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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引义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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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爵禄者,货贿之所聚也。爵可以训骄,禄可以训贪,胥劝天下于富贵之涂,而不忧其荣富贵而轻仁义邪?

    《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聚人曰财。”财者固生人之所不容已也。夺其不容已而病之,故曰:“罚惩非死,人极于病。”古之为刑罚者,亦率人情之固然而为之予夺焉,岂有病与?从其敝而敝之,无不敝也。从其善而善之,无不善也。故圣人不免于流俗之讥弹,而昏乱亦有可原之心迹。苟从其敝而峻刑以治失道久散之民,则兔爰雉罗,害之惨于罚也,相千万而无算。

    乃先王之于民也,则既制民以产,班士以禄,抑末业以重农,故富者有以富,贫者有以贫,里比乡栉之民,均平齐一于仰事俯育之中,何所得强豪兼并之族,藉有余之赀以恣其横哉?迨其后而有居赢怀宝之横民,倚货贿以骩法,则惟先王之经法荡然圮坏,而岂罚之为法不臧以贻之敝乎?

    且即从其敝而言之,愚氓之情,其狼戾粒米,挥斥金钱,轻于受罚,求逞一朝之忿而不以惨毒其心者,则必贫者也。若其积贪以抵于富,则虽粟朽于仓,币蠹于藏,而一菽之遗,一铢之丧,遂若截肌剜肉,呻吟达旦而不安其寝。故贫者之罹法,苦于其输,而得当以输,则若疢疾之去体。富者之罹罚,其输为易,而怀之戚戚,长年累岁而不忘。此亦人情之大致矣。

    先王之以刑罚惩天下也,外病其身而内病其心。病其身以刑,非但使之毒楚于一朝,毁形残体而终其生不能以貌与人齐。病其心以罚,非但使之困穷于期限也,讼而见曲,奸而见擿,辇致其资以输,而显为君子之所夺,则摧抑之辱,内以愧于妻子,外以愧于乡邻者,亦未可释矣。先王极不肖之情,知其私利厚藏之心,可夺之以做其恶,而抑长养其廉耻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使知惩,所以治人之道,曲尽之矣。

    然且谓不足以饰吾怒,而必概施以割截。彼奸宄狂骜之徒,凶狡动于中,则死不为戒,曾墨、劓、剕、宫之足以戢其志哉?富者不以出财为难,犹夫强者之胜痛楚,顽者之不恤残形也。五福六极之参差不齐也,不能必善者之富以强。则王者敷极相天,而以向以威,亦但能使不善之民富而之贫,寿而之天,强而之弱。其能取天之贫富强弱不齐之数,等均而极乎重,以使有罪者之必婴其难受者乎?惩于富者之不畏罚而废罚,则亦将惩强者顽者之不畏墨、劓、剕、宫而均之于死乎?

    惟死则可以概天下而示之威,然且有一往狂夫,甘刀锯其如饴者。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威之!”死且不畏,又将何以惩之?故天不以霜雪之不能凋松柏,而亟施以拔木之风;王者不以刑罚之不能困富强,而概坐以必死之律。正仁义于己,而于物无忧也。然而有不率者,挟富以轻试于法,则抑有“下刑适重上服”之科,以刑故于小。盖先王之尽人事以相天道,精义入神以利用,至纤悉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者也与!

    知其末流而为之防,徒立多辟以淫用其威,且使鸷悍之吏,流血成渠而不恤。为君子之学者,恶恶已甚,倡惨核之论,淫于申、韩,而不忍之心,潜铄而不知矣。况夫刑极于上,则贿流于下。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莫夜之金,旁委于吏室。苟官箴之未肃,吾未见富者之克即五刑与贫者均也。

    无已,则疑宫、剕以下之可赎,而大辟不可,千锾之罚,其穆王之耄政乎!虽然,大辟之罚,非谓奸宄杀人之不疑于赦者也。罪之所科,固有层累而上积,以至于大辟者矣。轻者抵轻,而倍者重一等矣。倍其所倍,而差以四等;又从而倍之,则大辟之法丽焉。如枉法脏之类。 如将于其积重而减与轻齐,如今律罪止杖一百之类。 则轻者不服。而人之试于法者,等一刑而何弗犯其重?如将因积重之不当死,乃递减而轻之,则轻者极于无刑,而多所漏矣。因轻者之下刑,而数倍其辜,则不极之大辟而不可。若此者,概置之于一死,而人之死者积矣。今律之有杂犯死罪是也。是岂可与白昼劫杀、加功杀人者,同其斩刈乎?

