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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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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为言说之方便计,才用此词。学者于此,必须超脱世俗时间的观念,以理会变化之玄妙,庶几不以词害意。

    已说刹那,应谈生灭。凡法本来无有,而今突起,便名为生。此中法字,犹言事情。下言法者仿此。前面所说翕和辟或心和物,在此处则通名为一切法。 例如我这现前一念心的现象,是以前本不曾有过的,而是现前一刹那顷突起的,就把这种突起,名之为生。凡法生已,绝不留住,还复成无,名之为灭。例如我现前一念心的现象,决不会凝固的持续下去,毕竟灭无,故复言灭。生和灭本是世间所共知的事情,应该不成为问题的。然而世间都以为一切法生已,必住,久后方灭。易言之,一切事物既已生起,必有经久的留住,或相当时期的留住,绝没有于率尔创生之时,即便坏灭的。率尔者,突起貌。 虽复坏灭迅速,而此坏时,距其生时,亦必有个间隔的时分,就令是一瞬或一息的间隔,也是留住了一瞬一息的。断不可说生的时候,即是灭的时候,此中即是二字,乃显其不二之义。他处凡言即是者皆仿此。 天下没有这般矛盾的事情。世间的见解都如此,问题就在这里发生了。一切法生已,果然得留住着吗?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赞同印度佛家的见解,主张一切法都是刹那灭。怎样叫做刹那灭呢?即凡法于此一刹那顷才生,即于此一刹那顷便灭,所以说,生时即是灭时。他一切法决不会有一忽儿的时间留住的。一忽儿,注见前。 世间见有常存的物,却是一种倒见。我记得《阿含经》上,记录着佛语诸弟子的一段话。印度佛家经典,不独大乘的经是伪托的,好小乘所宗的经亦多由其后学推演而成,不必果为释迦口说也。然群经之中,颇有出自释迦弟子亲承纶音而记录之者,则《阿含经》是也。虽亦不无搀伪,然大体近实。当别为文论之。 据佛说:“一切法,犹如幻化。于一刹那顷才生起,即便坏灭,决无有于此刹那顷得留住者。”释迦这种说法,后来小乘、大乘之徒,都无异论。然而佛家以外之学者,犹于此义不能信解,因之起攻难者颇不少,如大乘的著述中,《庄严经论》等。多有答覆这种攻难的理论。直到现在,我们向人谈到刹那灭义,还时时遇着非难。大概古今哲学家深于察变的,也都谈到宇宙万象,是时时舍其故而趋新。但是他们多半是很宽泛的说法,不过以很生动的、很警切的语句,来形容事物之不守故常而已。要之,都未能十分明了的、肯定的、严格的说到刹那灭。因为依据刹那灭的说法,则一切法才生起的时候即便坏灭了,中间没有一忽儿暂住的时间。一般人以为,这样说来,好像堕入空见,根本不许有东西存在,甚至连自己的身心都不许存在,所以,很恶闻刹那灭的理论。昔在旧京北京。 曾遇一激烈的抗议者云:“如你所说,一切法都是刹那灭。现前有一块石头,此石头是刹那灭的,即是不存在了。吾今者将拾此石头打上你的头脑,你能不觉得伤痛么?”作这等抗议的人,根本不可与谈哲学,因为他们只从大化流行的迹象上去着眼,而不能理会大化流行之微妙。易言之,他们只看到事物,而不能了解事物之所以然者。其实,刹那灭的理论,并不似一般反对者所怀疑的那样可恶。毋宁说,这种理论倒是实事求是的。我现在且依据印度大乘的主张,并参以自己的意思,对于他们反对者所疑虑之处,一一加以解答如下:

    一、汝计一切法,非是刹那顷才生即灭者,果如汝所计,则宇宙万象,应该都是常住的了,然而现见世间没有常住的东西。万物有成必有毁,成,谓一切形物之凝成。毁,谓坏灭。 有生必有死,有盈必有虚,盈者盈满,虚者衰绝。有聚必有散。凡物由多数分子互相爱合而成,曰聚。凡物破坏,曰散。 这个诸行无常的公理,是分明昭著,不可否认的,诸行犹言万物。行字,详本章首段。 汝为甚么怕闻灭之一字呢?

    二、如汝说,并非不信诸行起已当灭,只是不信诸行才起即灭。这种思想是极大的错误。依照汝所计,诸行非是才生即灭者,即诸行生起已,虽不常住,而至少有暂时住,后乃坏灭。汝意只是如此。吾今问汝,若诸行生起已得有暂时住者,为是诸行的自力能住耶?为是诸行非自力能住,必待他力而后住耶?如此二计,皆将成过。何以故?如谓诸行自力能住,则彼应常住不坏,何故只暂时住,而不得常住耶?如许诸行因他力得住者,既离诸行之外,无别作者可说为他,作者,犹云造物主。 谁为诸行作住的因呢?准前所说,诸行自住及因他住,二义俱不得成,故知诸行是才生即灭,没有暂时住的理由可说了。

