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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及缘生诸义,明明谈宇宙论,《新论》中卷叙述颇详,虽具广长舌又何可辨?强辨亦难诬事实。孔子之学具在《大易》,《春秋》亦从是出也。《易》为义海,六十四卦显无量义,要归“《易》有太极”一语,谓《易》无本体论可乎?乾道变化,品物流行,二语系节录《乾卦》 画为卦爻,而表之以数理,神哉神哉!巧不可阶,妙不可言,而谓《易》无宇宙论可乎?哲学上大问题,中、印与西欧学人都会注意到。

    有问:“外间颇议《新论》中卷谈空,不免以清辨邪宗,上逆《般若》者。”清辨为空宗后劲,有宗如护法、窥基诸师力诋之,谓其为恶取空。恶者,毁责词。取者,取着。以其耽空,呵为恶取。 答曰:《新论》叙空宗义,特引《心经》,依文训释,彼义既明,乃伸吾意,此亦矜慎之极矣。夫空宗随说随扫,不似有宗持论有所建立,条件分明,易以核举。不似,至此为句。 吾初欲依《般若》,达其神旨,继念世人虚怀者少,将谓吾逞臆说,于是思得一法,即引据《心经》,以彰幽旨。盖《心经》为《大般若》之摄要,以少文而摄无量义。基师尊重此经,厥有幽赞,然以《瑜珈》之学《瑜珈》师地论为有宗所据。 妄附《般若》之意,甚失其真。余举经文,加以疏解,辞略义备,归于至当。夫探衡圣意,既如其分理,而发抒创获,要无所偏私,平情以精义者将自知之,奈何以清辨邪宗妄相诬诋!以此推知,古人论著之苦心,为并时与后人之所不肯体察者岂少也哉?有宗起于空宗之后,而亦称大乘,评判空宗而自唱有教,虽有承宣空义处,而骨子里究与空宗本旨不同,故有宗虽诋清辨以恶取空,要未可据为定评。

    有难:“《新论》以《心经》解《般若》,巧取捷径,亦失玄宗。夫《毗昙》结小说之终,《般若》启大乘之始,息息相关,学历如此。经言五蕴自性空者,色空变碍性,受空领纳性等,皆于《毗昙》见其真诠。《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此岂五蕴皆空得限之耶?五蕴不摄无为也。《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乃谓能由《心经》以彰《般若》幽旨,吾不敢信。”答曰:来函所论,均属肤谈。夫所言色者,唯是变碍性,色者,是可变坏与有质碍的东西,诸论定色之义界皆如此。 非离变碍性可有色之名。今言色空变碍性者,易言之即色空也。受空领纳性,例色可知。小宗只空我执,不执有实自我。 未空法执,法执意义深广无边,治般若者须于言外会意。 今云般若空五蕴性,于《毗昙》见其真诠,试问《毗昙》结小说之终,既足为空蕴性之真诠,则《般若》何须出?此吾所不解也。夫《般若》谈空,岂是茫无归着,盖破相以显性也。《心经》言五蕴皆空,盖即于色蕴,而见一一色法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是色变碍性空,乃至于识蕴,而见一一心法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是识了别性空。诸论说识,以了别为自性。 由诸法相皆空故,而其本有不空真性,不可作色变碍性想,不可作受领纳性想,乃至不可作识了别性想者,斯乃可得而悟矣。《心经》弘阐《般若》究竟了义,《新论》以空相显性释《心经》,如何轻诋巧取捷径有失玄宗?邵尧夫诗云“眼明始会识青天”,恐眼有翳哉!若乃五蕴不摄无为,此正《心经》妙处,而高明未得解耳。《般若》说无为空,正恐人于无为法上着相,如将无为法当做实在的物事想,便是着相。 故说空,以破其所执相。然一往施破,易滋流弊,设有误计法性亦空,则为空见外道矣。《心经》空五蕴,即空一切法相已尽,而不空无为者,正所以存性,此《心经》善宏《般若》也。来教:《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云云。夫《新论》中卷所谈,若核以佛家术语,只是谈境而已。法相法性,通名为境。 其引用《心经》以彰幽旨者,自亦取其有关《境论》之部分。《新论》自有体要,不可为《般若》作通论也,何得以其有所不谈遂谓一无所知耶?至谓《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吾犹有疑者,从来尊宿皆喜谈一切智智,而此词究作何解,窃恐不茫然者无几。如何是一切智智,将谓横尽虚空,竖穷永劫,一切事理无所不知耶?以此言一切智智,虽三尺之童将知其不可矣。若云性地贞明,俗谛一切知见所不能蔽,法执尽净,真理现前,真理,即真如之代语。现前,犹云显发。 世谛正知,必依此而始发者,是则名为一切智智,此智是一切知之源,故名一切智智。 斯固吾之所许。佛家喜弄名词,即以智言,其名数之多几不胜数,其于各种智所示之分际与境界,时有令人起治丝益纷之感。此等繁琐哲学,非经一番改造不可。更有言者,一切智智为是修所显,修谓功修,亦云修行。 抑是熏习始起。修所显者,谓智,即真体自有之照用,但惑染障之,必待修而始显,故智非与真体为二也。熏习始起,则此智由外铄,甚不应理,天下固未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也。无所得三字尤忌在字面上作解,须先在生心动念处,察识如何是有所得心。心才生,念才动,便如向外有所追求与有所构划者然,便失其明照之本然,便不与真理相应,此即有所得,非无所得也。 若只熟诵许多经文,有甚相干?却非不要诵经。 大示谓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吾谓百八句,昔人自是聊示方隅,后学不可死于句下。人心染净之相,略举染净两字亦无不赅,欲详究之,十万八千句也说不尽。观行下手处只在当人切着己,恶可守古人一定句子耶?且以观行言,《心经》空五蕴,是彻下彻上工夫。色蕴空,是所缘空也;受等四蕴空,是能缘空也。能所双亡,即染妄尽,而真体显,故曰彻下彻上工夫也。玄奘大师宣译之业,以《大般若经》为最慎重,殆舍身命以从事,其契入之深可以想见。其临殁诵持,犹是《心经》之旨。则知善发《般若》者莫如《心经》,孰谓《心经》犹不切于观行耶?