    乃或又为之说曰“流宥五刑,为此言也”,而抑不然。古之以流为宥者,为在八议之科耳。故以施之共、 、蔡、霍,而不下逮于庶人。彼既有爵土,享富贵,莅臣民,长子孙,奉庙祀,则投畀四裔,内不得世食其国邑,外不得身厕于寓公,而罚亦重矣。若夫不轨之罢民,去坟墓,远亲戚,以趋利于四方,视去其乡如脱敝屣,而流亦何足以惩?至于加之以桎梏,责之以鬼薪城旦之劳,烦冤剧苦之以不得有其生,则既流之而又病之,或从而墨之,是刑罚与流并施于一人之身,后世不仁之政,而岂先王之典哉?况乎投楚、夏于烟瘴,驱疲弱于口外,名为不杀,而假手于溪毒、射工及夷狄之锋刃,以阴绝其命,恩不足纪而威亦不足立矣。则何似困以罚者之名正而事成,且以开其自新之路也?

    藉曰穆王以财匮而训赎刑,非经国之大猷。乃即有纵有罪、骄富人之弊,而以视国计已蹙,横加赋敛,吏缘为奸,朘削农民者,不犹相迳庭邪?萧望之刻薄之说,徒以偏辞拒张敞,游于圣人之门者,不当为之左袒也。

    罚者,非穆王之昉也。自唐虞以来,未之或易也。夫岂帝王之不审而为此哉?天之有六极也,各有所用以施其化,帝王体之而向威行焉。六极有贫而罚道行矣。因天之道,审人之情,虽有损益,其何病焉!夫子录《吕刑》以著三代之刑章也,以此。

    文侯之命

    系《小弁》于《雅》,而不与《扬之水》同列于《国风》,旌孝子之志也。东周无传《书》,而录《文侯之命》继《毕》《冏》,存周道之遗也。以平王犹有君人之道焉,故《春秋》不始平王而始于桓王。

    周之下夷于列国而不可复兴,自桓王始。宗周之亡,则亡于幽王矣,平王其何咎焉?入《春秋》之三年,《经》书“天王崩”,君子之所悼也。桓王忘亲黩货,失信无刑,而周始降于列国。《春秋》书“武氏子求赙”,丧未逾年,亲遣童稚求乞诸侯,黩货辱亲,无人子之心也。《春秋》书“从王伐郑”,背先王之信,忘其有功于社稷,夺其政而又加之兵,师败身伤,为天下戮,无君人之道也。故周之降于列国,桓王为之也。于是夫子悯天下之无王,而《春秋》作。使桓王能继平王之志而成其事,《春秋》何为而作哉!

    谓申侯以太子之故,与犬戎攻杀幽王者,司马迁之妄也。《诗序》称西戎、东夷交侵中国,用兵不息而抵于亡,则亡西周者戎也,申侯其何与焉?推投兔道殣之悲,原属毛离里之爱,藉令舅氏缘我以为兵端,君父由我而发大难,其不致死于申以谢先王者,无几也。“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哀哉之子!忍听母家之弑父而报以屯戍之德哉?故孟子曰:“亲亲仁也。”申生不忍明见谤之由而死于骊姬,君子曰“此其所以为恭世子”,谓其不足于孝也。故死之非难,而生之不易。幽废之余,永怀不替,逝梁发笱,遗爱弗忘,坏木无枝,且惟恐以无后为不孝之尤,平王之志苦矣。安于放以缓君父之怒,全其身以继宗佑之守,仁人之道也,故曰仁也。圣人宅心忠恕,而审用权衡,故于《小弁》存孝子之志,而于《文侯之命》幸周道之犹存也。非后世一切之论,信史氏之诬,以吹毛罗织者之得与也。