    三、如汝说,虽无作者为诸行作住的因,但是诸行生起已,却亦未遇着毁坏诸行的因,所以诸行得住,如果遇有毁坏的因来时,诸行方灭。例如黑色刚硬的铁,以下省言黑铁。 由有火为坏因,黑铁便灭,赤色软热的铁,以下省言赤铁。 方乃新生。若坏因谓火。尚未至的时候,则黑铁得暂时住。汝执定此说,维持其元来的主张,只是锢于肤见,不究理实。世俗以为凡物之灭,必待有坏因而后灭,若未逢坏因,即得暂住。此实错误。须知,克就物言,则凡物不能无因而生。即以物的本身自有力用现起,假说为因。 但是,凡物之灭,却不待有坏因而始灭,只是法尔自灭。法尔一词,本之佛籍,犹言自然。 不可说灭亦待因也。大用流行,是至刚至健,至神至怪,其流行也,一刹那顷顿起顿灭。刹那刹那,恒是顿起顿灭,绝没有一毫死板的东西滞积着。易言之,即没有陈旧的势用留存下去,而总是新新突起的,所以说凡物之灭,原不待因。因为一切物,核实言之,只在大化迁流中。一切物,其自身根本是刹那灭的,还待什么因呢?世俗以为,黑铁之灭,由于有火为其坏因。殊不知,当黑铁与火合,即是黑铁坏灭的时候,也即是赤铁生起的时候。一刹那黑铁灭,即此刹赤铁生。生灭时分,紧相接故,即不异时也。 据实而谈,这火的功用,只是为赤铁之起,作一种牵引,可以说火是赤铁之生因,火为赤铁生因,只是一种牵引,并不是由火能创造这赤铁出来。盖赤铁之起,实由其本身自有力用,故遇火缘而得起耳。 不可说火是黑铁之坏因也。黑铁之灭毕竟是法尔自灭,原不待因。易言之,即不由火坏灭之也。唯火之起也,则赤铁与之俱起。若无有火,赤铁必不起。由此,应说火有牵起赤铁之功用。世俗不知此火为赤铁生因,而误计火为黑铁坏因,真是倒见。或复难言:“如谓黑铁,不由火为坏因故灭者。然世现见黑铁不与火合时,黑铁便住,及遇火合,黑铁才灭。据此,黑铁之灭,若非火为坏因者,云胡黑铁不与火合时竟不灭欤?”答曰:黑铁不与火合时,汝见其不灭耶?实则黑铁刹那灭故,汝不觉知。如前一刹那黑铁灭已,后一刹那黑铁,确是新起,而与前黑铁,极相似故。汝先后所见不异,便谓前黑铁犹住至后耳。或复问云:“诚如公言,黑铁刹那灭不由火为坏因者,现见黑铁与火合时,但赤铁生,黑铁遂不复起。可见此火,仍是黑铁的坏因。”答曰:火为赤铁生因,如前已说。黑铁灭已,后不复起者,由赤铁遇火为缘而新生,黑铁故不复生。二法是相违异的,无有于同时、同处,得有二法并生故。二法,谓赤铁和黑铁。 然前刹那黑铁之灭,是一事。前刹那黑铁灭已,后刹那有无黑铁复生,又是一事。此二事,不当并为一谈。今谓火于赤铁为缘,能牵令赤铁生起,同时,即无前黑铁复生之可能,是事诚然。但若谓前刹那黑铁之灭,由火为坏因,此则违理。黑铁本不是常住的物事,虽不遇火或其他的东西为缘,而实刹那刹那恒自灭故。总之,凡物之灭,皆不待因。这个道理须深切体认而后觉义味深远。大化流行,刹那刹那蜕其故而创新。一切物都在蜕故创新的历程中,所以,凡物之灭,只是法尔不得不灭,非是要待什么因而后灭的。既灭不待因,所以说,凡物刹那才生即灭。因其灭也,本无所等待故。

    四、如汝说一切法得暂住,定非才生即灭者,吾且问汝,依汝所计,一切物容暂住,终当有灭。若灭已,得相续起否?若不承认凡物灭已得续起者,汝便堕断见。若承认凡物灭已得续起者,汝则不应说一切物容暂住。所以者何?当物暂住之时,即是造化蜕故创新之机,已经中断,如何得有续起的物事耶?据此说来,若许凡物相续起者,便应许凡物才生即灭。刹那刹那,前前灭尽,后后新生,化机无一息之停,故万物得以相续起而不断绝也。翻者按:印度佛家说刹那灭义,并未着重化机不息的意思,只显无常而已。本论明示化机是活泼泼地,却别是一种精神。

    五、如汝计,凡说一切物才生即灭者,即是遍从灭的一方面看去。易言之,只见为诸法灭尽,可谓堕入边见。边者,遍执义。遍执灭故,即遍执之见。 汝作是计,只是不了我所说义。应知,如我所说,刹那刹那灭灭不住,即是刹那刹那生生不息。生和灭本是互相涵的。说生便涵着灭,说灭便涵着生。前面说过,变化是循着相反相成的法则。我们谈到此处,仍用一、二、三,来表示这个法则。如前一刹那,新有所生,就是一。而此新生法,即此刹那顷顿灭,此灭就是二。二谓灭。是与一谓生。 相反的。后一刹那顷,又新有所生,此便是三。这三,不即是一,却是根据一而起的,而与二相反。但是,到了三的时候,也还如前之一,亦自有个相反的,如前所谓二,即又有个灭了。 乃复有反,如同此三。即又有个生了。 如此说来,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无有穷极。因为方生方灭,方灭方生,才成变化。所以说,生和灭,是相涵的,是相反相成的。谈生即有灭在,谈灭即有生在。然而我辈着重谈灭者,必知灭,而后知生而不有,而后见生生不息之妙。若生而不灭,则化机便滞而死矣。或复问言:“依一二三的式子衍下去,生已便灭,灭已续生,岂不成为循环耶?”答曰:大化流行,实无所谓循环。刹那刹那,生灭灭生,即刹那刹那,都是创新而不用其故,根本没有重规叠矩的事情。一二三的式子,正以表示造化之不守故常,如何妄计为循环耶?但是,从大化所诈现之迹象上看,则续生之法,或与前法有其相似,几乎可说为循环。其实后法于前,亦只是相似而已,不可说后起是将前法重叠一番也。

    六、如汝计,若一切物皆刹那刹那新生者,云何一般人于此刹那顷新生物事,而竟看做为旧有的物事。汝这种疑问所由起,只是执其粗迹,而不究其隐微。前面说过,一切物由刹那灭故,才得相续起。如某物,前灭后起的时候,若不遇新的异缘,则后刹那续起者,恒与其前物相似。例如前所举黑铁,方其未遇火为异缘,即此黑铁,于前刹那灭已,而后刹那续起者,仍与前黑铁极相似。在此等情形之下,便名为相似随转。中译佛籍,多训转为起,此借用之。似前而起,名相似随转。 由相似随转故,所以,对于现前一刹那顷新生的物事,而仍当作旧有的物事来理解他。实则,凡物都不是兀然坚凝的连持下来。易言之,即不是有独立的自体,由过去至今,一向任持不舍。须知,凡物于每一刹那,都是蜕故创新。前刹那突起,即便坏灭,后刹那续生,亦复不住。如现前某物,若笔和砚等。 吾人见为犹是前物。其实,此物前前灭尽,现在一刹那顷续起的物,极似前物,故见为前物耳。或复难言:“若一切物皆刹那刹那生灭相续者,云何不可觉知?”答曰:这种变化,至极微妙,至极迅速,所以不可觉察。汝若以不可觉察故,即不肯信刹那刹那生灭相续者,吾且问汝,如汝身体,息息新陈代谢,犹自视为故吾,却未尝以其不可觉知,遽否认新陈代谢作用。一切物,刹那刹那生灭相续,不可觉知,又何足怪?

