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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语,应字义深,智即是性,非二,故言应。 世谛正知必依此而始发者,是则名为一切智智,斯固吾之所许。佛家喜弄名词,即以智言,其名数之多几不胜数。其于各种智所示之分际与境界,时有令人起治丝益棼之感,而或不必有甚意义。此等繁琐哲学,非经一番改造不可也。更有言者,一切智智为是修所显,修谓功修,亦云修行。 抑是熏习始起。“修所显者”,即智即性,非智与法性为二也;“熏习始起”,则此智由外铄也。君或不以前义为然耶?天下固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耶?“无所得”三字,尤忌在字面上作解,须先在生心动念处,察识如何是有所得心,心才生,念才动,便如向外有所追求与有所构划者然,便不能亡相,便不与真理相应,此即有所得,非无所得也。句中须先二字吃紧,察识工夫只是初步。 若只熟诵许多经文,有甚相干。却非不要诵经。 君谓“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吾谓百八句,昔人自是聊示方隅,后学不可死于句下。人心染净之相,略举染净两字亦无不赅;欲详究之,十万八千句也说不尽。观行下手处,只在当人切着己,恶可守古人一定句子耶?且以观行言,《心经》空五蕴,是彻下彻上工夫,色蕴空是所缘空也,受等四蕴空是能缘空也,能所双亡,即染妄尽而真体显,故曰“彻下彻上工夫”也。玄奘大师宣译之业,以《大般若经》为最慎重,殆舍身命以从事,其契入之深可以想见。然临殁诵持,犹是《心经》之旨,则知善发《般若》者,莫如《心经》,孰谓《心经》犹不切于观行耶?

    有难:“《新论》中卷批评无著三性说,引据《大般若经》,以为‘三性始于空宗,无著更张原意’云云,此解无稽,真出意外。盖所引《般若》为《慈氏问品》,原系《瑜伽》所宗晚出之书,取以自成其三性说者,此与空宗何关?罗什大品不载此文,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亦无此品,乃至奘译《无性摄论》引用经文者,西藏译本亦不见有,可证其流行之晚也。西藏《大藏经》目录,亦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并无此品,又可证其非龙树学之所宗也。今存藏译二分般若有此品,乃晚世补订加之,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如《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与空宗亦无关。岂可一见《般若》,即目为空宗之说?”

    答曰:新论所引《般若》说三性文,君据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都无《慈氏问品》,断为“《瑜伽》所宗晚出之书”,吾意,谓之晚出则或然也,谓为《瑜伽》所宗与空宗无关,则期期以为不可。夫大小诸经,多由释尊后学依据圣言广为推演,其卷帙极繁重者,如《大般若经》之类,原非一人所制。盖自释尊殁后,诸大弟子之言论,空有分途,隐有端绪,逮小乘繁兴,其异遂着。空派文籍前后流传当极繁富,及龙树菩萨出,以雄才睿智搜罗谈空一派之众说,而运以精思,抉择贯穿其间,辑成钜典,此《大般若经》所由传。而龙树集谈空之大成,遂为大乘之开山,犹孔子集群圣之大成,乃为儒宗之开山也。旧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龙宫不过自神其说,只是深山崛宅储藏文献之地。 无《慈氏问品》,吾则以为,欲推论《慈氏问品》之早于龙树或晚于龙树,二者皆有可能。龙树仅为空教之集大成者,小乘早有空教之思想已可证。《大般若》非一手之为,观其书之体势而可知。各宗所传承之钜大典籍,皆非一人所为,不独《般若》也。龙树搜集空派文献时,或未得见《慈氏问品》,其所辑《般若》大本因缺此品,此固事理之所可有者。如此推论而确,则《慈氏问品》为早于龙树之般若家言,不得以其未见收于龙树,遂判为《瑜伽》所宗也。即令推许为晚于龙树,要是承龙树之思想而开演之,不得判为《瑜伽》宗说。君谓“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如《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与空宗亦无关”云云,吾则谓“《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此言甚是:“与空宗无关”,此言甚误。密宗本依据《般若》,而得云无关耶?君又谓:此经已有三性名称。则《阿毗达磨经》亦不必费大周折,以幻等异门为《般若》说三性之证;又清辨《般若灯论》亦无由破斥《瑜伽》建立依他之非。殊不知三性名称是一事,建立依他性与否又是一事,经文于依他性明明说唯有名想施设言说,何曾建立耶?此经既不曾建立依他,则《阿毗达磨》之曲说与清辨《般若灯》之破斥,皆有由矣。又君据瑜珈宗,以色等三法配合三性,杂揉空有,矫乱实甚,颇厌繁文,姑置不答。

    有难:“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三自性即三自相,而在《新论》乃以附会于本体与宇宙,甚不可也。”

    答曰:佛书中凡言相者,有二义:一者相状,二者体相。凡言性者性字多与体字互训。 有二义:一者自性,亦云自体。 二者实性。亦云实体,犹云本体。 实性者,具云诸法实性,省云法性。 即是真如,亦云圆成实等等。名字甚多。 自性,则随举一法,皆有自性可言,如说青,则有青之自性,以其不同于黄赤白等等故;乃至说真如,即真如有自性,真如不即是诸法而是诸法之实性,故说真如有自性;甚至如刚才说这一句话,即应知这句话也有他的自性,以其与前一句话及后一句话都不同故。由此可知,自性与实性二名大有区别,即自性一名,随所指目,全不固定;而实性一名却是专目万法本体。佛书中性字,有自性与实性,两种用法不同,此不可无辨。性字既已辨清,而后性相二字非一概可以互训,乃不待辨而明。试举二例如左:甲、如云:“识,以了别为自性故。”此中性字亦可改用相字,因为佛书中凡言相者,有处须作相状之相解,有处须作体相之相解,依后解而用之相字,应训为性字。或体字。 如本例中自性之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互训也。自性或自体。 一名本不固定,随所指目,今克就识言,即识有自性,或自体。 不同色等法故。此中相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以互训;而与相状之相,要不可互训也。乙、如云:“真如是识之实性。”此中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本可互训。真如亦名为万法之实相,犹云实体。 经论皆有明文,但决不可与相状之相字互训。又实性一名,克目万法本体,与自性一名之全不固定者截然不容混视,此则前已说明。