    乃擿平王者又曰:弃文、武之故都于不守,东迁而王迹以息。呜呼!欲责人也必为之谋,为之谋者必其可行也,可行而不行,然后责之也未晚。今且筑九成之坛,设九摈,三揖再拜,晋彼论者而为平王谋,又将如之何邪?其致死犬戎,争一旦之命,如蔡世子有之国灭身死而不恤乎?抑将守茂草之周京,困敝而亡,如晋怀、愍之坐空城以待缚乎?李纲侥幸于孤注,而徽、钦为虏,犹自鸣为忠直。又其甚者,则如光时亨之误国陷君,而身则降贼以偷生耳。则责平王以轻弃故都者,其大概可知矣。

    君天下者,以四海为守;天子之孝,以宗祀为重。死社稷者,诸侯之义也。不反兵而报仇者,匹夫之行也。海内之地方七千里,王畿之域,东尽于殷郊,皆天子之所得居也。三涂、岳鄙,武王之天室也,瀍东、涧西,成王之卜宅也。民病于天夭,财匮于皇甫,诸侯裹足于烽燧,大夫作室以出居,弦断不更,柱胶而鼓,守西京之灰烬,弃九有之鸿图,此不君不孝之尤,以殄绝文、武之景命者,如之何其以此为天子谋也!惟其迁也,幸则为灵武之唐,复两都之钟 ;不幸而犹为钱唐之宋,存九庙之宗祧。其视素车系组,青衣行酒者,自相千万。岂得以悻悻之怒,径径之节,执独夫一往之意气,进而谋元后之去留哉?李纲谋之而佹败,于谦谋之而佹成。势非景泰而事等靖康,“匪大猷是经,惟迩言是争”,决裂一朝而神人无主,悲夫!

    然则平王固与唐肃、宋高等,遂可许以仁孝而足君天下乎?夫平王之视二主,固有辨矣。其遇乱而居于外者,均也。乃于《小弁》见平王之志,则非锢父南官之心矣。于《文侯之命》而见平王之所以为东周者,固非宋高偷安江左之谋也。

    少康之复夏也,二斟为之基,虞、纶为之辅,历祀四十,而禹甸如故。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非特立国之所凭,亦兴复之所藉也。安其身而后动,则郑居虢、桧之墟,以镇抚东方,而固成周之左臂。定其交而后求,则晋临汾、绛,渡衣带之河水,而即践雍州之庭。故其后,晋之持秦者五百余载,韩不亡,而洛邑之九鼎,秦虽暴不敢问也。则平王之授郑政者,为绸 根本之远图;而其锡命义和也,乃控制关中之至计。萧何治三秦,寇恂治河内,汉高、光武所以虽败而兴者,亦此道焉耳。况承文、武、成、康之遗泽,因《黍离》《阴雨》之人心,收后稷、公刘之故土乎?赐之弓矢,假以专征,所以睦晋而制秦也。平王之志深矣。

    假令天不资秦、而周祜未艾,则王师整旅以向函、潼,晋人乘虚而渡蒲坂,郑辑东诸侯以继其后,问秦人之罪,徙归之于 、陇,直折箠收之,而不待再举之劳。乃天不假之以年,文侯早世,郑武旋亡,寤生安忍无亲,成师怀奸内讧,非复有肇刑文、武,捍艰追孝之心。然且平王犹不惮屈体交质,隐忍以图成其初志,四十余年之间,犹一日也。志之不终,延及桓王,首修怨于郑,而致祭足取麦之师;再致怒于郑,而召祝聃请从之辱;释西向之图,争小忿于穴中,而郑之援失矣。贪曲沃之赂,遂其《无衣》之骄气,资尹、武之师,灭义和之血胤而斩之,翼人既恨其薄恩,曲沃亦狎其猥鄙。迨及武、献,惟蚕食邻国以启霸图,而置宗周于秦、越,则平王之遗意荡然,而秦得高枕以收文、武之余民矣。此桓王之所以不王,而《春秋》之所以讫始也。