    有难:“《新论》中卷批评无着三性说,引据《大般若经》,以为三性始于空宗,无着更张原意云云。此解无稽,真出意外。盖所引《般若》,为《慈氏问品》,原系《瑜伽》所宗。晚出之书,取以自成其三性说者,此与空宗何关?罗什《大品》不载此文,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亦无此品,乃至奘译《无性摄论》引用经文者,西藏译本亦不见有,可证其流行之晚也。西藏《大藏经》目录亦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并无此品,又可证其非龙树学之所宗也。今存藏译二分《般若》有此品,乃晚世补订加之。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者,如《般若》《理趣分》,密宗所依,亦与空宗无关。岂可一见《般若》,即目为空宗之说云云。”答曰:《新论》所引《般若》说三性文,居士据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都无《慈氏问品》,断为《瑜珈》所宗晚出之书。吾意,谓之晚出,则或然也;谓为《瑜珈》所宗,与空宗无关,则期期以为不可。夫大小诸经多由释尊后学依据圣言广为推演,其卷帙极繁重者,如《大般若经》之类,原非一人所制。盖自释尊殁后,诸大弟子之言论,空有分途,隐有端绪,逮小乘繁兴,其异遂着。空派文籍,前后流传当极繁富,及龙树菩萨出,以雄才睿智搜罗谈空一派之众说,而运以精思抉择贯穿其间,辑成钜典,此《大般若经》所由传。而龙树集谈空之大成,遂为大乘开山;犹孔子集群圣之大成,乃为儒宗开山也。旧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龙宫不过自神其说,只是深山崛宅储藏文献之地。 无《慈氏问品》,吾则以为,欲推论《慈氏问品》之早于龙树或晚于龙树,二者皆有可能。龙树仅为空教之集大成者,小乘早有空教之思想已可证,《大般若》非一手之为,观其书之体势而可知。各宗所传承之钜大典籍,皆非一人所为,不独《般若》也。龙树搜集空派文献时,或未得见《慈氏问品》,其所辑《般若》大本,因缺此品,此固事理之所可有者。如此推论而确,则《慈氏问品》为早于龙树之般若家言,不得以其未见收于龙树,遂判为《瑜珈》所宗也。即令推为晚于龙树,要是承龙树之思想而开演之,不得判为《瑜珈》宗说。居士谓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如《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与空宗亦无关云云。吾则谓《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此言甚是,与空宗无关,此言甚误。密宗本依据《般若》,而得云无关耶?居士又谓此经已有三性名称,则《阿毗达磨经》亦不必费大周折,以幻等异门为《般若》说三性之证,又清辨《般若灯论》亦无由破斥《瑜珈》建立依他之非。殊不知,三性名称是一事,建立依他性与否又是一事。经文于依他性明明说唯有名想,施设言说,何曾建立耶?此经既不曾建立依他,则《阿毗达磨》之曲说与清辨《般若灯》之破斥,皆有由矣。又居士据《瑜珈》宗以色等三法配合三性,杂揉空有,矫乱实甚,颇厌繁文,姑置不答。

    有难:“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三自性即三自相,而在《新论》乃以附会于本体与宇宙,甚不可也。”答曰:佛书中凡言相者有二义:一者相状,二者体相。凡言性者性字多与体字互训。 有二义;一者自性,亦云自体。 二者实性。亦云实体或本体。 实性者具云诸法实性,省云法性。 即是真如,亦云圆成实等等。名字甚多。 自性,则随举一法皆有自性可言,如说青则有青之自性,以其不同于黄赤白等等故,乃至说真如,即真如有自性,真如不即是诸法而是诸法之实性,故说真如有自性。又如刚才说这一句话,应知这句话亦有自性,以其与前一句话及后一句话都不同故。由此可知,自性与实性二名大有区别。即自性一名,随所指目,全不固定;而实性一名,却是专目万法本体,此不可无辨。性字既已辨清,而后性相二字非一概可以互训,乃不待辨而明。试举二例如下:

