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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七 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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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問:「邇來談學家往往揭一宗指,子獨無之,何也?子亟稱性善,莫便是宗指否?」曰:「吾於此,亦頗參之有年矣。參來參去,委不如“性善”二字好。這裏參得一分透,即有一分得力,參得二分透即有二分得力,參得完完全全便是聖人。」曰:「如何參?」曰:「此事選不得日子,揀不得方向,定不得格式,只要辦一副真精神,隨時隨地,都是理會處。孔子曰『吾無隱乎爾』,只“無隱”二字,分明將性之全體拈岀,教人一箇參法也。」

    孔子贊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俱是述而不作,只「中庸」二字是特地拈岀。畢竟「中」字還是述,惟添箇「庸」字乃是作耳。由春秋以來二千餘年,諸子百家紛紛競起,都有一種可喜可愕處,能鼓舞人。搜求病根,只是無奈何許多聰明才辯不肯庸,乃知這一字真是照見天下後世學術之弊,預爲點破。萬兩千斤,十分鄭重,不可草草看過!

    或問:「孔子之評韶武也,伊川先生云:『非是言武王之樂未盡善,言當時傳舜之樂則盡美盡善,傳武王之樂則未盡善也。[1]樂記云:有司失其傳也。[2]』朱注則云:『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其功一也,故其樂皆盡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者。』兩説孰當?」曰:「孔子之評委如伊川所云,爲傳其樂者而發,究竟言之,亦是實話。朱子則又推本言之也。」曰:「何也?」曰:「樂以象成也。試將舜典一篇一一描寫出來,豈不盡美又盡善?試將泰誓諸篇一一描寫岀來,安得盡美又盡善也?若作意安排,本是反之,却要扮做性之的規模;本是征誅,却要扮做揖遜的格局,則僞而已矣,非特聖人不肯爲,亦不能爲也。故曰:亦是實話。觀孔子聞韶至不知肉味,且喟然歎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與顔子論爲邦,曰『樂則韶舞』;其所稱至德,一則歸諸『三以天下讓』,一則歸諸『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意可見矣。」曰:「審爾,得無臣議君乎?」曰:「孔子不直評舜與武,而評其樂;又不直評其樂,而評夫傳是樂者。所言在此,所以言在彼,箇中多少含蓄,多少委婉。譬諸水月鏡花,道是真非真,道是假非假。讀者識得時,便見聖人下語,字字化工;識不得聖人,亦任人作何猜度,難與苦苦分疏也。」

    中庸於舜曰「必得其名」,於武曰「身不失天下之顯名」,一字之間,不少假借,其嚴如是!此正可與評韶武之案相參。

    善乎!邵文莊先生之言「身不失天下之顯名」也:「曰身心猶歉焉,曰不失亦險矣哉」。[3]於以見孔子之爲是言,一則以武王所遇不幸而適丁其窮,而重爲悲惋;一則以武王一腔情事,猶幸而得見亮於天下,而聊爲慰解也。其指精矣!

    觀人以言,言可飾也;觀人以行,行可勉也;觀人以心,心可匿也;必也觀其神乎?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又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苟非其人,簞食豆羹見於色」,皆以觀其神也。孔子言「視其所以,觀其所由」,而終之曰「察其所安」,亦是此意。

    或問:「許行爲神農之言,要人主並耕而治。孟子歷歷稱堯舜以破之,陳相不辯一言,想亦服了。」曰:「恐未必然。渠必曰:『神農是箇開天闢地的大聖人,奈何讓過了他,只於堯舜脚下盤旋?如此,縱然做得好,亦只成一箇小小局面,視今之諸侯王五十步百步間耳,豈不到底落在厲民自養套中,未聞道也?』」曰:「不二價,如何?」曰:「孟子言『巨屨小屨同價,人豈爲之』,意謂精粗同價,人莫爲其精;美惡同價,人莫爲其美耳。渠必曰:『我正憂夫俗之日靡也,特爲設這箇法,使人只爲其粗,莫爲其精,只爲其惡,莫爲其美,以還太古之樸。奈何此意,非惟眾人不識,雖孟子亦不識也。』這等議論,儘高儘妙,陳相輩如何不被他動?」

    「用九:見群龍無首」,圓之至也。「用六:利永貞」,方之至也。天圓而地方。

    或問:「存齋徐公何如?」曰:「可謂救時宰相矣。」問:「五臺陸公何如?」曰:「可謂救時冢宰矣。」曰:「有疑兩公心術欠粹白,然否?且如華亭爲亞相時,畏事分宜,至恥與之結兒女之親。平湖爲少宰時,適御史丁勺原糾發科場積弊,特疏參劾。此等舉動,亦殊不光明耳!」曰:「此論甚正。兩公俱非庸流,假令聞之,亦應心服。乃其總揆秉銓,實有功於世道,即褊衷妬口,不得而廢之也。更有可商量處。華亭爲亞相時爾爾,而識者皆信其異日必爲名總揆。平湖爲少宰時爾爾,而識者皆信其異日必爲名秉銓。夫豈聲音笑貌可强而然?吾輩於此,試思二公一段真精神何在?當有省發,不必瑣瑣吹求也。」