    功之未就者,天也。志之自立者,人也。圣人恕人于功,而原人以志。故存《小弁》于《雅》,以著西周之亡,上有失道之父,而平王惟顺之于天;录《文侯之命》于《书》以见东周之不王,下有不肖之子,而平王已尽乎人。摧于父而志不得伸,犹可以泣告于鬼神而自喻;坏于子而功不得就,乃令千秋以下,举颠越废弛之咎,归过于贻谋之不臧,君子所深悯也。记天王崩于《春秋》之始,以继《尚书》而作,圣人之情见矣。

    乃周不亡于犬戎之祸,犹为弁冕本源以施于赧王也,又岂非平王不可泯之功?而晋、郑之君,赞东迁之计,“谋之其臧”,亦不可诬矣。史氏猎传闻之猥说以诬古人,世儒求备于人而乐称人之恶。折中于《诗》《书》,以求圣人之褒贬,斯以俟之来哲。

    费誓

    于《牧誓》见古之阵法焉,于《费誓》见古之军令焉。

    夫兵戎之事大矣,不习而临戎,弟子舆尸之凶也。然而三代之遗文,无多考见,则上不以教,下不以学,秘之也,慎之也,抑事简而无容多为之计也。以此知世所传太公《六韬》之书为战国暴人之赝作,于尚父之世,无有以此言兵者也。于牧、费之誓,见其大略,皆莅战之日以警士卒。其先不以论议于帷幕、申饬于训练者,何也?古之用兵,与后之用兵势殊而道异,则以三代之军制,驱束后世以模仿者,祗以病国而毒民,必矣。

    言三代之军制者,其大端曰寓兵于农。考于二书,则三代非兵其农也,其为兵也,犹然一农也,寓焉而已矣。

    《牧誓》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后世而以此战也,我欲止齐,而人之弗止、弗齐也,将如之何?止于七步而不进,止于七伐而不杀,气一息而不能再振也,将如之何?止齐于此,而旁出以相挠也,将如之何?

    盖古之用兵者,以中国战中国,以友邦战友邦,以士大夫战士大夫,即以农人战农人。壤相接,人相往来,特从其国君之令以战,而实其友朋姻亚也。故其战也,亦农人之争町畦而相诟,竞鸡犬而挥拳已耳,无一与一相当、生死不两立之情也。驰骤控弦以决军事之利钝者,车中之甲士耳。步卒之属,每乘七十二人,勇怯无择,备什伍以防冲突,护车牛以供刍粟,治井灶以安壁垒而已矣。固农人服役之劳,非壮士折项陷胸之选也。

    迨及春秋之季,宋华、向之徒,夕宿宋公之守,晨趋华氏之军,下弗仇,上弗诛也。足知三代之兵,非兵也,农之寓焉者也。故甸方八里,旁加一里,凡为里者八。 凡七十二并而出一乘之卒。是有田九百亩,当汉以后四百亩有奇。 而一人为兵。征伐数起,民不横死者,甲士之外,人皆知其农而非兵,不以俘馘为功也。于是步可有方,伐可有制,两无重伤,示威而已。

    乃流及战国,原邱甸以起甲兵,既无不兵之农。吴起、暴鸢、白起、尉缭之属,以兵为教,以战为学,以级为赏,以浮为功,一战之捷,骈死者数十万,盖寓农之制未改,而淫杀之习已成。自列国交争,以迄秦、汉之际,千载以下,遥闻而心悸。况自汉以降,以除大盗,以御强夷者乎?如其可如《牧誓》之步伐止齐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驱耕夫于必死之地,徒以偾国。有人之心者,何忍而为此哉!