    (甲)如云“识,以了别为自性故”。此中性字亦可改用相字,因为佛书中凡言相者,有处须作相状之相解,有处须作体相之相解,依后解而用之相字,应训为性字。或体字。 如本例中自性之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互训也。自性或自体。 一名本不固定,随所指目,今克就识言,即识有自性,或自体。 不同色等法故。此中相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以互训,而与相状之相要不可互训也。

    (乙)如云“真如是识之实性”。此中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本可互训,真如亦名为万法之实相,犹云实体。 经论皆有明文,但决不可与相状之相字互训。又实性一名,犹云万法本体,与自性一名之全不固定者,截然不容混视,此则前已说明。

    如上略举二例,可见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之说,谬误太甚。至于三自性亦云三自相,诸本译文随所用之,吾岂不知?但事欲问居士者,此中自性一名究作何解?夫三自性者,一遍计所执自性,二依他起自性,三圆成实自性。夫遍计所执,全无物事,意识周遍计度,名为遍计。而此计度,不称实故,陷迷妄故,由此妄有所执之相,是名所执。如依眼等识所见坚白等相,而妄计度有整个的瓶子,其实眼等识只各得坚或白等,都不可得整个的瓶子,瓶子只是迷妄所执,故云全无物事,而于此用自性一名何耶?盖此遍计一词所表之意义,与后二词依他起及圆成实。 所显示者互不相同,故说到遍计所执,即此一词有自性也。后二依他起及圆成实。 本与初之遍计所执虚实不同,据有宗义,依他起法于真谛中说为幻有,幻有即非无,于俗谛中且说为实有矣。圆成实是真实有,而亦说为非有非无者,谓于此圆成实之上本无遍计所执相,故说非有。而圆成实亦名真如,是万法实体,故说非无,非有非无乃是实义,非玄谈。故后二皆实,不同初之所执全是虚无。而乃各置自性之词者,第二依他法不同于初之全无,亦不同于第三之为绝对真实,故应置自性言,明此依他起自性不同初与第三两种自性也。第三圆成实亦置自性之言,准初及第二,可以例知。佛书中修辞极谨严,凡立一名词必有其自性可言,否则只淆乱不清,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故此三自性只是名言之自性,易言之,即三句话所表诠者,各不同而已。居士弄得如斯紊乱,诚不可解。夫圆成实即真如之异名。圆者本来圆满、无亏欠故;成者亘古现成、非所造故;实者绝对真实、无倒妄故。试问真如一名若非指目万法本体万法犹云万有。 当作什么会去?居士谓佛家无本体之义,佛家岂是空见外道耶?夫法相之相是相状义,与俗云现象者义亦相通。佛书中凡谈蕴界处蕴即五蕴,详在《新论》中卷引《心经》处。界、处之说,只将五蕴另变一种排列耳。 或八识等,通属法相,凡稍有哲学头脑能读佛书者,当知法相一词之所目者有其一定之范围。易言之,即真如法性不在法相一词所目之内。真如法性,合用为复词。 谓真如法性是一切法相之实性,则是;谓真如法性亦名法相,即大悖。而曰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可乎?至于三自性中依他起自性,吾只谓其属宇宙论方面的说法,何曾以依他性一词径训为宇宙二字乎?而曰以之附会宇宙,极不成话。夫依他之他是缘义,依他起者,明色心诸相皆依托众缘而生,所谓缘生论是也。缘生亦名缘起,虽有稍加分别者,却无关要义。 佛家缘生论屡有变迁,释迦首唱十二缘生,只在人生论方面讲;及小乘说四缘,便变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大乘有宗始建立种子为因缘,虽与小乘同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而实际则与小乘截然异旨。小乘不立种子,其谈缘生与晚世哲学家谈关系论者,义趣颇堪和会。至无着、世亲兄弟立种子为因缘,其后学一脉相承,始说因缘为作者,余增上等缘为作具,详见《新论》中卷。 自是而缘生论乃复变成构造论,此则其不及小乘处也。然大有大乘有宗之省称。 即立种子,则其谈缘生不变成构造论不得也。依据种子论者之思考与理论,必推演至此而后已,此固无足怪者。三自性中依他性,即据缘生论而立名。实则大有种子论出,已变缘生论而为构造论,《新论》中卷言之已详。依他性中,本是说明宇宙万象互相为缘而起,宇宙万象犹云一切法相。 而居士必谓佛家无宇宙论,以居士之明,岂见不及此?或由轻视西洋哲学太甚,并其名词而唾弃之;或自是太过,于迂陋所言,必横施破斥。此皆有所未可也。

