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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编 作品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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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之队舞,又有小曲,此皆沿唐之旧,所不容疑。《香奁》《尊前》两集载《菩萨蛮》均入中吕宫,《宋志》乃入中吕调,此非唐时之宫调至宋而入羽调,殆《香奁》《尊前》两集之宫调乃元明人所题,此时中吕调与中吕宫已并合。此曲在唐时入何宫调所不可知,其在宋时为俗乐之中吕调,亦即雅乐之夹钟羽,可确定也。

    或问飞卿词中之人物,有可考否?答曰:初期之词曲皆为代言体,乃代人抒情达意,非自己个人生活之经验,故不必举人以实之。盖文士取当时流行之歌曲,而被以美艳之文辞,其所用之题材,即南北朝乐府之题材,亦即当时民间流行小曲之题材也。其达意抒情,誉之为空灵美妙亦可,毁之为空泛而不深刻亦可,此为一事之两面。惟飞卿如不作冶游,绝无倡楼之经验,则亦不能道出个中之情绪,无缘作此等艳词。今据其诗集以考之,如《偶游》云:“曲巷斜临一水间,小门终日不开关,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与君便是鸳鸯侣,休向人间觅往还。”《经旧游》(一作《怀真珠亭》)云:“珠箔金钩对彩桥,昔年于此见娇娆,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屏倚故窗山六扇,柳垂寒砌露千条,坏墙经雨苍苔遍,拾得当时旧翠翘。”《偶题》(一作《夜宴》)云:“孔雀眠高阁,樱桃拂短檐,画明金冉冉,筝语玉纤纤,细雨无妨烛,轻寒不隔帘,欲将红锦缎,因梦寄江淹。”知其颇有相熟之倡家女子,则此等艳词即缘此类人而作矣。

    惟此十四首《菩萨蛮》中所写,所设想之身份亦不同,如“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则是歌舞之女子,“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则征夫远戍,设为思妇之词,不必倡女。凡此皆当时歌曲中最普通之情调也。又有人谓此十四首《菩萨蛮》首尾关联,首章是初起晓妆,末章为夜深入睡,若叙一日之情景者然,此论亦非。其中如“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则是正月七日,“牡丹花谢莺声歇”,已是春末夏初,“雨晴夜合玲珑日”,则是五月长夏之景,安能谓之一日乎?故每章各为起讫,并不连贯,惟作者或编者稍稍安排,若有一总起讫存乎其间耳。

    讲解

    在《忆秦娥》的讲解中,我们曾讨论到诗词的语言与散文的语言,各有各的路子,本来是不相同的。在散文里面,句与句的递承靠着思想的连贯,靠着叙事与描写里面事物的应有的次序和安排。在诗词里面,句与句之间,另外有几种连接法,往往有思想的跳越。也有人不承认这跳越,他们认为诗词是精粹的语言,是经济的语言,本来只说了些精要的话,把不重要的粗糙的部分省略了,所以显得不连贯,其实暗中有脉络通连的。这说法同我们的意见不很相远。既是有了省略,也即是有了跳越。譬如一带冈峦起伏的山岭,若是脚踏实地翻山越岭地走,好比是散文的路子,诗词的进行思想,好像是在架空飞渡,省略了不少脚踏实地的道路。又好比在晴朗的天气里,那一带山的来龙去脉,自然可以看得很清楚,若遇天气阴晦,云遮雾掩,我们立身在一个山头上,远远望去,但见若干高峰,出没于云海之中,似断若续,所谓脉络者,也只能暗中感觉其存在而已。诗词的朦胧的境界有类于是。

    讲解诗词,不免要找寻那潜伏着的脉络,体贴作者没有说出来的思绪,实际上等于把诗词翻译成散文,假想走那脚踏实地的道路,这是一件最笨的工作,永远不能做得十分圆满的。古人对于诗词认为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求甚解者即因此故。并且对于脉络的找寻,各人所见,未必相同,有人看见的多,有人看见的少,有人看得深,有人看得浅,有人看是这样一层关联,有人看是那样一层关联。譬如说吧,“箫声咽”与“秦娥梦断秦楼月”,知道弄玉的典故的人认为其中有一层关联;不知道的呢,就看不出这一个脉络。有人认为“霸陵伤别”是秦娥的回忆,有人认为与秦娥无关,只是韵的传递作用,早已跳开,这又是各有各的看法。作者的原意,作者既然不曾自下注脚,他人何从得知,读者也只能就诗论诗、就词论词,而读者之中又各有不同的见解,所以诗词的意义难得有客观的决定。有时作者的原意是甲,而多数的读者看成是乙,那末或者因为时代的隔阂,古人的诗词今人往往有解错的,只有文学史家及考据家能够帮我们的忙,把古人的作品看得清楚一点。也有同时代的作品,甚至于我们的熟朋友的作品,也不能使我们完全了解原意的,或者是作者的修养太高,寄托遥深,不可测度;或者是作者有辞不达意之病,运用语言文字的手腕尚欠高明。所谓有些不通者是也。照这样说,作者的原意是不尽可知了。第二,作者既立于默然无言的地位,那末作品的意义随读者之所见,而读者之中又各有各的了悟,甲之所见,未必能同于乙。因此,文艺作品的解释与批评总是不免有主观性的。

    话虽如此,于主观之中求其客观,第一,对于古人的作品应该应用历史的知识,知人论世。我们对于作品所产生的时代各方面的知识愈益丰富,即对于作品的认识愈近于客观。第二,文学作品以语言文字为表达的工具,我们对于这一种语言文字有较深的修养,方能吟味作品的意义。作者与读者之间有默契与了悟的可能者全恃此语言文字之有传达性。古人认为诗词只可以意会而不能求甚解者,因为诗词的语言是特殊的,需要读者特殊的修养。现代的诗学理论家以及从事于形而下的文法、修辞、章句的分析者,用意即在帮助读者的修养。要之,诗词自有其客观的意义,这客观的意义即存在于多数同有诗词修养的读者共同之所见。

    温飞卿的《菩萨蛮》对于有些读者也许只给了一个朦胧的美,假如我们要了解清楚,必得明了晚唐词的性质以及温飞卿的特殊的作风。古人对于这些作品只加以笼统的评语,不曾细细解释。张惠言是词学名家,他的《词选》也是一个有名的选本,可是他的议论亦很主观,反而引后学者入于迷途。他要提高词的地位,就特别推崇这位词的开山祖师,比之于屈原、司马相如,而且附会上一个“感士不遇”的宗旨,却不知道在晚唐时代,词是新兴的乐府,原是教坊及北里中的小曲,作者并不看作严正的文学的。直到宋以后的词家,方始特意在寄托方面用心。飞卿于别的诗文中尽有些士不遇的感慨,但这些《菩萨蛮》恰巧作于这个曲调最盛行于长安北里之日,也正是他“不修边幅”,随着“公卿家无赖子弟相与蒲饮酣醉”的时候,不曾想到要寄托些什么。《旧唐书》上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最说得明白。这位词的开山祖师,因为好游狭邪,接触倡楼女子,也就为她们制造了许多新鲜歌曲,除文词美艳、情致缠绵,可以看出是名人手笔外,论题材和内容同当时俗工所制并无二致。《诗经·国风》本多儿女风情之篇,而春秋时代士大夫的应对赋诗,往往借以美刺,到了汉人讲诗便一概本着美刺立说。所以古人说诗往往有论寄托的一个传统,张惠言的说词,用了汉人说诗的家法。他要开创一个家法,所以如此,实是把飞卿词看深了一层,不在应用历史的知识,知人论世,而在说出个义理,这种义理,反而是欣赏飞卿词的障碍。到底当时长安酒楼,一般新进士的命妓征歌,绝不是春秋士大夫朝会应对的气象。“照花”四句明写妓女的梳妆,并无“离骚初服之意”,与屈大夫之行吟泽畔,全异其趣,此意使飞卿闻之,亦将失笑吧。

    张氏的第二个错失在乎把十四首看成一个整篇,比之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在这些篇章里面,他找不到别的线索,只能拈出一个梦字,以为从第二首“暖香惹梦”以下,均叙梦境,直到末了“画楼残点”,方是梦醒时的情景,是首章先说晨起晓妆,其后则补叙昨宵之“残梦迷情”。所以说:“用节节逆叙”法。这样一个大结构的看法也是主观的,无中生有,自陷于迷离惝恍之境。第一,温飞卿的《菩萨蛮》不知有多少首,《花间集》存录此十四章,也许是编者的安排。第二,《菩萨蛮》在《教坊记》里列入小曲类中,自是零支小令,不是一套大曲。惟《杜阳杂编》以及《宋史·乐志》均有菩萨蛮队舞的记载,那末也许需要许多支的连唱,但唐代的大曲也是杂采诗词的零章以歌唱,往往每篇各为词章,并非一意相贯的,或取题材体制相同的作品零首类编以入乐,其情形同于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襄阳乐》等,却不同于宋元以后的套数。飞卿的《菩萨蛮》,是晚唐的新乐府,论性质可以比之于晋宋之问的《子夜歌》,这许多首,可以连唱,也可以摘唱,原不拘泥,绝不能看成一个整篇。论时令则春夏不一,非一日情事,论人物则或为倡家女,或为荡子妇,亦非一人。张惠言以《长门赋》拟之,作“宫怨”看,亦不甚合。凡此皆不可以不辨。

    关于梦境一说,俞平伯《读词偶得》中已提疑问。俞先生为了解释第二首“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两句,发了一大段议论:

    旧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本拟依之立说,以友人言,觉直指梦境,似尚可商。仔细评量,始悟昔说之殆误。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中,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如何,而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譬之双美,异地相逢,一朝绾合,柔情美景,并入毫端,固未易以迹象求也。即以此言,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习惯,尺寸以求之,其不枘凿也几希。

    俞先生说明飞卿词的作风在“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他的说法比张惠言为精到。这种作风即有今人所谓印象派或唯美派的倾向,给人以朦胧的美。张惠言但感到这朦胧之美,而无法说明,遂一概以梦境解释之,这是错觉。

    其实“江上”两句,只是开宕的句法,并不朦胧。以帘内的陈设与楼外的景物,两相对照,其意境亦甚醒豁。这首词所点的时令是初春,稍微拘泥一点,则说是正月七日,因为下面有“人胜参差剪”之句,惟唐代妇女的剪胜簪戴,也不一定限于那一天,说是初春的服饰可以得其大概。如烟的柳色以及雁飞残月正见初春晓景。俞先生更找出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两句以实之,说明“雁”字的有来历,寻出暗中的脉络,无论飞卿是否想到,这样对于词藻中所含蕴的意味的探索是有助于读者的体会的。这也是“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的一个例证。

