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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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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惠王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庄暴,是齐臣。庶几,是可近于治的意思。

    齐臣庄暴一日来见孟子,说道:“暴昔者进见于王,王自以其情直告于暴,道己喜好音乐。暴于此时,既不敢谓其所好为是,又不敢谓其所好为非,固未有以对也。不知好乐何如?果有害于治乎?抑无害于治乎?”孟子对说:“好乐无伤,特患王好之未甚耳。使王知音乐之理可通于治,能以一念欣喜之情,推而广之,直至于一国和平而后已焉,则齐国骎骎然有兴起之势,而庶几可望于治矣。汝何不以此而对王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孟子以好乐之甚启发庄暴,因暴不能复问以达其意,他日乃入见于王而问之说:“王曾语庄子以好乐,有是言乎?”齐王自知其所好之不正,不觉惭愧,乃勃然变色而应之说:“乐固不同,有先王之乐,有世俗之乐。寡人之所好者,非能好那《咸》、《英》、《韶》、《濩》,古先圣王所作之乐也;但好世俗之乐,新声俚曲,取适一时之听闻而已,何足为夫子道哉?”孟子遂迎其机而导之说“:王无谓世俗之乐为不足好,特患王之好乐未甚耳!诚使好之之甚,不徒嗜其音而深会其意,务使欢欣交畅,和气充周,则平心宣化之治皆由此出,而齐国庶几其可望于治矣。何独古乐之可好也?盖先王之乐,固此声音,此和理也;世俗之乐,亦此声音,此和理也:今乐与古乐,一而已矣。吾王欲审其所好,惟在甚不甚之间耳。何至以今乐为惭乎?”然今乐、古乐其实不同。孟子之言,特欲开导齐王之善心,而劝之使与民同乐,故其言如此。

    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齐王因问孟子说:“好乐之所以通于治道者,其说可得闻乎?”孟子欲引之与民同乐,乃先以常情提醒之,说:“作乐为乐,一也。有独自为乐者,有与人共乐者,王以为孰乐乎?”齐王说:“独自为乐,其乐止于一己而已;若要彼此交欢,情意舒畅,固不若与人之为乐也。”孟子又问说:“与人共乐,一也。有与少为乐者,有与众为乐者,王以为孰乐乎?”齐王说:“与少为乐,其乐止于数人而已;若要人人欢洽,和气流通,固不若与众之为乐也。”夫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此事理之至明者。人惟敝于己私,是以惟知独乐,而不能推以与人同耳。使齐王能推好乐之心以及一国之众,则可谓好之甚矣,而齐安有不治者哉?此孟子委曲诱导之深意也。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钟鼓、管龠,都是乐器。疾首蹙,是愁苦的模样。羽旄,是旌旗之类。

    孟子开导齐宣王说:“王既知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则好乐之公私得失从可知矣。臣请为王一一陈之于前,可乎?今王为鼓乐之乐于此,百姓每听得王所击钟鼓之声,所吹管籥之音,举皆疾首蹙,私相告诉说:‘吾王之好鼓乐,奈何使我辈到这等穷困之地:以父子不得相见,以兄弟妻子离散;其颠连如此,而略不关心乎?’今王为田猎之乐于此,百姓每闻王车马驰骤之音,见王羽旄缤纷之美,举皆疾首蹙,私相告诉说:‘吾王之好田猎,奈何使我辈到这等穷困之地:以父子不得相见,以兄弟妻子离散;其流移如此,而略不体念乎?’夫鼓乐、田猎,王之所乐也。百姓每见了却这等嗟怨者,岂有他故?良由王独乐其身,而不能推此心以安养下民,使之与己同乐,故其愁苦之情有所感触,自不觉其嗟怨之若此耳。王如好乐,岂可独乐而不恤其民哉?”按,此疾首蹙数语,说小民愁苦情状,宛然可掬。人君能以此轸念民瘼,常若见其愁痛之色,闻其嗟怨之声,则所以振救之者,当无不至,而自不忍于独乐矣。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这一节是与民同乐之事。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吾王独乐而不恤其民,固宜有以致民之怨矣。今王鼓乐于此,百姓每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皆欣欣然有欢喜之色,而相告说:‘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鼓乐之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每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皆欣欣然有欢喜之色,而相告说:‘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田猎之乐也?’夫一般的鼓乐,一般的田猎,百姓每见了却这等欣幸者,岂有他故?良由王能推好乐之心以与民同乐,使之各得其所。故其爱戴亲附,自不觉其欣幸之若此耳。”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夫观民情之忧喜惟系于好乐之公私如此。今王诚能推好乐之心以及于民,使之各安其生,各乐其业,则天下之民皆将引领望之,闻风而来归矣。有不可以统一海内而成王业哉?我所谓‘好乐甚则齐其庶几’者,盖如此。今乐、古乐,又何择焉?”