    七、如汝计,凡物之初起,必皆有暂住的时候,决非初起即变异者。此实无有理据。若果如汝所计,则一切法,应有定形。所以者何?因为一切法初起,既能住而不灭,便是有定形的东西,即不能由一状态转为另一状态。此云转者,改变义。 然而一切法,事实上都是刹那刹那灭故生新,而此新故迁移,只于冥冥中密密的运行,既不可寻其最初的端绪,更不可索其最终的边际,根本没有定形可得。例如由乳可至酪,这乳显然不曾有他的定形,如有定形,他决不会改转成酪了。这乳所以无定形者,就因此乳初起即变,根本没有暂住,所以不会有定形可任持着。或复难言:“由乳至酪者,以先经相当热度,后经冷的空气等等异缘,故乳转变成酪。若乳不遇异缘,则能暂住而任持其定形。”此难,亦不应理。应知,热度等等异缘,虽为由乳转变成酪所必需备具的条件,但是,乳的本身,是否坚住而有定形,是否为一成而不可变,这个问题确是特别重要。如果乳是能暂时坚住的,那么,他就是有定形的东西。他既已任持他的定形,既是一成不变的东西,纵有任何异缘,也不能令他转成另一状态。易言之,即无法转变成酪了。因为乳的本身,是才起即灭。易言之,即刹那刹那变异,根本没有定形可任持,根本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此乳遇着异缘,便可转为另一状态,即是可以成酪了。我们要知道,由乳至酪,决非可以一蹴而至,中间经过无量刹那生灭,相似随转。唯其相似的程度,则刹那刹那,随其所逢之缘,如热度等等,逐渐微异。大概后一刹那续生之乳,与其前一刹那之乳,决定无有全肖者。及至成酪,则由前此许多刹那逐渐微异之递集,至此,而乃显其特异,即是成为酪了。世俗于此不察,以为乳之初起,便能留住不灭,后经多时成酪,乳相方灭。不知成酪以前之乳,已经无量刹那生灭,原非一物。特在成酪以前,其相似程度,未骤形其悬殊,故谓乳从初起便暂住而任持其定形。其实,这种看法,纯是一种错误。

    八、如汝计,凡物得由此移转至彼,是名为动。如桌子,由室之东隅,移转至西隅,以及天体的运转,寒暑的往来,乃至一切一切,不可胜穷的动的现象,是彰明不可否认的。一切物既都不是不动的东西,那么,一切物便非才生即灭。如果凡物生已,不曾暂住,那就根本没有物了。既已无物,凭何来说动呢?据一般人的信念,以为没有物质的动,是不能想像的。没有动的物质,也是不会有的。所以,有物即已有动可说。因此,便无法否认一切物之存在,也就无法承认一切物是才生即灭的主张。汝持这种说法,只由不肯深穷真理,故陷于谬误而不觉。须知,汝所谓动,只是一种移转的意义。这个移转,在世俗之见,以为是有个实物才移转的,并且有其在空间上和时间上的经过的。又且一经移转,物的状态,即有一彼一此之不同的。例如桌子,于某时分,由东移到西。桌子的状态,就因其移转,而不必同于原来的样子了。汝的意思,不过如此。我若随顺世间情见,并不否认汝的说法。但是,汝若把物看做是唯一的实在的,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前面已经说过,凡有必以无为本,凡可象必以虚寂为极。虚寂故无所滞,虽显现为万象,而实泊然不离其本,斯即象而寂。无故未始有碍,虽显现为群有,而实荡然不失其宗,斯即有而无。肇公作《物不迁论》,明示于一切物,不看做是物,不见有物底动的相,可谓证真之谈。汝若依据日常生活的经验,来推测宇宙,以为只有物质是实在的,遂不能于一切物而悟本无,无者,无形而至神,是乃物之本体。若能于物,不作物想,而澈悟物之本体,即是于物而悟本无。 不能于一切物而证虚寂。虚寂与无,非二也,言其无形则曰无,言其冲远而无扰动相,则曰虚寂。虚寂与无,皆克指物之本体而言。 这样,便见有物,便见有物底动的相,即已无法见真理了。我们若是超脱世间情见,而唯真理之求,将必悟到一切物都不是实在的东西。世俗所见为实在的物,只是一种虚假相。一切物,在实际上说,都是刹那刹那灭坏,刹那刹那变异,哪有实在的物可得呢?据此说来,一切物既非是实在的,而世俗所见为物之动,又如何解释呢?须知,一切物虽不实在,而由刹那刹那,生灭相续,诈现相状,宛尔推移,便见为有物是在动着了。其实,物质既非实,动相自是假虚的。我们只承认万物是依着变化不息的过程,而假为之名。实际上无所谓物,更无所谓物之动。故汝欲以动来证明一切物非是才生即灭,这正是世俗迷妄的见解,非我所许。

    九、如汝计,一切物若才生即灭者,即是刹那刹那顿变,不由积渐而至。然世共见,诸法皆由积渐而至盛大。如太空之中,泰初只是元气布濩,混沌未分。今此太阳系统,亦不知经几许时劫,分化、凝结,而后呈此粲着之奇。又如生物的官品,也都是由简单而趋复杂。足见一切物,都是由渐变得来。汝持此论,适以证成我的说法。须知,一切物若初起即住、延持不灭者,便是一受其已成的定形,而无可复变了,更何所谓积渐而至盛大?唯其才生即灭,无有定形可守,所以说,诸物是刹那刹那顿变的。过去的东西,没有存留到现在。现在的东西,亦决不会存留到未来。每一刹那顷,都是顿变,造化就是这样的新新不住,可谓奇怪极矣!然而诸物刹那刹那顿变,才得积渐而至盛大,因为前刹那的物,才起即灭,后刹那的物,紧接着前灭的物而续起,必较为增进些。譬如河流,前流方灭,后流续前而起者益见浩大。凡物生灭灭生而不已,所以进进益盛。进进,张横渠语。 假若初起便住,即已守其定形,何由渐至盛大?由此应知,所谓一切物的渐变,确是基于刹那刹那的顿变,而后形见出来的。王阳明先生说:“天地之化,合是有个渐的意思。”这话是不错的。但不要忽略,若非刹那刹那顿变,也无渐变可说了。朱子说:“天地山川,非积小以高大也。”《中庸章句》 这是站在顿变的观点上说,可谓深于知化。有人言,凡物不必舍故,而可以随时添上新的东西,如过去的物事,点点滴滴集累起来,持续到现在,其间自必随时加上新的分子,并且由现在拓展而立趋未来,也是随时有新分子增加的。譬如转雪球,越转越大,就因依着故有的雪片,一转一转的,时时加上新的雪片,所以,雪球渐转渐大。这种说法,总是要坚持故物不灭的主张。殊不知,故物不灭,则其创新的力用,已经停滞了,如何得有新的东西继续而起?又如故物不灭,即已任持其定形,亦决不容新分子加入,所以,不舍故物的说法,纯是一种谬想。