    有难:“《新论》强分空有,殊欠妥。龙树、无着之学后先融贯,两家皆对一切有而明空,乃从清辨立说,谓空有异轮,此为唐贤章疏所误也云云。”答曰:居士所谓唐贤章疏者,即指窥基、圆测二师之疏。测、基著述太多,于枝节处容有疏漏;若空有分宗,自小乘二十部已显然异帜,《异部宗轮论》略见其概。龙树、无着二宗之学,皆前有所承,都非突起。无着出龙树后,亦自标大乘,虽复承宣空义,要其骨子里确是继小乘以来谈有一派之精神,而缘饰以龙树之空,自鸣中道,此征之《解深密经》与《大论》,其用心所在,历历可考见也。龙树之学不建立依他,《中论》破四缘。 而无着一派所宗经论,无不盛张三自性,极成种子以坚固依他性之壁垒,此其精神与面貌根本不同,而居士乃谓后先融贯何哉?乃以诬诋测、基章疏,岂不冤哉?夫奘师之在天竺也,有大乘天之称,其学精博,天竺尊宿未能或之先也。测、基在奘师门下亲承音旨,何至于空有宗派尚茫昧无知、任意传讹遗讥后世,如居士所诋者乎?吾国近来治古学者好逞臆见,而轻翻前人成案,异乎宣圣好古之风。夫义理无穷,前人亦有见不到处,后人尽可补救与发明;至于古人学问渊源脉络自有庐山真面,治古学者不可以己意为之曲解也。若恐空有二宗之学不相融会,而欲如郑康成揉通今古、陈兰甫调和汉、宋之为,此意未尝不佳,但当如王辅嗣所云“异而知其类,睽而知其通”,却不可将其本异本睽之真精神消失尽净也。

    有难:“公于大乘空有二宗之学,夙依旧说,空宗所宗经则《大般若》,所宗论则《中》、《百》、《十二门》,有宗所宗经则有六经,所宗论则有一本十支,此乃相沿之误。龙树兼主《华严》,罗什传习亦以《十住婆沙》与《智论》并宏,而谓空宗单宗《般若》可乎?无着通宗《般若》、《宝积》,《瑜珈》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以见大乘宗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乃以为专主六经,亦大误。六经自是《成唯识论》所依,且《如来出现》即是《华严》一品,何得并称为六?”答曰:《华严》相传龙树得自龙宫,是否依托之词殊难断定;即令果自龙树得之,而是否奉为宗主又别为一问题。龙树精神命脉不能不谓其全在《中论》,《智论》是释经。 殊难见有兼主《华严》之征。有宗所主六经,居士却谓只是《成唯识论》一书所依,此其致误之由,则以将无着、世亲兄弟授受之学而强分为二宗,其说虽始自宜黄大师,然吾未之敢信。世亲唯识之论,其根本大义一切依据无着,只持说之体系较诸其兄之诸作为更完密,非主旨有异,故不必以一家之学判为两宗也。整个有宗之学既不可分,则不得以六经为世亲唯识所专主,而谓无着未尝有是也。夫无着所宗《解深密》等经、《瑜珈》等论,明明以《般若》为不了义教,而谓无着宗《般若》可乎?居士谓《瑜珈》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以此证无着通宗《般若》、《宝积》,此等论证法太不合理。古今哲人为学莫不有所宗主,亦莫不汲纳众流、旁参博证,焉得以其采择所及便是其宗主所在乎?郑玄释经杂谶纬,谓其有取于是则可,谓其所宗在是则不可。基师曾云:清辨有言,应当修学。将谓基师亦宗《掌珍》等论乎?且无著诸作,出入群经,岂止般若、《宝积》,将谓其无所不宗耶?居士以罗什传习《十住婆沙》,证空宗主《华严》,论证不成,毋须复辨。又凡佛家巨册大典,本由搜集众说而成,岂是一人之作。《如来出现》虽是《华严》一品,或者《华严》未总辑时,此品早已单行;或是《华严》总辑以后,无着等特尊此品,故抽出单行,与总经并列,以示提倡。如《大学》、《中庸》本属《礼经》中二篇,今自宋以来谈经籍者,以《学庸》与《礼经》并举,孰谓其不当耶?总之,异宗之学,谓其不能不有互相兼取与融通之处,则理所应尔,我亦无遮。但如欲将各宗根本主张与其特有之精神,一概矫乱而掍同之,则违实事求是之规,非吾所仰企于明哲也。又凡宗派之分,远自古昔,本属成案,后人如欲沟通之,只合明其异中有同,断无可即消成案。古学不曾分宗,而后人以意强分之者,亦是徒劳,此皆谈古学者所宜谨也。