    “江上”两句既是醒豁的实境,而且又有它的脉络,并非横插无根,那末俞先生的一大段议论也可以不发了。但这段议论的本身有关于诗词作法的一个原理,很有讨论的价值。

    在《忆秦娥》的讨论中,我们说到诗词的句法不同于散文,就思想因素而言,往往是跳越的,可以以不连为连。所以能够如此的原因,是诗词的语言的连属性不仅仅凭借于思想因素,也有凭借于语言本身的连属的,例如排句对偶等,自然给人以密切比并的感觉,即押韵一事,亦有粘合语句的能力。所以思想尽管跳,而文章仍旧连,多方面的脉络存在于暗中,不必显示。这单说明了诗词的句法,还不曾详细讨论到章法。若讨论到章法问题,我们接触一个更基本的原则。

    诗词的章法可以分两面说,一面是思想的章法,例如相传是李白所作的那首《菩萨蛮》说登楼望远引起旅愁,上半阕由远及近,下半阕由近及远,作为一个开合者是。一面是语言本身的章法,语言的章法即是诗词的格律。古诗有古诗的格律,律诗有律诗的格律,每只词牌有每只词牌的格律。诗词的语言必定采取某种格律,所以诗词是格律化的语言。格律是形式,思想是内容,这内容和形式互相拍合,有密切的关系。内容托形式以表现,形式由内容而完成,好比结晶的东西,物质托于结晶的格式以呈现,而这结晶的格式是由物质充实而完成的。诗词的创作是以思想镕铸于格律化的语言之中,正如物质的结晶。

    英人麦凯尔氏(Mackail,曾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在一篇有名的论文《诗的定义》里说,诗所以别于散文者,可以分内容和形式两面来说,这两面并非不可以贯通的,他提出“拍登”(Pattern)一个要义来贯通这两方面。他说,诗的形式是“拍登”化的语言,有重复的单位,有回旋的节奏,散文虽然也可以有节奏,但是一往不返的,没有图案式的回环。而诗的内容乃是“拍登”化的人生。“拍登”的意义有“模型、图案”等,立体的“拍登”是模型,平面的“拍登”是图案,若是抽象的“拍登”呢,就是格律。所以麦氏所给诗的定义,即认为诗的形式是格律化的语言,诗的内容是格律化的人生。本来一切文字的内容即是人生,所谓人生者,包括一切人类的思想和情绪,乃至于自然的景物经文人赋予以人类的情趣的,皆属于人生的范围以内。不过这人生原是无边无际粗糙而散漫的,当诗人剪裁人生的题材,放在模子式的语言里表达出来时,已经经过“镕裁”的作用,所以诗里面所表现的人生也是格律化的人生了。也许读者认为麦氏的说法相当守旧,好像他忽略了自由诗,不过我们借此以论中国的诗词,则甚为恰当。而且自由诗既然成为一体,即也有这一体的形式,就此形式而论,即是一种格律,易言之,即以打破旧有的格律为格律者也。

    楼头的景物可以想象的很多,我们但取“杨柳、飞雁”等类以入词,即是对于题材先加以剪裁了。但必须说出“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两句,方才是《菩萨蛮》中间的语言,此时是想象迁就了格律,经过了这镕铸作用,散漫的意绪方才得了定型。而且,这两句的意境确然是词的意境而不是古诗的意境,同时,这两句的格调是词的格调,而不是古诗的格调。明乎此,说诗词的内容是格律化的人生,这句话是无可怀疑的至理名言。

    词的格律很严,每个词调成为一个模型。把可以调和的许多意象(image),放在这模型里听其自然融合是可能的一种处理。打一个粗浅的譬喻,譬如在镂花的板子上,把白糖、米粉、桂花、薄荷之类装进去,听其自然融合,然后敲出各色各样的细巧茶食,有的是扇子形的,有的是葫芦形的,那《浣溪沙》《菩萨蛮》《蝶恋花》等,正是各种图案格式,春花、秋月、相思、别恨等的题材,亦即是白糖、米粉之类。所选择的题材既然是可以调和的,那末自然的融合并不很难。当然艺术手腕有高明与拙劣之分,高明的有神理脉络可寻,拙劣的即成为堆砌。所以填词一道很容易倾向于印象派或唯美派的作风,所谓“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卸下来,不成片段”者,这是因为在词里面,声律的安排非常完整,本身成为一个图案,填词家容易拿词藻施贴上去,神理脉络随读者自己去看,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飞卿逐弦管之音而施贴以美艳的词句,与其说思想在进行,毋宁说腔调在进行,至少是诗意随着声调的曲折流转而联度下去的一种韵味。读古文,宜乎一口气读下,所谓文势急者是也,文势急即是思想连贯而下,波澜起伏的意思。至于词曲,则文势甚缓,原是歌者曼衍其音节,字字称量而出,若文意太连,反而斫断,所以词曲的文章,皆不是单线的进行,不但曲折多姿,而且积聚着许多的词藻,那些词藻带来一连串的图画的意象,由歌者缓缓歌唱时,这一连串的图画的意义,呈现到听者的心眼,耐人寻味。吟诵的东西与歌唱的东西不完全相同,因为思想和情感要在繁音促节里表达出来,所以词曲成为细腻的文学。

    这十四首《菩萨蛮》可以比之于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而且是七宝镶嵌的琉璃屏风,光彩射目,美艳绝伦。其中花纹斗榫,颇见匠心,读者倘以同地位的词句在这些篇章里任意移易,即发见其不适合,所以脉络是暗中存在的,而每章各自有它的章法。

    这些《菩萨蛮》都属于“闺情”的一个题目之下。有人认为是宫怨或宫词者,其说非是。以为宫词者举“青琐对芳菲”“故国吴宫远”“满宫明月梨花白”为证。今按:青琐固为汉代宫中门窗之饰,但后来豪贵之家皆已僭用。《后汉书·梁冀传》:“冀大起第舍,窗牖皆有绮疏青琐。”《晋书·贾谧传》:“充每宴宾僚,其女辄于青琐中窥之。”后代诗人用此词藻,意义有二,或指宫中,或用作“闺闼、绮窗”的同义词,故不可拘泥。而况下文所接是“玉关音信稀”,明点民间思妇之词,不说宫中美人也。“故国吴宫远”与“家住越溪曲”同,泛泛用西施的典故以比拟美人。只有“满宫明月梨花白”一句最难解释,但下文说“故人万里关山隔”,亦不是宫人口吻。岂必如刘无双之复忆王仙客乎?飞卿诗集中有《舞衣曲》,结句云“满楼明月梨花白”,与此适差一字,不知这里的“宫”字是否后人所改。且以训诂而言,“宫、室”通称,原不限于帝王后妃之所居,梵宇道观亦皆可称宫。教坊中人按月令承应,须承值到宫中,北里中人则到处宴游,此处泛泛言及,竟不知在什么地方,必欲因此一句坐实宫词,亦甚勉强。《北梦琐言》虽说到令狐绹曾把飞卿词进献于唐宣宗,却是因为宣宗爱唱《菩萨蛮》词调,并非宣宗要令狐绹作宫词而令狐绹假手于温飞卿。凡宫中所唱词曲,题材不一,不必皆是宫词,我们通常称为宫词者,单指宫怨一类题目的诗词,或者是描写宫闱琐事的连章,如王建、花蕊夫人等的宫词。至于一般的艳体诗词,可以称为宫体,这是南朝以后的习惯通称,却不能一齐称为宫词。《花间集序》说明词的体制有“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那两句话,飞卿词正是如此,是渊源于南朝的宫体诗,而作北里的新歌曲的一种词章。这种歌曲的内容题之为“闺情”已伤忠厚,毋宁称之为“倡情”,更为恰当。

    本来乐府篇章出于伎乐,所以这“倡情”也是千百年来文学上的一个大传统。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是可以代表倡情文学的名篇,恐怕是汉代伎乐的歌词。温飞卿的《菩萨蛮》与之一脉相承,十四篇反复所叙亦只此意。古诗朴实,唐词艳丽,可以看出乐府文学的变迁,同时也可以看出文学的题材都有一个遥远的传统。

    飞卿的长处在乎能体会乐府歌曲的作法。有些地方得力于南朝乐府,去古未远。南朝乐府中多谐音双关语,如莲借为怜、藕借为耦、棋借为期、碑借为悲之类、飞卿亦偶用此,而自然高雅,不落俚俗。“满宫明月梨花白”,梨借为离别之离,所以下面紧接“故人万里关山隔”,有这谐音的联想,更觉语妙。“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枝、知亦是谐音双关语,《诗经》云“譬如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说苑·越人歌》云“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种诗词的特殊的语言是直接从民歌里来的,飞卿熟悉这一类乐府歌曲中的用语,不期然而然的用了出来,意味非常深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曾指出“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谓含有深意,却不曾说明深意究竟何在。或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陈氏的了悟怕是主观的吧。我们参较乐府歌曲的用语,所能见到的比较的清楚,也比较的客观。换言之,即这一类的句法的脉络,不在思想因素上,也不在境界上,而在于语言本身的关联上。所谓“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者,这一类好言语非必不可识、必不可解也。我爱飞卿词中乐府气氛的浓厚,王静安以“画屏金鹧鸪”品之,似未为平论。

    聊为总论如上,余详笺释中。

    笺释

    第一首

    “小山”可以有三个解释。一谓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指屏上彩画。二谓枕,其另一首“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可证,“金明灭”指枕上金漆。三谓眉额,飞卿《遐方怨》云:“宿妆眉浅粉山横。”又本词另一首“蕊黄无限当山额”,“金明灭”指额上所傅之蕊黄,飞卿《偶游》诗“额黄无限夕阳山”是也。三说皆可通,此是飞卿用语晦涩处。

    俞平伯《读词偶得》主屏山之说,他说:“‘小山’屏山也,此处律用仄平,故变文耳。‘金明灭’状初日生辉,与画屏相映。日华与美人连文,古代早有此描写,见诗《东方之日》,楚辞《神女赋》,以后不胜枚举。此句从写景起笔,明丽之色,现于毫端。”俞先生从金明灭三字中想象出初日的光辉与画屏交映的美景,是善读词者,令人想及古乐府“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的气象。律用仄平之说,大体不误,飞卿《菩萨蛮》确实如此,惟“南园满地”首为例外,至韦庄《菩萨蛮》则常用平平仄仄起,韦氏律宽而温氏严也。

