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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编 作家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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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入《祖国十二诗人》(初版)之《屈原》(一九五二年)

    屈原[1]

    引言

    屈原是最早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大诗人。他生活在战国时代的楚国,离开我们有二千三百年了。他好比遥远的天空里的一颗巨星,放射出神奇灿烂的、永恒的光辉,光亮了祖国的诗坛。

    在屈原以前,我们还有诗的更早的传统。《诗经》是一部无可比价的古代诗歌的宝库,收集了从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周文化全盛时期的诗。那里面有宗教祭歌,有情歌,有政治诗,有农民、战士的歌唱,内容异常的丰富。祖国文化的悠久,值得我们赞叹,值得我们热爱。可是几乎全部都没有作者姓名。在那个时期,诗是社会的、公共的产物,还没有个别的大作家兴起。

    从春秋到战国,周文化衰落了,结合着礼教和音乐而歌唱的诗也消沉了。在北方中原各国发达了散文。惟独在原先是文化落后的楚国,突然有几位诗人起来,他们传递了诗歌的火焰。他们都是个别的作家,他们所写的是长篇巨制称为“赋”或“楚辞”的东西,其实就是楚声楚调的长诗。其中屈原是开创者,也是最杰出的诗人。

    汉水、长江流域的优秀民歌启发了诗人的创作。楚国特有的宗教、古代神话、神仙传说、历史传说都做了诗人的题材。屈原曾经向中原的经典学习,获得了运用文字的熟练的技巧,组织进南国的方言,改革了《诗经》的体制,扩大了诗的语汇。他博学多能,有进步的政治观和历史观,有哲学思想,他从楚国原有的宗教诗歌的基础上向前推进,发展了政治诗和抒情诗。向来不曾为周民族所征服的荆楚民族,自己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到这时找到了他的代表诗人来宣泄它的文化蓄积。屈原是楚民族文化的优秀代表,他是楚民族的灵魂。

    他不但是诗人而且是有远见的政治家。他生在楚国由极强大走向衰亡的历史的转折点上,为着民族的存亡,他的一生和贵族党人做了坚强不屈的斗争。他被迫害,被放逐而自杀。他的坚贞不屈的人格贯注在诗篇里,使人兴奋,使人嗟叹,使人景仰。我们在二千三百年以前,有像屈原那样的一位诗人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为历史材料所限制,对于这位诗人的一生,我们也只能知道个大略。后面的叙述是依据司马迁《史记》里的《屈原列传》,参照楚国的史料和屈原的可信的诗篇整理出来的。学者们意见分歧不曾解决的问题很多,这里所写大概按照笔者自己的研究和推测,不可避免地有些是主观的判断,留待学者们的指正的。

    一

    屈原姓屈,名平,字原。照古人的习惯,名和字是相应的,高的平地叫作原,所以他名平而字原。《史记》上说,他是楚王的同姓。楚王姓熊,他姓屈,怎样说是同姓呢?原来屈氏的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或者侄儿),称为莫敖王子的,他有一块封地在屈,屈本来是地名,后来便作为这一支王族分支的姓氏了。在古代,姓和氏是有分别的,严格说来,屈是氏而不是姓,熊也是氏而不是姓,论姓,他们都姓芈(音米)。

    史书上说,楚是芈姓之国,意思是统治楚国人民的王族姓芈。历代相传的楚王都称熊氏,熊是王室的氏。在王室周围有许多王族的分支,对王室有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叫作“公族”,屈氏是楚国公族之一。

    据古史传说,芈姓是祝融氏部落的八姓之一,他们的老根据地在河南郑地,所以原来也是中原的一个氏族。远在西周以前,这氏族被迫南徙,沿着汉水,到了湖北,他们开发了蛮夷之区,在生活上也同化于蛮夷。这一带的蛮夷,周人称之为荆蛮。楚的开国主熊绎就是荆蛮中间的芈姓君长,据说他曾经受过周成王的册封,在名义上承认了周的宗主权,其实是独立的。当初周人灭商,也只统一了北方中原之地,对于汉水、长江流域,力量有所不及。到周昭王起了侵略野心,大举南征,曾经引起了荆蛮、徐夷、淮夷这几个民族的联合反抗,昭王兵败,死在汉水。熊绎的后代熊渠,当周夷王时,吞并了江汉间的许多小国,占有今湖北全省之地。周宣王命召虎南征,楚国又被压迫;到周室东迁,楚又强大。在春秋初年,楚主熊通称王,就是楚武王,统治荆蛮民族的全部,建都于郢(今湖北江陵县)。从春秋到战国,楚愈来愈强大,削灭了周人在南方所建立的许多国家的统治政权,统一了汉水、长江流域,成为南方惟一的大国。到屈原时代,楚国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