    《费誓》曰:“杜乃护,敜乃阱,无敢伤牿,无敢有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臣妾捕逃祗复之,我商赉汝。”则兵且防民之侵。兵防民之侵,则兵不侵民可知矣。兵不侵民,而民可侵兵,则民日游于营垒之间,犹农之越陌度阡以相闻也。当其为兵,无改于其为农,抑可知矣。

    自后世言之,兵固不可为农,农固不可为兵也。兵而使为农,则爱惜情深,而兵之气馁,故屯田而兵如无兵。农而使为兵,则坐食习成,而农之气狂,故汰兵而必起为盗。无他,兵有不保之生,则无顾恤也。于是而善御兵者,必悬不赦之刑,以扰民为大禁。

    古之用兵者,以义动,不以利兴。其充卒伍于行间者,以役行,非以勇选。进而无死亡之害,则不怙死以凌人;退仍井里之氓,则虽于役而不忘其故。君不以利为功,将不以胜夺利,则兵亦不以一籍戎行而视民为其刀俎鱼肉。兵之情不嚣,则农之气亦静。

    迨及春秋,馆谷三日,遂诧以为大获。刍稿粮糒,全家计于行阵之中,必无野掠以残民,亦不因粮于敌国。养其志于《采薇》《采芑》之中,闲其情于藩舍盖藏之计。故人胥可兵也,而愿悫以驯良者,兵固可农也。

    侯国之有侵伐,率有事于比邻,而无防边久戍之劳。受命而讨不庭,但令服罪而还师,又无追奔捣穴之事。文告先及,四野之人民入保,互相知而互相恤,井不堙而木不伐。今日之往而不彼侵,他日之来而不我伤。故《费誓》之动色相戒,但自谨司其牛马臣妾,无殊乎主伯之告亚旅,以警穿窬于仓庾牢溷,而不以剽掠人民,申骄横之禁。如是以为兵,专静淳庞之气,不愆于素,无剽掠之利摇荡其心而之于贪戾,则车还甲散,仍安其男耕女织之常,兵固可农也。

    后世之兵,与狡夷猾盗相逐于千里之外,辎重不相及,樵苏不能给,禁令虽严而弗能止戢,克胜追奔,则马仗、衣屡、布帛、金钱,狼戾惟其取。非分之获既荡其情,坐食之安又习于逸,使反陇亩以竭终岁之劳,而茹荼樗之苦,能保其恒心服先畴者,百不得一也。如其可以《费誓》之军令治军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欲重农固本以防民之暴惰也,其敢轻用农民于戎马之场哉?

    夫酌古今以定立国之规,非陈言之可试,久矣。三代之兵,可无兵也。一战之胜,不足以兴王;一战之败,祸不及于天下;故得以雍容祥谨之跬步为阵法,而怯懦之耕夫有以自全于争哄之地。三代之兵,不以为兵也。一词之失,而整旅以前;一桑之争,而援枹以起。气泄词伸,以各安其生计。故得以谨守辎重,而自保为军令,而于役之征夫,初不须有骄纵淫掠之忧。处今之世,用今之人,以保今之天下,可以其道而治军乎?固不能矣。则农与兵之不可合也,久矣。

    以贸首争衡之法教其农,而农不能胜,则积尸于原野,而天下无兵。以掠夺淫纵之令禁其兵,而兵固难戢,则人竞于贪骄,而天下无农。无兵则夷狄日进,无农则盗贼日繁。善读古人之书而推广以论世,尚无以一曲之学祸天下哉!

    秦誓

    言有至是者,不可废也,而其心则不能如其言。言不以人废,抑不以其心废。言苟至是,不可废也。圣人乐取于人以进天下于善,则亟取之。读者因言以考事,因事以稽心,则抑因此而得炯戒焉。

    《秦誓》之言,非穆公之心也。穆公所欲争衡于晋,得志于东方者,梦寝弗忘,则所“昧昧以思”者,终“仡仡之勇夫”也。故公孙枝得以终引孟明帅彭衙之师以拜赐。然而姑为誓以鸣悔者,其是非交战之顷,心尚有惩而言轨于正。夫子录之,录其言也。取其乍动之天怀,而勿问其隐情内怙、终畔其言之慝,圣人之弘也。夫岂穆公之心哉!