    如上略举二例,可见“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之说,谬误太甚。至于三自性亦云三自相,诸本译文,随所用之,吾岂不知?但吾欲问君者:此中自性一名,究作何解?夫三自性者,谈者每简称三性,为省便故,实则应云三自性。 一遍计所执自性,二依他起自性,三圆成实自性。三性,见《新论》中卷,学者平日纵未读佛书,然《新论》却说得明白,只须字字留意,无难解者。 夫遍计所执,全无物事。意识周遍计度,名为遍计。而此计度不称实故,陷迷妄故,由此妄有所执之相,是名所执。如依眼识等所见坚白等相,而妄计度有整个的瓶子,其实眼等识只各得坚或白等,都不可得整个的瓶子,瓶子只是迷妄所执,故云全无物事。而于此用自性一名何耶?盖此遍计一词所表之意义,与后二词依他起及圆成实。 所显示者,互不相同,故说到遍计所执,即此一词有自性也。后二依他起及圆成实。 本与初之遍计所执虚实不同,据有宗义;依他起法于真谛中说为幻有,幻有即非无;于俗谛中且说为实有矣。圆成实是真实有,而亦说为非有非无者,谓于此圆成实之上本无遍计所执相,故说非有;而圆成实亦名真如,是万法实体,故说非无。非有非无是实义,并非玄谈,更非矛盾之论,故后二皆实,不同初之所执全是虚无。而各置“自性”之词者,二中依他法不同于初之全无,亦不同于第三之为绝对真实,故应置自性言,明此依他起自性不同初与第三两种自性也。三中圆成实亦置自性之言,准初及第二,可以例知。佛书中修辞极谨严,凡立一名词,即此所诠义,必有其自体可言,自体犹言自性,体字与性字通用,此意前已说过。 否则只是淆乱不清,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也。故凡一名词下,而置自性之言者,即显此名词之特殊性,并无他种深解。读佛书者,于其辞例,不可不知。凡此极平常之名言,而君弄得如斯紊乱,以狂诬《新论》,诚不可解。夫圆成实即真如之异名。圆者,本来圆满,无亏欠故;成者,亘古现成,非所造故;实者,绝对的真实,无倒妄故。真如若非万法本体,万法犹云万有。 则真如一名所目者是什么?愿君平怀澄虑而体究之。君以吾谈本体,遂嫉厌本体一词,乃欲曲解真如及法性等词,谓佛家无本体之义,佛家岂空见外道或断见外道耶?或者佛法只承认生灭流行为实在耶?此皆异乎吾所闻。夫法相之相,是相状义,与俗云现象,义亦相通。佛书中凡谈蕴界处蕴,即五蕴,《新论》中卷引《心经》处已有解释。又有十八界及十二处之说,则只将色心五蕴另变一种排列耳,详在《佛家名相通释》。 或八识等,佛书中凡言等者,有内等外等。内等略当助词,无别所指;外等则指所余列举不尽之同类法而言。此中等字,即外等也。 通属法相。今哲学上现象界一词,实即一切法相之都称。 凡稍有哲学头脑,能读佛书者,当知法相一词之所目者,有其一定之范围。易言之,即真如法性不在法相一词所目之内。真如亦名为法性,经论有明文,此中以真如法性合用为复词。 谓真如法性是一切法相之实性,则是;谓真如法性亦名法相,则大悖。而曰“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可乎?至于三自性中依他起自性,吾只谓其属宇宙论方面的说法,何曾以依他性省称。 一词径训为宇宙二字乎?而曰以之“附会宇宙”,极不成话。夫依他之他,是缘义,依他起者,明色心诸相此相字,即法相之相。 皆依托众缘而生,所谓缘生论是也。缘生,亦名缘起。虽此二词,唐贤有稍加分别者,却无关要义。 佛家缘生论屡有变迁,释迦首唱十二缘生,只在人生论方面讲;及小乘说四缘,便变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大乘有宗始建立种子为因缘,虽与小乘同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而实际则与小乘截然异旨。小乘不立种子,其谈缘生与晚世哲学家谈关系论者,义趣颇堪和会。至无著世亲兄弟立种子为因缘,其后学一脉相承,始说因缘为作者,余增上等缘为作具,详见《新论》中卷。 自是而缘生论乃复变成构造论,此则其不及小乘处也。然大有大乘有宗之省称。 既立种子,则其谈缘生不变成构造论不得也,依据种子论者之思考与理论,必推演至此而后已,此固无足怪者。三自性中依他性,即据缘生论而立名。实则,大有种子论出,已变缘生论而为构造论,《新论》中卷言之已详。依他性中,本是说明一切法相谓色心诸法。 有待而起,待者,谓待众缘。 或宇宙所由构成,宇宙,即一切法相之都称,“依他性中”,至此为句。 义据分明;而君必谓佛家无宇宙论,以君之明,岂见不及此?或由轻视西洋哲学太甚,并其名词而唾弃之;或自是太过,视迂陋所言必相矫异,此皆有所未可也。

    有难:“《新论》强分空有,殊欠妥。龙树无著之学,后先融贯,两家皆对一切有而明空,乃从清辨立说,谓‘空有异论’,此为唐贤章疏所误也”云云。

    答曰:君所谓“唐贤章疏”者,即指窥基圆测二师之疏。测基著述太多,于枝节处容有疏漏。若空有分宗,自小乘二十部已显然异帜,《异部宗轮论》略见其概。龙树无著二宗之学,皆前有所承,都非突起。无著出龙树后亦自标大乘,虽复承宣空义,要其骨子里确是继小乘以来谈有一派之精神,而缘饰以龙树之空,自呜中道,此征之《解深密经》与《大论》,其用心所在历历可考见也。龙树之学不建立依他。《中论》破四缘。 而无著一派所宗经论无不盛张三自性,极成种子,以坚固依他性之壁垒,此其精神与面貌根本不同。而君乃谓“后先融贯”何哉?乃以诬诋测基章疏,岂不冤哉!夫奘师之在天竺也,有大乘天之称,其学之精博,天竺尊宿未能或之先也。测基在奘师门下,亲承音旨,何至于空有宗派尚茫昧无知,任意传讹,遗讥后世,如君所诋者乎?吾国近来治古学者,好逞臆见,而轻翻前人成案,异乎宣圣好古之风。夫义理无穷,前人亦有见不到处,后人尽可补救与发明;至于古人学问渊源脉络,自有庐山真面,治古学者不可以己意为之曲解也。君本博学多通,若恐空有二宗之学不相融会,而欲如郑康成揉通今古,陈兰甫调和汉宋之为,此意未尝不佳;但当知王辅嗣所云:“异而知其类,睽而知其通”,却不可将其本异本睽之真精神消失尽净也。

    有难:“公于大乘空有二宗之学,夙依旧说:空宗所宗经则《大般若》,所宗论则《中》、《百》、《十二门》;有宗所宗经则有六经,所宗论则有一本十支。此乃相沿之误。龙树兼主《华严》,罗什传习亦以《十住婆沙》与《智论》并宏,而谓空宗单宗《般若》可乎?无著通宗《般若》《宝积》,《瑜珈》决择解整部《迦叶品》,以见大乘宗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乃以为专主六经,亦大误。六经自是《成唯识论》所依,且《如来出现》即是《华严》一品,何得并称为六?”

    答曰:《华严》相传龙树得自龙宫,是否依托之词,殊难断定;即令果自龙树得之,而是否奉为宗主,又别为一问题。龙树精神命脉不能不谓其全在《中论》,《智论》是释经。殊难见有兼主《华严》之征。有宗所主六经,君却谓之是《成唯识论》一书所依,此其致误之由,则以将无著世亲兄弟授受之学而强分为二宗,此其说虽始自宜黄大师,然吾未之敢信。世亲唯识之论,其根本大义一切依据无著,只持说之体系较诸其兄之诸作为更完密,非主旨有异,故不必以一家之学判为两宗也。整个有宗之学既不可分,则不得以六经为世亲唯识所专主,而谓无著未尝有是也。夫无著所宗《解深密》等经,瑜伽等论,明明以《般若》为不了义教,而谓无著宗般若可乎?君谓“《瑜伽》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以此证“无著通宗《般若》《宝积》”,此等论证法太不合理。古今哲人为学,莫不有所宗主,亦莫不汲纳众流,旁参博证,焉得以其采择所及便是其宗主所在乎?郑玄释经杂谶纬,谓其有取于是则可,谓其所宗在是则不可。基师曾云:清辨有言,应当修学。将谓基师亦宗《掌珍》等论乎?且无著诸作,出入群经,岂止《般若》《宝积》,将谓其无所不宗耶?君以罗什传习《十住婆沙》,证空宗亦主《华严》,论证不成,毋须复辨。又凡佛家巨册大典,本由搜集众说而成,岂是一人之作。《如来出现》虽是《华严》一品,或者《华严》未总辑时,此品早已单行;或是《华严》总辑以后,无著等特尊此品,故抽出单行,与总经并列,以示提倡。如《大学》《中庸》本属《礼经》中二篇,今自宋以来谈经籍者,以《学庸》与《礼经》并举,孰谓其不当耶?总之,异宗之学,谓其不能不有互相兼取与融通之处,则理所应尔,我亦无遮;但如欲将各宗根本主张与其特有之精神,一概矫乱而掍同之,则违实事求是之规,非吾所仰企于明哲也。又凡宗派之分,远自古昔,本属成案,后人如欲沟通之,只合明其异中有同,断无可取消成案;古学不曾分宗,而后人以意强分之者,亦是徒劳,此皆谈古学者所宜谨也。