    莫敖王子死后,历代的楚王就屈氏门中立一人做莫敖,继承爵位。打开楚国历史来看,屈姓的名人很多,如屈重、屈完、屈建、屈荡、屈巫等,或为莫敖,或为大夫,都在春秋时代。直到战国,屈氏的子孙兴盛,和昭氏、景氏并称公族中的三大姓。

    屈原的父亲名叫伯庸(见《离骚》诗),他不像有政治地位,家庭也贫穷。因为屈原自己在《惜诵》诗里说过: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我们对于《惜诵》那篇诗,看不出有伪作的成分,所以相信屈原是个贫贱出身的人。有人认为屈原是贵族,这是把公族和贵族混为一谈。固然多数贵族是公族,楚国的政权向来操在王子王孙和同姓宗亲手里,但是也还有别姓而有封爵的,所以贵族不等于公族。同时公族也不全是贵族,即以屈族而论,从屈瑕到屈原已经有五百年,子孙繁衍,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其中自然有贵显的,也有贫贱的。贫是经济上的贫穷,贱是政治地位的卑微。屈原的父、祖如果曾经服役于王室,可能只在卑微的职司。因此,照我们的判断,屈原除了他的姓是贵姓,他的家庭出身是同于平民的。至少他是出身于一个没落了很久的贵族家庭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懂得他在《离骚》诗里把自己比作傅说、吕望、宁戚那班出身贫贱的贤臣,并非不合于他的身份了。

    楚国的政治是贵族政治。在楚悼王时,政治改革家吴起到了楚国,他认为楚国的政治坏在贵族腐朽,官爵太滥,公族的给养费用太大,提出了改革的计划:要使封君的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就是说,爵位只给到第三代为止;要“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要“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悼王信任了他,一度实行新政,收到很好的效果。当时还使好些贵族远徙到地广人稀的地区去开发生产。结果贵族们痛恨吴起,到悼王一死,便围攻他,把他杀了。从这里可以知道,楚国的公族人家是由朝廷给予经济给养的,而疏远的曾经一度被汰削。屈原出身于贫穷的家庭,因此他富于平民思想,他接近人民。同时,他到底是公族子弟,是芈姓子孙,他是要对于王室尽忠忱的。他同楚怀王的关系不过是五百年前共一家,并不是亲近的宗室。他受楚怀王的特殊宠爱,是遭到专权的贵族们的嫉视和抑制的,他坚决和他们做斗争。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阶级成分得到解释。

    屈原约生于公元前三四〇年左右,至今学者之间还没有定论。[2]本文作者想贡献一个最近研究的结论,略去详密的考据和推算,只作简要的解释。《离骚》诗的开始说: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这两句哑谜似的句子包含了诗人的生年、月、日。诗人的意思是说:“我生在摄提格之年,孟陬之月,庚寅之日。”“孟陬”是夏历正月,“摄提格”是岁星纪年的名称。岁星就是木星,也一名摄提。原来战国时代,还没有用干支来纪年的,那时的天文占星家有一种奇特的习惯,他们观察木星在天空中的位置拿来做纪年之用。木星在星空中绕行一周,约需十二整年,如果今年在正月和太阳交会,明年便在二月,十二年后又回到正月。他们把木星在正月里和太阳交会的那一年叫作“摄提格”,我们可以把它翻译做“正年”,“格”的意义是“正”。所以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庚寅日。根据古代天文和历法的推算,他应该生在楚威王元年正月十四日庚寅,即公元前三三九年阳历二月二十三日。

    木星是行星中间最明亮的一颗,古人把它称为岁星,并且看作尊贵的天神所凭依,岁星所照临的地域(“分野”),五谷丰登,岁星所照临的月份也是吉月。楚国的宗教是原始巫教发展提高的,楚王族自认为颛顼帝和司天文官职的重黎氏之后,所以也最敬重天神。屈原生在正年正月,得天文之正,是吉利的,因而他的父亲给他取名叫“平”,平的意义就是“正”。《离骚》“名余曰正则兮”说明他父亲命名的意义。而屈原一生也把“平正有则”“守正不阿”的精神作为立身处世的规律。

    屈原的出生地点是楚国的都城郢。西汉的楚辞家东方朔曾说: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七谏》)“国”指国都,就是郢。屈原也把郢作为故乡,他在被放逐离郢时候说,“去故乡而就远兮”,“发郢都而去闾兮”,“去终古之所居兮”,在那首《哀郢》诗里有三个地方指明了这事实。所以许多人认为他是湖北秭归县人,那是不可靠的,是后来的附会(始于北魏时人所作的《水经注》)。我们知道当时公族以屈、景、昭三姓为盛,称为“三闾”,既称为闾,必有闾里,他们的居处应该在郢都,或在城里,或在郊外。以屈原的文学成就来说,他不生长在文化中心的郢都是难以想象的。屈氏始祖屈瑕的封地屈,不知在什么地方,不过自从武王、文王经营郢都以后,用情理来推测,那些王族的分支都搬到都城来居住了。