    度,过也,是一轻软的字面。非必鬓发鬅松,斜掩至颊,其借力处在云、雪两字。鬓既称云,又比腮于雪,于是两者之间若有关涉,而此云乃有出岫之动态,故曰欲度。朱孟实先生在《诗论》里说(一七四至一九七页):绘画是空间的艺术,故主描绘而难于叙述,其叙述也,化动为静,在变动不居的自然中抓住某一顷刻。诗是时间的艺术,故长于叙述而短于描绘,其描写物体亦必采取叙述动作的方式,即化静为动。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池塘生春草”“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鬓云欲度香腮雪”“千树压西湖寒碧”,皆是其例。此说本德人莱森之诗画异质说而推阐之者。

    古之帷屏与床榻相连,首两句写美人未起。三四始述动态,于不矜持处见自然的美。五六美艳,仿佛见《牡丹亭·惊梦》折杜丽娘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一曲之身段。“照花”及“花面”又可有两种解释。一谓美女簪花,对镜理妆;另一解则以花拟人。古人往往以美女比花,虽未免轻薄,于伎家用之,亦不足深责,如韦庄“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之类,不一而足。故此处言照花者犹言照人,言花面者犹言人面耳。言人则平实乏味,用花字以见其妍丽之姿,而词中主人之身份亦可断定矣。前后镜中人面交相映的美态,在飞卿以前尚无人说过。

    襦,上衣,犹今之袄,男女通服。《晋书》:“韩伯年数岁,至大寒,母方为作襦,令伯捉熨斗,而谓之曰:‘且著襦,寻当作复裈。’伯曰:‘不复须。’母问其故,对曰:‘火在斗中而柄尚热,今既着襦,下亦当暖。’母甚异之。”《语林》:“谢镇西着紫罗襦,乃据胡床,弹琵琶,作大道曲。”(并见《北堂书钞》卷一二九引)

    鹧鸪,似野鸡而小,近竹鸡之类。按许浑诗:“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郑谷诗:“离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是唐时有《鹧鸪曲》也。崔氏《教坊记》有《山鹧鸪曲》,其后词调中有《鹧鸪天》,《宋史·乐志》有《瑞鹧鸪》。又按:鹧鸪是舞曲,其伴曲而舞,谓之鹧鸪舞,伎人衣上画鹧鸪。韦庄《鹧鸪诗》:“秦人只解歌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元人白仁甫作《驻马听》四首分咏吹、弹、歌、舞,其第四首咏舞云:“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亦谓伎人舞衫上往往绣贴鹧鸪图案也。故知飞卿所写正是伎楼女子。张惠言谓有《离骚》初服之意,不免令人失笑。近有词学老辈讲此两句,谓飞卿落第失意,此刺新进士之被服华鲜也,更堪绝倒。

    此章写美人晨起梳妆,一意贯穿,脉络分明。论其笔法,则是客观的描写,非主观的抒情,其中只有描写体态语,无抒情语。易言之,此首通体非美人自道心事,而是旁边的人见美人如此如此。如照这样说,则翻译成外国诗,“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上应补足一主词“她”。但中国诗词向来没有主词,此处竟可两用。“懒起”上也不一定是“她”,也许就是“我”。因为这些曲子是预备给歌伎传唱的,其中的内容即是倡楼生活,所以是“她”是“我”,不容分辨。在听者可以想象出一个“她”,在歌者也许感觉着是“我”。词人作词,只是“体贴”两字,不分主观与客观,如温飞卿十四首《菩萨蛮》以闺情为题,其中有描绘美人体态语,亦有代美人抒情语,只注意在体绘人情,竟不知是谁人的说话,亦不知主词是“她”是“我”也。

    第二首

    俞平伯云:“以想象中最明净的境界起笔,李义山诗:‘水精簟上琥珀枕’,与此略同。”水精颇黎,亦词人夸饰之语,想象之词,初非写实。颇黎即玻璃,亦即琉璃,为大秦国之艺术品,汉时已入中国。一本作珊瑚枕,意亦相似。鸳鸯锦谓锦被上之绣鸳鸯者。“暖香惹梦”四字所以写此鸳鸯锦者,亦以点逗春日晓寒,美人尚贪恋暖衾而未起。此两句写闺楼铺设之富丽精雅,说了枕衾两事,以文法言,只有名词而无述语。述语可以省略,听者可以直接想象有此闺房,闺房内有此枕衾也。中文往往有此类句法,将“有”字省略,但搬出些名词,岂但诗词如此,辞赋骈文皆然,如庾信《小园赋》云“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离披落格之藤,烂熳无丛之菊,落叶半床,狂花满屋”,鱼也,竹也,藤也,菊也,皆不必再加述语。因中文可省略述语,故描写静物、静景较易,上引莱森之《诗画异质说》及朱孟实先生之《诗论》,谓诗人描写景物,必须采取动作的方式,化静为动者,按之中国诗词又不尽然了。

    “江上”两句,忽然开宕,言楼外之景,点春晓。张惠言谓是梦境,大误。上半阕虽未说出人,但于惹梦两字内已隐含此主人,与前章相同,亦说美人晓起,惟不正写晓起之情事,写帘内及楼外之景物耳。此章之时令为正月七日,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雁飞残月天”之雁,亦不无来历。

    下半阕正写人,而以初春之服饰为言。《后汉书·舆服志》:“皇太后入庙,耳珰垂珠,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凰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贾充《典戒》云:“人日造华胜相遗,像瑞图金胜之形,又像西王母戴胜也。”《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陆龟蒙诗:“人日兼春日,长怀复短怀,遥知双彩胜,并作一金钗。”《文昌杂录》:“唐制,立春赐三省官彩胜各有差。”据此,知胜有华胜、人胜之别,又有金胜、彩胜之分,金胜者镂金为之,彩胜则剪彩为之,人胜像人形,华胜则为别种之图案。立春日或人日以为饰,妇女戴之头鬓,缀于钗上,亦名幡胜,一称春幡。此章之时令,在“人胜参差剪”一句中,盖初春情事也。

    俞平伯云:“‘藕丝’句其衣裳也,‘人胜’句其首饰也。”可以如此说。但若说“藕丝”句为剪彩为胜之彩段之色则意亦连贯。这些地方是各人各看,无一定的讲法。“双鬓隔香红”亦然,俞说香红即花,“着一隔字而两鬓簪花如画”。谓簪花固妙,惟“香红”两字,词人只给人以色味之感觉,到底未说明白,不知谓两鬓簪花欤,抑但说脂粉,抑即指彩胜而言,是假花而非真花,凡此均耐人寻味。且吾人对于唐代妇女之服饰妆戴究属隔膜,故于飞卿原意亦不能尽知。“玉钗头上风”,俞平伯云:“着一风字,神情全出,不但两鬓之花气往来不定,钗头幡胜亦颤摇于和风骀荡中。”飞卿另有咏春幡诗云:“玉钗风不定,香径独徘徊。”可谓此句之注脚。

    此章亦但写美人之妆饰体态,兼以初春之时令景物为言。

    第三首

    此章换笔法,极生动灵活。其中有描绘语,有叙述语,有托物起兴语,有抒情语,随韵转折,绝不呆滞。“蕊黄”两句是描绘语,“相见”两句是叙述语,“翠钗”两句托物起兴,“心事”两句抒情语也。

    凡词曲多代言体。戏曲之为代言体,最易明白,如莺莺上场唱一曲,乃作者替莺莺说话,张生上场唱一曲,乃作者替张生说话。词在戏曲未起以前,亦有代言之用,词中抒情非必作者自己之情,乃代为各色人等语,其中尤以张生、莺莺式之才子佳人语为多,亦即男女钟情的语言。宫闺体之词譬诸小旦的曲子。上两章但描写美人的体态,尚未抒情,笔法近于客观,犹之《诗经·硕人》之章。此章涉及抒情,且崔、张夹写,生、旦并见,于抒情中又略有叙事的成分。何以言之?“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此张生之见莺莺也。“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此崔、张合写也。“翠钗”以下四句,则转入莺莺心事。譬之小说,观点屡易,使苦求神理脉络者有惝恍迷离之感。实则短短一曲内已含有戏曲之意味。故知乐府歌曲,不拘一格,写人、写事、写情、写景均无不宜,如此章者虽只是小旦曲子,但既云隐笑,又云相见,则其中必有一小生在。其与戏曲不同者,戏曲必坐实张某、李某之事,词则但传情调,其中若有故事之存在,但不具首尾,亦譬如绘画,于变动不居的自然中抓住某一顷刻,亦譬如短篇小说,但说一断片的情绪,此情绪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谓之崔张之事亦可,谓之霍、李、陈、潘均无不可。词之言情用此种方式表达者甚多。若谓飞卿此词,自记其艳遇,则凿矣。飞卿之艳游尽多,又何必在牡丹、纱窗之间乎?又何必不在牡丹、纱窗之间乎?此亦不过设想有此境界与情调而已。

    蕊黄,黄色花粉,用以傅于眉额之间,《木兰诗》:“对镜贴花黄。”飞卿诗:“额黄无限夕阳山。”(山以拟眉)宿妆者与新妆对称,谓晨起未理新妆,犹是昨日之梳妆也,故谓之宿。翠钗两句是托物起兴。凡诗歌开端,往往随所见之物触起情感,谓之“托物起兴”。此在下片之始,故可用此句法。乃是另一开端。于兴之中,又有比义,钗上双蝶,心事可喻。用以结出离别之感,脉络甚细。知、枝为谐音双关语,《说苑·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主要还在说“心事竟谁知”一句,而以“月明花满枝”为陪衬,在语音本身上的关联更为紧凑。在意境上,则对此明月庭花能不更增幽独之感?是语音与意境双方关联,调融得一切不隔。《越人歌》古朴有味,飞卿的词句更其新鲜出色,乐府中之好言语也。

    第四首

    此章赋美女游园,而以春日园池之美起笔。首句托物起兴。,鸳鸯之属,水鸟也。翘,鸟尾长毛。吴融《咏鸳鸯》诗:“翠翘红颈复金衣,滩上双双去又归。”此言金缕,亦即金衣也。《山堂肆考》:“翡翠鸟尾上长毛曰翘,美人首饰如之,因名翠翘。”韦应物诗:“头上鸳钗双翠翘。”是翠翘本为鸟尾,其后以称钗饰。俞平伯释此词,以钗饰立说,谓“水纹”句不宜连上读,犹之“宝函钿雀金,沈香阁上吴山碧”,两句相连而绝不相蒙。至于首句言妆饰,以下突转入写景,由假的水鸟飞渡到春池春水,此种结构正与作者之《更漏子》“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同一奇绝。按俞说殆误。飞卿此处实写,下句实写春池,非由钗饰而联想过渡也。俞先生因连读前数章均言妆饰,心理上遂受影响,又“翠翘”一词藻,诗人用以指钗饰者多,鸟尾的意义反为所掩,今证之以吴融之诗,知飞卿原意所在,实指鸳鸯之类,不必由假借立说矣。棠梨为中土所原有,别种来自海外,似棠梨而实异,因以海棠梨名之,犹之今日舶来品都冠以“洋”字,今则简称曰海棠矣。