    有难:“无着据《瑜伽》以谈境,备在《显扬》,以二谛开宗无所不包,建立依他又无比其要,公一向持论,谓《摄论》、《唯识》,独详何耶?”《唯识》,即《成唯识论》省称。 答曰:《显扬》于《瑜伽》设教节目提控较详,若云谈境,岂二谛开宗便可包括耶?建立依他,《显扬》果何特要?须知无着之依他义,首在种子,《摄论》首建赖耶以含藏一切功能,功能即种子别名。 而历评诸外道所各立之万有初因,以为皆不如己之种子说。复随《瑜伽》之种子七义而约为六义,又申熏习义,自是种子义确定。世亲及其后学承之,只有推演加详,而无有丝毫改易其本义者。依他建立,特异空宗,若非原本小有,小有,谓小乘有教。 借鉴外道,以组成精严体系之种子说,则三自性中之依他性又如何建立得起?孰谓《摄论》谈境不如《显扬》耶?《唯识》谈境,堪称义海,以言其广则无所不包,以言其细则无所不入,规模宏远,体系谨严,虽与《显扬》等论并列十支,而实《瑜伽》以后最伟之作。《中边》虽善,详密远逊。吾生今日虽病其悬空构划,兼厌哨碎,但在印度古代哲人工玄想、精解析、尚排比之学术空气中,但在,至此为读。 《唯识》甚有其长,而亦难避其短。玄想甚为重要,西洋人颇富玄想,故能有科学上之发明;印度前哲亦富玄想,然复过富于宗教之情趣,遂多陷于空想。印度人极精解析之术,但不务质测,辄以空想而流于繁琐哲学。其持论尚排比而每失伦类,如五蕴中色蕴本以分析物界,即以物质名之为色,然内心之相亦名为色,列在色蕴极无伦类,此例不胜举。总之,印度人长短之处,自外道小乘以至大乘随在可见。平情而论,世亲《唯识》其骨髓的承无着,而运思之密、立论之精,实受当时外小影响,而或有融摄、或相反对、所资者博、所造者宏,其为彼时代极伟大之创作,而亦佛家有派中谈境最精最备之书。原其成立依他性,恢宏小有之绪,而矫大空末流沉空之弊。新熏种义应用于人生论方面,却极有贡献,与《大易》“日新之谓盛德”可相和会,《新论》谈净习亦本其旨。自余可称者多,兹不暇详。在历史上价值之钜,固永不可磨灭也。自唐以后,此学渐成绝响,近世宜黄大师赫然之绩实在于是,其可忽哉”!自吾《新论》出世后,学者或轻视世亲《唯识》一书,以为不足深研,甚者至欲遗世亲而独崇无着,则是寻金沙之源而不肯睹扬子江流之广远也。夫不深穷世亲《唯识》一书,则亦不知《新论》所由作,宜其视《新论》如无物也。

    有难:“基师纂《成唯识》,淆乱三家,迷离莫辨,既误安慧说为难陀,又以胜子等说改护法,今有安慧论梵本与护法论净译本可证,测更自郐而下,公一向误信两师解说有据,奚可哉?”答曰:奘师之译世亲《唯识》也,本主十释别翻,基请糅成一部,即今存《成唯识论》。 别翻与糅译,互有短长。基师于《论》本外,别为《述记》,用意良善,惜《述记》成得殊草率,此无可为讳。然既是糅译,只十师要义不遗,足以发挥世亲之旨,便称善本;至于某义发之谁氏,记忆有误,自所难免。曾见后生稍有记问考核工夫,于章实斋书中发见引用故事错乱颇多,遂狂诋实斋为不学。余喟然曰:须识得章书旨要,枝节之误虽亦宜知,究无伤大体。吾尝与人笺,谈皮锡瑞《五经通论》,而误将皮字写为裴,设讥吾改皮书为裴书可乎?以此推知,居士所举基师某说误为某,及以某说改某,似未足为基师深病。要之基译《唯识》不失世亲本旨,未容轻议;测公精博或逊基师,然彼似多存真谛学,时有卓见,岂可等诸自郐?真谛所传唯识,本不属无著、世亲一派。 测、基皆亲灸玄奘,学有渊源,吾侪不信测、基而谁信?至谓玄奘喜以晚说改易旧文,此或偶有是事;然若以极少数之发见,辄疑奘译诸籍无不改窜,则奘师将如世儒所讥之刘歆,吾不敢信。且所发见改易之处,吾犹存疑。俄之梵文专家钢和泰曾校奘译《摄论》,称其谨严,此一证也。

    《新论》原本印行时,民国二十一年。 南京支那内学院刊布《内学》第六辑,曰《破新唯识论》,其书诋《新论》甚力。吾时作《破破新唯识论》,曾答之云:夫取精用弘,学问斯贵;博览遍观,唯虞孤陋。吾友马一浮与人书曰: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此言若近,而有远旨,融摄诸家,讵为吾病。前过汉上,曾遇人言:佛家与此土诸宗,理当辨异,无取融通。余曰:自昔有三教融通之谈,吾亦唾之夙矣,其所谓融通,非融通也,直拉杂耳、比附耳。习比附者绝望于悬解,喜拉杂者长陷于横通,今古学人免此者寡,如斯之流,公所弗尚,吾何取焉?若乃上智旷观百家之学,虽各有条例、各成系统,而如其分理不齐斯齐,会其玄极同于大通,故乃涵万象而为宰,遍征群虑而自有宗主,否则与拉杂比附何异? 鼓鸿炉而造化,融会贯穿,新有所创,成为化学的变化。 同归尽自殊涂,百虑何妨一致?斯固小知之所骇怪,一察之所不喻,宜其等华、梵于天渊,视内外若矛盾,道隐小成,明穷户牖,其所患岂浅哉!昔罗什东来,睹远论而叹与经合,见肇文而欣其解符,此皆三玄之绪也,而什不以为异,何哉?远公著《法性论》,什览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便闇与理合,岂不妙哉!肇公四论,什见之曰:吾解不谢子,文当相揖耳。远、肇两师之学其根底只是三玄,什未尝以为异也。 夫学,必析异以尽其偏曲,必一贯以睹其大纯,知异而不知同,非所以为学也。吾说未竟,而彼人欣然会心。故知世无宗匠,士溺近习,脱闻胜论,忍碍通途。《破破论》久未翻印,世人得见者甚少。