    十、如汝计,一切事物是时常转变的,如由许多事实,甄明事物的数量上的变化,便变更他们事物的质量。例如水,在通常的气压之下,在摄氏表零度时,从液体变成固体了。在摄氏表一百度时,从液体变成气体了。在这两个转变点上,单纯的气温的数量上的变更,便引起水的质量上的变更。反过来说,质量上的变化,也变更他们的数量。但是,事物虽有转变,而当其转变的时候,只是物质由一状态变为另一状态,并不是物质的本身可灭。如果物质才生即灭,那便无许多转变的事物可说了。汝这种见解,更是错误。须知,汝所谓物质只是一个概念。据实而谈,离开一切转变的事物别无所谓物质,还说甚么不灭呢?若克就一切转变的事物,而说名物质。那么,这些物质,正以其是才生即灭的,是刹那刹那不住的,才会由一状态转变为另一状态。如果物质初起便住,那便成为凝固的死物,如何可以转变?我国古诗有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这里所谓天,不是宗教家所谓神或帝的意思,而是用为最极的真实之代语。命者,流行义。於穆者,深远义。不已者,生灭灭生,恒相续起,无有断绝也。此言真实的力用之流行,恒是生灭相续,无有已止,所以叹其兴远也。一切物生灭相续者,实际上元是真实的力用之流行。这种流行,是庄子所谓“运而无所积”的。运者,犹言流行。无所积者,刹那刹那,都是才生即灭,没有一丝儿旧的东西滞积着。大化之行,是至刚至健的,所以,刹那刹那,灭故生新。如果有故物停留,便是造化衰歇了,这是不会有的事情。我们应知,所谓物质不灭,并不是有个坚凝的常住的物质。但因一切物生灭相续,不可断绝,及由生灭相续,而得由一状态转变为另一状态故,如是假说物质不灭,我亦赞成。

    十一、汝等于诸物,时或起常见,时或起断见。如于一木,今昔恒见,则计为常,是起常见;忽焉睹其烬灭,遂又计为断,是起断见。这样,都有过失。若执诸物初起便常住者,应无后物复生;若执诸物灭已便断者,亦无后物复生。应知,一切物才生即灭。刹那刹那,故故灭尽,说一切物无有常;刹那刹那,新新突生,说一切物无有断。一刹那顷,大地平沉,即此刹那,山河尽异,这并不是稀奇事。

    十二、汝等难云,一切物事,皆得名之为法。其所以名法者,以具轨持二义故。持谓任持,不舍自体。如顷写字的笔,此笔能任持他的自体,而不舍失,故说持义。轨谓轨范,可生物解。此中物者,人也。言一切事物具有法则,可令人起解。 我国的古诗有云:“有物有则。”此言一切物之成,都是具有法则的,不是混乱无条理的。所以,可令人对他一切物起解。如上轨持二义,确是吾人的知识所由成立的基础,也就是科学所由成立的基础。如果说,一切物是才生即灭的,是刹那不住的,那么,一切物根本不曾任持他的自体。易言之,即根本没有物了。既已无物,自无轨范可说。轨范必待物而始见,若无有物,即无轨范可令人生解也。如此说来,吾人的知识决不可能,即科学无安足处了。汝这番问难,是很有意义的。吾将有以释汝之惑。一者,凡物刹那刹那相续起故,虽无实物可容暂住,而诈现有物的相状,条然分殊貌。 宛然,有物貌。 不是空空无所有也。又复当知,物相纷纶,虽云诈现,而现有其物,即物有其则。一切物相,既不是空空洞洞的全无所有,譬如电光的一闪一闪,诈现延续的光相,虽非实在的东西,却亦不是全无。 所以,也不是混混乱乱的没有天则。可以说,物之现似有形,即是则之秩然不紊。二者,吾人底理智作用,应日常实际生活的需要,常常是向外去找东西,所以,理智作用不能理会造化的蕴奥。易言之,即不能明了一切物刹那刹那、生灭相续的活跃跃的内容。他总是把捉那刹那刹那、生灭相续所诈现的相状,即是将那本来不住的东西,当作存在的东西来看。于是设定有一切物,便许一切物都是能任持他底自体,且自有轨范,可以令人起解的。故所谓轨持,只于不住的变化中,强作存在的物事来图摹,本不可执为定实。然由此而知识乃非不可能,即科学也有安足处。这个意思,我本想留待《量论》详说,此中不及深谈。汝欲以一切物具有轨持二义,来难破一切物才生即灭的说法,这是没有理由的。

    如上所说,凡物才生即灭,都无暂住,此理绝不容疑。有人说,宇宙间本来没有永久的东西,只有暂时的是真实的。罗素来吾国讲演。《易》学家姚配中说,一切事物是刻刻变化,只有暂时的存在。见《姚氏易传》《乾卦篇》。此中引用,但本其意而易其词。为便利读者计,避免爻象等专门名词故。 如此等说,俱未有真见,实则一切事物,根本没有暂住的。孔门传授的《易传》有云,“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可谓深入理奥。因为一切事物刹那刹那变异,只是法尔如此,法尔犹言自然,曾见前文,然不直用自然一词者,以其意义更深故。 不是别有个大神的力,来使一切事物很猛疾的变异。而所谓变异者,却是极奇妙的迅速,每一刹那顷都不会停滞的。所以说,“不疾而速”。又凡物刹那刹那变异故,前物已灭,本不曾行往于后,然后物续前而起,即其前虽无实物可以往后,而由刹那刹那,有物续生,宛似前物至后。所以说,“不行而至”。孔子这种说法,自是精于察变,后来只有庄子,善发挥他的意思。庄子《大宗师》云:有人怕舟失掉了,便把舟潜藏在险固的幽壑里,怕山失掉了,便把山潜藏在渊深的大泽里。这样,可谓藏之甚固,舟和山不会有坏失之虞罢。然而夜半的时候,喻冥冥中也。居然有大力的怪物,喻变化。 将那藏在幽壑里的舟,与藏在深泽里的山,一齐负着,疾走疾走,杳然无踪。喻变化神速,不可得其端倪。 舟和山都不知所在了。凡物皆刹那才生即灭故。 这段话,极富理趣,后来只有郭子玄解释得极好。据子玄说,有一种无力的力,才是很大的力。这个就是变化。谓之无力的力者,非可说为造物主故。 变化的力,是能揭天地以舍故趋新。故的东西,决不会有暂时停住,忽然已是新起的物事了。天地万物,无时而不迁改。世间瞬息创新,而人或见为旧。舟和山,瞬息变易,而人或视之若前。我与某甲才一交臂顷,某甲便已逝去了,即我亦不是故我了。而世人于此,皆莫之觉,谓现前所遇,皆可系恋,以为是存在着的,岂非大惑不解耶!由上所述,我国先哲的话,可见关于凡物刹那才生即灭的见解,是与印度佛家不期而遥契的。有人说,这种理论还不能得到证明。有人说,确已迎着证明时期的曙光了。近代物理学家,岂不承认物质已消灭了吗?