    上半阕写景,乃是美人游园所见,譬如画仕女画者,先画园亭池沼,然后着笔写人。“绣衫”两句,正笔写人。写美女游园,情景如画,读此仿佛见《牡丹亭·惊梦》折前半主婢两人游园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曲时之身段。飞卿词大开色相之门,后来《牡丹亭》曲、《红楼梦》小说皆承之而起,推为词曲之鼻祖宜也。

    作宫闺体词,譬如画仕女画,须用轻细的笔致,描绘柔软的轮廓。“绣衫遮笑靥”之遮字,“烟草黏飞蝶”之“黏”字,“鬓云欲度”之“度”字,“暖香惹梦”之“惹”字,皆词人炼字处。

    此十四章非宫词,乃是通常之闺情,作北里之歌曲,已详前论。“青琐”虽为汉代宫中门窗之饰,惟其后豪贵之家多僭用之,词人用此,亦不拘于宫闱,与“绮窗、绣闼”同义。求之于古,则《晋书·贾谧传》记贾充女于青琐中窥韩寿,求之于近,则元人郑德辉有《迷青琐倩女离魂》杂剧。琐者连环为文,门窗刻镂回文,傅以青绿之色,曰青琐。此章言美女游园,而以一人独处思念玉关征戍作结,此为唐人诗歌中陈套的说法,犹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类也。

    凡诗词不用主词,而诗词中之主人或其他人物可以明白者,从其字面及词藻中可以看明。例如此首开始铺设一个园池的背景,到底谁人出来游园,尚未分晓,及至“绣衫遮笑靥”句,方知是莺莺、霍小玉辈,不是张君瑞、李益。绣衫者举服色以知人,青琐者举居处以知其主人,用此类字面,不必说“她”或“她们”了。再例如张芸叟的《卖花声》“醉袖抚危阑,空水漫漫”说“醉袖”两字即代替“我”字,不必再加“我”字。上文云:“十分斟酒敛芳颜。”用“芳颜”字面,知旁边有一个“她”。秦少游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先铺设背景,到“暂停征棹”方始出人,此人乃即要棹船出游的自己。下面用“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句,方始知道上面所说的“聊共饮离尊”不是同僚男友的饯别。凡此皆是举衣服、居处、体貌等以代表说人物之办法也。读旧诗词可用此例以求,盖旧诗词之语言,乃一不用主词亦不常用代名词之语言也。

    《诗经·硕人》之章赋一美人,说明齐侯之子,卫侯之妻。汉诗《青青河畔草》,说明“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皆是客观的写法,易言之,即讲说一个人,主词是“她”。飞卿十四首《菩萨蛮》皆赋美人,却不曾提出美人或女子字样,但举妆饰、居处、体态、心事为言,其写法在客观、主观之间,主词可以是“她”,亦可以是“我”,此因为歌伎而作而又使歌伎歌唱之曲子,故描绘语与抒情语糅合在一起。以观点而论,实不清楚。盖自南朝女伎之乐舞发达以后,采取民间艳歌与文人所写描写女性的艳诗,制成歌曲,又伴以舞蹈,主观、客观渐渐糅合,她即是我,我即是她,故抒情语与描绘语融合一起,脉络更难分析也。如此首,写美女游园,可以作旁人的口气,而同时又可作美女游园自己歌唱的抒情曲子,若加以舞蹈的身段,即是《牡丹亭·惊梦》折之《游园》一段。所以词与戏曲实先后相承,本是一物,今人不见当时菩萨蛮队舞等之身段,乃以抒情诗看之,不免隔膜了。

    至于小令之作法,各各不同。通常多一口气抒情者,例如温飞卿之《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此是抒情小曲,主词是“我”,且为女性的我。此小旦曲子也。如秦少游之《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愁,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瓦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其一)“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其二)此亦为抒情小曲,主词亦是“我”,为男性的我。此小生曲子也。以前所讲假托李白之《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此词既非小旦曲子,亦不像小生曲子,其中不涉风情,是诗人之情味借曲调中达出者,题意是旅客登楼,望远思归,可以作为正生之曲子。只因通行本改玉梯为玉阶,于是有题为“闺情”者,其实非是。虽登楼旅客可男可女,但题作“闺情”实无根据,纯系玉阶两字引起“玉阶怨”等宫闺之联想,由字面之推寻,遂而坐实女性。一字之差,遂使词中主人发生男女性别之疑问,甚矣,词之难读也。

    第五首

    此章亦写美人晓起。惟变换章法,先说楼外陌上之景物。“杏花、绿杨”两句虽同为写景,而“团香雪”给人以感觉,“多离别”给人以情绪。团字炼。月胧明,唐五代词中数见,如顾夐《浣溪沙》云“小纱窗外月胧明”,薛昭蕴《小重山》云“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乃唐时俗语,疑胧与笼通,即照着之意,犹“烟笼寒水月笼沙”之笼也,不必作朦胧讲。笼有笼罩、笼盖之意,月光笼罩,则是明月,非朦胧的月色也。求之于古,则潘岳诗“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此处之胧胧,即明朗之意。旧眉,昨日所画之眉,晨起犹是宿妆,故曰薄。蝉鬓,拢鬓如蝉翅之状,此是轻妆。轻,亦薄也。

    以层次而言,先是美人闻莺而醒,残灯犹在,晓月胧明,于是搴幙以观,见陌上一片春景。看了半晌,方想到理妆,取镜过来,自觉旧眉之薄,蝉鬓之轻,复帖念于昨宵的残梦,心绪亦不甚佳。散文的层次,应是如此,诗词原可参差错落地说。

    以诗词作法而论,则先以写景起笔,而杏花、绿杨亦是托物起兴,乐府之正当开始也。先说春天景物,容易唤起听曲者之想象,至“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则若有人焉,呼之欲出。至下半阕则少妇楼头,全露色相,明镜靓妆之际,略窥心事。章法是一致的由外及内。

    以观点而论,亦在客观、主观之间。如由“觉来闻晓莺”句看,则主词似是“我”,通首可看成美人之自言自语。其实飞卿心中,无此成见,仍是描绘体贴的笔墨,作为客观地说一美人,亦可通得。此十四章均写美人,主词即是美人,无论作第三人称的她或第一人称的我,均可省却,而又可两面看,此乐府歌曲之特点也。词中凡说及人处,即直举服色动作等代替之,如前章“绣衫遮笑靥”,举绣衫即说到人,此章直说“觉来”“褰翠幙”,更不必用主词。褰与搴通。“玉钩”非主词,乃名词之在“用格”(instrumental case),谓其人用玉钩以搴翠幙也。

    第六首

    此章独以抒情语开始,在听者心弦上骤然触拨一下。此句总提,下文接叙惜别情事。举玉楼,可见楼中人之身份。玉楼本道家语,谓神仙所居,古人每以北里艳游,比之高唐洛水,不啻仙缘,故此所谓玉楼者即青楼、秦楼之比,诗人所用之词藻也。云“长相忆”者,此章言美人晨起送客,晓月胧明,珍重惜别,居者忆行者,行者忆居者,双方的感情均在其内。曹子建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在行者则此景宛然,永在心目,能不相念,在居者则从此楼居寂寞,三五之夕,益难为怀。故此句单立成一好言语,两面有情。

    “柳丝”句见春色,又见别意。“春”字见字法,若云“风无力”则质直无味。柳丝的袅娜,东风的柔软,人的懒洋洋地失情失绪,诸般无力的情景,都是春的表现。楚辞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君,男子美称。从草萋萋三字上可以联想到王孙,加以骄马之嘶,知此玉楼中人所送者为公子贵人也。

    凡乐府古诗中用“君”字通常指女子之对方,即是男人。如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这首诗托为女子口气,是主观的抒情诗。“行行重行行”说的是男人远行,但这是一首歌曲的开头,提了那么一句,犹之此首飞卿词中之“玉楼明月长相忆”,难以安上一个主词。下面“与君生别离”起,方才可以安上主词“我”,这里“我”乃是女子,“君”指对方。抒情诗并不真是对话,那个君不在对面,这首诗是男人出门已久,“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女子一人在家感叹地自言自语。“游子不顾返”的“游子”与“思君令人老”的“君”是一人。君字的意味在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思君”译作“想念你”也可以,“想念他”也可以,不过把前后两个“君”字译作“你”,似乎活泼一点。再如:“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此诗是一女子已订婚,男人好久没有来娶她,自己感伤的话。“君”指未婚夫而言,亦不在面前。意味亦在“你”“他”之间,以译作“你”字为活泼。“贱妾”等于第一人称。

    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此处之“君”亦为女子所结想的对方,“你”亦可,“他”亦可,“他”字的意味多些,全诗是一个女子的自言自语。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凄。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此诗是客观的观点传述了一个女子的抒情的话。“明月照高楼”起至“言是客子妻”是叙述语,“君行逾十年”起到结尾是抒情语,这些抒情语,可以放在引号中作为直接传述语。若说这些话是女子对着借问的人说的,那末君字既然指男人,而又是对旁人诉说,岂不是第三人称的“他”吗?事实上并没有那个借问的人,那是个虚拟,因此下面一段话是高楼上的女子一人独叹,所以“君”字乃是此女子默语中的对方,所以也是“你”。

    根据上述的研究,古诗乐府中之“君”指男人,指女子所结想的对方。此字原是一个实在的名词,由国君、君侯、主人等的意义转变而为男子的尊称,再由男子的尊称转变而为人称代名词的性质。在这种自言自语的歌曲中,其意味在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古诗观点清楚,即何者是旁人的话,何者是女子一人自说,结构分明,温飞卿的《菩萨蛮》观点不清楚,这些《菩萨蛮》中有描绘一个美人的话,也有女子自己抒情的话,而这些女子自己抒情的话又是夹在那些描绘语中间的,像是作者体贴女子的心境,代她说出。好比小说作家,写了一个女子,又加以心理描写,或者加入些自言自语的句子,不是真正的对话,论理说一个人的心境以及自言自语,别人何从知道,小说家等于上帝一样无所不知,诗词作家也是如此。飞卿只知道体贴女子,并没有懂得现代文法,也不懂西洋诗及白话诗,所以作法有点特别。要之,“送君闻马嘶”之“君”,即是古诗乐府里的“君”,指一男人。也就是当晓月胧明、柳丝袅娜的一个春天早晨里步出玉楼与美人相别的那个人。你要说是“你”呢,那末整首词成为一个女子的自言自语,所以是主观的观点,是主观的抒情诗,你要说送一个男人呢,那末也可以说是叙述语、描写语,是客观的观点。这些地方飞卿都弄不清楚,他也不要弄清楚,恐怕弄清楚了也写不出《菩萨蛮》了。