    楚国自从春秋时代的成王、庄王开始,和中原交通,吸取中原的文化,已经不是蛮夷之邦了。屈原和孟子、惠施同时,那时候书籍流通,郢都是南方的文化中心。在闾里乡党里面,应该有宗庙,有教育公族子弟的学校(也许就在宗庙里面),我们可以想象幼年的屈原就在那里受教育,获得文化知识。从他后来的文学表现来看,他在早年必定在语言文字上用过很深的功夫。他的志气不凡,他也佩服古代特立独行的贤人: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橘颂》)

    他喜欢别致的服色,佩着一柄长剑,戴着一顶高冠: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涉江》)

    这佩剑、高冠不像贫贱子弟的服饰,或者是古老的屈族的徽征,表示莫敖王子的后代,有显扬祖德的意义吧。

    此外,他特别爱好花草。他住过郊外的原野。在郢都附近,靠着长江,有许多湖沼洲渚,“兰皋”“椒丘”,是少年诗人喜欢漫游的地方。后来他爬上政治舞台,到不得意时,还很想回来隐居: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离骚》)

    他对于植物的知识非常丰富,兰花、蕙花、申椒、菌桂、江蓠、辟芷、木兰、杜若之类的芳香植物是他特殊爱好的。那些东西在楚人的宗教里是用来歆献神明的,他喜欢这些是敬爱它们圣洁的品德。这些南国原泽的特产,在他的诗里出现得非常之多,结合诗人的爱国热情,他歌唱、赞美祖国的草木。

    二

    公族子弟得到王家的特殊教养,原来是要为王家服务的。尤其像屈原那样的优秀分子,由于才能的杰出,不久便被选拔了上去。他的才能,第一是“博闻强识”,知道的东西多,记忆力强;第二是“明于治乱”,懂得政治原理,有政治眼光;第三是“娴于辞令”,擅长文学修辞和外交语言。其时楚怀王熊槐在位,屈原在二十四五岁上,便任了“左徒”之职,位在大夫之列。这是一个高级文官,好像是王室的秘书长。由于怀王的特殊信任,他在内里起草法令,参议国家大事;出外宣布号令,接待外交宾客。他对于楚王有知遇之感,抱着无比的忠忱,幻想着远大的政治前途。

    当时战国七雄,争城略地,互相侵伐,无间断地在战争漩涡中。北方以齐、秦为强,南方以楚国为大。自从威王击破了越国以后,楚的疆宇,西起长江三峡,东到东海;北边伸进到陕西、河南、山东的南部,南边有洞庭、鄱阳两湖之地。当初周人在南方所封建的许多国家,都已被楚人所覆灭。广大的人民就是当初强烈反抗大周民族主义的荆蛮、徐夷、淮夷等少数民族和商朝灭亡以后往南逃窜的商朝遗民,经过了六七百年,在芈姓王朝的统治下,融合成为一个大楚民族。他们早已从奴隶社会进到了封建社会,生产力得到解放和提高。长江流域的土地是肥沃的,物产是丰富的,吴起曾经说过一句话“楚国地多而民少”,如果统治者没有侵略的野心,这样一个国家是可以康乐自足的。当时的国防力量,有“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所以当屈原跑上政治舞台,正是楚国强大、大有可为之时,他高瞻远瞩,自有一番抱负。

    第一,他反对穷兵黩武的侵略战争。他要引导楚王修明内政,任用贤能,效法古代圣王的“王道”政治。他说: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

    这是儒家一派的政治理论;虽然和孟子一样,他是唯心论者,处在凶恶残暴的混战混杀的时代里,劝导国君修德息争,是符合于爱好和平的人民的利益的。

    第二,为了扫除弊政,他主张法治。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惜往日》)

    第三,当时秦国最强,尤其有侵略的野心。楚威王曾经加入“合纵”联盟,以阻遏秦国。到了怀王即位,忽而伐魏、伐齐,忽而做六国盟长,没有固定的外交策略。秦惠王用张仪为相,决心要破坏六国联盟,并且派兵攻下了蜀国,在西边和北边两面威胁楚国。屈原是坚决主张和齐、魏联好以抵制秦国的;惟有这样,才可以保障楚国的安全。

    这三点都很正大。怀王一朝是楚民族兴亡、成败的转折点,关系重大。可惜屈原空有远大的政治理想、敏锐的政治眼光,他得到怀王的信任,时期极短。他遭到同僚的嫉妒、贵族党人的仇视、敌国间谍的离间,终于被迫去职了。