    有难:“无著据《瑜伽》以谈境,备在《显扬》,以二谛开宗,无所不包,建立依他又无比其要,公一向持论谓《摄论》、《唯识》独详,何耶?”《唯识》,即《成唯识论》省称。

    答曰:《显扬》于《瑜伽》设教节目提控较详,若云谈境,岂二谛开宗便可包括耶?诚如此,则《法菀义林》之《二谛章》比《显扬》详悉多矣。建立依他,《显扬》果何特要?须知:无著之依他义首在种子,依他即是缘生义,谈缘生必析四缘,而四缘以因缘为主,无著所云因缘,即是种子。 《摄论》首建赖耶以含藏一切功能,无著功能,即种子之别名。 而历评外道等所各立之万有初因,如大自在天及自性、神我等是诸外道所建立为宇宙之初因者。 以为皆不如己之种子说。复承《瑜伽》之种子七义而约为六义,又申熏习义,自是种子义确定。世亲及其后学承之,只有推演加详,而无有丝毫改易其本义者。依他建立,特异空宗,若非原本小有,小有犹云小乘有教。 借鉴外道,以组成极有精严的体系之种子说,则三自性中之依他性又如何建立得起?孰谓《摄论》谈境不如《显扬》耶?《唯识》谈境,堪称义海,以言其广则无所不包,世亲于外道及小乘学无不博究,且无不精研,后因乃兄作《摄论》授之,遂舍小入大,承受其兄之学。晚而造《唯识》,禀无著之精髓,而理论方面则烛照于外小,而肆应无方。 以言其细则无所不入,规模宏远,体系精严,虽与《显扬》等论并列十支,而实《瑜伽》以后最伟之作。《中边》虽善,详密远逊。吾生今日,虽病其悬空构划,兼厌琐碎,但在印度古代哲人工玄想而不免空想,精解析与排比而易流繁琐之学术空气中,但在至此为读。 《唯识》甚有其长,而亦难避其短。玄想甚重要,西洋人非富玄想,不能有科学上之发明;印度前哲亦富玄想,然复过富于宗教之情趣,遂多陷于空想。印度人极精解析之术,但不务质测,辄以空想而流于繁琐哲学。其持论尚排比而每失伦类,如五蕴中色蕴,本分析物界,即以质碍名色,而内心之相亦名为色,列在色蕴,极无伦类,此例不胜举。总之,印度人长短之处,自外道小乘以至大乘随在可见。平情而论,世亲《唯识》其骨髓的承无著,而运思之密、立论之精、实受当时外小影响。而或有融摄,或相反对,所资者博,所造者宏,其为彼时代极伟大之创作,而亦佛家有教中谈境最精最备之书。原其成立依他性,恢宏小有之绪,而矫空宗末流沉空之弊。新熏种义应用于人生论方面,却极有贡献,与大易“日新之谓盛德”可相和会,《新论》“净习”亦本其旨。自余可称者多,兹不暇详,在历史上价值之钜,固永不可磨灭也。自唐以后,此学渐成绝响,近世宜黄大师赫然之续实在于是,其可忽哉!自吾《新论》出世后,学者或轻视世亲《唯识》一书,以为不足深研;甚者至欲遗世亲而独崇无著,则是寻金沙之源而不肯睹扬子江流之广远也。夫不深穷世亲唯识一书,则亦不知《新论》所由作,宜其视《新论》于无物也。

    有难:“《摄论》、《唯识》依《毗昙经》,与《瑜伽》异说,《本地分》依圆染净相对而谈,论经始说依他为二分,公向以为两论悉据《瑜伽》,可乎?“

    答曰:本地但据染分依他言之,详略异耳,仅此一节,足为两论不据《瑜伽》之证哉?夫《瑜伽》称一本,两论并在十支,支自本生,自昔传承如是,岂吾臆说耶?

    有难:“基师纂《成唯识》,淆乱三家,迷离莫辨,既误安慧说为难陀,又以胜子等说改护法,今有安慧论梵本与护法论净译本可证,测更自郐而下。公一向误信两师解说有据,奚可哉?”

    答曰:奘师之译世亲《唯识》也,本主十释别翻,十师各有释文。 基请糅成一部。即今存《成唯识论》。 别翻与糅译互有短长,基师于论本外别为《述记》,用意良善。常与贺自昭麟谈此意,自昭亦谓此种译书法最好。 惜《述记》成得殊草率,此无可为讳;然既是糅译,只十师要义不遗,足以发挥世亲之旨,便称善本。至于某义发之谁氏,记忆有误自所难免。曾见后生稍有记问考窍工夫,于章实斋书中发见引用故事错乱颇多,遂狂诋实斋为不学。余喟然曰:须识得章书旨要,枝节之误虽亦宜知,究无伤大体。吾尝与人笺,谈皮锡瑞《五经通论》,而误将皮字写为裴,设讥吾改皮书为裴书,可乎?以此推知,君所举基师某说误为某,及以某说改某,似未足为基师深病。要之,基译《唯识》不失世亲本旨,未容轻议。测公精博或逊基师,然彼似多存真谛学,时有卓见,岂可等诸自郐?真谛所传《唯识》似不属无著世亲一派,世亲说三能变,实承无著《摄论》,此意须另为文详之。真谛朋一意识师,显与无著分途,古籍不完,无从考其来历。 测基亲炙玄奘,学有渊源,吾侪不信测基而谁信?至谓玄奘喜以晚说改易旧文,此或偶有是事;然若以极少数之发见,辄疑奘译诸籍无不改窜,则奘师将如世儒所讥之刘歆,吾不敢信。且所发见改易之处,吾犹存疑。俄之梵文专家钢和泰,曾校奘译《摄论》,称其谨严,此一证也。

    有问:“无著世亲所立法尔种,不可说即是真如显现,“法尔种”,亦云本有种。真如无为故,真如无为,不得说真如显现为种子,则种子只是自本自根的,而与真如对峙为二。 故有宗学与《新论》体用不二之旨根本迥异。然《新论》谓空宗‘遣相以显性’,性字与体字通。 则是性相不二,与新论意思似可通。公尝谓‘佛家所云实体,似是现象界所依托的一个世界’,有宗颇有此嫌,空宗却不如此。”

    答曰:空宗不立依他,即遮相以显性,从玄学的意义来说,空宗却无病。但空宗决不肯道真如是无为而无不为,只说个无为,汝通十二部经大旨体会去。他说真如,总是无为,大概有遏逆生化的意思;或因出世思想使然。《易》《系传》言太极,便说是生两仪。太极,本体之名;两仪,谓阴阳;生字,发现义,太极发现为阴阳,即阴阳即太极,非太极与阴阳为二也。不可妄计太极为能生,阴阳为所生,有能所,便是二,非《易》旨也。老子言道,便说“无为而无不为”,道亦本体之名。老子乃《易》之别派,犹不失《易》之根柢。佛家谈体绝没有《击传》《道经》的意思,学者但虚怀参互究之,《大易》与佛氏不同处便可见。有人说佛家也讲流行,彼却不会《新论》。《新论》于流行识体,以流行即是真体呈现故也;佛家说流行,如就众生分上言,只是妄习流转,岂《新论》所谓流行。如云“从初发心,历一切胜行,至获无边智力德用,此有为净法亦曰流行,是不得以妄习言之”。殊不知,净法流行虽非妄习,然在佛家,并不谓此净法即是真体,智与真如,犹分能所故。前有一则言之。《新论》于流行识主宰,即工夫即本体,与空宗犹自不同,有宗更无论矣。

    问曰:“《新论》平章华梵,权衡今古,所涉亦已博矣,持论固自成体系,宗旨究密朋《大易》,是固不纯为佛家言;而乃以《新唯识论》名书,其将以新有宗自旌异耶?”

    答曰:《新论》之作,元由研习有宗《唯识论》,渐悟其失,久之旁参博证,终归求己一路,困而后通,乃不容已于言,如蚕吐丝,如蜂酿蜜,岂复有所为而然哉!尝语人言:迂陋平生之学,以破除门户,舍先入为主之见,为实下手处;以旁参搏采,而后反己体认,虚中冥应为实得。《新论》本不为佛书作注解,而必欲纯为佛家言耶?曰:“若是,则书名何必沿有宗唯识之称,招佛门之议?”曰:甚哉,子之陋也!从来哲学思想不外唯心、唯物两途,虽有持非心非物之论者,而其骨子里不是偏重在心的方面,便要偏重在物的方面,实无俱非之论。吾非唯物论者,不以唯识名吾书,而将何名?吾书之作,由不满有宗之学而引发,不曰《新唯识论》,而将何名?且吾之言学。夙主会通,夫岂无故!尝语人曰:古今中外哲学上许多无谓的纠纷,大家弄到把穷究真理的本务完全抛开不顾,而要自立门户,自树一帜;因此,哲学史也是一部相斫书,此正表现人类的见贪、见嗔,见贪、见嗔,详《新论明心章》下。 甚可痛惜!《新论》包罗儒佛而为言,既自有根据,非同比附;而取舍贯穿又具有权衡,纯是破除门户,一以真理为归。吾中国人也,又老年人也,所见自不出中国。中国哲学思想,要不外儒佛两大派,佛虽外来,而自汉迄今,已成固有。道家宗《易》,实儒氏之旁支;其崇无,亦有近于佛,故不别提。 而两派又同是唯心之论。吾故汇通儒佛及诸子,析其异而观其通,舍其短而融其长,于是包络众言而为《新论》。始信象山“心同理同”之说无可议,理有所不同者,非至理也,至者极也,谈理到极处,不容有异。 心有所不同者,非本心也。妄心或私心自不同。 《新论》之作,不欲拘一家之言,守一家之形貌者,所以破除门户而归于心理之同然,以蕲免于哲学家相斫之害也。世人不识吾意,纷纷妄议,岂不惜哉!《新论》原本印行时,民国二十一年。 南京支那内学院刊布《内学》第六辑,曰《破新唯识论》。其书诋《新论》甚力,内有一条,谓“不应杂取儒道诸家”。吾时作《破破新唯识论》,曾答之云:“夫取精用弘,学问斯贵;博览遍观,唯虞孤陋。吾友马一浮与人书曰:‘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此言若近,而有远旨,融摄诸家,讵为吾病。前过汉上,曾遇人言:‘佛家与此土诸宗,理当辨异,无取融通’,余曰:自昔有三教融通之谈,吾亦唾之夙矣。其所谓融通,非融通也,直拉杂耳,比附耳。习比附者,绝望于悬解;喜拉杂者,长陷于横通。今古学人免此者寡,如斯之流,公所弗尚,吾何取焉?若乃上智旷观百家之虑,虽各有条例、各成系统,而如其分理,不齐斯齐,会其玄极,同于大通。故乃涵万象而为宰,遍征群虑而自有宗主,否则与拉杂比附何异? 鼓鸿炉而造化,融会贯穿,新有所创,成为化学的变化。 同归尽自殊涂,百虑何妨一致?斯固小知之所骇怪,一察之所不喻,宜其等华梵于天渊,视内外若矛盾,道隐小成,明穷户牖,其所患岂浅哉!昔罗什东来,睹远论而叹与经合,见肇文而欣其解符,此皆三玄之绪也,而什不以为异,何哉?远公著《法性论》。什览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便闇与理合,岂不妙哉!”肇公“四论”,什见之曰:“吾解不谢子,文当相揖耳”。远肇两师之学,其根柢只是三玄,什未尝以为异也。 夫学,必析异以尽其偏曲,必一贯以睹其大纯,知异而不知同,非所以为学也。吾说未竟,而彼人欣然会心。故知世无宗匠,士溺近习,脱闻胜论,忍碍通途”。《破破论》久未翻印,世人得见者甚少。