    乃于此而为人臣者,当乱世事诈力之主,其难也甚矣。非君子孰能守贞而免于咎哉?其唯周初之君臣乎!降德国人、修和有夏、以积功而有天下者,即其以累仁而不争天下者也。命之未集,不以险诈之谋疲敝天下而收其大利;命之已集,不以文饰之言弥缝天下而避其口实。则君若臣早夜勤,谋之华屋之下者,无不可正告天下以无惭。即或有所未效,亦终不摘其谋之不臧,而诵言以分己之谤。君以不回而千百禄,臣以无过而保功名,至于三世,而虢公、闳夭、南宫括、散宜生、泰颠之功烈昭焉。故君子乐论其世,观于君臣之际以劝忠也。

    夫秦则异是已。乘周之东,窃起而收岐、丰之地;间晋之乱,因衅而启河东之土。所以肇造邦家者,非有公刘、亶父君、宗、饮、食之恩,宣、理、疆、止之勤也。天下不乱,则秦不能东向而有为;天下有忧,则秦以投间而收利。有时坐睨而持天下之长短,有时挑衅而疲天下于奔命。始于秦仲,讫于始皇,并诸侯,灭宗周,一六合,皆是术也。

    乃既以阴谋秘计徼利于孤寡茕弱以成其功;而时当三代之余,先王之德教未斩,商、周所以得天下者,已然之迹,必正之名,贤不贤且胥识之,不可欺也,则又惟恐以其中心之蕴暴著于世,而生人心之怨恶。故幸而诡成,则为之名曰:“昆吾、韦、顾之汤功,遏密伐崇之文德,亦犹是尔。”其或诡败,败恒嫁罪于共谋之臣,以涂饰天下而谢咎。夫然,故孟明、西乞、白乙之徒,成不能分功,而败则为之任过也。

    呜呼?其始也,固相与屏众密谋,以侥幸于一旦;事之偾裂,乃昌言以斥之于众,曰:“仡仡勇夫,我尚不欲,截截谝言,我皇多有之。”呵斥之如犬马,蔑夷之如草菅也,亦如斯夫!

    自是而后,探秦志而为秦谋者,若商鞅、白起、魏冉、范睢、吕不韦、蒙恬、李斯之流,无不旦席珍而夕路草,进促膝而退囊头。劳形怵心,力争以快秦人之欲,而畀以天下;乃放逐诛夷,身受不韪之名,以为秦分怨于天下。则何秦君之狡,而秦士之愚邪!

    此无异故,凡秦人之所谋以得志于天下者,皆非人臣所当进谋于君也。失信无亲,利死亡、伺孤寡以贾乱;寓干戈于讲和之中,晨宾客而夕寇仇;危其父兄,驱其子弟为孤注,以徼利于千里;凡此天怒人怨之大慝,憯焉莫恤,而冀战胜之赏。怀此以事君,是犹助弟以讼兄,讼愈健而弟之疑忌愈深也。忍于人者,无所不忍;谲于人者,无所不谲;立谈之顷,早见其心。而欲以此结恩故、保功名于安忍雄猜之主,其可得乎!当其前席倾听之日,剑已加于其颈矣。

    乃秦之臣子,谴诃相仍,诛夷相望,前者已倾,后者罔觉,岂其甘以身名抵阴贼之锋距邪?此抑有故。盖秦之所阳尊其名而不欲妒媢者皆所摈弃者,其所谴诃而继以诛夷者,则所祷祠以求者也。夫人之情,不动于赏罚,而动于人主之好恶。苟非正谊明道、远利贱功之仁人,则赏罚惑于无端,而好恶移其风尚,其不为险陂之主所颠倒而乐为之死亡者,鲜矣。