    综前所说,我们解析变化的内容,于一方面,说翕和辟;又于一方面,说生和灭。因为辟是流行无碍的一种势用,所以,是刹那才生即灭,无有暂住的。翕是收摄凝聚的一种势用,虽诈现物相,而实非固定底质碍的东西,所以,亦是刹那才生即灭,无有暂住的。如此说来,翕和辟,都是倏忽生灭,好像空中华一般。因此,有许多哲学家,对于宇宙的看法,颇不一致了。如印度的佛家,便把生灭的世界,说为无常,而隐存呵毁,因有厌离或超脱的意思。小乘直是厌离,大乘别是一种超脱的观念。 他们印度佛家以为生灭的万法,是依着不生不灭的实体而有的。顺流,则惑苦纷纭。顺者随顺,流谓生灭。 证本,则一极寂静。本和一极并谓实体。 所以,有超越生灭,而安住不生灭的实际的蕲向。实际,即实体之别名。 我国儒家哲学的思想,则以为绝待的太易,举其全体而显现为分殊的大用或生灭的万象,此中太易,即实体之异名。生灭,即谓翕和辟,都是生灭灭生而不已,故言生灭,则翕辟不须另举。 即于生生不息,而见为至诚,生灭灭生,即是生生不息。至诚,亦实体之别名。此非超越生生不息的万象而独在,故于生生不息的万象,直作至诚观,便于相对中见绝对。 于流行而识得主宰。准上可知。 因此,不言超脱,而自无不超脱;不起厌离,则以本无可厌离故。观法无常,而日新盛德,于是可见。孔《子易传》说:“日新之谓盛德。”大化流行,时时更新,故曰日新。 灭故所以生新,大化无有穷尽,森然万象,皆一真的显现也。一者,绝待义,不与二对。一真即谓本体。 我尝说,识得孔氏意思,便悟得人生有无上底崇高的价值,无限的丰富意义,尤其是对于世界,不会有空幻的感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气。

    有人说,我的哲学是援儒入佛的。这话,好像说得不错。其实,个中甘苦,断不是旁人所可知的。我从前有一个时期,是很倾向于印度佛家思想的。我的研究佛家学问,决不是广见闻、矜博雅的动机,而确是为穷究真理,以作安心立命之地的一大愿望所驱使。我尝问无著和世亲一派之学于欧阳大师,也曾经服膺勿失的。其后,渐渐离开百家之说,佛家和其他连孔家也在内。 一概不管,只一意反己自求。我以为,真理是不远于吾人的,决定不是从他人的语言文字下转来转去,可以得到真理的。所以,我只信赖我自己的热诚与虚心,时时提防自己的私意和曲见等等来欺蔽了自己。而只求如陈白沙所谓“措心于无”,即是扫除一切执着与迷谬的知见,令此心廓然,无有些子沾滞。如此,乃可随处体认真理。久之我所证会者,忽然觉得与孔门传授之《大易》的意思,若甚相密契。因此,才把旧日所依据无著和世亲一派的主张而造作的《唯识学概论》,全毁其稿,又誓改造《新唯识论》,以救其失。我之有得于孔学,也不是由读书而得的,却是自家体认所至,始觉得和他的书上所说,堪为印证。这个甘苦,也无法向一般人说了。我于佛家,所极注重的经典,莫如《阿含经》、涵养的工夫,有可与孔门相通处。 《大般若经》、扫除一切锢于习染的知见,及于一切物,无所取执。 《涅槃经》、破一切所执已,始直显一切法的真常的本体。 《华严经》。此经于现前所见的一一物事,皆说为神,就是泛神论的意思。又示人以广大的行愿,可以接近入世的思想。佛家演变殊繁,此经却别具特色。 这几部经,都与儒家的《大易》,有可以融会贯通的地方。注意有可以三字,非全同。 我想将来别为论述,此中不及详谈。一般人说我是援儒入佛者,这等论调是全不知道学问的意义和甘苦。须知,此理不是可以随便援这家人那家来说的。我尝语诸生云:学者自家做穷理工夫,却要寻着根本问题,次第引生许许多多的枝节问题,相引以至无穷。吾人解决此等问题,常有赖于平日所读百家之书,藉资引发,久之,豁然贯通。自家思想,成了伟大的体系。亦自觉得,对于百家之说,或有所同,或有所异;或于众异中有一同,或于众同中有一异;或于小同中有大异,或于小异中有大同。然无论同异如何,而自家思想毕竟不是浮泛或驳杂的见闻所混乱凑合而成的,此处吃紧。 毕竟是深造自得的,毕竟是自成伟大的体系的。到此境界的时候,出口说话,自可贯穿百氏,辨异取同,左右逢原,不存彼此的封畛。此方是观其会通,此方是蹈于大方,此方是契会真理,而无私家门户见,但此等境界又的的确确与俗学为比附之说者绝不相侔。此意自难为一般人说得,因论儒佛二家的宇宙观不必同,而纵言及此,似伤枝蔓了。翻者按:熊先生说及此时,初不主录入本书,翻者以为录入亦好。

    有人问:“翕和辟,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是名大用流行。大用,亦云功用。 此功用是浑一的,如何成为各别的个体?”答曰:恒转显现为功用,本是浑一的全体。但是所谓浑一,并不是一合相之谓。一合相,借用《金刚经》语。相者相状。一合者,谓其混同为一,密合而无分化。 而确是万殊的,是重重无尽的,但互相涉入,而成为浑一的全体。以图式表之如下(图见下页):

    图中每一〇,表示一个功用。此一个功用,即是具有一翕一辟的两方面,故〇内作~,以表翕辟。 和 相衔者,显示互相涉入,不可分隔也,然而如上所言,虽明功用是万殊的,但若就物言,则每一个体,当具有无量的功用。譬如张人或李人,以及桌子、椅子等等,他们各各是一聚无量的功用。今试问某一聚无量的功用,何以互相摄持,而成为个体?这个道理,我在此不欲谈。容俟后面《成物章》。再说。