    由此章而观,民情得所则喜,失所则悲。喜则欣欣相告,有盛世熙皞气象;悲则疾首蹙,为衰世乱离光景。一念之公私少异,而民情之苦乐、国家之治乱因之。是以古圣王之于民,务生养安全,不使有一夫之不获,诚知所重也。愿治者宜深省于斯。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

    囿,是蕃育鸟兽之所。刍,是草。荛,是薪。

    战国之君,习于骄侈,多以宫室苑囿为乐。故齐宣王问孟子说:“我闻文王之囿,其周围凡七十里之广,果有之乎?”孟子对说:“古书所载,诚有此说。”齐王又问:“文王之囿,乃如此其大乎?”孟子说:“自王视之,若以为大;当时之民,犹嫌其为小也。”齐王说:“寡人有囿,周围仅四十里,比于文王之囿,固甚狭矣。乃百姓每犹嫌其为大,何也?”孟子对说:“文王之囿,虽有七十里之广,而未尝以为己私。囿中之草木,不禁民樵采,凡取草的、取薪的,都往于其中焉;囿中之鸟兽,不禁民射猎,凡逐雉的、逐兔的,都往于其中焉。举凡囿中所有,无一物不与百姓同之。是以一国之民而共此七十里之囿,物之所产有限,民之取用无穷。其以为小,不亦宜乎?”按,《书》称“文王不敢盘于游畋”,其囿必不如是之大。孟子不辨其规制之广狭,但言其利民之公心。盖能与民公其利,则必不以苑囿为己私,而纵游畋之乐,可知矣。

    “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国外百里为郊;郊外为关。阱,是掘地为坑,以掩取禽兽者。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文王之囿,惟其公之于民,故民以为小。若王之囿,民以为大者,岂无其故哉?臣始初来到王之境上,不敢遽入,先问了国之大禁,知所避忌,然后敢入。臣闻说国门之外、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不许百姓每出入。若有人擅入其中,杀伤麋鹿者,就与杀人同罪。夫人之所畏,莫甚于死。今杀一麋鹿,就以杀人之罪加之,则是以方四十里之地为坑阱于国中,而故陷民于死地也。其为民害如此,民之视此苑囿就如陷阱一般,其以为大,不亦宜乎?”夫囿一而已,在文王以为民利,而齐王遂以为民害。盖古人之囿,但用为讲武之地,而志不在于从禽,故其利常归之民。后世则专供游猎之娱,故其利擅之于上,而麋鹿为重,民命为轻矣。明主好尚,可不谨哉。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

    葛,是成汤时国名。昆夷,是西方之夷。獯鬻,即今北虏。句践,是越王名。

    齐宣王问孟子说:“邻国壤地相接,容有以强凌弱、以小谋大者。兹欲交好于邻国,果有道乎?”孟子对说:“讲信修睦,国之大事,诚有这个道理。大凡为大国的,多恃其强盛,侵凌小国。惟是那仁者,度量宽洪,诚意恻怛,全无计较尔我之私,他为能以大事小,而尽其抚字之道。求之古人:若成汤是大国,反事葛伯;文王是大国,反事昆夷。虽是他犯上无礼,也都包容,不与计较。这便是以大事小,成汤、文王之所以为仁也。为小国的,多不审己量力,挑衅大国。惟是那智者,通晓义理,酌量时势,有知彼知己之明,他为能以小事大,而尽其恭顺之道。求之古人:太王为獯鬻所迫,而至于迁都;句践为吴所败,而请为臣妾。虽被他侵凌役属,也只含忍,不敢抗拒。这便是以小事大,太王、句践之所以为智也。吾王欲交邻国,能自处以仁智之道,则事大恤小,无一之不善矣,邻国安有不睦者哉?”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天,指理说。《诗》,是《周颂•我将》之篇。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交邻之道,固在于事大而恤小矣。然大之当事,小之当恤,莫非天理之所当然,在仁智亦惟各尽其道而已。故自以大事小者而言,忘其势之在己,而诚心爱人,这是有优容之大度,而自然合理,能乐天者也;自以小事大者而言,顺其势之在人,而安分自守,这是有敬慎之小心,而不敢违理,能畏天者也。仁者惟其乐天,故其心与天为一,而包涵遍覆,无一物之不容。四海虽大,皆在吾怙冒之中矣,有不足以保天下乎?智者惟其畏天,故能听天所命,而制节谨度,无一时之敢忽。敌国虽强,而在我无可乘之衅矣,有不足以保其国乎?《诗经》有云:‘人能畏上天之威严,不敢违逆,于是可保守天命而不失。’这两句说话,正畏天者保其国之谓也。而乐天者保天下,从可知矣。夫以心之所存,不外于一理,而国与天下由此而可保焉。则交邻之道,诚莫善于此矣。王可不思所以自尽哉!”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气禀有偏,叫作疾。抚剑,是用手按剑。