    牟生宗三云:有宗说话,处处分割得太死煞,《新论》破之已详。空宗,从玄学之观点去看,只是破而不立,自无有宗之失。然谈到心地,与《新论》所云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及智即是如等等意思,毕竟迥别,不知何故?余曰:佛家思想根本多矛盾,此意非简单可说,亦难为不知者道。佛家派别甚繁,各宗之高文典册多半是总辑众家之说而成,其思想本不完全一致,甚难董理。余通玩佛家大旨,约有三端,是其超越古今处。一、于人生惑染方面深观洞照,详悉说与人令其自反。孔子不訾毁人生,不肯从这方面说,佛家偏要揭穿。虽不无短,佛家出世思想由此,而且将人生看得太坏,自有许多不良影响。 却亦是不可少的说话。吾以为人生惑染方面识得最透者,自有天地以来,恐无过于佛家。中外文学家揭人生坏处者固多,然其态度冷酷,且从其小知小解而说出来,不是从广大心发出。 二、佛家书形容一真法界空寂、清净、真实,远离一切倒妄与戏论,无上庄严,真令人有颜子欲从末由之感。吾于此直是穷于赞叹,人生不识此味,极可惜!孔子于此方面只是引而不发,大概恐人作光景玩弄,欲人深造自得之。孔子甚切实,但有佛家说一番却好。三、佛家书破除知见或情识处,直是古今中外无量哲人罕有如斯深远。老、庄虽反知,迹其言说,犹未臻妙境。欧西哲人大抵不出思辨窠臼,更难望老、庄矣。孔子境界高,直教人从实践中涵养本原,自不蹈情识一路,而其事大难,佛家一说也好。昔在北京与友人林宰平梁漱溟言,佛家之学须看他大处深处,若云理论,则为宗教思想与空想所误者亦不少,余故欲评而正之。吾国向来嗜佛者大概属名士,谈玄说妙,无不陷于笼统与混乱,久为思想界之毒,其于佛家罕能得真知实见。今后从事西洋哲学者,甚愿其于儒佛二家学,作极深研几工夫也。

    向与宗三言:从来哲人反知主张,余弗取;然哲学至乎穷高极深,当有超知之一境,俗学陷于知见中,不知有向上一层,亦大误。理智或知识,其效用终有限,未可与适道也。

    与友人言:东方哲学皆谈本体。印度佛家阐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中国《大易》阐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新论》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自是会通之学。《易》云“神者不测之谓”,穷理至万化真源处,无可致诘,不测而已。 杜则尧问:“《十力语要》卷一有真实流一词,似费解,先生嘱玩《新论》,终不会,请见示。”答曰:本体显为大用流行,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从众沤言,其起灭腾跃而不住,浑是一大流,余所谓大用流行者,可由此譬而喻。然复当知,大用既是本体之显,即非虚妄,故名真实流。向时章太炎以六经四子言天命,天者本体之名,非谓上神;命者流行义。天命犹云本体之流行。 拟之佛氏赖耶生相,余《语要》中曾驳之,但未详耳。近日黄艮庸记有《摧惑显宗记》一册,收在《十力丛书》中,可参考。 太炎于儒佛两无所解,后学勿为所误。

    则尧记余语,有云:《新论》谈本体,则于空寂而识生化之神,于虚静而见刚健之德,此其融二氏于《大易》,而抉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极也。若只言生化与刚健,恐如西洋生命论者,其言生之冲动,与佛家唯识宗说赖耶生相恒转如瀑流、真认取习气为生源者,同一错误。若如东方释与道之只证寂静,却不悟本体元是寂而生生、静而健动,却不,至此为句。 则将溺于寂、滞于静,而有反人生之倾向,佛氏是也。或安于阴柔,甘于颓靡,老、庄影响于汉以后之中国人,为害不浅也。江左以后,佛教与道家合流,实中国人之大不幸,此不及详。 《新论》所资至博,非拘于某一家派之见。 要皆反己体认于斯理,无门户可依,不虚妄造说,体系宏阔,百家之言其长处皆可融纳,其短处皆可避免,盖先生一生心力在此。