    问曰:“佛家工于持论,老庄亦妙以文学达神旨,儒者似不屑驰骋论议,其故何耶?”

    答曰:《论语》开宗明义而首提一学字。《白虎通》言:“学者觉义,觉者,明解之谓。”吾人努力对治其与形俱始之迷闇,而复其明解之本性,是之谓学。迷闇只是与形俱始,非本性上便有此,本性确是明解的。吾人学问工夫,做到离暗得明、离迷得解,只是复其本性,不是于本性上添得些子,亦未曾减得些子。人生在迷闇时,本性只是障蔽而不显,非本性上有所减损,《新语》究竟意思要不外此。 学者,非由外铄我也。此是性分内事,一息不容松懈,何暇论议?然论议亦不必可废,尝与人言:中外学术,自是就玄学或哲学言。 有本其所明解,而发为一套理论以喻诸人者;如印度佛家。 有明解内敛,直尔忘明息解,明不忘,则与所明为二;解不息,则与所解为二。 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间,体神、至此为句。 其示人亦只在躬行处提撕警醒,令有以自得而不屑敷陈理论者。《论语》记夫子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与佛言自度他度同旨,立人达人,故教以之兴。教法则有假兴论议以喻诸人,如印度佛家及西洋学者皆是。其不务论议,而从人生日用中亲切指点者,独儒宗为然。吾意论议是不得已。儒者精神,确甚重要,宋明诸师风范犹承孔孟,惜乎今之学子,此义荡然矣!

    牟生云:“有宗说话,处处分割得太死煞,《新论》破之已详。空宗,从玄学之观点去看,只是破而不立,自无有宗之失。只是无有宗之失。 然谈到心地,与《新论》所云‘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及‘智即是如’等等意思,毕竟迥别,不知何故?”

    余曰:佛家思想根本多矛盾,此意非简单可说,亦难为不知者道。且佛家派别甚繁,各宗之高文典册多半是总辑众家之说而成,其思想也不完全一致,甚难董理。余通玩佛家大旨,约有三义是其超越古今处:一、于人生惑染方面深观洞照,详悉说与人看,好令自反。孔子不訾毁人生,不肯从这方面说,佛家偏要揭穿,虽不无短,佛家出世思想由此,而且把人生看得太坏,更有许多不好处。 却亦是万不可少的说话。吾以为人生惑染方面识得最透者,自有天地以来恐无过佛家者。中外文学家揭人生坏处者虽多,然其态度冷酷,且从其小知小解、世间聪智而说出来,不是从悲心发出,更不能见大见深,此意难与世俗言。 二、佛家书形容一真法界空寂、清净、真实,远离一切倒妄或戏论,无上庄严,真令人有颜子欲从末由之感。吾于此,直是穷于赞叹,人生不识此味,极可惜。孔子于此方面只是引而不发,大概恐人作光景玩弄,欲人深造自得之,孔子甚切实,但有佛家说一番却好。三、佛家书破除知见或情识处,直是古今中外无量哲人罕有如斯深远。老庄虽反知,迹其言说,犹未臻妙境,其境界自不及佛家之高。欧西哲人大抵不出思议窠臼,更难望老庄矣!孔子境界高,却不肯向这方面说话,应有佛家一说。昔在旧京,与友人林宰平梁漱溟言:佛家之学,须看他大处、深处,若云理论,则为宗教思想与空想所误,荒诞处殊不少,余故欲评而正之。吾国向来嗜佛者,大概属名士,谈玄说妙无不陷于笼统与混乱,久为思想界之毒,其于佛家罕能得真实受用。今后从事西洋哲学者,甚愿其于儒佛二家学作极深研几工夫也。

    向与牟生宗三言:东土哲人破知见或反知等话说,实非不要知识之谓,他只不遗知识而更有超知之一境。因俗学陷于知见中,不知有向上一层,故不得已而破之,而反之,其实,非屏斥理智或知识也。

    与友人言:东方哲学,皆谈本体。印度佛家阐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中国《大易》阐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新论》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自是会通之学。

    答谢幼伟

    承寄《思想与时代》第十三期评《新论》一文,其后有疑问三点,复承嘱答复。吾大病初痊,老来不易恢复康健,意兴萧索,略酬明问,不得畅所怀也。第一,贤者认为吾之玄学方法非纯恃性智或体认,实亦兼恃量智,此见甚是。但若疑吾有轻量智之嫌,则或于吾书有未子细看也。又《量论》未作,则吾之意思隐而不彰者实多,又向未有接谈之机会,宜贤者不尽悉素怀也。此一问题实在太广大,每以为东西学术之根本异处当于此中注意,大文第二疑点实与此中密切相关。吾三十年来含蓄许多意思,欲俟《量论》畅发。而以神经衰弱,为漏髓病所苦,一旦凝思构文,此病辄发,便不可支,此苦非旁人可喻。又谈理之文字,不可稍涉苟且,宋玉之赋美人,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傅粉则太白”,审美如是,论文亦似之。哲学文字,其于义理分际谨严盖亦如此。朱子为《四书集注》,自云:“字字皆经秤量。”此非深于理者无从知此意也。佛家以幽赞玄义之文辞归之工巧心,工巧二字勿作世俗的意义会去。 有味哉!世俗可与语此耶?每见相识,怪吾著书之难,曰:“何不坐而言,令从游纪述?”吾闻之,俯首而叹:此辈以为天下无不可明白说出的道理,说出即录下,便成著述。如此见解,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吾谁与言?又凡喻之于心者,出诸口便困;口头有时勉强道得者,形之文字又觉无限艰难。逻辑律令,其难犹次,深入其阻而显出之;遍历其广博而如量以达,无有漏义,则难之又难。且文章之事,纯是精神气力之表现,精气亏乏,虽胸罗万理,无可倾囊而出。偶为语录式之笔语,则在今日似不适应群机,今欲昌明一种学术,总以系统的论著为宜。吾少孤苦,极人生难堪之境,中年困学,加以病患,初犹不敢轻为著作,年邻半百,始有意乎斯文,而精气已不堪用矣。今迫六十,更复何言!《新论》语体本若以文学眼光观之,自是短阙;若仅作谈理文字看去,则每下一义,每置一字,皆经周察审虑,无有丝毫苟且,期于字字见吾之心肝脏腑而已。若夫辞义往复,百变不离其宗,期于达意,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春秋繁露》。 非精义入神,诚难知制作之不易。《量论》之所以难写出者,自度精气只如此,欲本不苟之心作去,乃大不易耳。然此书不作,则于《新论》之了解要不无阂碍,不卜将有作者起而弥吾缺憾否耶?上来许多枝蔓谈,聊为贤者倾吐,此后将正酬来难。