    齐宣王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因叹之说:“夫子论仁智交邻之道,能事大恤小,便可以保国保天下,可谓大哉言矣。寡人也有心向慕,但生来有一件病痛:性气粗暴,偏好刚勇。遇小国不恭,常不能包容;遇大国侵凌,常不能忍耐。如何做得这仁智之事。”孟子对说:“好勇无伤,但要知所抉择耳。盖勇有小有大,王请勿好那小勇,激于一时之怒,便按剑在手,张目疾视,说:‘何人敢与我为敌哉!’这是匹夫之勇,凭恃其血气,仅可以敌一人者也,何足为好?王如好勇,请于帝王之大勇好之。振其天德之刚,发于义理之正,务使气慑万人,威加一世,而不徒恃区区之小忿焉,则仁智皆所优为矣,何至以好勇为病矣?”当是时,列国纷争,率以勇力相尚,未有能除暴救民、倡大义于天下者。故孟子于齐王,因其机而导之如此。昔商纣力能格兽,天下咸苦其残;项王举鼎拔山,卒为汉高所蹙:然则匹夫之勇,诚非帝王之所宜尚也。“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这一节,是引《诗》而言文王之大勇。

    赫,是赫然盛怒的模样。爰字,解作于字。旅,是众。遏,是止。徂,是往。莒字,《诗经》作旅字。文王时,密国之人恃强侵凌阮国,直至共地;文王因举兵往伐其众,所以说“以遏徂旅”。笃,是厚。祜,是福。对,是答。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臣谓吾王当以大勇为好,盖尝观于文王之事矣。《诗•大雅•皇矣》之篇有云:‘密人违距王命,侵阮而往至于共。王乃赫然奋怒,于是整顿师旅,以止遏密人徂共之众,使不得侵扰邻国。于以抑强扶弱,而笃厚周家之福;于以安抚天下百姓,而答其仰望之心。’

    《诗》之所言如此。这是兴兵伐密,文王之所以为勇也。文王赫然一怒,除了密人之乱,由是四方诸侯,强不敢凌弱,众不敢暴寡,而天下之民都赖之以为安。其勇何如其大哉!”“《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这一节是引《书》而言武王之大勇。

    宠,是宠任。越字,解作过字。衡行,是不顺道理而行。耻,是愤怒的意思。

    孟子又告齐宣王说:“臣所谓大勇,不但征之于文王,又尝观于武王之事矣。《周书•泰誓》之篇有云:‘天降下民,不能自理,于是立之君,使之主治;不能自教,于是立之师,使之教训。其意但要为君、师者替天行道,以辅助上帝之所不及,故授以至尊之位,而宠异之于四方也。今我既受天之命,作民君、师,则凡天下有罪者,惟我得诛之;无罪者,亦惟我得安之。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以虐民者乎?’《书》之所言如此。当时商纣以一人而肆于民上,凶暴淫泆,横行天下;武王辄引以为己罪,不胜愤耻,因举兵以讨之。这是武王之所以为勇也。武王亦惟一奋其怒,除了商纣之暴,遂能绥定四方,而天下之民都赖之以为安。其勇又何如其大哉!”

    “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夫观文、武之大勇惟在于除暴安民如此。当今之世,暴虐无道者多矣。吾王诚能法文、武之所为,亦奋然一怒,于以除残去暴,而救安天下之民;则天威所加,民皆欣然望救,就如拯己于水火一般,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正臣所谓帝王之大勇异于匹夫者也。何可以好勇为病乎?”