    《史记》上记载这样一件故事:有一位上官大夫妒忌屈原的才能,要夺取他的草稿,屈原不肯给他,他在怀王面前进了谗言,激起怀王的愤怒,把屈原疏远不用了。事实怕不是这样简单的,论屈原的才能和地位,未必就为了一件事情便站立不住;当时尖锐的斗争存在于他和“党人”之间。他说,“众女嫉余之娥眉兮”,可知仇视他的不止一人。他要求国王修明法度,任用贤能,必定要和当权的贵族冲突。他所说的“党人”,就是指当时贪婪专权的贵族和国王左右的佞臣那内外勾结的一党。当时公族三姓之中,要数楚昭王之后的昭氏,对王室亲近,权势也最盛;在宣王朝有煊赫一世的昭奚恤,在怀王初年总揽军政大权的是上柱国令尹昭阳,和屈原同朝的有昭雎 [3]、昭过[滑]、昭鼠等。公族中间的宗派主义是存在着的,照我们推测,排挤屈原最厉害的就是昭氏贵党。到秦国派张仪来楚,施用离间计,昭雎和张仪密切勾结,对立的形势更其显然。张仪来楚,在公元前三一三年,这时屈原年二十七岁,怀王用张仪为相,决定联秦,屈原必定不安于位;所以他做左徒,前后不过两三年。

    怀王听信张仪,说和齐绝交以后,秦国愿送给他商于之地六百里,决定断绝齐国邦交;及至绝齐以后,张仪回到秦国,便翻过脸来不认这笔账。怀王大怒,兴兵伐秦,打了大败仗,丢失汉中;他不肯罢休,再征大军伐秦,深入秦地,战于蓝田,又大败。韩魏知道楚国空虚,也派兵南侵,趁火打劫,楚军狼狈退守。这两个败仗大大削弱了楚国的力量,从此以后,楚国东西受敌,一蹶不振了。

    屈原卸任左徒以后,还做着“三闾大夫”的官职。三闾大夫是管理公族谱牒、主持宗庙祭祀、兼教育公族子弟的一个闲职。在这时期他开始了诗的创作。首先,他制作了一篇长诗叫作《天问》,在这里面他表现了对于古代神话和历史的广博的知识,也表现了他的怀疑的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其次,他写作了一套祭神的歌曲,叫作《九歌》[4],那是楚辞文学里突出的、最优美的杰作。

    楚国各地普遍地有祠庙,人们逢年过节,打鼓、吹箫、歌唱、跳舞,娱乐鬼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赛神的歌舞本来是人民的艺术。屈原吸取人民艺术的优秀成分,加工制造出许多篇达到抒情诗极高境界的宗教诗歌。他开始用“楚歌”的调子来写诗,开始接近了人民的语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湘君》)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这样美好的抒情诗句,显然是从民间的情歌里吸收来的,充满着浓挚真切的感情。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

    这是描写湘水女神降临在洞庭湖边的情景,这样灵活、美丽的形象在《诗经》里面是不容易找到的。缥缈的神仙姿态融合着南国山川的秀丽。我们要问,屈原写了这许多篇祭祀神仙的歌曲,是零篇应用到许多个祠庙呢,还是集中应用在一个祠庙呢?据说,郢都东郊外有一所东皇太乙祠,乃是祀奉天帝的庙。为祭祀天帝,有迎送各个神仙的歌舞,包括云神、太阳神、河神、湘水神之类。整套的节目由女巫或男巫的合唱队歌唱,配合着繁复的音乐,可能也有扮演在内,好像希腊酒神庙的歌舞,具有戏剧的雏形。东皇太乙庙有春秋两祭,可能名义上是由楚王主祭的,三闾大夫既然是管祭祀典礼的,他大概奉了楚王之命制作这些祀神的歌曲吧?据汉朝人说,楚怀王大举伐秦,特别隆重祭祀天神的典礼,所以屈原的《九歌》里特别有《国殇》一篇,祭祀阵亡将士: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国殇》)

    诗人用悲壮的诗句唤起为国牺牲者的强毅的灵魂!怀王刚愎自用,大举伐秦,屈原本不赞成,所以我们也可以想见当他写《国殇》这一篇诗,他的心境是怎样地沉重了!