    我从前的笔记中,尝究明变化的道理,略说以三。其一曰:变者,非动义。变化一词,亦省云变。 动者,移转义,是先计有空间和时间,并计有个动的物,即由具有质量的东西,依其在空间上有所经之距离,和时间上有所历之久暂,而由一状态迁移转化为别一状态。如此,便叫做动。今此所谓变者,系克就大用流行而言,此是超时空的。易言之,时空的形式,是与物质界俱时显现的,而在这大用流行的观点上说,却是完全没有时空的。大用流行,根本不是具有质量的东西,即不可当做一件物事来猜拟。所以说,变非是动。我们若以动的意义来理会这个变,那就要堕入千重迷雾了。孔门传授的《中庸》一书有曰:“不动而变。”这句话的意义,是很深远的。所谓变,是要向无物之先去理会他。此语吃紧。但所谓无物之先的先字,不是时间义,不是说宇宙有个无物的时候在变化的开端之前,而只是要把世间所计执为有物移转的观念遣除净尽。所以,义说无物之先。 不曾有物移转,而法尔有这样奇妙的变。法尔一词,见前。 吾国先哲所谓神化的意义,就是如此。神者,理不可穷,妙不可测,故说为神,非宗教家所云上帝也。 大凡唯物论者,闻我所说变不是动的意义,都会惊怪的。他们谈变,总是计有物界,而说一切物的质和量的迁移转化名变。他们有量变质及质变量的说法。 殊不知,这样说法,只是见为有物移转,只是俗所谓动,而实不当谓之变。纵许他们的说法,不是全无科学上的根据,但是,科学却不能直接体认流行无住的变,而只是抓住着那无住的变所诈现之迹象,当作存在的东西来理解他。谨严的科学家,当然会严守科学底范围,而不至挟一万能之见,以武断一切也。须知,有物移转,还是一个机械观。如果把物的移转,看做是活跃跃的变,那就迷谬不堪了。譬如一种机器的动,我们从他底动相上看,他也是活跃跃的,但如看穿了他只是一副机械在那里转动,才晓得他是死东西了。一丝儿活气也没有了。有些唯物论者,自诩深于谈变,并反对机械观。殊不知,汝等既是有物移转的观念,又如何不是机械观呢?又何曾窥到变呢?变,是要向无物之先去理会,所以说变非动义。

    二曰:变者,活义。我们如果晓得变不是俗所谓动的意义,不是有物移转的意义,那么,就可知道变只是活的意义了。此所谓活的意义,是极深广、极幽奥、极难形容的。我们只好略陈下之六义,以见其概。

    (一)无作者义,是活义。作者犹云造物主。印度外道,有计大梵天为作者,有计神我为作者,佛家皆不许。中国儒道诸家的思想,亦皆遮拨神教,皆不承认有作者。 若有作者,当分别他底自性是染污,抑是清净。作者底自性是清净的,他决定不会作出染污的物事来;作者底自性是染污的,他决定不会作出清净的物事来。然而世间现见众生有染有净,究是谁之所作呢?又若有作者,当分别他是恒常的法,抑是无常的法?如是无常法,他就不应名为作者,因为他同一切所作的物事,同是无常法的缘故。如是恒常法,他便无有作,以其体是恒常,故无造作,若有造作,便非恒常,仍堕前所说无常法不应名作者之过。又若建立作者,以之成就万有,即此作者亦非不待成就,应更建立一更高的作者。于是辗转相待,便堕因明所谓无穷过。又若由作者肇造万物,他应该预定模型,并须用作具。如此,则作者也是很呆笨的守着一定的方式去作了。返复推征,作者义不得成立。因为变不是有个作者来造作的,所以说变才是活的,是不受任何的限定的。

    (二)幻有义,是活义。为甚么说幻有呢?前面已说,变是没有作者来造作的,既无作者,如何起变?他不是从空无而起的,无不能生有故。应知虽无作者,而法尔本有功能,亦名恒转。由此恒转,显现为大用流行,即说为变。今克就变来说,他底动势,即所谓翕和辟。 纯是刹那刹那诈现的,决没有暂住的。此变的动势之本体,即是恒转。若离开恒转来说,动势没有自体的,所以把变或变的动势,说为幻有。俗所谓心和物,都依此动势而立称,哪有实在的东西。 这里幻有一词的涵义,本不涵有好和坏的意思。这个词语,是表示事实如此。因为变只是这样的幻有,我们就目他以幻有,用不着参加好和坏的意思上去。从前理学家最怕把万有说为虚幻。殊不知,所谓幻有确是事实如此,何须怖畏?尤复当知,幻有才是活的。譬如云峰幻似,刹那移形,顿灭顿起。譬如风轮乍转,排山荡海,有大威势。你看幻有的物事是这样活泼泼的,何等诡怪呢?

    (三)真实义,是活义。前面克就变或变的动势而言,则说为幻有。这是一方面的看法。但如深透此变,或变的动势之源底,他即是绝对的恒转之显现。易言之,恒转即是变底实体,因此,我们便从变的实体上理会,说变是至真至实的。宇宙间,只有真实的物事才是亘古亘今活跃跃地。所以说一华一法界,一叶一如来。这种无穷的灵妙的神趣,非天下之上智,谁能领会及此啊?法界和如来二词,皆用为绝对真实之代语。一华一叶,莫非全真,莫非至神。

    (四)圆满义,是活义。万变不齐,一切都是真实的、全的显现。所以随举一事一物,莫不各各圆满,都无亏欠。譬如大海水显现为众沤,每一沤都以大海水全量为体,毫无亏欠。庄子说:“秋毫比较泰山不为小,泰山比较秋毫也不为大。”因为泰山的实体是绝对的,全的。秋毫的实体,也是绝对的,全的。秋毫和泰山,各各圆满,有甚么小大可分呢?小大只存乎吾人的情见,非可与真理相应也。王船山先生说:“大化周遍流行,是无往而不圆满的。譬如药丸。药丸,是和合百味的药而成的。 随抛一粒丸子,总是味味具足的。”此说很有见地。这个道理,随处可征,即就文字来说,一字中持一切义,一名中表一切义。如一人字,必含一切人及一切非人,否则此字不立。故言人字时,即已摄持全宇宙而表之,不能析为断片,谓此唯是此无有彼也。若真可析,则非圆满。以不可析故,圆满义得成。我们尝说,亿万劫摄在一刹那,无量涵于微点。这话毫不稀奇,随在无非圆满,所以说之为活。