    最公平的话,就是君是男人,其意味在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送君闻马嘶”者犹“送郎闻马嘶”也。近代歌曲中之“郎”字,亦不知是“你”是“他”,有时是“你”,有时是“他”,有时在“你”和“他”之间。

    凡读词曲,觉脉络不清,谁说的话也看不清楚,实因古人未有现代文法之训练,文言本无主词,因此观点不定,一齐是作者体贴人情处,想象人情处,其描写、叙述、抒情三者混成模糊之一片也。

    下片言送客归来。“画罗金翡翠”言幔帐之属。金翡翠,兴而比也,触起离绪。烛泪满盘,犹忆长夜惜别之景象,而窗外鸟啼花落,一霎痴迷,前情如梦。举绿窗以见窗中之佳人,思忆亦曰梦。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断,仅有断片的回忆,故曰残梦。迷字写痴迷的神情,人既远去,思随之远,梦遥天涯,迷不知踪迹矣。

    第七首

    此章写别后忆人。“凤凰”句竟不易知其所指。或是香炉之作凤凰形者,李后主词“炉香闲袅凤凰儿”,“金缕”指凤凰毛羽,犹前章之“翠翘金缕双”也,或指香烟之丝缕。或云,“金缕”指绣衣,凤凰,衣上所绣,郑谷《长门怨》:“闲把罗衣泣凤凰,先朝曾教舞霓裳。”不知孰是。

    “牡丹”句接得疏远,参看《忆秦娥》讲解中趁韵之法。歌谣之发句及次句有此等但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另说,“牡丹”非真实之牡丹花,亦衣上所绣,“微雨”是啼痕。

    “意信”《彊邨丛书》本作“音信”,是。《四印斋》本误,当据改。燕以春社日来,秋社日去。曰“双燕回”,见人之幽独,比也。

    第八首

    此章写春光将尽、寂寞香闺之情事。飞卿《酒泉子》:“背兰。”《更漏子》:“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顾夐《甘州子》:“山枕上,灯背脸波横。”尹鹗《临江仙》:“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银屏。”毛熙震《菩萨蛮》:“小窗灯影背。”顾夐《木兰花》:“背帐犹残红蜡烛。”皆言灯烛之背,是唐时俗语。临睡时灯烛未熄,移向屏帐之背,故曰背。或唐时之灯,有特殊装置,睡时不使太明,可以扭转,故曰背,今不可晓。

    翠钿即花钿,唐代女子点于眉心。“金压脸”疑即金靥子,点于两颊者,孙光宪《浣溪沙》云“腻粉半粘金靥子”是也。“泪阑干”谓泪痕界面横斜也。

    第九首

    或谓温庭筠之“菩萨蛮”为宫词者,此论非也,辨已见前。通常所谓宫词如王建宫词、花蕊夫人宫词之类,指记叙宫闱中琐事,描写宫中美人之生活者。至飞卿所写乃倡楼之女,荡子之妻,历来乐府中通用之题材,有关于女性而已,不涉宫闱中事,故不能称之为宫词。此处“满宫明月梨花白”句,稍起疑问,前已言之,古者宫室通称,不必指帝王所居,而梵宇道观亦均可称宫,飞卿另有《舞衣曲》,其结句云“满楼明月梨花白”,与此仅差一字,今云“满宫”,是文人变换词藻,不可拘泥。此章如咏宫中美人,则不应有“故人万里关山隔”之句,岂必如刘无双王仙客之故事乎,此不可通者也。

    顷细思其事,更进一解。盖飞卿所制实为教坊及北里之歌曲。教坊中之妓女常应节令入宫歌舞。崔令钦《教坊记》云:“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此处所说妓女,系指教坊中一般妓女,其入宜春院者谓之内人,指教坊妓女之甄选入居宫苑中者。惟此类妓女数额有限,其余多数妓女则留居左右两教坊,可通称为教坊中人,或两院人,遇宫中宴庆或月令承应亦征入宫中歌舞。《教坊记》云:“进点戏日,内伎出舞,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五天重来》,不离此两曲,余尽让内人也。”又云:“内伎歌则黄幡绰赞扬之,两院人歌则幡绰辄訾诟之。”知教坊人或两院人与内伎或内人有别,惟同为歌舞之伎,又幼时同在教坊学习歌舞则一也。今飞卿此章所写之伎,其已入宜春院中为内伎,或仅为教坊两院中人,所不可知,要之均可有入宫歌舞之事,如此则所谓“满宫”者或实指宫苑而言。

    首句托物起兴。见梨花而忽忆故人者,“梨”字借作离别之“离”,乐府中之谐音双关语也。夫明月之下,若梅若杏,若桃若李,芳菲满园,何必独言梨花,此词人之剪裁,从梨花而触起离绪,乃由语言之本身引起联想也。故人者即旧情人,教坊姊妹自有婚配,亦可有情人,如《教坊记》所载,“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又与长入赵解愁私通”之类,不一而足,与其他宫中之美人不同。

    “金雁”从“关山”带出,雁而曰金,岂非秋之季候于五行属金,谓金雁者犹言秋雁乎?曰,梨花非秋令之物,不应作如此解。或云,金雁即舞衣上所绣,犹之第一章之“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金雁一双飞”言舞袖之翩,亦犹郑德辉咏舞之曲“鹧鸪飞起春罗袖”也。此可备一说。另解,金雁者言筝上所设之柱,筝柱成雁行之形,故曰雁柱,亦有称金雁者,温飞卿咏弹筝人诗云:“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与此词意略同。以此解为最胜。崔氏《教坊记》有云:“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教习琵琶、三弦、箜篌、筝等者谓弹家。”又云:“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令宜春院人为首尾,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今飞卿此词所写,殆弹家之弹筝者也。

    此章上下两片,随意捏合,无甚关联。“小园芳草绿”之“小园”,与“满宫明月梨花白”之“满宫”是否为一地,抑两地,不可究诘。由小园芳草之绿,忆及南国越溪之家,意亦疏远,参看《忆秦娥》讲解中所论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家住越溪曲”暗用西施典故,用一历世相传美人之典故,见此妓容貌端丽,亦为一美女子。“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是敷衍陈套语。“君”字已见前解,为女子所想念之对方,亦即上片中之“故人”也。

    第十首

    宝函者,奁具,盛镜、钗、耳环、脂粉之盒,嵌宝为饰。钿雀,钗也,镂金以为各样花式曰钿,钿雀是金钗,上有鸟雀之形以为饰。,鸳鸯之属。上言钿雀,下言金,实只一物,盖“钿雀”但说金钗之上有鸟饰者,至“金”方特说此鸟饰之为一对鸳鸯也。

    首句“宝函钿雀金”,托物起兴。,兴而比也。下接“沈香阁上吴山碧”,意甚疏远,亦韵的传递作用。以词意言之,则首句言女子所用之奁具及钗饰,次句写女子所居之楼及楼外之景。《天宝遗事》:“杨国忠尝用沈香为阁,檀香为栏槛,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阁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于此阁上赏花焉。禁中沈香之阁,殆不侔此壮丽也。”小说所载如此,知唐明皇时宫中及杨国忠宅皆有沈香之阁。今温飞卿词中所云,乃文人之夸饰,不过言楼居之精美,非真有沈香之阁矣。“吴山碧”是楼外所见之景,吴地诸山,概可称为吴山。此词上片言“吴山碧”,下片言“芳草江南岸”,假定此词之背景在吴地。只要一首词中所设之地点不互相冲突,是可以单立者,但并不能据此以谓其余十三首所写皆吴地之女子,亦不可因其余所写背景或在长安遂嫌此首之不相称也。飞卿在长安时好游北里,其后至扬州,又多作冶游,见《旧唐书》本传。至此十数章《菩萨蛮》则泛泛为教坊及北里中人制歌曲,非特为某妓而作。另说,吴山指屏风,飞卿春日诗:“一双青琐燕,千万绿杨丝。屏上吴山远,楼中朔管悲。”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写景如画。句法开宕,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绝类,皆晚唐诗之格调也。

    上片言楼内楼外,下片接说人事。言画楼以见楼中之人,此女子凭楼盼远,但见江南芳草萋萋,兴起王孙不归之感叹,故曰“音信断”。单说“画楼音信断”可有两义,一意是说画楼中人久无音信到来,是男子想念女子的话,一意是说远人的音信久不到画楼,是女子想念男人的话,今此词中所说是后面一层意思。鸾镜亦宝函中之物,镜背有鸾凤之花纹,故曰鸾镜。此句远承第一句,脉络可寻,知此女子晨起理妆,对镜簪花插钗而忆念远人。诗词不照散文的层次说,因诗词的语言要顾到语言本身的衔接,不照意义的承接也。枝、知同音双关语,例见《诗经》及《说苑·越人歌》,飞卿于此《菩萨蛮》中两用之,皆甚高妙,已见前“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句之笺释。飞卿熟悉民歌中之用语,乐府之意味特见浓厚,《白雨斋词话》特称赏此两句,谓含有深意,初不知深意之究竟何在,盖陈氏但从直觉体味,尚未抉发语言中之秘奥耳。

    第十一首

    《菩萨蛮》律用仄平平仄起者为工,此章用平平仄仄起,稍疏。一霎,当时俗语,冯延巳《蝶恋花》:“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词是唐五代之俗曲,比诗较能容纳当时之俗语,且以运用若干俗语为流动也。“清明雨”三字成为一个词藻,在诗人的语言中,除了“小雨、大雨、暴雨”之外,尚有一种雨,名曰“清明雨”。到底如何是“清明雨”,读者自能想象,盖当寒食清明之际,春光明媚之时,一阵小雨,密密蒙蒙,收去十丈软尘,换来一片新鲜的空气,然而柳絮沾泥,落红成阵,使人感着春光将老,引起伤春的情绪,这“清明雨”三字就可以带来这些个想象。

    匀,匀拭。“匀睡脸”,谓午后小睡,睡起脂粉模糊,又加匀拭。张泌《江城子》:“睡觉起来匀面了,无个事,没心情。”牛峤《菩萨蛮》:“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牛希济《酒泉子》:“梦中说尽相思事,纤手匀双泪,去年书,今日意,断人肠。”

    第十二首

    此章脉络分明,写美人春夜独睡情事,自午夜至天明。韦庄诗:“午夜清歌月满楼。”“午夜”犹言子夜,夜中半也。皓月中天是半夜庭除之景。“重帘悄悄”言院落之幽深。重帘深处即是卧室。麝烟,焚麝香之烟缕。薄妆者与秾妆相对,谓秾妆既卸,犹稍留梳裹,脂粉匀面。古代妇人秾妆高髻,梳裹不易,睡时稍留薄妆,支枕以睡,使髻发不致散乱。