    三

    怀王伐秦失败以后,重新召用屈原,派他到齐国去重订邦交,这时他年二十九岁。秦国害怕楚齐联好,愿意送还汉中地的一半来讲和。怀王不愿得地,要求秦国把张仪交出来。张仪居然敢再到楚国,楚王把他囚了。但是他想法买通了楚王的嬖臣靳尚和宠姬郑袖,替他开释。等到屈原在齐国顺利地办好外交回来,楚王已把张仪放走了。屈原和怀王争论几句,很不愉快。他觉得怀王执迷不悟,反复无常,没有办法引导到善良的政治了,开始有离开郢都的意思。他说: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乎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

    当时楚国的朝廷被一班贵族党人所把持,是非黑白不分。大家都在奔竞钻营。由于恶势力的蔓延,就是好人也都变成了坏人: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

    惟独屈原,他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宁可出外流亡而死:

    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离骚》)他看到国家的危难,曾经有好几次直谏君王,触犯怀王的愤怒,他并不懊悔: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无奈怀王对他情意益疏,同从前重用他的时候,态度完全两样。君臣之间,距离愈来愈大,他不能不自求引退了: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各国,难道像他那样的贤才,不能够在外得志吗?但是,他不忍离开祖国。那么,到边远的地方去,或者退而隐居?四面八方的念头都转到,在极度的烦闷里,他写下了长诗《离骚》,尽情倾吐他内心的苦闷。

    《离骚》是哪一年写的呢?不容易确定。从诗里面的提示,是在诗人刚到壮年而又忧虑着老的来临,这样,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上都还适合。为了叙述史事的方便,我们假定屈原在三十岁的正月生辰开始写作这篇自叙的长诗。这是在公元前的三一〇年。

    “离”是离别,“骚”是歌曲的名称,[5]“离骚”就是“离歌”。以形式而论,还是从巫歌的形式推进加长,成为长篇的独白抒情诗。他从自己的家世、生辰讲起,说到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斗争。有好些部分还保留着宗教诗的色彩,例如由于精神苦闷,在种种矛盾冲突里,诗人歌唱着上天下地的精神追求,确乎是神秘的。但是,从《九歌》到《离骚》,诗人屈原的发展过程已经是从纯粹的宗教诗到政治诗的道路。尤其可宝贵的是他歌唱出人民的苦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我们在上面说过,除了他的姓是贵姓以外,实际上他是出身于贫穷的家庭,从下层爬上来的。因此他深切了解被压迫阶级的苦痛,而这里的“民”字也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他抱怨国王不顾人民的意志: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

    他从历史观察天道,凡是不顾民心的统治政权是不能久长的: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兮错辅;夫维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离骚》)

    他说,天帝是没有偏袒的,挑选人民中间有德行的帮助他成功。只有聪明睿智的君王能够享有国土。前看往古,后顾将来,总要替人民打算,哪能不义而成功,哪能不善而服人呢?他把这样激切的言论来警告国王。他这种议论并不单为楚怀王而发,他要把他的历史哲学的真理写在他的不朽的诗篇里。《离骚》在祖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第一首长诗,也是屈原的代表作。

    屈原是信仰宗教的,他信仰天道。他用怀疑和追求真理的精神研究古代的神话和历史,他重新肯定了天道,他认为天命是本乎民心的。上帝决不违反人民的意志,违反人民的意志的统治者是违反天帝的意志的。他认为他所觉悟的道理是极其正确的、极其忠诚的,他所说的,他所做的,是忠诚于天帝、忠诚于国君的。接着《离骚》的制作,他再写下一篇《惜诵》,重复申明他离开国君,离开郢都的决心,他指着上天来印证他的忠心: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惜诵》)

    就在那一年,他离郢都出发,沿汉水而上,到了汉北: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抽思》)

    好像飞鸟似地离开了故乡。他日夜关念着朝廷,写作《抽思》: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他发挥了没有耕植、没有收获的哲理: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抽思》)这是很可宝贵的至理名言,直到今天还值得我们反复诵读、深刻体验的。

    按照楚国的地理,所谓“汉北”,在郧阳、淅川一带,北面正靠着秦国商于之地,是楚的北边境。那边正遭遇过两次兵灾,屈原不像是跑去隐居的。而且屈原在王朝是大夫的职位,他的进退也不能完全自由,必须得通过怀王。看来是经过几次谏诤,怀王不能用他,而且也憎厌了他,有意把他外放。所以屈原的离郢,一半是自愿,一半是被迫。大概他是带着三闾大夫的官衔,到那边去办理地方事务,充任县邑大夫吧。这是屈原在怀王朝的一次迁谪。

    屈原离郢以后,楚国的朝政更加混乱了,尤其是由于国防的力量削弱,外交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远见的固定的政策。首先,因为秦武王把张仪赶到魏国,昭雎也转移方向,主张联齐。秦武王死后,秦昭王立,要求和楚国结好,楚王贪着小利,又违背了对齐的盟好,这样招来了齐、韩、魏三国联军讨伐。怀王不得已,派太子到秦国去作质,讨救兵来把围解了。太子在秦国闯下一头祸事,私自逃回,于是秦国借端开衅,联合齐、韩、魏,联军分路进攻。这时昭雎和昭鼠带领重兵驻在汉北和汉中,他们互相观望,不肯主动作战,把在前线苦战的唐昧将军牺牲了。此后三年,秦兵继续不断地往南侵略,接连有残酷的战争。怀王没有办法,派太子到齐国去作质,乞求盟好。