    东方学术,无论此土儒道及印度释宗,要归见体,此无疑义。但其从入之途,则有顿超直悟者,乃上根利器也;亦有婉转迂回、久历艰辛、而后忽遇明珠者,根器虽钝,及其成功,一也。明珠喻性智,前所谓顿超直悟亦即于此超悟而已。至此,则迂回者与顿悟合辄,所谓殊途同归也。 性智是本心之异名,亦即是本体之异名。见体云者,非别以一心来见此本心,乃即本心之自觉自证,说名“见体”,此义确定,不可倾摇,玄学究极在此。如何说不纯恃性智或体认耶?纯恃二字吃紧。 此处容着得丝毫疑情耶?此非量智安足处所,宁待深言。顿超直悟人,当下觌体承当,不由推求,不循阶级,宗门大德,皆此境界,颜子、蒙庄、僧肇、辅嗣、明道、象山、阳明诸先生,虽所造有浅深,要同一路向也。根器钝者,难免迂回,其触处致力全凭量智作用。探索不厌支离,征测尤期破碎,以此综事辨物,功必由斯,以此求道,道,谓本体。 岂不远而!但使心诚求之,久而无得,终必悟其所凭之具具,谓量智。 为不适用。一旦废然,不信任量智有无限的效能。 反之即是,反之即得性智。 宋人小词,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正谓此也。故玄学见体,唯是性智,不兼量智,是义决定,不应狐疑。会六艺之要归,孔门标六艺。 通三玄之最旨,魏晋人标三玄。 约四子之精微,宋明诸师标四子。 极空有之了义,佛家大小乘不外空有两轮。 以吾说证之,未见其有一焉或偶相戾者也。斯乃千圣同符,百王共轨,非有意为合,乃神悟之玄符耳。

    然玄学要不可遮拨量智者,见体以后大有事在。若谓直透本原便已千了百当,以此为学,终是沦空滞寂,隳废大用,毕竟与本体不相应。譬之游断航绝港而蕲至于海,何其谬耶?大人之学,由修养以几于见道,见道,即见体之谓。 唯保任固有性智,而无以染习障之,无以私意乱之,使真宰恒时昭然于中,不昏不昧,只此是万化根原,通物我为一,阳明咏良知诗:“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实了义语也。此种境地,岂可由量智入手得来?然到此境地却又不可废量智。须知:量智云者,一切行乎日用,辨物析理,极思察推征之能事,而不容废绝者也。但有万不可忽者,若性智障蔽不显,则所有量智唯是迷妄逐物,纵或偶有一隙之明,要不足恃。人生唯沦溺于现实生活中,丧其神明以成乎顽然之一物,是可哀可惨之极也。若修养不懈,性智显发,此即见体时。 则日用间一任性智流行于万物交错、万感纷纶之际,而无遗物以耽空、屏事以溺寂。至静之中,神思渊然,于物无遗,而于物无滞,是所谓性智流行者,亦即是量智。但此云量智,乃性智之发用,与前云性智障蔽不显时之量智,绝非同物。从上圣哲为一大事因缘出世,兢兢于明体立极之学,岂无故哉!得此学者,方成乎人,方善其生;否则丧其生而不人矣。然若谓见体便游乎绝待,可以废绝量智;抑或看轻量智,以格物致知之学为俗学,无与于大道,此则前贤所常蹈其弊,而吾侪不可复以之自误而误人也。

    抗战前,友人欲与吾讨论中西文化,以为二者诚异,而苦于不可得一融通之道。吾时默而不言,因《量论》未作,此话无从说起。实则,中学以发明心地为一大事,借用宗门语,心地谓性智。 西学大概是量智的发展,如使两方互相了解,而以涵养性智,立天下之大本,则量智皆成性智的妙用。研究科学,经纶事业,岂非本体之流行而不容已者耶?孰谓量智可废耶?

    佛经说佛号遍知,其徒或以为成佛则自然无所不知也。不知遍知云者,就真谛言,谓其证见真如,真如即本体之名。 已知万法之本、万法之真,故说为遍知耳;若克就俗谛言,一切事物之理,虽成佛见体,果能不待量智推征而自然无所不知耶?

    《新论》主于显体,立言自有分际,《量论》意思,此中固多有不便涉及者。

    大文第三疑点云:“著者一口抹煞,谓西洋哲学无体认,此亦未免武断。”实则,吾未尝武断也。若肯承认吾前文所说之不谬,即中学归极见体,易言之,唯任性智,从修养而入,则西学是否同此蹊径,似不待申辩而知其判然矣。夫体认之境,至难言也。由修养深纯,涤除情识而得到之体认,此天人合一之境地,实则即人即天,合-犹是费词。 中土哲人所为至卓绝也。西学一向尚思维,其所任之量智,非必为性智显发而后起之量智也。何者?反求本心,吾似未闻西哲有以此为学者也。夫思想之用,推至其极,不眩则穷。穷与眩异者,眩则思之多端,杂乱而成惑;穷者,思能循律而极明利,然终止乎其不可思,故穷也。思至于穷,则休乎无思,而若于理道有遇焉。此任量智之学者所自以为体认之候也,西哲所有者当不外此,而格以吾先哲之体认,则似之而非也。非从修养入手,则情识未净。乘思之穷,而瞥尔似有默遇焉,非果与真理为一也。要之,此事难言,必其从事于儒道佛诸氏之学,而非但以见闻知解或考核为务者,有以真知前哲之用心,然后知西哲自有不得同乎此者。昨腊,吾应南庠讲演之请,方何诸先生亦龂龂致辨,谓吾薄西学不见体为未是。及讲后燕谈,方先生畅论西哲工夫,不外努力向外追求,吾笑谓之曰:本体是向外追求可得耶?君毋乃为我张目乎?今纵退一步言之,如贤者所说:西哲自昔即有言体认者,然此必非西洋哲学界中主要潮流。犹如晚周名家,似亦偏尚量智,然在中土哲学界终不生影响,可以存而不论。凡辨章同异,只约大端别异处较论而已。人与动物同处岂少也哉!而撮举大端,则二者不止天渊之判矣。

    昨函写就后,复有余意未尽者。大文有云:“著者‘体用不二’之说,西洋哲学亦非绝无所见,如柏烈得来《现象与实在》一书,实尝言之。如曰:‘现象无实在不可能,因如是,则谁为能现?而实在无现象将为空无,因在现象外必无物也。’是柏氏亦非外现象而求实在。即怀黑德教授《历程与实在》一书,亦明此义”云云。吾不能读西籍,向者张东荪尝谓《新论》意思与怀黑德氏有不谋而合处,未知果然否?贤者所述柏氏语,似与《新论》有融通之点,然骨子里恐不必相近也。西洋学者所谓本体,毕竟由思维所构画,而视为外在的。《新论》则直指本心,通物我内外,浑然为一,正以孟氏所谓“反身而诚”者得之,非是思惟之境。柏氏是否同玆真髓,吾不能无疑也。昨函答来函“西哲自昔亦有体认之说”,吾谓其“似之而非”者,盖东方哲人一向用功于内,涤尽杂染,发挥自性力用。其所谓体认,是真积力久,至脱然离系、本体呈露时,乃自明自见,谓之体认。庄子云:“明者,非谓其明彼也,自明而已;见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故此义极严格。西洋学者从来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探索不已,如猎者强烈追求,期有所掳获然。故其所见之体,正是思惟中所构画的一种境界,非果亲证实在而直与之为一也。西洋诸哲学者,其未能的然了解实在与现象为不二者,固是错误。即如柏氏辈观想入微,似有当于吾所谓体用不二之旨,然彼之入手工夫恐终是西洋路数,唯向外探索为务,则彼所见之体,要非如实证见。若尔,则彼之体用不二观虽与吾有其相近,而骨子里究判若天渊,此不容不辨也。体认之意义,吾已略说如前,不独西洋学者功力不同,未必果有此诣,即在宋明人语录中,其于体认一词亦有宽泛的说法。或以寻思义理,反覆含玩,使印解益加深切,谓之体认;或则推寻至竟,瞥然有省,恍悟至理毕竟不可思议,于是旷然若有默喻。以上二种意义,皆与吾前所谓自明自见者,绝不相侔。其后之一种,由推寻至竟而返诸默喻,其所谓默喻,犹是最极微细的观想,非即本体呈露也。本体必离系而始显,以探索为功者,始终有所系也。故彼之体认,非吾所谓体认也。真见体用不二者,说一真湛寂也得,说大用流行也得,说一真湛寂即是大用流行,说大用流行元是一真湛寂,均无不得。此中具无上甚深微妙义,恐柏氏思解所至,未许入实际理地。

    又大文云:“著者认‘心物皆无自体,同为一个整体不同之两方面’,此其说,最近西洋哲学同见及之,如罗素、如杜威、如怀黑德,无不同声否认心物各有自体。心物二元论已成过去。”贤者此段话,从大端趋势上说,固无不可;然各家持论的内容与其根本观念,又当莫不互异。《新论》依本体流行假说翕辟,复依翕辟假名心物,随俗谛则不坏世间相,心物皆许有故;入真谛,则于世间相而荡然离相,乃见一切皆真。诸家果臻斯诣否?