    西洋人之学尚思辨,吾先哲之学慎思明辨而毕竟归于体认。体认最上之诣,即孔子所云默识。 秦、汉以后学人,思辨、体认二者俱废。宋、明诸儒不求思辨之术,虽高谈体认,而思辨未精,则不以浑沌为体认之实得者鲜矣。清季以来世变日亟,吾国学人缺乏独立创造精神,急于稗贩,则难言艰深思辨之业,炫于理论,更不悟有体认之境。西哲之理论,是从艰深之思辨得来,吾决不轻视。吾先哲由思辨而归于体认,直证真理,自无铺张理论之必要。此境界极高,近世学子目炫于西哲理论,而又不曾自用思辨,却轻妄菲薄先哲,吾平生提及学风便愤骂,实有所苦。 余于哲学,主张思辨与体认二者交修,惜《量论》未能写出,今精力不堪用矣。

    从来谈本体真常者,似谓本体自身就是一个恒常的物事,此种想法,即以为宇宙有不变者,为万变不居者之所依,如此则体用自成二片,佛家显有此失。西洋学者或受希伯来宗教影响,承认有超越万物之上神,固与吾之体用不二义极端违背;其或否认上帝,而建立本体以为宇宙第一因,则因与果仍自不一;或以为一一物依于种种形式而成,形式元是先物固存。今人遂有以形式相当于吾先哲所谓理。殊不知,儒家以理为本体之名者,则以本体元是至诚无息,涵备无穷条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以理名,至诚,犹云至极真实。 非直取空空无实的形式以为本体也。此云空空,系复词。 本体如是空空无实,何得肇万化乎?总之西洋学人谈本体,皆近于佛氏所谓戏论,此中不及详谈。原拟作《量论》时,于《证量》一篇中论及之。

    《新论》阐明体用不二,今揭大旨如下:

    一、浑然全体流行,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是谓本体。

    二、本体流行,现似一翕一辟,反而成变。如是如是变,刹那刹那、顿起顿灭、顿灭顿起,实即刹刹皆是顿变,无有故物可容暂住。奇哉大变!无以名之,强名曰用。

    三、离用无体,本体举其自身全显为用,无可于用外觅体。譬如大洋水全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觅大洋水。

    四、离体无用,大用流行实即本体显为如是。譬如众沤起灭腾跃,实即大洋水显为如是。哲学家否认本体者,便如小孩临洋岸,只睹众沤相,而不悟一一沤相皆是大洋水也。

    五、体备万理,故有无量潜能;用乃唯有新新,都无故故。

    六、本体真常者,是以其德性言,非以其自体是兀然坚住、无生无造、不变不动,方谓真常也。非字,至此为句。 真常二德,实统众德。

    综上六义,体用虽有分而实不二,其义易明。

    西哲总将宇宙人生割裂,其谈宇宙,实是要给物理世界以一个说明,而其为说却不从反己体认得来,终本其析物之知,以构画而成一套理论。殊不知,人是官天地、府万物,如离开人生而纯从物理方面以解释宇宙,即其所说明之宇宙便成为无生命之宇宙,如何应理?余一向主张科学之外,应有哲学,即因科学对于宇宙只从物理方面分别部门去研究,而哲学直须向天地万物与吾人不可分割处作综会探索。综会之中亦自有精析,要是先见其大,而复加文理密察工夫,先哲所谓精义是也。 各科学之理论自有可供哲学理论上之参证,然欲领会宇宙大生命,却非反己体认不为功,所以者何?宇宙大生命与吾人生命不可割裂为二故,若非反己体认,而徒以析物之知推演以成一套宇宙论,其于实际不相干,何待言。实际,谓宇宙大生命。 此种意思,原拟为《量论》时详说,兹恐不及。《新论》以翕辟成变、辟为翕主,发宇宙人生之蕴,实从《大易》《干》《坤》推演而出。此中义海,无量无边,语言文字本无从透达,兹略提示。吾人须反己切究如何是自家生命,此中自家一词,不是指小己而言。 倘于一念清净炯然照明时,认识吾固有宝藏中,天然活活跃跃、健以开发之几,其动也充实不可已,浩然磅礴大宇,不知其从来,不知其所止者,是乃所谓辟,而吾人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即此物也。物宇系虚用,回指上文所谓辟。 孟子说“上下与天地同流”,说“万物皆备于我”,庄生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都缘识得此物,故能不为七尺之形所碍,而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耳。吾人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任务与功能,正是一体流通无闭阂也。吾人只有反己识得天然活活跃跃健以开发之几上,才是吾固有宝藏,才是吾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若私意私欲纷然缠扰时,便与天地万物隔截,开发不了。从来黠慧者能以强力宰物,终是丧其本来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易所谓凶者是也。惟为天下除大患去大不平,而无私意私欲杂于其间者,方足发扬大生命。老氏所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也。老学出于易,而多改变,唯此数语未失易之本旨。辟是健以开发之力,只于此识生命,人生自强不息,宇宙变动不居,皆原于辟。然辟之健,是大明无染,要不可以小己之强,杂于私慧者为辟也。