    流光如水,一年又是春残,静夜独卧,不禁追思往事,自惜当年青春美好,匆匆度过,有不堪回忆者。“花落月明残”,赋而比也。花落月残是庭中之景,此人既独卧重帘之内,何由见此,此句亦只虚写,取其比兴之义,以喻往事难回,旧欢已坠,起美人迟暮之伤感。言锦衾见衾中之人,一夜转侧,难以入睡,骤觉晓寒之重。“知”字有力。以仄平平仄平结句,《菩萨蛮》之正格,此第三字宜用平声字,不同于五律中之句法也。

    第十三首

    夜合者,一名合欢,亦曰合昏。木似梧桐,枝甚柔弱,叶似皂荚槐等,极细而繁密,互相交结,每一风来,辄自相解,了不相牵缀。其叶至暮而合,故曰夜合。五月花发,红白色,瓣上茗丝茸然。俗呼绒树,一名马缨花。此言“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则是五月盛夏景象。萱草,即萱花,一名宜男,一名忘忧花,草本,五月抽茎开花,有红黄紫三色,六出四垂,朝开暮蔫,至秋深乃尽。《诗·卫风》:“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谓即萱草,背,北堂,妇人所居。此词首言夜合,继言萱草者,嵇康《养生论》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昔人往往以此两种植物联举,举其一联想其二,又此两种花木皆于五月盛开也。夜合花与萱花,皆日中盛开者,一本作玲珑月,涉下章而误,非是。

    词人言夜合,言萱草,皆托物起兴,闺怨之辞也。杜甫《佳人诗》:“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诗经·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两处皆叙妇人离索之感。“闲梦忆金堂”句,颇为费解,俞平伯《读词偶得》中有云:“吾友更曰:飞卿《菩萨蛮》中只‘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是记梦境。”平伯之友都不信张惠言之说,一一驳倒张氏之所谓梦境者,但留此些微余根未薙。余谓“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亦非梦境也。何以言之?萱草与夜合同为阶除间物,五月盛开,岂可分别作一是实境,一是梦境乎?“金堂”者即妇人所居,亦即《诗经》北堂之意,词人夸饰之言。美人之楼居则以“玉楼、香阁”等词藻称之,今夜合萱草等皆堂庭阶砌间物,故用“金堂”一个词藻。要之“玉楼、金堂”等皆举居处以言人,中国诗词避免人物之称谓,往往但举居处服饰而言,前已详论之矣。故“闲梦忆金堂”者,即金堂中人有所闲忆,亦即美人有所想念之意。此女子见夜合萱草之盛开,不能忘忧蠲忿,反起离索之感,忆者忆念远人,梦者神思飞越,非真烈日炎炎,作南柯之一梦也。闲思闲想,无情无绪,亦可称梦,亦可称忆。金堂是闲梦之地,在文法上为位置格(locative case),非闲梦之对象,此句因押韵之故,作倒装句法,意谓人在金堂中闲梦,非梦到一金堂也。而夜合之玲珑与满庭之萱草,皆此金堂中所有之实物。

    ,下垂貌,李长吉《春坊正字剑子歌》:“挼丝团金悬。”眉黛句接得疏远,亦递韵之法。“春水渡溪桥,凭阑魂欲销”情词俱美,惟究与上文作如何之关联乎?勉强说来,则“春水”从上句“远山绿”三字中逗出,但远山是比喻,从虚忽度到实,其犹“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之从实忽度到虚之一样奇绝乎?此皆可以联想作用解释之。但上片言盛夏之景,此处忽曰春水溪桥,究嫌抵触。飞卿《菩萨蛮》于七八两句结句有极工妙不可移易者,如“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类,有敷衍陈套语如“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之类。亦有语句虽工,但类似游离的句子,入此首固可,入另首亦无不可者,如“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春水渡溪桥,凭阑魂欲销”之类是也。

    第十四首

    俞平伯云:“隐当读如隐几而卧之隐。”“绿檀金凤凰”即承上山枕而言。檀木所制,绿漆,凤凰花纹。“故国吴宫远”用西施之典故,不必指实,犹上章之“家住越溪曲”也。“春恨正关情”较前章之“春梦正关情”仅换一字,此十数章本非接连叙一人一事,故亦不妨重复。前章言晨起,故曰春梦,此章向未入睡,故云春恨。春恨者,春闺遥怨也。画楼残点,天将明矣,见其心事翻腾,一夜未睡,故乡既远,彼人又遥,身世萍飘,一无着落,不胜凄凉之感。飞卿特以此章作结,不但画楼残点,结语悠远,而且自首章言晨起理妆,中间多少时日风物之美,欢笑离别之情,直至末章写夜深入睡,是由动而返静也。

    后记

    《菩萨蛮》为唐代教坊及北里之小曲,飞卿逐弦管之音,为此侧艳之词,是以文词施贴于音律者,今唐宋词曲之音奏久亡,惟有平仄律可以考见,则据飞卿之词,除少数之例外,《菩萨蛮》之律应为如下之方式: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其五七言之句法,较之五七言律诗中之平仄律稍有不同。韦庄以下所作之《菩萨蛮》则较飞卿之律又有出入矣。

    飞卿制曲,其题材取历世相传乐府中通用之题材,远继古诗“青青河畔草”之篇,近取南朝《子夜》《懊侬》之歌,词中之主人则为倡楼之女、荡子之妻,亦有可指为教坊之伎者,或教坊之伎入宫为内人者。要之题材空泛,不能特指为宫词。十数章亦非一伎一人之事。

    以观点而论,则描绘女子之语句,与女子自己抒情之口吻,夹杂调融而出,在客观描写与主观抒情之间,此种写法,确然不合逻辑,但词曲往往如此,因制词者是文人,而歌唱者是女子,且不但歌唱,又往往带舞蹈,若现身说法者然。中国之艺术,有共同之特点,如山水画之不讲透视,词曲之不论观点,皆不合科学方法,而为写意派之作风。如飞卿词之迷离怳惝,读者觉其难解,张惠言辈遂以梦境两字了之。要之词曲比诗又不同,皆因与音乐歌舞相拍合之故,其一则描写、叙事、抒情三者融成一片,故而难明,其二则语言本身之承接,音律之连锁常重于意义之承接也。

    张惠言以《长门赋》比拟之,其失有二:一则题材并非宫怨,二则十四章非通连成一大结构者,前论已辨明之。此十四章如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但细按之,此十四章之排列,确有匠心,其中两两相对,譬如十四扇屏风,展成七叠。不特此也,章与章之间,亦有蝉蜕之痕迹。首章言晨起理妆,次章言春日簪花,皆以楼居及服饰为言,此两章自然成对,意境相同,互相补足。三章言相见牡丹时,四章言春日游园,三章有“钗上双蝶舞”之句,四章言“烟草粘飞蝶”,亦相关之两扇屏风也。而二三两章之间有“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与“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作为蝉联之过渡。第五章言“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第六章言“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意境相同,而其下即写离别情事,此两章成为一叠。第七章“牡丹一夜经微雨”,第八章“牡丹花谢莺声歇”,亦互相关联者。而六七之间,以“玉楼明月长相忆”与“画楼相望久”、“柳丝袅娜春无力”与“阑外垂丝柳”作为蝉联之过渡也。九章“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十章“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此两章互相绾合。十一章“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十二章“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亦自然衔接。而十章与十一章之间,一云“驿桥春雨”,一云“一霎清明雨”,亦不无蝉蜕之过渡。第十三章“雨晴夜合玲珑日”,第十四章“珠帘月上玲珑影”,第十三章“眉黛远山绿”,第十四章“两蛾愁黛浅”,此两章自然成对。而第十二与第十三之间则以“重帘悄悄”与“绣帘重”作为蝉蜕。由此言之,则连章之说亦未可厚非,但作者若不经意而出此。其中所叙既非一人一日之事,谓为相连成一整篇即不可,盖歌者歌毕一章,再歌一曲,正如剥茧抽丝,不觉思绪之蝉联不尽耳。如《菩萨蛮》可以作为队舞之曲,则此十四章自适宜于连章歌唱。南朝之《子夜歌》亦连章歌唱者,如今《乐府诗集》所存不免残缺杂乱,惟如首章之“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次章之“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自然成对,两两相合,盖亦出于男女酬唱之民歌。飞卿《菩萨蛮》之两两成对,其渊源甚远,于此可见乐府之传统,读者不可不察焉。

    (《国文月刊》28,29,30,33, 34,35,36,38期,1944——1945年)

    附录 就李白《菩萨蛮》答学生问

    讲解李白《菩萨蛮》后,归纳学生读此词后之感想及问题作此答疑。

    一、〔菩萨蛮〕既由女蛮进贡、唐人奇之而制成之乐调,则最早之词应有音乐情调。今李白词系旅人乡思,全系表示个人心情,故此词非原始的作品。是否据此可证明此词非李白所作?

    答:可以据此证明。说〔菩萨蛮〕是因女蛮国进贡服装奇异而制成此乐,出于苏鹗之《杜阳杂编》,此是〔菩萨蛮〕乐调考源之一种说法。虽未必可信,但其说是“大中初”之事,与《北梦琐言》述唐宣宗爱唱〔菩萨蛮〕之事合。此为此词出于晚唐之证。李白时代太早耳。且知〔菩萨蛮〕是舞曲,是伎乐,故最早的词,必写女子装饰,且为通常为闺阁题材,如温飞卿之作是也。相传李白之词,情调不合。

    二、此词写愁,愈后愈加重。由轻微到浓重是渐进的,不像“大江东去”,开口便豪放。

    答:确是如此。所以说结构完整严密,由外景而到内心,由写景至抒情,愈后愈重。

    三、“碧”是写茂盛的景色,与旅愁不能调和。

    答:“碧”并不真可以译成“碧绿”,不包含茂盛的意思。“碧”是山之色。“寒山一带伤心碧”,即是寒山一带伤心色。“碧”字包含一切山之色,词人不想特写某种颜色,而以一个“碧”字了之。“碧”字比“色”字来得活跃些。那些山也许是褐色的、灰色的、青色的、绿色的都有,词人浑言之曰“碧”,“碧”不一定有茂盛的联想、给人以茂盛的感觉,反之如“碧血”之类的“碧”,确是有沉黯的色彩的。这里写秋景,偏于黯淡的色彩。“伤心碧”并非伤春。

    四、“伤心碧”一语道出,似乎不妥。

    答:妙处正在此。这一句句子是两句话并合在一起说。一句话是那一带山是碧色的,另一句话是那一带的青山看了使人伤心。在语序方面作者愿意前面一种说法,因为这地方主要还在写景,但是他要着重“融情于景”,把主观的情感表达出来,方始使得写景不死板,那样便组合成功这样一句词句了。这是诗人的语言经济而精彩的地方。

    五、“寒山”二字作何解释?