    屈原在汉北住了几年,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他是不能安居的;而且兵权掌握在他的敌党昭氏贵族手中,他也无能为力。在这战乱中间,他从边疆上被召回来。公元前二九九年,秦国又出兵攻打楚国,掠夺了北境的八城。秦昭王责备楚怀王背却前盟,一半欺骗一半威胁他,要求他到武关去再开和平谈判。其时屈原在郢,他进谏怀王,劝他不要入秦。他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可是怀王拿不定主意,惧怕强秦,终于听了庶子子兰的怂恿,进到武关。一到武关,秦将把他劫送咸阳。因为他坚决不肯答应割地的苛刻条件,竟被秦王扣留不放。

    这时楚国朝廷无主,一部分臣子要拥戴子兰,昭雎跑到齐国去把太子弄回来立了,叫作顷襄王。新王即位,请子兰做令尹,昭雎做相,他们两人素来和屈原不合,在新王跟前毁谤了他,于是顷襄王决定把屈原放逐到大江以南。

    这里面是有阴谋的。从老王入秦到新王即位这混乱的阶段里,政治斗争必定很激烈。子兰是怀王的宠儿,也许就是宠姬郑袖所生,他怂恿父亲入秦,闯下大祸,先就不利于众口。屈原也发过激烈正直的言论,中伤了他。昭雎专政多年,忽而联秦,忽而联齐,反复数次,把楚国弄到这般地步,也为大众所不满。当时朝廷的清议派必定攻击这两人。所以楚国虽然无君,子兰在郢而不得立。昭雎精通权谋策略,知道自己不立一个大功,便站立不稳,所以偷偷地跑到齐国,把太子弄回来了,于是挟君以自重。他办这个交涉,许了齐国许多好处,他绝不肯让对齐外交的能手屈原跑去的。朝里有君,贵党蒙蔽一切,假借王命办事;朝里无主,纷纷攘攘,清议派抬头了,而屈原俨然是清议派的领袖。既然齐国放回太子,对楚有恩,以后对齐的外交成了国家要务,这样,屈原有被重用的可能;惟其如此,多年来的政敌昭雎不能不想法把他早早弄出去了。这回政治斗争的结果,进步力量依旧被贵党压了下去。据我们的推测,被放逐的怕也不止屈原一人。

    所谓“放逐”,到底是怎样性质呢?不像后来的“充军发配”似的,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放外官。例如汉朝的汲黯,汉武帝要他做淮阳太守,他对人说:“这是不用我参议朝政,把我弃逐到外郡了。”屈原放逐到江南以后,他写过一篇《哀郢》,他说“信非吾罪而弃逐兮”,用的就是“弃逐”两字。二是合族迁徙,好比移民似的,这是对贵族严厉的责罚。例如郑国破了,郑襄公出降,他对楚庄王说:“就是君王要把我们迁到江南去,我们敢不听命吗?”又如郑袖对楚怀王说:“你要得罪秦国,先罚我们母子迁到江南去,免得遭秦人鱼肉。”所以大江以南,向来是楚国安置移民和迁谪罪臣的地方。上面我们也说过,楚悼王时,吴起要使有些贵族搬出都城,往地广人虚的地方去开发生产,这也是移民政策,大概还分配土地给他们的。屈原的放逐属于哪一种性质,史书上没有说得明白,我们也难以确定。总之,这一次敌党给他的迫害远比怀王朝的迁谪要严重。屈原全家搬出郢都,和大批移民同行。如果他还衔着王朝的使命,那么就是办理移民事宜,带领这些移民到大江以南去安置。

    由于秦兵三次入寇,楚的北境普遍地遭受蹂躏,丢失了许多城市,因而人民纷纷南迁。顷襄王元年(公元前298),秦又来攻,汉北有大战发生,楚军死亡五万,析十五城(河南邓、内乡县一带)同时沦陷,又有大批流亡者沿汉水南下。郢都附近,人口激增。加以打了败仗以后的横征暴敛,人民不胜其苦,因而居民迁动得很多。屈原离开郢都,是和大批移民同行的。他在诗里写道: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去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哀郢》)意思是说,天不佑楚,是国君不修德所致,但是上天震怒的结果,灾祸却加在人民头上了!天啊!你为什么责罚人民呢?多少人无家可归,我也在仲春二月的一个甲日的清晨忧伤地离别国都,往东搬家了。

    他坐着船恋恋不舍地回望都城,想到入秦不返的怀王,再不能够见到了;望见那些高高的楸树,想到从此以后便离别了故乡,禁不住眼泪像雨点似地掉了下来: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哀郢》)