    《誓》曰“询兹黄发,则罔所愆”,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穷矢戚言而非其好也。公又曰“不替孟明,孤之过也”,亦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诋诃未几而继以显庸也。彭卫之战,济河之役,犹资“射御不违”之“仡仡”于孟明,而“黄发之询”仍土苴也。故孟明曰“三年将拜君赐”,亦知逢咎之不长矣。是穆公之誓众而移罪于三帅者,外以间诸侯之口,内以谢寡妻孤子之痛怨,而非以情也。不然,公孙枝其能终抑无技之老成,违君之怒,力护覆师俘获之勇夫,以徼不可必之战功于他日哉?

    孟明之徒窥见其心,而乐与之共功名,动于其所好恶,则斥辱不以为愧,即有死亡之祸,亦其懵不知忧;得不与子车氏同闭三泉,亦侥幸而非有必全之首领矣。彼鞅、起、冉、睢、不韦、斯、恬之徒,一日之力未殚、智未尽、功未竟,过未有所必委,则固可以缓殊刑赤族之祸,而言听计从,什百于蹇叔、百里之阳尊而阴远矣。

    夫君子出身以任人国家之事,进以当宾友之礼,退以保明哲之身;所守者道也,所重者耻也,所惜者名也。嗟士在廷,冒言其恶,斥为勇夫,罪以谝言,举杌陧而归之于我;彰恶于邻国,嫁恨于百姓,曾厮役狗马之不若。苟其有羞恶之心者,亦何为辱名贱行以强与其谋邪?

    嗟夫!王道之息也,德衰功竞。士以其身游于蛊坏之世,而处人图王定霸之间,守经而自靖,则以失时而见侮,揣变以从欲,则以怀诈而见疑。乃守贞且有屯膏之险,而教猱宁全顾后之图!安于忍人者疑其不难于背己,险于乘人者畏其不可与有终。乐杀人以为功,则将以之平怨于冤鬼;多掊利以富国,则必亿其厚藏于私家。故苏秦裂、文种刎、韩信夷、刘晏籍。徇人主之欲,仅取一旦之欢,而极非常之祸,斯亦可为大哀也矣。

    虽然,其不足哀也。彼所为逢君之隐志,以自诩得志于人主者,其裂人、刎人、夷人、族籍人产,不知凡几矣。故曰:“出乎尔者反乎尔。”天之所假手以泄茕独夭椓之忿者,即此解衣推食、投胶得水之君臣,而亦何远之有哉!故夫子录《秦誓》于《书》,为人君得失之衡,抑为人臣死生之纽也。

    黄发之士,膂力既愆,而裕乃心以裕天下,不逢君于近功小利之倾危,则即以穆公之崇力尚诈,而拊心自鉴,亦必引咎归己,而大白其无技之忠忱,以正告天下后世,而不能诎其荣怀;其视孟明之恶不可掩,必加斥辱以谢国人者,荣辱霄壤也。则君子之行己事君,不与世主为迁流,其必有道矣。

    故荀彧殒命,而徐庶全身;孟昶仰药,而徐广终老;陆贾称仁义而荣,侯生售权谋而摈;沈约获恶谥以死,赵普间流言而危。履信思顺者,虽险而不倾;取义蹈仁者,虽死而不辱。安能因人之好恶,以蒸成朝菌之荣光哉!

    存亡者天也,死生者命也。宠不惊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贞也。乐则行而忧则危者,大人之时也。然则蹇叔、百里,其得道之正与?而抑未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之始兴,有伊人矣。“烨烨紫芝,可以疗饥”,秦之末造,有冥鸿矣。《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子赞之曰:“志可则也。”志足以为天下则,则与散、闳、颠、括同为三代之英,“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矣。百篇之终《秦誓》,圣人之志见矣,斯以历聘列侯而不西渡,龙德而正中也。

    《尚书引义》卷六终

    《尚书引义》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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