    徐生问:“今有人以事物之理与宋、明儒所谓天理,须分开讲,其说然否?”答曰:前儒言天理,谓本心也。此主乎吾身之心,即是主乎天地万物者也。理无定在而无不在。阳明说“心即理”,吾亦印可。然彼复曰“心在物为理”却未妥在。心是万理皆备之心,物亦是条理灿然之物,于心而见其即是理,亦应于物而见其即是理。如伊川说“在物为理”,是以理专属之物,而心乃空洞无理,纯为被动,吾反求诸心,而实不然,伊川不无失也。阳明说“心即理”,而反对伊川“在物为理”之说,因于在字上加一心字,是以为物本无理,由心在物,方赋予物以理,是穷理者只求之心,可不征于物。姚江学风所以见恶于晚明诸子也。余以为心作用之发现,万物之散着,同是天理流行,分殊即不无,本原何可二?

    徐生鉴心谓时人疑余谈及西洋思想,辄以武断之态度而轻有所抑,此乃于吾书不求甚解之故。西洋思想来源,一为希腊思想,一为希伯来宗教思想。其来自希腊者,在哲学方面为理智之向外追求;其来自希伯来宗教者,为情感上对超脱万有之上神起超越感。余平生之学,主张体用不二,实融天人而一之,与宗教固截然殊途;至于西洋哲学专为思辨之业,余未尝不由其涂,要自不拘于此涂。恃思辨者以逻辑谨严胜,殊不知穷理入无上甚深微妙处,须休止思辨而默然体认,直至体认与所体认浑然一体不可分,思辨早自绝,逻辑何所施乎?思辨即构成许多概念,而体认之极诣则所思与能思俱泯,炯然大明,荡然无相,则概念涤除已尽也。余之学,始乎思辨而必极乎体认,但体认有得终亦不废思辨,唯经过体认以后之思辨,与以前自不同。循物之则,而不容任意浑沌过去,由乎思想规范、论议律则,无别神异。唯洞彻本原,无侈于求知而陷大迷,知识虽多,而不见本原,非大迷而何? 无纷以析理而昧理根,郭子玄庄注有理根二字,予深味之。穷理至万有根源处,无可复问其所由然,此方是理根。科学上各专门之知,哲学上各宗派之论,皆务析理而昧于其根者也。夫穷理者穷至其根,必将豁然于追问之徒劳,而默然自明也。宋人小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妙哉妙哉!吾谁与语? 无徒劳外逐而忽于求己,思辨之功,都是王阳明所谓用力于外;而本原之学不得不求诸己。用力于外者,朱子《大学》格物补传所谓“即物穷理”,今云客观的方法是也。外求法,确是不得不用之一种方法,吾决不反对;但徒劳于此,而失其在己,则庄子“小知间间”之讥,与“人之生也若是芒乎”之叹,吾诚有同感矣。 是乃体认有得后之特殊境界,非徒逞思辨者所可几也。

    中国学术思想,孔氏之儒为正统派。晚周诸子仅存者,及印度传来佛法,今后之学者皆当精究。魏、晋玄言与宋、明理学,亦各有独到,不可一概菲薄。或曰:“书太多,甚难读。”余曰:此不知抉择耳。学问之事,由博而约,古哲已言之矣。不博而求成学,犹缘木求鱼也。然切忌一往杂博,人生精力有限,古今载籍无穷。且近世学术分类綦繁,欲专一学,拓基必宽,基址过狭,向上如何建筑?又凡一种学术之发展,必有其密切相辅之学,亦必有其极端相反之学,斯二者皆未可忽而不求,否则无以自广、无以自树,故博览工夫重要不待言。但如何博览去,确成问题。学术太繁,书籍太多,即一门学问之中,其书亦汗牛充栋,将如何博览耶?此在有眼识者,能于本业及旁治诸学,旁治,谓相辅与相反之诸学派。 访求其根本大典,及第二三等书籍,分别列在专精与涉猎之目,三等以下可姑置。三等之书虽存其目,如精力不足,则或不阅,或匆匆一览可也。 更有须注意者,思想界凝滞日久,忽有鼓吹变革之作,虽偏激,究是新生之几;旧学废绝,犹有孤存坠绪之文,虽固执,其中必有不可易者在,此皆不可忽而弗问。如余此说,则博而不至于杂,自有归约之余裕。且哲学家得力处,毕竟在神解独运,如毕生之中每日恒是以文籍充塞脑府,易致目倦神疲,心灵无超旷之余地,如何得有神解?此心息息与天地万物流通而不自觉,可奈何?余平生于读书外,总有散步山野,望云气、看飞鸟之时机,惟促处都市乃大苦耳,然亦时于庭院中苍茫望天也。任何国家至少当有若干真正学人,担荷学术与文化责任。清人埋头作考据工夫,故思想闭塞,清季迄民国,上庠教者、学者浮杂见闻多,而绝学无忧矣,予欲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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