    (五)交遍义,是活义。恒转既已举其全体,显现为万殊的妙用,喻如帝网重重。帝网一词,系佛家经书中的典故。据说天帝的冠冕,以珠结网,重复一重,即为极多重数的网,互相遍布也。此可以喻无穷的妙用之分殊相。 所以,众生无量,世界无量。据常识的观点来说,好像宇宙是一切人共同的。其实大谬不然。各人自有各人的宇宙,但互不相碍。如我与某甲、某乙,同在这所房子里。实则我是我的这所房子,某甲是某甲的这所房子,某乙又是某乙的这所房子。我们三人的房子,并不是同一的。如我坐在这所房子的中间,某甲站在西隅,某乙卧在东窗下,三人所见的这所房子,各各不同样式。即令三人成排的站在中间,各各所见也不能相同的。又如我对于这所房子,很感觉得寂旷虚寥,某甲或与我适得其反,乃至某乙之所觉,又不同于我和某甲。如此,可见这所房子,不是三人共同的。或有难言:“你们三人所见的房子虽不一,但是,这所房子的本相,或者是一的,只由你们各自识上,仗此房子所现的相,成为各别了。这样说来,这所房子的本相,仍不妨说为三人共同的。”答曰:这所房子的本相,是一、是多,也很难说。如说是多,若离开三人仗他房子所现的相而外,要更进一层,来证明他的本相是多,却无从去找证据了。如说是一,而三人仗他所现的相确是不一了。因此,我们如果假定这所房子是有他底本相,那么,他就是亦一亦多的。换句话说,他是多不碍一,一不碍多的。我们不要遍执他的本相是多,也不要遍执他的本相是一。至若克就我们各自识上仗他所现的相而言,那就显然各有各的房子,不能说是一了。然各人的房子同在一处,宛然似一,仍是多不碍一。总之,众生无量,宇宙无量,这是不可测度的道理,很诡怪的,就是这无量的众生,或无量的宇宙,各各遍满于一法界,互相不碍。此中借用一法界一词,犹云大宇宙,乃为言说方便而假设之词。 譬如张千灯于一室之内,这千灯的光,各各遍满于此一室,互不相碍,所以说为交遍。大用流行,至活而难拟议,即此可见。

    (六)无尽义,是活义。无穷的妙用,即是绝对的真实的显现。这个是不忧匮乏的。《易传》说为“生生不息”,又说“德盛化神”。后儒说为“不容已”。“不容已”三字,形容造化最妙。造化一词,详前。 真实的流行,自然是不容已。他是法尔万德具足,无有所待的,如何可已?力用盛大,不容已故,即无竭尽,故说无尽。无尽才是活的。如上,略说活义粗罄。

    三曰:变者,不可思议义。此云不可,与言不能者大大的不同,亦与言不必者迥异。若云不能思议,则只是不能而已,非有所不可也;若云不必思议,则有姑置之意,更无所不可也。今云不可思议,此不可两字,甚为吃紧。欲明不可之由,必先解说何谓思议。思者,心行之谓。议者,论议之谓。心行者,心之所游履曰行。此心思考一切义理时,多方推度,如游履然,故云心行。论议者,不必出诸口,着诸纸墨,始称论议。凡在思考中,一切推穷、辨析等等,都应叫做论议。总之,思议是发自量智。量智见《明宗章》。 量智是从日常生活的实用中练习出来的。所以,凭量智来思议的时候,他总要作种种构画。这种种构画,自然不免有许多臆测和乱猜的地方,即令本实测以游玄,运思有则,避免了多少臆测和乱猜的思议,而他毕竟不能深入所思议的物事的底蕴,至多只能作一概然之想,以为他大概是如此如此的罢。我们诚然不可不信赖我们思议的能力,曾经发见许许多多的道理,但亦不可把思议的能力推崇得太过。万物的本真,造化的秘奥,毕竟不是思议所可相应的。我们以无倒妄的思议,来穷究所谓变,大概可得到两个原则:一曰,“一,故神”。此所谓一,不是算数的一,却是绝对的,即以一来表示实体。因为变,是实体的显现,由绝对的一,而显现为无穷的万殊的变,所以说为神。若非是一,即是有待的东西,便不能现为无穷的胜用。二曰,“两在,故不测”。此中两在一词,即显变,不是单纯的势用。如翕和辟,及生和灭,都是同时现为两方面,而相反相成的。唯其诡异如此,所以说为不测。我们凭思议来了解所谓变,只能得到上述两个原则。但是,这里所说的两个原则,也只是作一个概然的测度,以为大概是如此如此的。至于变的实际,并非思议可以与之相应。尤复须知,我们研穷道理,到极至的地方,是绝无道理可说的。可是,我们的量智作用,一向熏习于实用方面而发展出来,恒是持着向外找东西,或种种构画的态度。他总是不安于无道理可说,却要从多方面来寻找道理。思议就是如此的诡怪。试就上述第一原则,作如下的思议:实体是绝对的,为什么要显现为无穷的万殊的功用或变呢?这正是无道理可说的。越思议,越要糊涂。又试就上述第二原则,作如下的思议:所谓变,必定是有个翕和辟及生和灭两方面的相反相成。夫变,既不是别有个作者使之然,何故能如此呢?这也是无道理可说的。他法尔如此。我们就说他是如此。若更要层复一层的去找道理,终归无道理。越思议,越要糊涂。须知,穷理到极至的地方,是要超脱思议,而归趣证会。