    秉銓須是心眼合一。自疏庵王公在事,倒瀾已甚,寅所嚴公不要錢矣,無能有所振作也。二山楊公一味模棱,久而其術亦窮,人皆厭之。惟宋商丘奉職循理,孜孜在公,可謂有其心矣。陸平湖激濁揚清,風規皎皎,可謂有其眼矣。故識者以爲,論執持當推宋,論作用當推陸。在宋實開反正之漸,在陸遂收旋轉之功。宋類狷,陸類狂,立峯心谷兩余姚則依稀具中行之概焉。四君子一時後先柄事,世道之福也;皆不得久於其位以去,惜哉!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顔子之狀夫子也,得其髓矣!「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曾子之狀夫子也,得其骨矣!「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子貢之狀夫子也,得其肉矣!自此以外,大率得其皮而已。然則鄉黨一篇何如?曰:皮肉骨髓咸在焉,只看人作何理會。故曰:「二三子以我爲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天機至巧,儘你如何算計,那算計處恰爾曲投其機,躲避他不得。人眼至尖,儘你如何彌縫,那彌縫處忽已早落其眼,哄騙他不得。

    或問:「孔子説『性相近』,何等渾融!孟子苦苦爭一箇“善”字,便死煞了,到底爭不過告子。」曰:「然則性無善無惡乎?」曰:「然。」曰:「『人之生也直』,是孔子語否?」曰:「何也?」曰:「孔子不言無直無曲,早已説得死煞了也,何但孟子爭不過告子?」曰:「然則“性相近”與“性善”二語,無以異乎?」曰:「善者對惡而言,近者對遠而言。謂之善所以别於惡,謂之近所以别於遠。一邊執定是善,一邊執定是近,都是説得死煞了也,奚其異?」曰:「然則孔子言『上知與下愚不移』,孟子言『人皆可以爲堯舜』,何如?」曰:「爲則堯舜,困而不學則下愚,兩語正互相發耳,不審子何所疑也?」

    問程子識仁説。曰:「程子此一篇,字字從赤心中流出,邇來儒者既已家尸而戶祝之矣。只是程子全提,今也似乎半提。」曰:「何也?」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今也於“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則悉意舉揚,於“義禮智信皆仁也”則草草放過。『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撿[4],不須窮索』,此全提也。今也於“不須防撿,不須窮索”,則悉意舉揚,於“誠敬存之”則草草放過。若是者,非半提而何?」曰:「既於“義禮智信皆仁也”草草放過,即所謂“渾然與物同體”,亦只窺見得一箇儱[5]統意思而已,非真能如程子之所謂“渾然與物同體”也。既於“誠敬存之”草草放過,即所謂“不須防撿,不須窮索”,亦只窺見得一箇脫灑意思而已,非真能如程子之所謂“不須防撿,不須窮索”也。是且並其半而失之矣。子謂程子全提,今也似乎半提。愚竊謂程子實提,今也似乎虚提。」曰:「也難道他盡是虚,只是多從便宜處走了。」

    或問:「説者云,伊川考亭確乎其爲儒宗矣,乃其喚醒人處,似不如象山陽明也。然歟?」曰:「此不可以一端求也。自昔聖賢有作,教亦多術矣。或潛移密誘,舒徐委篤,養人性地;或單提直指,明白痛快,發人性光。吾讀論語二十篇,而知孔子之教,大都主於養人性地者也。吾讀孟子七篇,而知孟子之教,大都主於發人性光者也。謂孔子不如孟子喚醒人,可否?豈惟孔孟,即曾思亦然,大學中庸其明徵也。豈惟曾思,即周程亦然。太極圖説非深心者莫能入也,通書非易心者莫能入也。至於定性書識仁説,覽者當下豁如矣。豈惟周程,即朱陸亦然。善乎吾師方山先生之言之也,曰:『朱子之言,孔子教人之法也;陸子之言,孟子教人之法也。』此兩語闡明兩先生之異而同,同而異處,最爲精確,庶幾足以折紛紛之論矣。」

    高存之歸予吳康齋先生集,予取而閱之,見日録中有曰「君子當常喫虧方做得」,存之字字加圈,爲之愓然有省。再四咀嚼,不能舍去。於是爲之默默自諷,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道,喫虧而已矣。顔子之道,不校而已矣;不校之道,喫虧而已矣。孟子之道,自反而已矣;自反之道,喫虧而已矣。」如是者久之。已而閱至忠國公石亨族譜跋,先生自署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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