    沿长江往东,到了夏口,暂时停留下来;他登洲眺望,离郢已经很远。这里是一片平原,人民安乐,风俗淳美。祖国是这样的可爱啊,如何能够让外族侵凌呢!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哀郢》)最后,他到达了流放的地点陵阳(在今皖南的青阳、贵池、宁国、绩溪一带),住了下来。这是屈原在顷襄王朝的被放逐,我们假定在顷襄王的元年(公元前298),他年四十二岁。

    四

    屈原在陵阳住着,至少住满了九年,没有复官,没有回郢的希望。他写作《哀郢》[6]一篇,追叙他出都东迁的情况。此外他还写过些什么,我们不能知道。楚怀王悲惨地死在秦国,后来归葬郢都,有人认为楚辞里面《大招》一篇也是屈原的作品,招怀王的魂的。此外,还有《招魂》这一篇,有人也认为是屈原忧伤成病,写这篇文章来自己招魂的。这两篇虽然都是艺术价值极高的长篇杰作,多数学者认为是景差、宋玉的作品,所以我们不详细讨论了。

    屈原的作品必定有散失的,他的生活也留下许多空白。我们知道他离开陵阳,年纪已经五十开外;还佩着那柄长剑,戴着“切云”高冠,在秋末冬初的西风里,徘徊眺望于鄂渚(武昌)江边。受着法令的限制,他不能跨越到江北,也不能回郢。他沿着长江而西,穿过洞庭湖边,坐船往沅水上游进发;经过辰阳(辰溪)到得溆浦,已经是严冬气候了。就在溆浦山中住了下来,他写作了一首《涉江》诗,追叙旅途情况。这儿有一段很好的描写: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涉江》)

    今天的湘西,在二千三百年前,属于楚国的黔中郡。那边是称为“五溪蛮夷”的少数民族所杂居,在楚悼王时起始开发,设立了几个县邑。他到这僻远的地方,是移居呢,还是有什么使命,诗里面没有说明。黔中郡的北面是巫郡,这两块地方,和秦兵所占领的蜀国相邻接,好久是秦昭王所垂涎欲得的。当初楚怀王宁死而不肯接受的苛刻条件,就是割让这两郡归秦国。想不到现在怀王的老臣屈原被驱逐到这边郡来了。

    他就在这僻远的地区住了下来,想到自古以来的忠臣贤士,遇到昏君,没有不被冤屈迫害的,他相信自己的正直: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涉江》)

    他观看“刀耕火耨”的劳动人民,想起“民生之多艰”的诗句,他愿意和田野父老们生活在一起,从前不是有一位接舆,自己剃光头发,有一位子桑伯子脱却衣冠,赤条条地来往吗?所以他也愿意在这里终老了: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涉江》)

    但是屈原并不能在湘西终老,那个地方很不安定,是敌人所不肯放松的。屈原知道这危机,他又有什么力量呢?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在某一年的孟夏四月,他从湘西出来,经过长沙,再往北走,竟投身到汨罗江里自杀了。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成就了他早时就怀抱着的“伏清白以死直”的那个坚定的意志。在自杀以前,他写下一篇《怀沙》诗。有人说,屈原是个众醉独醒的人,因为愤世嫉俗而自杀的,《史记》上说他不愿意在浑浊的世界里偷生,宁可葬身于江鱼的腹中,这样把他自杀的动机完全解释作脱离群众的清高思想,是和《涉江》诗里“固将重昏而终身”的话矛盾的。他的自杀应该有政治原因。照我们的推测,不外乎下面两层:第一,他和贵族党人奋斗一生,有宁死不肯屈服的志节。他在《怀沙》诗里又提到他们,痛骂他们“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比喻作一群咬人的疯狗。虽然他被放逐在外,他们对他始终不曾放松。这回他往北走,或者更有迫辱他的命令,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说:

    安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怀沙》)

    “爱”就是爱惜生命的意思。第二,当时楚的死敌是秦,但是顷襄王认贼作父,甘心做强秦的尾巴,往齐侵略。楚国的统治阶层都只知道苟且偷安,争权夺利,惟有众醉独醒的屈原警惕着这严重的局势。他原先有政治抱负,可以担当大事,到了此刻,好比一辆载重的大车陷在泥坑里不能自拔了: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沙》)

    他眼看秦兵快要来了,祖国快要沦亡,芈姓的统治政权旦不保暮,而广大的人民也要遭受更深的苦难,为了爱祖国、爱人民的灼热的心肠,悲观失望而自杀的。

    我们考查历史,在公元前二八〇年,当楚顷襄王的十九年,秦国的司马错征调陇蜀两地的大军从西边攻打楚国,黔中郡的大部分沦陷了。屈原的自杀应该在这一年稍前,或者就在这一年上。那么他死时的年龄也快近六十了。再后两年,秦将白起从北面攻进楚国,拔取郢都,焚烧楚先王的陵墓,楚国迁都到陈(今河南淮阳县),这样大的变故,屈原未必见到了。