    又大文云:“著者自认与西洋哲学不同之点,在于本体之认识恃性智而不恃量智,此不唯与柏格森之直觉说有相似处,即柏烈得来亦见及之。柏氏谓‘思想仅能运行于有对,而不能运行于无对,思想如与实在一致,即为思想之自杀’。是柏氏亦感觉量智不可恃。”贤者所引柏氏语甚有意思,不悉中文有翻本否?贤者素精于柏氏之学,何不移译得来?唯云“与柏格森直觉说有相似处”,则期期以为不可。忆昔阅张译《创化论》,柏格森之直觉似与本能并为一谈,本能相当《新论》所谓习气。其发现也则名习心。 习心趣境固不待推想,然正是妄相,不得真实,此与吾所谓本体之认识及性智云者,截然不可相蒙。此间黄艮庸等皆于此与吾同其所见。

    病痢初痊,辞不达意,义理不厌求详,非必欲诤一己之是也。

    有难:“《新论》谓佛家真如只是无为,不许说为无为无不为,即谓真如是无有生化之体,此恐误会。如《金刚仙论》卷三云:‘言一切法空者,有为之法,无体相故空。然真如佛性法,万德圆满,体是妙有,湛然常住,非是空法。’据此真如既是妙有,如何说无生化?”答曰:瑜伽家言真如非有非无,以无情计所执相故,说为非有;所执相三字宜深玩,哲学家谈宇宙本体者,种种构画只是其所执之相而已,非可与本体相应。 以本非空无故,复说非无。然此与老氏有无之旨实不相近,须各通其全整的意思,而后可辨。吾国唐以前之佛家,多以妙有妙无之旨谈涅槃佛性,“妙有妙无”亦《金刚仙论》语。涅槃佛性乃真如之异名。 皆援老以入佛。老氏之学本于《易》,其言无,确非不生化之无,故至无而妙有。佛氏之空,虽本非空无之空,然其所证会特在寂静之方面,故虽言非无,究与老氏所云有者不似。《金刚仙论》,六代时盛行北土,张生德钧考定为流支后学所作,近是。盖曾闻流支之说,而附以老子义,遂成斯论。德钧谓其有符《瑜伽》正说,殊嫌朋比。窥基法师谓此论为南地吴人浪造,非真圣教,不可依据。其斥绝之严如此,盖确守印度佛家本义故耳。基师以“凡情浪作圆度”讥《金刚仙论》,则《仙论》妙有之旨违佛经甚明,亦足证余之所说无误会也。

    答友人

    冬来山上阴寒,老躯极不适,得来书本不欲答,而此心此理又似不容默然。今就来书,略为疏通,不能细也。

    一、来书云“尊《新唯识论》,弟所以始终不发一词者,即在兄认心为有实体一点上,以体用立说,建立本体”等语。弟谓吾“认心为有实体”,此语尚待商量。世学或以宇宙实体离吾心而外在,因向外探索。《新论》故指出实体即是吾之本心,此非外在,更不容向外穷索,要在反求自证,此《新论》之旨也。本心即是实体,而又曰有实体乎?是头上安头也,是妄执也,《新论》何曾如是乎?

    二、来书云“弟认为大乘经典凡言心性,就心性本净言心即性、性即心,言如来藏、以及真如、圆成实,乃至菩提、涅槃,都无实体可即也”等语。夫如来藏乃至涅槃,皆实体之异名耳。即此万法实体,自其在人而言是真性故,含万德故,妄法依故,日如来藏;不可变易故,曰真如;本来圆满,法尔现成,远离虚妄,曰“圆成实”;自性圆明,无迷闇故,曰菩提;常乐我净,曰涅槃。此皆实体之异名。而曰“都无实体可即”,不知胡为下此语也。谁教汝于头上安头耶?设复难云:“你言本心即是实体,则本心亦实体之异名也,胡为着一即字?”答曰:吾以世之谈本体者,或向外求索,不悟即自本心,故说即言,以对治妄计,何庸唐难?

    吾揣弟之本意,盖根本不承认有所谓万法实体,故以为如来藏乃至涅槃等名都是虚词,并不是实体之名,如此,则佛法竟是空见外道。然佛家诸经论,却无处不力破空见,且曰“宁可我见如须弥山,不可空见怀增上慢”,此何故耶?

    弟云:“经典凡言心性,就心性本净言心即性、性即心。”此处甚欠妥,欲与详说,老来却不耐麻烦。就所举心性本净一词言之,此中心性之性字,犹云自体,谓心自体本净也,别无他义。若“心即性”云云者,乃对彼不了自心即是与万物同体之实性者而说,此处殊不涉及。

    三、来书云:“兄谓无著只谈生灭,又谓其始终不见本体,不如《起信论》开一心为真如生灭二门者,诚不敢闻教。何者?凡有言说,都无实义。三藏十二分教文字无非在生灭范围中,何仅无著?如来之所以有‘吾四十九年来未曾说一字’,及若谓‘我有所说法,是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之言者,盖以此耳。夫生灭者何?如幻。如幻者何?本空。本空即无实体实法。 可得,无体,则用又安立耶?今兄乃欲从言教中以求其本体与作用者,将何以把捉到耶?”此段话,真乃宗门所呵为葛滕也。今略提数点答之。(一)吾非谓《起信》开一心以二门为是也,但谓其尚知有真如心,比无著一派说赖耶等八识为贤。由无著之八识说,即舍染得净、而无垢识,犹是生灭法,犹是本有及新熏之无漏种子所生。此无漏种子却不即是真如,故无著无有所谓真如心。易言之,即其学始终不见本体。宗门多尊起信,而不依无著一派之学,岂其见地均出老弟下哉!(二)弟云“凡有言说,都无实义”,此真怪极。老迂所知,佛经亦只戒执着言说以取义耳。如说有真如心,你便把真如心当做一件实物来推测,而不知反求诸己,此即执言以取义,无可入道,乃群圣之所共斥。弟所引如来“四十九年未说一字”云云,正对此而发。吾弟不悟斯旨,乃谓“凡有言说,都无实义”,然则三藏十二分教,岂不等于风声乌语,都无一毫实义耶?且弟来书洋洋二千余言,既都无实义,何故写与我耶?吾尝谓:佛书,若不善读,只增长混乱。每见佛教信徒开口谈玄说妙,其论调有如俗谚所谓“八方都不着脚”。夫理见极时,唯是证会,诚非言说所可表。故有时说法,若八方都不容着脚者,所以遮戏论耳。但此看就何处说,若一往如此,则成大混乱,而无可救药矣。(三)弟云:“生灭者何?如幻。如幻者何?本空。本空即无实体可得,无体则用又安立耶?”此段话,乃是吾弟根本病痛所在,其与释尊意思远隔者正在此。《新论》《功能章》上,谈空宗处,弟向不肯降心一玩,此则无可如何耳!夫“生灭者如幻,如幻者本空”,此等语从真谛言之,皆是。但接着云“本空即无实体可得”,斯乃空见外道之谈,岂佛法哉!《大般若经》,无量言说,只是发明生灭如幻本空。但空者,空生灭法也。易言之,即因世间情计,执取宇宙万象而不得透悟实体。故说“生灭法如幻本空”,令其除执,而透悟实体。譬如迷者,于麻所成绳而执取绳相,不了其本是麻,因以种种说法令彼得空绳相,而透悟为麻。此乃方便善巧之极,岂可误会实体亦空,都无所有,陷于空见外道之邪执,自招谤毁大法之罪哉!夫佛家破空见甚严者,非独以其违于理实而已,将有如古诗所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之叹。昔在旧京,与林宰平兄偶谈陶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余喟然曰:此二语意义深远极矣,人生若自识真性,乃自得真安稳处,可喻如庐。孟子言:“仁,人之安宅也。”亦通此旨。否则如长空孤飞无托之鸟,岂不悲哉!宰平悠然有无限之感。佛法归于证真,儒学极于穷理尽性至命,恶可以耽空为学哉?