    答:“寒山”造成一个词藻,犹之“平林”,但“寒”字的形容词性比“平”字强。寒山说:(1)荒寒的山。那一带的山是郊外的野山,并无亭台楼阁之胜。(2)山意寒冷,是秋天以及夕阳西下的气象。

    六、“梯”与“阶”字的优劣。

    答:“梯”字见《湘山野录》及《唐宋名贤词选》。古本如此。“阶”字俗人所改。虽一样是石砌,“梯”字有高的联想,一层层的石砌,从平地到高楼、高台的。“阶”不过是平地的石砌而已。

    七、“连”与“更”。

    答:此两字无优劣可言。“连”写一望不断之景,“更”字有层出不穷之妙。前者但从静观所得,后者兼写心理上的感觉。除“连”“更”两字外,尚有作“接”的本子。以音律而论,〔菩萨蛮〕末句,律用仄平平仄平。作平平仄仄平,或平平平仄平者,皆变格也。

    (据讲稿抄录并加题目)

    洪的《长生殿》

    清初戏曲,吴伟业的剧本充分表现他自己的感慨,高雅不通俗,供阅读。李渔的戏剧很通俗,缺乏思想性,热闹取乐。在康熙朝,出现了两本规模巨大的历史剧本——《长生殿》与《桃花扇》,标志着传奇(南北曲)文学发展的顶点。这类历史剧本的出现是和明朝亡国、清朝统治,经过社会政治的一个大变动,文人作家充满了家国兴亡的感慨,对于社会矛盾有进一步的认识分不开的。

    去年的大纲,将充分表现遗老思想更为具体的《桃花扇》放在前面讲;今年考虑到《长生殿》比《桃花扇》早出现于剧坛,按历史次序,先讲《长生殿》。

    一、洪昇及《长生殿》的创作与演出

    《长生殿》作者洪昇(昉思),约生于顺治二年,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645?——1704),浙江钱塘人。能诗。除戏曲作品外,尚有《稗畦集》。

    洪昇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世族家庭。他的曾祖父在明朝做过右都御史。洪昇的妻子黄兰次是康熙朝吏部尚书黄机的孙女。他们同年同月生(洪生前一日),原是表兄妹。黄兰次亦通文墨,识音乐,夫妇感情极笃。洪昇以家难,移家北京,颇贫困。所谓家难,是他的父亲洪景融因某案被诬牵连,得罪充军边疆。或据推测是为庄廷的明史案转辗牵连(从陆圻的关系牵涉,此尚为臆测)。他从王士祯学诗,为渔洋门人,又从施闰章得诗法,而与赵秋谷(执信)为友。他们夫妇的贫困生活及伉俪感情之笃见于渔洋另一门生吴雯的诗,诗从侧面描写,颇得其实:

    洪子读书处,静依秋树根。车马何曾到幽巷,肮脏亦不登朱门。坐对孺人理典册,题诗羞道哀王孙。长安薪米等珠桂,有时烟火寒朝昏。拔钗沽酒相慰劳,肥羊谁肯遗鸱蹲。呜呼贤豪有困厄,牛衣肿目垂涕痕。……(吴雯《莲洋诗钞》卷二《贻洪昉思》)

    足见洪昇在京中颇为困厄,而伉俪之感情甚笃也。同书卷三又有《怀昉思》云:

    洪子谋生拙,移家古蓟州。身支西阁夜,心隐北堂忧。卑己延三益,狂言骂五侯。林风怜道韫,安稳事黔娄。

    亦着重在家贫而夫人贤且有文才也。

    洪昇虽为渔洋门人,对诗学则接近于赵秋谷之见解。其诗才不甚高,而专精曲学。此时为京中昆曲全盛时期。洪昇夫妇都爱好文艺,想来也都会唱曲的。

    洪昇所作戏曲多种,可考者有:《回文锦》《回龙院》《锦绣图》《闹高唐》《节孝坊》《沉香亭》《舞霓裳》《长生殿》(以上传奇),《四婵娟》(杂剧),《天涯泪》《青衫湿》(不明)。今仅存《四婵娟》与《长生殿》两种。《四婵娟》为四个短剧,每剧一折:(1)《咏雪》,谢道韫事;(2)《簪花》,卫夫人事;(3)《斗茗》,李清照事;(4)《画竹》,管夫人事。后两剧为赵明诚、李清照与赵孟頫、管夫人两对夫妇之韵事。

    洪昇在作《长生殿》前,先写《沉香亭》一剧,取明皇贵妃事(中间有李白事)。其后又去李白,加入李泌辅肃宗事,改名《舞霓裳》。更删杨妃、安禄山秽事,增其归蓬莱、唐明皇游月宫事,专写两人生死之情,遂定名为《长生殿》。前后增改,十余年凡三易稿(见《长生殿》作者《例言》)。足见其辛勤、严肃,不轻易如此。《长生殿·自序》作于1679年,而流行于剧坛在1688年,比《桃花扇》早出十一年(《桃花扇》成于1699年)。据说《长生殿》剧本的创作,是受庄亲王世子所请。

    当时北京的戏班子以内聚班为第一。《长生殿》付内聚班演之。内聚班进宫供奉及为诸藩府演出,《长生殿》为贵族们所赏识,得到赏赐极厚。伶人因得钱极多,感激洪昉思。某日宴请洪昉思(可能是他的生日),大会北京名流文人,在生公园宴会唱戏,演《长生殿》(生公园或内聚班演戏之所,据说就是查楼,即广和楼)。有未被邀请的,挟嫌报复,遂以此日是国忌日犯禁演戏为由告发。于是按律治罪。由洪昇之友赵执信(秋谷)首认其罪。赵官赞善,革职。洪昉思除名于国子监弟子员。海宁诗人查嗣琏亦除名(其后改名慎行,再登第)。一时士大夫文人得罪者几五十人。京师人咏此事曰:“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洪昇一生不得志。从北京回南后,又十余年,一日游浔溪,饮客舟中,醉后失足,溺水死。(据云,一仆溺水,洪救之,亦没顶)

    二、《长生殿》的题材与主题思想

    《长生殿》以李隆基、杨玉环为主角,演出他们帝王夫妇的一段悲欢离合与人间天上的因缘。所以主题是杨李情爱。第一出《传概》云: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始终不脱离一个情字。

    不过《长生殿》是把天宝年间的政治和军事战争局面作为背景,展开了天宝时期动乱的全貌。场面阔大,人物众多,长到五十出,是一部大历史歌剧。

    《长生殿》取材广博。它有文学上的传统:(1)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2)元白仁甫之《梧桐雨》。(3)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

    首先,他取材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是把《长恨歌》一首诗变成一个大剧本。“长生殿”的名称就是从“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两句诗里取得来的。《长生殿》剧后半部仙界复圆,也从《长恨歌》“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来,因两句诗的暗示而加以实写。他把《长恨歌》的诗演成剧本,一句诗可以做成一幕戏,例如“夜雨闻铃肠断声”,便做成《闻铃》这一幕,写唐明皇在剑阁避雨的情景。除了《长恨歌》《长恨歌传》,主要吸收了《杨太真外传》(乐史)的材料,也吸收了《连昌宫词》(元稹)(加入李謩偷曲),以及唐代历史小说笔记加以剪裁安排。他吸收元人《梧桐雨》杂剧,把第一折写成《密誓》,第二折写成《惊变》,第三折写成《埋玉》,第四折写成《雨梦》。不过他把杨贵妃和安禄山的秽事删掉了(元人《天宝遗事》也有此情节,且着重唱出)。净化了剧本,使读者对于杨玉环始终保持同情,成为正面人物。《长生殿》所写历史上的大事情都是唐史上所有,而这些历史人物的活动细节和其内心生活则是洪昇的艺术创造,但又是极其符合当时唐代社会情况的,因而成为历史剧本的典范作品。

    《长生殿》的结构谨严。除了后半部略嫌太长而外,在结构上毫无缺点。《长生殿》问世后,曾有人说它是“一部闹热《牡丹亭》”。这评语不很恰当。第一,《长生殿》不专谈爱情;第二,《长生殿》有热闹的场面,也有冷静的场面(即独唱的、抒情诗的场面)。

    这样一个历史大歌剧,题材丰富,规模巨大,表现出这个封建时代社会生活的各种矛盾斗争,以展开剧情。

    剧本首先描写宫廷生活中爱情方面的矛盾斗争,帝妃爱情的不平等。从《定情》起,直到第二十二出《密誓》止,写杨贵妃与虢国夫人、梅妃间的矛盾冲突。《定情》一幕,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唐明皇对她十分宠爱,可是不久又爱上了虢国夫人。在贵妃与虢国夫人的矛盾中,贵妃失宠,被谪出宫,悲哀伤心。通过剪发表示深情,复召入宫。此后她又有与梅妃之间的矛盾,经过《絮阁》,终于争取到平等的专一爱情。《献发》《夜怨》《絮阁》等出,曲折展示女性心理,也真实于宫廷环境。直到《密誓》这一幕,才把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恩情,在牛郎织女天上双星证盟的七夕,固定了下来。

    在爱情的波澜曲折的矛盾统一过程里,伏下两个更大的矛盾,慢慢地发展起来。一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安禄山与杨国忠的争权。它的爆发是《陷关》与《惊变》。“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在《惊变》一出里,明皇贵妃正在御花园赏秋景,小宴,而杨国忠仓仓皇皇来报告安禄山造反、杀过潼关的坏消息,惊破了明皇的胆,不能不计划逃避到四川。二为统治阶级与人民的矛盾,它透露于《疑谶》《进果》,而爆发于《埋玉》。作者将这一矛盾在第十出《疑谶》中由郭子仪唱出:

    可知他朱甍碧瓦,总是血膏涂!