    按,此章前论仁智主于事大恤小,后论大勇主于除暴安民,其意若相反者。然究而论之,仁者虽能恤小,必不肯养乱以残民;智者虽能事大,而必思自强以立国。所谓大勇,岂有出于仁智之外哉?宋臣司马光以仁、明、武为人君三大德,盖有见也。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

    雪宫,是齐国离宫名。

    齐宣王馆孟子于雪宫,而就见之。因夸其礼遇之盛,问孟子说道:“宫室之乐,在人君则宜有之;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说:“王既以此处臣,是贤者亦宜有之矣。然好乐人心所同,不问贤者与庶民,皆欲得之。盖庶民自有庶民之乐。若使庶民不得其所乐,则以为人君独享其乐,而不恤民穷,皆将非怨其上矣。夫不得其乐而非其君上者,是不安为下的本分,固不是。为民上而独享其乐以致民怨望者,是失其为君的道理,也不是。所以人君当推己之乐以公之于民,不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又说:“不与民同乐,则民怨;能与民同乐者,民岂有不感乎?且如安居粒食,民之乐也。人君能看得如自己的乐事一般,务为之经营区处,使各遂其有生之愿,则民之得有其乐者莫不怀感;一见君可乐之事,便欣欣然喜色相告,而为君乐之,亦如乐在于己也。饥寒困穷,民之忧也。人君能看得如自己的苦事一般,务为之设法救护,使无有失所之虞,则民之得去其忧者亦莫不怀感;一见君可忧之事,便戚戚然心中不宁,而为君忧之,亦如痛切其身也。夫乐民之乐,民亦乐其乐,是乐不以一人,而乐以天下。忧民之忧,民亦忧其忧,是忧不以一人,而忧以天下。忧乐相通,上下无间,天下之人,莫不倾心归附于我,其有不成王业而王天下者,有是理乎?”可见人君之于民,语其势,则尊卑悬绝;论其情,则休戚相关。人君欲常享其乐,而不致有可忧之事者,其必加意于民而已。三代而后,若汉文帝议赈民之诏曰:“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民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危亡而莫之省忧,为民父母其何如?”斯庶几与民同忧乐者矣。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景公,是齐之先君。晏子,是景公之臣,名婴。转附、朝儛,都是山名。遵,是循。放,是至。琅邪,是齐东南境上邑名。

    孟子劝齐宣王与民同乐,因举其先世行事以告之,说:“臣谓公乐可以致王,不敢远征诸古,即齐之先君亦有行之者。昔日齐景公问于其臣晏子说:‘省方观民,先王所重。我今欲观于转附、朝儛二山,遵海滨而南行,直至琅琊境上。思昔先王游观,当时以为盛典,后世以为美谈;吾当何修何为,而可以比于先王之行事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适,是往。省,是巡视。敛,是收获。夏谚,是夏时俗语。豫,是行乐的意思。度,是法则。

    晏子因景公之问,遂赞美之,说道:“游观之典不行久矣。吾君独有志于复古,欲法先王之所为,善哉问也!试以先王之法言之:天子十二年一适诸侯之国,叫作巡狩。谓之巡狩者,是巡察诸侯所守之境政事之修废也。诸侯六年一朝于天子之国,叫作述职。谓之述职者,是陈述自己所受之职业,以待天子之黜陟也。天子诸侯,一往一来,都有事干,未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春焉省民之耕,察其中牛种有不足的,则发仓廪以补之;秋焉省民之敛,察其中收获有不及的,则发仓廪以助之。天子行此于畿内,诸侯行此于国中,其惓惓为民之心又如此。故夏时谚语有云:‘吾王有游豫之乐,然后吾民得蒙休助之泽。若吾王不来郊野一游,则补助之政不行,吾民那得蒙上之休;吾王不来郊野一豫,则吾民之不足不给者,那得蒙上之助?吾王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四方诸侯,都来取法,莫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者。’斯世斯民,何其幸乎!观夏谚所云,则知王者补助之政为不虚矣。先王游观之善若此,乃吾君今日所当法也。”

    “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

    睊睊,是侧目而视的模样。胥字,解作相字。慝,是怨恶。方命,是违逆上命。诸侯,是附庸之国,县邑之长。

    晏子告齐景公说:“先王之一游一豫,都是为民,固足以为诸侯之法矣。乃今时之国君则不然:但是游观,则军旅随行;既有军旅,便有粮食,是以供给烦难,骚动百姓。百姓每饥者不得食,劳者不得息;皆怒目相视而口出谤言,愁苦不胜而心怀怨忿。夫天子之命诸侯,本欲其上宣德意,下安民生也。今乃上违天子之命,下虐无罪之民;靡费饮食,如水之流,无有穷极。是乃纵于逸乐,流连荒亡,徒为所属诸侯之忧而已,岂若先王之省方观民、可为法则者乎?”