    四、弟谓吾“欲从言教中求本体与作用”,此则不知果何所谓?吾平生著述与笔札之属,字字从胸中流出,稍有识者,当能知之。吾所为文字,向不肯引古书,有时对流俗须征引旧文,但此等处亦不多。老弟乃谓在言教中用功夫,亦足怪。向者师友疑吾讥佛,或谓吾不曾虚怀读书,其实,吾未尝不虚怀也,但如汉儒所谓“存其大体”而已。此中之妙,诚有不可言传者,荀非其人,道不虚行耳,泛博胡为乎。又如陆象山云“六经皆我注脚,未可如言取义”,如言,即执着言说之谓。 今老弟所责备者,却又云多着言教何耶?上来就弟前一大段文字中,略提四点,稍有辨说。而第三点主张实体非空,乃是千圣真血脉所在。吾竭吾诚,冀垂察纳,老弟年逾知命,至心求法,何忍自堕空见哉!

    来书辞甚长,吾老来气力薄,不耐逐文详答,唯所引诸经偈,不得不略为疏释,以与弟相质证也。

    来书遮拨实体,有云:“兄若不谓然,弟姑引教,《华严经》云:‘诸法无作用,亦无有体性,是故彼一切,各各不相知。’”

    上所引经,弟据之以驳实体,适乃证明吾义。经云“诸法”,首须辨清,此是专目生灭法,不摄无为法也。大乘无为法,即实体之异名。 凡情于生灭诸法执为实有,即计为有实作用,有实体性,经故遮之。而说一切法各各不相知,明一切法无有为能知与所知者,即一切法皆空也。然谓《华严》持空见乎?非也,乃欲令众生空法相之妄执而透悟毗庐性海耳。性海,谓实体。

    楞伽云“诸法无体性,而说唯是心,不了于是心,而起于分别”,此经诸法一词解如上。言诸法本无自性,即《大般若》之旨。 只是妄想所现。心,谓妄想,亦云妄识,《楞伽》译妄识为妄想。 非本心也,此不可混。不了唯妄识所现而起分别,则谓诸法有体性耳,此与上引《华严》意同。

    又引《楞伽》云:“非幻无有譬,说法性如幻,不实速如电,是故说如幻。”此经中法性一词,非目万法实性,实性即实体之异名。 乃谓诸生灭法自性也。自性与实性一词绝不可混视,吾盖尝言之。 生灭法者,幻法也。欲明此幻法,非无有譬喻,是故说诸生灭法自性如幻者,以其全不实故,刹那不住、速灭如电,故说如幻。如亦空生灭法相,令悟实性,与前引经义并同。

    来书有云:“《楞伽》亦言及诸佛体性矣,然其所谓体性者,佛言:大慧,觉二无我,除二种障,离二种死,断二烦恼,是佛体性,又何尝有实体可即耶?”所以,下文又说:“虚空涅槃及非择,但有三数,本无体性,此非为执有实体者作师子吼耶?至于《大般若经》,更不待说,全部破有实体,以毕竟空名涅槃,未闻于毕竟空外别有涅槃可得也。”此段话纯是空见外道之谈,不知老弟读佛书何为至此?凡读书法,一不可寻章摘句而解,二须得言外意。《楞伽》言觉二无我乃至断二烦恼是佛体性者,纯从破执或断障而言。意谓吾人如能破一切迷执,断一切障染,则实性自显也。譬如云雾全消,阳光自着也。岂谓执尽障亡便一切都空,全无所有,乃云佛性耶?既是空空,无所有,又何佛性可名耶?“虚空涅槃亦非择”云云,此乃对破小乘妄执耳。去所云实体者,本无形无相,不可夹杂凡情逐境之想,将实体或涅槃当做一种境界而追求之。小乘厌生死,欣涅槃,妄以涅槃为可欣之境而起贪着,与外道之以妄想所现境为涅槃者,等无有异。故《般若》崛兴,闵小之执,而为一切扫荡之谈。其语势虽过,要之密意则欲人荡执而自得实性,绝不与空见外道同其痴迷。毕竟空者,谓障染本空耳,岂云实体都空?弟云:“未闻于毕竟空外别有涅槃可得”,老迂却谓毕竟空,则涅槃方显。《大般若经》极不易读,若如言取义,恐自绝慧命也。须知《般若》非遮实体,只恐人于实体而作实物想,即是以妄想所现相而认为实体如是,则堕大迷执,《般若》种种斥破者以此。四卷《楞伽》中卷四,申明“离有无、离生灭”之旨,亦然。至云“《涅槃经》说佛性义,以非常非无常为言,似有灵于《般若》《楞伽》”等语。夫《涅槃》言“非常非无常”者,离二倒故。凡情于无常法而计常,是名常倒;于真常法而计无常,是名无常倒。吾弟不能于幻法中见实体,由陷无常倒故。 离此二倒,真常妙体,脱然呈显。《毗昙》《般若》而后,方出《涅槃》,机势则然,非有灵与不灵之别也。老弟既一意耽空,不悟真常,则一部《涅槃》破坏不留余地,乃以毁之者赞之,可谓妙哉!又来书举“无我如来藏”语,极赞其妙,然遮拨实体,即如来藏只是空空,全无所有而已。经中何不曰“无我空”,而曰“无我如来藏”耶?夫如来藏即圆成实,但非如外道所执之神我,故曰“无我如来藏”。此皆有明文可证,老弟竟玩弄名言而不反躬自求实际何耶?写此已倦,来书陈说虽多,都无义蕴,不及一一作答。唯余尚有一言者:佛家无论何宗,确非无体论,确非空见,但其显体只着重空寂方面,空非空无之谓,详《新论》。 而不于体上说生化。《新论》《功能章》已说得明白。会不易与变易而为一者,《大易》其至矣哉!是《新论》所取正也。佛门学者,不喻微衷,妄相丑诋,至疑为私心立异,背师非圣。夫“当仁不让”,宣圣自明所志也;“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西哲自述本怀也。吾虽不肖,忘情饥渴,矢心斯学六十年矣。其果内无所持而挟私逞异者哉!知我其天,圣犹兴叹,见嗔之烈,自昔然矣,复何怪焉?

    与杨中慎

    《新论》明由体成用,而于用上说为一翕一辟。但翕实从辟,即辟为翕主。辟、神也,所以堪为主者,以不舍本体空寂刚健等等德性故。辟不舍本体德性,即于辟而见体;譬如绳由麻成,而绳不舍失麻之形色等德性,便于绳而知其即是麻。于辟而识本体,依此喻易了。 见体,一顿。 当下即是 然绝待,离诸系缚。始信万化自我出,官天地,府万物,富有日新,是其充实而不可已也。宇宙人生本来不二,吃紧。 相对绝对,迷则有分,悟乃融一,迷则陷于相对中,不得与绝对为一;悟则相对即是绝对。 此《新论》最旨也。《新论》开合万端,学者不得其要,将当作一套理论看去,反于座下无与,即无着落处,亦即与吾人生活上无关系。 望澄怀深究之。

    与张君

    贤者引王船山文云:“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人生而静以上,既非彼所得见矣。偶乘其聪明之变,施丹垩于空虚,而强命之日体。聪明给于所求,测万物而得其形影,则亦可以消归其用而无余,其邪说自此始矣。则何如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然也。故执孙子而问其祖考,则本支不乱。过宗庙丘墟而孙子名氏,其有能亿中之者哉!此亦言道者之人辨也”云云。吾贤于此段文后评云:“言道者当由用以得体,沿流而溯源,船山此论可谓精卓之极。”吾子此语似无不是处,而惜乎其未入细也。吾于此颇有千言万语,老年精力乏,艰于文字,只合略抒吾意。

    玄学家言道之宗趣,与求道之涂术或经过是两事,不当混视。言道即著述之事。玄学所究者宇宙本体,万化自有根源,人生自有真性,凭空幻起,无是事故。吾心或万物之本体,明儒已盛言之。佛典中言“诸法实体”或“诸法实相”。详儒佛老三家,曰“天”、曰“道”、曰“真如”,皆本体之名号也。故本体一名,并非近世译之西洋。 玄学家如欲作一部言道之书,而或议其立一体便妄,吾不知是书将如何措辞?船山固宗《大易》者,《易》首《乾坤》,而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试问此是妄立一体否?《大易》开宗明义,若不立体,则《大易》还为言道之书否?《论语》首提出一学字,学者觉义,见《白虎通》。觉即心之本体。《大学》首提出“明明德”,《中庸》首提出“天命性道”,此皆妄立一体欤?不独吾先圣古籍,印度大乘亦然。《百法》《明门》总明一切法无我,直下显体,众典皆然,毋须具述。言道之书,原为显示本体,引人穷入无上实际理地,无上者,穷理至此已极,无有更在其上者故,超过一切虚妄分别,故云实际理地。 今乃诋以“妄立一体”,此成何义?故从言道之宗趣而谈,船山似忘却玄学之所穷究者为何事。宗极者,庄生云“言有宗,事有君”,事无纲主,何成为事?言无宗要,何得成言?每一种学术中之著述,必有其宗主与要领所在,否则无关于某种学术之发明,何成著述?

