆用之。

    鲁平公既惑于嬖人臧仓之言不见孟子,乐正子乃入见平公而问之说:“吾君欲往见孟轲,乘舆已驾,何故忽然中止?”平公说:“我初间仰慕其贤,所以欲见。今有人告寡人说:‘孟子后丧母,前丧父,其治母之丧胜过父丧。’夫父母之恩,同一罔极,今乃厚母薄父,此是不知礼义之人,恶得为贤?所以不见。”乐正子又问说:“君所谓后丧逾前丧者,指他那一事说?莫不是谓其前葬父用士礼,后葬母用大夫之礼;前祭父用三鼎,后祭母用五鼎,如此之厚薄不同与?”平公说:“吾所谓逾者,不谓是,谓其葬母之棺椁衣衾美过其父也。”盖礼数厚薄,乃朝廷之名分,固不可以强同;而棺椁衣衾,则人子于父母皆得以自尽,于此而有厚有薄,所以为逾耳。乐正子又分解说:“这不是逾,是贫富不同也。盖孟子前为士,其家贫,贫则力不能厚,故不免于薄;后为大夫,其禄富,富则力能从厚,故不以俭其亲。丧具厚薄,称家有无,乃所谓礼,非所谓逾也。君以此谓其非贤,不亦过乎?”

    夫孟子之贤,闻于天下。乃嬖人一言,遂能沮平公用贤之意,而使鲁不得为善国,则谗言之为害甚矣!人君听言,其尚知所辨哉。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克,是乐正子的名。尼,是阻。

    乐正子因臧仓谮孟子于鲁君,既已辩白其诬,乃遂往见孟子,说:“我昔日以夫子之贤荐于鲁君,鲁君以我之言为然,已是命驾出朝,来见夫子。被嬖人臧仓造为谮毁之言,阻住鲁君,君以此遂不果来也。小人之能害正如此,奈何?”孟子说:“这也不是臧仓之过。凡人之遇主而行者,或有人在君前称道其贤,使之见用。其不遇而止者,或有人在君前阻遏其进,使之不通。这行止虽系于人,而主张实在于天;行固非人所能使,止亦非人所能尼也。我今不遇鲁侯,你道是臧仓阻之;自我看来,还是时衰运否,天意不欲平治鲁国,故使我不遇也。彼臧氏之子,不过一嬖人而已,安能以人力害我,而使我不遇于鲁君乎?然则我今不遇,但当安命可也,岂可归咎于人哉?”

    此可见圣贤出处,关时运之盛衰:盛则明良合而为泰,衰则上下不交而为否。否泰之分,乃国运治乱兴亡所系。所以君子、小人,进退都有天数,非人力也。但士君子可以言天,而人主不可言天。人主以造命为职,惟尊用贤才以挽回气数,则国家之泰运可常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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