    “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从流下,是放舟随水而下。从流上,是挽舟逆水而上。无厌,是不知止足。

    晏子承上文说:“所谓流连荒亡者,其义何如?盖人君之为乐,有恣情快意、流荡而无节者,就如放舟随水、顺流而忘返的一般,这叫作流。有拂人从欲、留恋而不舍者,就如挽舟上水、逆流而忘返的一般,这叫作连。以从兽为乐,而不知止足,把几务都荒废了,这叫作荒。以饮酒为乐,而不知止足,把政事都失误了,这叫作亡。此今时之弊也。若先王之游观,非巡狩则述职,非省耕则省敛,何尝有流连之乐、荒亡之行乎?夫游观一也,在先王如彼,在今时如此。这两件,一善一恶,分明易见,惟在君所行何如耳。若能戒今时之弊,而不致慢游以病民,则何先王之不可及哉?王能绎思晏子之言,则必能公其乐以得民矣。”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大戒,是大出命令。舍,是止宿。兴发,是开发仓廪。《招》,是舜乐名。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名徵,为事,故因以取义。诗,是乐歌。畜字,解作止字。尤,是罪过。好,是忠爱的意思。

    “景公一闻晏子之言,心中感悦。欣然以今时之弊为必可去,先王之法为必可行。乃大申命令,晓告国人,示以更化图新之意。乃不敢安处深宫,出而住居郊外,察问民间疾苦。于是始兴发仓廪,以补助其不足。其于晏子之言,果一一见之行事矣。既乃召太师而命之说:‘君臣相得,自古为难。我今喜得晏子,而闻其善言;晏子亦喜得我,以行其志:君臣相悦如此。尔当把这欢乐之情,宣诸于音乐,以彰一时明良之盛焉。’其所作之乐,即今所传《徵招》、《角招》是也。盖徵音属事,而景公料理国事,事已治矣,故被之徵音,叫作《徵招》;角音属民,而景公补助斯民,民已安矣,故被之角音,叫作《角招》。其乐中歌词说道:‘畜君何尤。’盖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不至于招尤而取罪也。夫人臣之罪,莫大于逢君之恶。今能畜止其君之失,使不至于流连荒亡,正是望其君为尧、舜之君,忠爱之至者也。好君如此,且当感悟君心,引之当道,夫何罪过之有哉?观景公能悦晏子之言,遂有事治民安之效如此。王能行臣之言,与民同乐,岂有不足以致王者乎?”

    按,孟子于齐王,劝之与民同乐,则示以君民一体之情;劝之远法先王,则证以君臣相悦之盛。盖必君臣相得,谏行而言听,然后膏泽下究,政善而民安耳。使或君臣之间,志意未合,则弊政日积,善言不闻;求以保民致治,岂不难哉!明主所宜深念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明堂,是天子所居,以朝见诸侯之所。

    昔周天子建明堂于泰山下,在今山东泰安州地方;周室既衰,地为齐有。时人以天子既不复巡狩,而齐为侯国,非所宜居,理当拆毁。故齐宣王问孟子说:“人皆谓我毁明堂,果当毁乎?抑且止而不毁乎?”孟子对说:“明堂乃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是则王者之堂而非诸侯之堂也。王若有心要行王政,便可王天下;可王天下,便可以居此堂,亦不必毁矣。”此孟子歆动齐王,使行王道也。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岐,是周之旧国,在今陕西凤翔府岐山县地方。九一,是周时井田之制,九分中只取百姓一分。讥,是察问。征,是起税。泽梁,是水泽中取鱼之处。孥,是妻子。鳏,是鱼名,鱼目不闭,故以比人之忧愁不寐者。告,是告诉。哿,是可。茕独,是穷困孤苦之人。