    证会一词,其意义极难说。能证即所证,冥冥契会,而实无有能所可分者,是名证会。这种境界,必须涤除一切情见,凡知见之不能与究极的真理相应者,皆名情见。 直任寂寥无匹的性智恒现在前,始可达到。寂寥,无形貌及虚静貌。无匹者,绝待义。性智即是吾心之本体,故云无匹。 我们说到变,已经穷至万物的本源和造化的秘奥,真是穷理到极至的地方。如果向这里驰逞思议,或寻找道理,不但无法透入实际,还要无端的加增许多不相干的迷惘,所以说变是不可思议的,这里,只有证会才可相应。从来儒者所谓与天合德的境界,儒者所言天字皆用为实体之别名,非谓造物主。 就是证会的境界。吾人达到与天合一,则造化无穷的蕴奥,皆可反躬自喻于寂寞无形、炯然独明之地,而非以己测彼,妄臆其然也。用思议来测变,便是把他当做外面的道理,来推测他,是谓以己测彼。今此证会的境界,便见得这个道理不在我的外面,当下默然自喻,故与以己测彼者,绝不同途。证会,才是学问的极诣。思议,毕竟是肤泛不实的。或有问言:“如公所说,思议遂可废绝否?”答曰:我并不曾主张废绝思议。极万有之散殊,而尽异可以观同;尽者,穷尽。 察众理之通贯,而执简可以御繁;研天下之几微,而测其将巨;穷天下之幽深,而推其将着。思议的能事,是不可胜言的。并且思议之术日益求精。稽证验以观设臆之然否,求轨范以定抉择之顺违,其错误亦将逐渐减少,我们如何可废思议?不过思议的效用,不能无限的扩大。如前所说,穷理到极至处,便非思议可用的地方。这是究玄者所不可不知的。或复难言:“如公所云,变是不可思议,却已思议他了,如何复言不可?”答曰;我们凭量智来思议所谓变,纵是无倒妄的思议,也只能作一个概然的测度,以为他大概是如此如此的,毕竟不能亲入他的底蕴。易言之,任思议来测变,所得毕竟肤泛。譬如一杯热水在此,我们也可思议他是热的,但其热度浅深的意味,则非亲饮者不知。由此譬,可见变的实际是要证会,方才真解。若只任思议,便不济事。本来,证会是要曾经用过思议的工夫,渐渐引归此路。证会。唯恐学者滞于思议之域,不复知有向上一机,所以说不可思议。不可者,禁止之词,戒其止此而不更求进,故言不可,以示甚绝。常途以不可思议一语,为莫明其妙的神秘话头,若作此解,便非我立言的意思。总之,我们诚欲于流行而识得寂然之体,及于虚静之中而验夫翕辟之萌,与无生而生、灭即不灭之几,倘非反己证会,何由可得实解?我在前面《唯识章》上。已经很详悉的说明了宇宙万有,不是离我的心而独在。易言之,即我人和宇宙,不是各有本原。由此可见,万物所以生成的道理,只要返在自心体认。体认,犹言证会。 《阿含经》所谓身作证,就是在己身上,实证这个道理,不同于思议的肤泛。可是,证会的意义,向人道不得。王阳明先生云:“哑子吃苦瓜,有苦不能说。你若要知苦,还须你自吃。”可谓善譬。如何得到证会,《量论》当详。

    本章主要的意思略说如上。现在要将印度佛家唯识大旨,稍加论次。印度佛家的立说,大概以人生论为骨干,他们对于人生,遍有一种特殊的感触。 却把本体论或宇宙论及认识论,都包含在人生论里面来说。大乘空宗诸师,宗《大般若经》,而造《中观》等论。他们扫荡一切迷谬的知见,令人自悟空理。空者,遣除净尽义。一切迷妄分别都空故,真理方显,即由此义,名真理为空理。此即本体之别名。 其所持说,大抵遍于本体论及认识论等方面者为多,也可以说他们只是站在认识论的方面来说话。虽则他们的本意,是在显示本体。但是,他们不同乱猜的哲学家,妄构本体是如何如何的东西,而只是破除一切迷谬的知见,直使见尽情亡,庶几自识真理。见尽者,妄见断尽也。情亡者,虚妄分别俱泯也。真理即谓本体。 所以说,他们只是站在认识论的观点上来说话。外道有许多解释宇宙的见解,他们一切遮拨。因此,不欲对于宇宙予以解释,只令人扫除一切知见,即于宇宙万象,不作宇宙万象看,而直见为真如。真如,即谓本体。 这就是空宗的大旨。

    其后有宗钜师,如无著、世观,始唱唯识论。无著作《摄大乘论》,以藏识中种子为一切物的因。藏识,后详。 这里才有解释宇宙的说法。无著之弟世亲,作《三十唯识颂》等,始有较精密的宇宙论。今叙次其说:一曰现界,二曰种界,三曰真如。

    先谈现界,略以二义:一、他们所谓现界,是众生各各别具的,并不是一切人所共同的。二、他们所谓现界,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析为各个独立的分子,即所云八识是也。八识者,一、眼识,了别色故。二、耳识,了别声故。三、鼻识,了别香故。四、舌识,了别味故。五、身识,了别触故。六、意识,了别一切法故。七、末那识,向内计执藏识为自我故。八、藏识,含藏无量种子故。每一人,皆具有此八识。而每一识,又不是一整体,复析为心和心所。心上所有的各种作用,名为心所。 心是一,为多数心所之统摄者。心所乃多,而同依一心,成为一聚。如眼识,由心与其多数心所合为一聚,名曰眼识。耳识,乃至第八藏识,均可类推。如上所述,八个识各各析为心及心所。乃复将每一心析为二分,曰相分、见分。相分,相当于俗所谓物。见分,相当于俗所谓心。更有内二分之说,但可并入见分,故不别谈。 并将每一心中之每一心所,亦析为二分,曰相分、见分。综前所述,将八个识析而言之,只是一切心及一切心所。又将一切心和心所析而言之,只是无量见分及相分。归结起来,这无量的见分、相分,通名现界。现前显现,故云现界,相当于俗云现象界。 所以说,他们所谓现界,是析为各各独立的分子。

    次种界者。前所云现界,或无量的见分、相分,决定不是无因而生的,故应建立种子,为现界的因。种子名义,参看第三章谈因缘处。 各人底现界,均不是一整体,如前已说。可知现界的因,根本是差别的。易言之,现界是许多独立的分子,就由于亲生现界的种子,有那么多。如眼识,是析为各个相分、见分的,此眼识的每一见分,从他自己的见分种子而生,其每一相分即某种色境,从他自己的相分种子而生。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八藏识均可类推。这样说来,种子是万殊的。印度轻意菩萨《意业论》言:“无量诸种子,其数如雨滴。”《瑜伽伦》记五十一第七页引。 足见他们底种子说,确是多元论。

    又次,真如者。佛家无论何派,都说万法底实体名为真如。唯识论师不得有异。然唯识家建立种子为现界之因,其言种子种子,亦省称种。 且立法尔本有种。亦省称法尔种。 此法尔种,既是现界根源,如何又别立真如?又准彼义,亦不可说真如显现为法尔种,彼说真如是不生不灭法,是恒常法,无有起作故。参考《大般若》等经。

    总之印度唯识论,颇似繁琐的哲学。他们承认有现界,却把现界分析为多数的分子。即八个识众,或无量见分、相分。 因此,更建立众多的种,说为现界一一分子的因。又建立藏识来含藏一切种,以完成其唯识的理论。他们这样的一套宇宙论,纯是无谓的穿凿。尤可异者,他们既立法尔种,说为现界的根源,却又承用不生灭或恒常的真如,说为现界的实体,亦不知何以解于二本之嫌?我以为空宗不谈宇宙论,祇令人剥落一切迷妄的知见,方好冥悟实体。这等意思,确甚深微。无著派下诸师的说法,便增迷惘。我在本章里面,一方面,依翕辟和生灭,施设宇宙万象,迥异空宗不谈宇宙论;另一方面,说翕辟和生灭都无实自体,而只是恒转的显现。易言之,即于宇宙万象,不取其相,而皆见为真实,恒转和真实二词,皆实体之别名。 仍与空宗密意有相通处。这是我要郑重申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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