    说杨国忠和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竞造新第,各竞豪奢,这些都是人民的血汗、民脂民膏所涂成的朱甍碧瓦!和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义。第十五出《进果》,写贵妃要吃荔枝,万里迢迢要从四川、海南飞马送到长安,整日整夜快马加鞭不知踏坏了人家多少田地,踏死了多少人。先由老田夫、算命瞎子、女瞎子上场。那个算命瞎子当场便被一匹马冲倒,另一匹马把他踏死了。接着渭城驿的驿子上场,诉说驿官已经跑掉了,本驿只有一匹瘦马。原来渭城驿的驿马,连年都被进荔枝的爷们骑死了。这样指出了明皇与贵妃的欢乐生活建筑在人民的苦难上。这个矛盾冲突在《埋玉》这一出爆发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先是陈元礼等为士兵请命,要杀奸贼杨国忠。说杨国忠专权召乱,私通吐蕃,六军喧闹起来,就把他杀了。唐明皇无可奈何。其次,内又喊:“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扈驾。”这时就非常紧张,明皇不肯答应,军队就把驿亭围了。结果是贵妃自愿一死:“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而唐明皇说:“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在难分难解之际,贵妃固请“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这是一个矛盾的顶点。杜甫《北征》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一作妹妲)”,归美玄宗之识大体,是复兴之兆。《哀江头》“血污游魂归不得”,贬杨贵妃。但是在《长生殿》的剧本里,以传情为主,同情女性,写贵妃愿意自杀,也赢得观众的眼泪。唐明皇也重情,不肯割爱。由此矛盾冲突达到顶点。他们从定情开始,一直是欢情,乐极悲来,有了生离死别。矛盾冲突发展到贵妃的自杀。于是杨玉环这块玉在马嵬坡的泥土中被埋葬了,这幕戏叫作“埋玉”。这是第二十五出,结束了前半部《长生殿》。

    前半部《长生殿》是热闹的,有《闻乐》《制谱》《舞盘》等宫廷歌舞的场面。后半部则是凄凉惨淡的了。《献饭》与《进果》对照,发表人民对统治者的意见。《骂贼》很重要,在洪昇所处的清朝贵族统治时代,尤为大胆。剧本展开了民族矛盾,长安沦陷,胡骑来了,安禄山做了皇帝。在描写许多官僚无耻无气节地投降效顺的同时,表扬了一个乐工——雷海青的骂贼死节(此是传奇的正旨,传奇要表扬奇节、不平凡的事)。第二十八出《骂贼》中雷海青道:

    那满朝文武,平日里高官厚禄,荫子封妻,享荣华,受富贵,那一件不是朝廷恩典!如今却一个个贪生怕死,背义忘恩,争去投降不迭。只图安乐一时,那顾骂名千古。唉,岂不可羞,岂不可恨!我雷海青虽是一个乐工,那些没廉耻的勾当,委实做不出来。今日禄山与这一班逆党,大宴凝碧池头,传集梨园奏乐。俺不免乘此,到那厮跟前,痛骂一场,出了这口愤气。便粉身碎骨,也说不得了。

    骂了一场,结果是把琵琶抛过去打安禄山,被杀了。而降顺的官员们却说:

    杀得好,杀得好。一个乐工,思量做起忠臣来,难道我每吃太平宴的,倒差了不成!

    这是明亡国后三四十年,南明被灭后二十多年、反满势力并未完全消灭的时候。所以《长生殿》这个剧本也是可能触清廷的忌讳的,尽管亲王们欢迎它的演出。国忌日犯禁演戏,大罪士大夫文人也许是借题发挥。

    后半部夹杂写一点政局,如《收京》,但主要写唐明皇的悲痛。《闻铃》《哭像》《见月》《雨梦》同《梧桐雨》《汉宫秋》一般。忏情,自己觉得薄情。《闻铃》凄凉,点点滴滴断人肠的雨声。《哭像》悲痛,深悔负情:“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闻铃》《哭像》近于抒情诗。

    杨贵妃自杀,还使人同情。织女是见到马嵬坡冲起一道怨气,知道贵妃死得可怜,想到当初七夕曾为他们证盟,也很抱歉。于是奏明玉帝,杨贵妃得以尸解,超度到仙界去(《尸解》)。唐明皇得临邛道士通幽觅魂(《觅魂》),经《补恨》《寄情》《得信》,终于在八月十五日夜,由道士通幽搭仙桥指引到月宫与杨贵妃相会。各出金钗钿盒半片,重合。织女传玉旨使两人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

    后半部比较冗漫。但是还有不少精彩的地方,如第三十八出《弹词》,为一部传奇的总结。皆无史料而是洪昇的虚构。至于以后的《补恨》《重圆》,不过是归结牛女证盟一重公案。如作者序中所说:

    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

    这是不是反人民的立场呢?把唐明皇、杨贵妃太美化了吗?不是的。是温情主义,忠厚缠绵。不以悲剧结束,多少给了人一点安慰。《长生殿》是将李、杨帝妃之爱情作为一般人的爱情一样处理的,弥补了无可弥补的恨。所以有《补恨》一出。洪昇的夫人是黄兰次,吏部尚书黄机的孙女,亦善音乐。他们的生日只差一日。一对好夫妻,也有同生同死之情的。洪昇《稗畦集》有《七夕,时新婚后》诗:“忆昔同衾未有期,逢秋愁说渡河时。从今闺阁长携手,翻笑双星惯别离。”此诗可证《长生殿·密誓》乃有谓而作。文学以情感为主。到后半部,读者就同情于唐明皇了。

    《长生殿》怀念故国之思不如《桃花扇》之显著,但如《骂贼》的激昂、《弹词》的凄凉,也泄露了不少遗民思想。历史剧不免是家国兴亡的感慨。这种家国兴亡的感慨是时代激成的。要是洪昉思不处在他那个时代,他也没有这种感慨。他和孔尚任同时,他们的剧本中同有这种家国兴亡的感慨。“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弹词》的感慨苍凉,也有《桃花扇·余韵》的情味。但是《桃花扇》更其显露。《长生殿》流行在清朝贵族之间,其他内容也还没有什么,但如《骂贼》一出怕也要触清廷之忌讳(有人认为国忌演戏,士大夫遭贬者五十余人,或因此剧本触时忌之故,此说不免穿凿)。虽清廷也无可奈何,因为历史剧就是历史剧,历史上的忠奸善恶有定评,历史的传统是现实主义的,而我国的春秋笔法也是民主的(是统治阶级的史臣的民主精神)。

    一说因为洪昇的所谓家难,是父亲洪景融的被充军,或为文字狱,或为反清什么狱的牵连,所以洪昇也有反清思想。其实不必以其个人的身世来解释,我们只需以时代来解释。洪昇的反清思想,并不显著。他主观上不见得要在剧作中装进反清思想。例如《长生殿》是应庄亲王世子所作,其不排斥清朝是显然的。不过在创作实践中获得了高度的民族意识。这种民族意识继承杜甫、陆游、辛稼轩以及宋末遗民的传统,而与其同时代所流行的遗老派文艺思潮相配合,自然有反清思想在内。而美好的文学作品,以及公平的史学,都要求有正义的褒贬的。汉文化、汉文学的传统,本来是爱国主义的,表扬民族气节的,也非这样不可的,不期然而然的。我们珍视文学遗产,其意义也在爱国主义教育,不是教条,是通过艺术作品的欣赏而达到目的。

    《长生殿·自序》说:

    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非曰匿瑕,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且古今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殒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证仙之与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题于孤屿草堂)

    可知《长生殿》意在垂戒后世,并非一味言情,为杨李荒淫张目。其后月宫复圆,乃是悔情以后,稍慰人意,本旨在于情缘总归虚幻。洪昇所处时代,与孔尚任同时,国家受清朝贵族统治,人世无可执着,均以入道、仙界结束人间之爱(均有《红楼梦》之色空观念),亦是时代所驱使。

    三、《长生殿》集南北曲之长,兼音律、文采两派之美

    《长生殿》的思想倾向虽不及《桃花扇》鲜明,不过也处理了许多复杂矛盾的场面,组织成一部大历史歌剧。音律好,文词好,结构好,比之《桃花扇》更盛行于剧坛,它在艺术上比《桃花扇》更成功,至今还有不少出可以演出。梁廷柟《曲话》云:“钱唐洪昉思昇撰《长生殿》,为千百年来曲中巨擘。以绝好题目,作绝大文章,学人、才人,一齐俯首。”叶堂谓:“词极绮丽,宫谱亦谐,但性灵远逊临川。”洪昇的诗才不高,而曲词则极为工稳。曲律极讲究,时人捧它为“一部闹热《牡丹亭》”(言情)。他自己说:“予自惟文采不逮临川,而恪守韵调,罔敢稍有逾越。”洪昇自己通曲律,又得到徐灵昭的指点,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故王季烈将其评为“近代曲家第一”,并说:“曲牌通体不重复。前一折宫调与后一折宫调,前一折主要角色与后一折主要角色,决不重复。……其选择宫调、分配角色、布置剧情,务合离合悲欢、错综参伍。搬演者无虑劳逸不均,观听者觉层出不穷之妙。自来传奇排场之胜,无过于此。”

    《长生殿》出现在昆曲全盛时期,洪昇的创作配合当时的需要,在一个剧本里,总结南北曲的艺术成就。他参看前人剧本,参看当时昆戏演出,采取美好的场面与曲调,集南北曲之长。剧中多数是用南曲,但不少出也用北曲,雄壮秾丽兼美。如《疑谶》《骂贼》《弹词》皆北曲,老生唱,雄壮、悲壮、苍凉。《絮阁》《惊变》是南北合套,不单调。全剧几乎把南北曲调美听者都组织在内,五十出无重复之曲调,是苦心镂血之作。而且这样大的一部传奇,极便于歌伶演习。因为他采取了许多习唱之曲,近似的场面,善于脱胎换骨。例如《弹词》一出用[九转货郎儿],是从元曲中《货郎旦》一剧而来(虽生旦不同,都是总叙故事的弹词说唱体)。《定情》一出用[念奴娇][古轮台],脱胎于《琵琶记·中秋望月》全场合唱的场面。《密誓》一出用[商调][二郎神]曲,此脱胎于《拜月亭》之《拜月》,此曲商调,昆曲中之六字调,细腻慢曲,一般用之于配合黄昏夜晚的情景。诸如此类,选调很讲究。

    《长生殿》全本五十出,如不加删节,全本演出需要四天方能演完。不过当时剧坛习惯,演出时挑选若干出演,不演全本的。全本供阅读吟诵。《长生殿》演出时是歌剧,阅读则也富于抒情诗的意味。他的曲文,到处有美好的诗句。宾白亦不俗。在明代讲音律的是沈璟一派,讲文采的是汤显祖一派,洪昇能集合两派之长,《长生殿》不愧为古典文学中的一部名著。

    今昆戏中还能演出十几幕。以后还可加多。

    今也有英文译本:Palace of Eternal Youth,1955,Peking.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 * *

    [1]. 本文选自浦先生文学史讲稿第六章,前一节为《苏(武)李(陵)诗的真伪问题》。

    [2]. 本文原为未定稿。未刊布,现据手稿整理而成,题目是编者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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