    齐宣王问孟子说:“夫子说寡人能行王政,则明堂可以不毁。不识王政如何?可使寡人得与闻乎?”孟子对说:“王政莫善于文王。在先文王之治岐邑,于耕田的百姓,则行九一之法,而敛从其薄;于仕者的子孙,则有世禄之赏,而报从其厚;于关市但盘察奸细,而不征商贾之私货;于泽梁则任民取利,而不为禁令以自专;于犯罪之人,刑法止及其本身,而不连累其妻子:文王之发政施仁如此。乃其中则尤有加意者。盖人之老年无妻的叫作鳏夫,老年无夫的叫作寡妇,老年无子的叫作独夫,少年无父的叫作孤子。这四样人,艰难困苦,乃天下之穷民而无所告诉者。文王发政施仁,虽于人无所不济,遇此等尤加爱惜,务使之各得其所焉。《诗经》上《小雅•正月》之篇有云:‘富人还可,惟茕独之人,情有可哀。’夫惟可哀,此文王所以必先之也。文王之治岐如此。此王政之善,所以开周家之基业者。王欲行王政,可不以文王为法乎?”

    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公刘,是后稷之曾孙。积,是堆积。糇,是干粮。橐、囊,俱布袋之类;无底为橐,有底为囊。戢,是安集。戚扬,是斧钺。爰,是于。何有,是不难的意思。

    孟子述文王治岐之政以告齐王,王遂叹美之说:“善哉!夫子此言。真可谓治国之良图也!”孟子说:“闻善贵于能行。王既以为善,则何为不见之行事乎?”齐王说:“寡人非不欲行,但天性有一种病痛:好积财货。惟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说:“好货与王政无妨。昔者公刘也曾好货。观《诗经•大雅•笃公刘》篇有云:‘公刘处西戎之间,国势微弱。后来能力行富民之政,其民田有露积,家有仓廪,既富且强。于是裹糇粮于橐囊,而为迁都之计,思以集和其人民,光大其国家。乃张我弓矢与干戈戚扬,启行而往迁于豳焉。’由《诗》之言观之,可见公刘能推好货之心以及于民,能使民之居者有积仓,行者有糇粮;然后可以爰方启行,而保民立国如此也。王如好货,亦能仿公刘之遗意,而导利以厚下,约己以裕民,与百姓同之,使亦有积仓裹粮之富,则天下之民皆归向之。其于王天下何难之有?夫好货一也,私之于一己,则为专利;公之于百姓,则为施仁。然则王之于货,惟审其所好之公私,而不当以之为病矣。”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太王,是公刘九世孙,周武王曾祖,名亶父,号古公。至武王即帝位,始追上尊号为“太王”。率,是循。浒,是水之涯岸。姜女,是太王之妃。聿,是语词。胥,是相。宇,是居。旷,是孤单的意思。

    齐王自揣不能行王道,又对孟子说:“寡人不但好货,更有一件病痛:喜好女色。惟其好色,故心志蛊惑,用度奢侈,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说:“好色亦无妨于王政。昔者太王也曾好色,爱其妃姜女。观《诗经•大雅•绵》之篇有云:‘古公亶父为狄人所侵,不得已欲迁国避难。乃于明朝策马而走,顺着西河的边岸,径到岐山之下;爰及其妃姜女同来,与之相择地方,建造城邑,以为居止之所。’由《诗》之言观之,可见太王也喜爱那姜女,而以配匹为重也。但太王不独自有配匹而已。当这时节,举国之中,女子都得嫁其夫,而内无怨女;男子都得娶其妇,而外无旷夫。盖由太王能推好色之心以及于民,故能男女各遂其愿,婚姻各及其时如此也。王如好色,诚能仿太王遗意,而与百姓同之,保全其室家,完聚其夫妇,使无怨女旷夫之叹,则天下之民皆将乐归于我,于王天下何难之有?夫能推好色之心便可以王天下,则好色又何足为病乎?”

    按,此章孟子于齐王,因其毁明堂,而劝之以行王政;因其好货色,而劝之以体民情。盖货财妻子之念,人心所同。但在上者,知有己而不知有民,于是有府库充盈,而闾阎不免于空竭;嫔嫱众盛,而妇子不免于流离者矣。诚体民情,则必能行王政;能行王政,则自可以朝诸侯而王天下矣,此明堂之所以不必毁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

    馁,是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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