    若言夫求道之涂术或经过,则玄学家之穷究本体,未有非由用以得体者。但谈至此处,须将体用二名训释明白。吾子尝云:“船山此段中所谓体用,指一物之质体与功效。”此解太阂碍在。船山明明曰“言道者,岂是就一物之质体而言体,就一物之功效而言用乎?”船山此文分明是谈形而上,断不可以日常经验中实物的观念去索解也。体,即宇宙本体之体。用者,吾《新论》中所云: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是以谓之用。俗所谓现象界者,即依用上立名,非用之外别有现象也。名以现象似嫌执着,名之为用便活泼泼地。吾《新论》谈体用,而不曰实体与现象者,实有深意,此与船山似相符。然船山但偶用之,未尝拿定此意以立说。又《新论》根本大义在“体用不二”,船山亦未悟也。体用二名,义界既定,今还理前言:玄学家究体而果得之,则恶有不由用以得体者乎?人之思想必有所触而发,断未有无所触而凭空去幻想者。幻想亦非凭空起幻,但以其运思无有轨范,不应理道,故呵之以幻耳。若其起想,亦自有由,幻不徒幻,而况玄学家不皆幻想者乎?人生随逐大用流行中,恒触及逝者如斯,讵无根底,譬如临大海洋,谛观众沤新新不住、故故不留,当知自有大海水为一一沤而作根底。尼父川上之叹,触生神悟,微矣妙哉!此就上圣举例,虽凡夫盖亦有之。古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岂谓人生果如陌上尘乎?诚知人生自有根蒂耳。古今哲学家断未有凭空忽构想一本体,而不由乎即用求源以生是想者,无端而妄立一体,何有是事?但船山由用以得体之言,吾拟先置一语,曰:由用求体,求之则有得、有不得也。不得而强索之,然后有妄立一体耳。夫求之不得者,仅任理智构画,而无可实到其境。吾非反理智,但谓不可仅恃此,此中有千言万语说不及。吾意,西哲思辨,须与东圣修养冶于一炉,始可得到本体。船山云:“偶乘其聪明之变,施丹垩于空虚,而强名之曰体。聪明给于所求,测万物而得其形影,则亦可以消归其用而无余,邪说自此始。”此自不得而妄构者言,至为精鉴。古今玄学家不当受此痛棒者,有几何哉!本体非是一件物事,不待外求,反诸吾所以生之理,慎修而实践之,咳唾皆神之所行,逡巡皆理之所著,而况其感通之大者乎?《易》《干》之《彖》曰“乃统天”,干,神也。吾身之神即是宇宙之神,实无有如迷者所执之多神也。天者,无量星云或星体也。举天,即摄一切物;言神者,遍为万有实体无在无不在也。近取诸身,远取诸天地万物,孰发现是?孰流行是?孰主宰是?莫非神也。虽无有乎具有人格之一神或多神,然而莫非神也。吾与天地万物执形固各别,穷神则一体也。故全吾所以生之理,而不没于尘累,神斯着矣。“人生而静以上”,默而识之,何不可见之有?船山云“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亦此意。故证体犹云见道。必由修养而至,修之严,养之纯,则缘小己而起之私欲惑染儒言私欲,佛言惑染,亦云杂染。 克治尽净,而本体始显。至此,吾人乃别换一头面,不是形气的小己,而是固有无对的真己呈露出来,真己谓本体。 方知起万化,应万感,皆是此个。此个谓本体。 先儒诗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差可形容。学者如了吾此段话,当知见道之见,不是全凭理智思辨工夫可做到此中“见”字也。理智只是推度,思辨只是构画,毕竟与真己不相干,《新论》《转变章》后,谈不可思议义,可玩。 毕竟导不出真己来。吾平生主张哲学须归于证,求证必由修养,此东圣血脉也。然学者当未至证的境地时,其于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有触而求,必不能不极用思辨,思辨之极,而终感与道为二也。则乃反求诸己,而慎修以体之,涵养以发之,始知万化根源毋须外觅。宋人小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正谓此也。《论语》“学而不思则罔”二章,吾昔与子言者,实错误,尚存《语要》中,今当更正。学者,觉义,即证体之谓学。思者,理智思辨。斯二者不容偏废,如只求证,则一直向上,而于大用流行中一切事物散著者,未尝析观,即于事物不能无迷罔,故曰“学而不思则罔”;宋明儒不免此患。 若只任理智思辨,将长困于支离破碎之中,而丧吾固有周圆不滞之神,易言之,即丧吾所以生之理,天下之至殆,孰有甚于此乎?故思矣,而必要归于学。学之言觉,即反己自识本体,乃独立而无匹,自得本体,即游于无待,故名独立无匹。 周行而不殆,本体至神也,以其在人言之,则曰心。此心周遍流行,随缘作主,试反验之吾身,其非礼勿视听言动者,即可见其主乎吾之一身,随所缘而不可乱也。 惟其神也。故玄学者,始乎理智思辨,终于超理智思辨,而归乎返己内证;及乎证矣,仍不废思辨。思辨,后省言思。 但证以后之思与未证以前之思自不同,孟子云“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为证后之思言也。证后之思,其神,灵也。何以知证后不废思?孔子以学思互言,故知终亦不废思也。窃意玄学为如何之学,及其亦名为哲学之故,当以《论语》此章之义为权衡。其始终不废思,故是理智的,故谓之哲学;以其归极证体,故谓之玄学。其归极证体也,则由其理智,经修养工夫,涤除其一向在实用方面之杂染,而其本体脱然呈显。本体即是理智之体,理智即是本体之发用。 自明自识谓之证,所谓万化根源、万物本命、人生真性,统是此个物事。一极真实一者,无对义:极者,至义、根源义。 绝非如宗教虚构之神,艺术由情趣变幻之空灵境界。此为智体分明自证,真真实实,明明了了,不可说为恍惚不可捉摸的神秘。依于智,而不依于情,故即证言,亦是学,而不是宗教与艺术。由此学超越知识之学故,谓之玄学。人生无此学,即梦梦然,是大可惜!总之,玄学亦名哲学,是固始于思,极于证或觉,证而仍不废思。亦可说:资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养以达于智体呈露,即超过理智思辨境界,而终亦不遗理智思辨。凡吾所云理智者,即克就思辨或推度的作用而目之。《新论》亦谓之量智,他只是作用,而不是体。 亦可云此学为思辨与修养交尽之学。吾《量论》未及作,许多重大问题不及讨论。哲学之本务不明,偏尚思辨者,极其能事亦不过如船山所云“测万物而得其形影”。余每谓船山此语甚精,如科学知识,亦不过图摹宇宙,非可穷其底蕴,得其实相。哲学上由思辨构成之理论与科学之图摹无异,本其摹形捉影之所获而构成一套理论,如蛛结网,徒以自缚而已。若其果穷底蕴或睹实相者,虽不得已而假设理论以喻人,固当与形影之谈绝异。但哲学家能如此者,恐古今无几耳!最下,犹不足语于形影,直在书册中作活计,玩枝辞,乐谬论,始乎外铄而终成不可解之内毒。人生自绝于真理,诚可悼也。若其只务修养者,喜超悟,厌支离,即在上资脱然大澈,向下更有事在。其本之一原而显为万事万物者,形影灿然,律则井然,岂得谓一澈其源便无事于斯乎?征事辨物之知,要有致曲一段工夫,致曲,即分析与推求等方法。 非可凭一澈而尽悉也。“学而不思则罔”,孔子之言可玩也。学是大澈,思便致曲。 譬如高飞绝顶,其下千径万壑,未曾周历,终不能无迷罔之感。上资已有此患,劣根则等诸自郐。是故哲学在今日,无论中西,思修似乎两废,来者悠悠,更未知如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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