    屈原是有矛盾的。他是公族出身,对于楚国统治者的宗庙社稷,有保卫的责任感,他和王室休戚相关,他是要维持芈姓统治的。同时他看到这统治政权和人民之间的矛盾;他殉身在这矛盾里。楚国的政治是落后的贵族专政到了腐朽的地步,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以来,推进了政治和军事,也增强了侵略性,楚国命定地要灭亡。他看到这矛盾,他殉身于这政治落后的祖国。他的自杀是芈楚王国的悲剧。

    屈原死了以后,芈楚朝廷放弃了它的老根据地,放弃了广大的荆楚人民,让他们给强寇蹂躏;迁移到当初是徐夷、淮夷的根据地,做成一个东方国家,但也只延长了五十多年寿命,终于为秦国所灭掉。秦灭楚以后,加深压迫楚地的人民。楚国的文化被摧残,大批的文物和史料化为灰烬了。但是,人民的力量是潜伏着的,秦帝国的专制统治不过十五年,强烈反抗它的是楚地的人民。农民革命的英勇领袖陈胜、吴广是楚地的人民,争夺江山的项羽和刘邦也都是楚人,那时候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足见楚人是怎样仇视秦人,而秦灭楚以后,怎样对楚人加深压迫了。到刘邦建立汉朝,楚的文化重新发扬起来,大诗人屈原的作品被湮没了多年,到这时重放光明了。

    公元前一七六年,汉文帝朝的少年博士贾谊迁谪到长沙,他经过汨罗江,投文吊祭屈原,表示他的景仰和同情心。在汉武帝朝,有淮南王刘安,他住在楚的故都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他热心收集屈原的诗篇,替《离骚》做了评赞解说,把它比美于《诗经》。大史家司马迁也到过长沙,到过汨罗,他特地在他的伟大的《史记》里加入这位诗人和政治家的传记。许多的文人模仿屈原的制作。“辞赋”文学在汉朝占文坛的领导地位。所以,这位伟大的诗人是在他死后一百五十年,才得到他应得的荣誉的。

    世俗相传,屈原死的那个日子是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7]赛船竞渡的风俗是起源于汨罗江边的人民拯救屈原的,称为角黍或粽子那个食品是用来吊祭屈原的。五月五日原是古老的一个节日,和屈原不相干,这些风俗事物的起源借重了这位大诗人的名望得到意义深长的解释,虽说是无稽之谈,也可见三闾大夫的遗爱永久地留在人民心里了。

    (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编《祖国十二诗人》,一九五二年)

    从正始玄风到竹林七贤

    一、正始玄风

    正始(公元240——248),魏齐王曹芳的年号。

    建安以后,东汉亡。天下三分,蜀、吴没有什么文学,魏初的文学,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所没有提及者,魏武帝(操)、文帝(丕)以后,魏明帝(叡,文帝太子)也做了许多乐府,列入《诗品》下品。故曹氏三代能诗。到了魏正始时,起了一种运动,那便是玄学运动,即从正始开始延续到晋代的正始玄风、魏晋玄风。

    当时佛教已经传入中国,但国人并不十分明了佛学真相,喜以老庄学说附会,譬如最早翻译佛经,借老庄老“名词”甚多,如“菩提”译“道”,称和尚曰“道人”。齐王曹芳为帝时不过十龄,方命傅读《论语》《礼记》诸儒家要籍。每通一籍,以太牢祭孔子于辟雍,以颜渊配,是上所尊者是儒,而士大夫则沉浸在《老子》《庄子》《周易》所谓“三玄”的玄思之中,故老庄之学大盛。玄风之中心人物有傅嘏、钟会、何晏、王弼,而以何晏、王弼为最重要。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曰:“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

    傅嘏,字兰石。弱冠知名,正始时为尚书郎。当时,品鉴人物才能德行的“才性之辨”成为时尚。傅嘏精于论人,谓“何平叔(晏)外静而内铦巧,好利而不念务本”。“常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三国志·傅嘏传》)

    钟会,字士季。太傅钟繇少子。弱冠与王弼齐名。“及壮,有才数技艺,而博学精通名理”,即辨明析理之学。正始时为秘书郎。“会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三国志·钟会传》)。《世说新语·文学篇》:“钟会撰《四本论》。”刘孝标注曰:“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傅嘏论同,李丰论异,钟会论合,王广论离。”钟会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钟会之学从嘏来。

    何晏,字平叔。官至吏部尚书。《三国志·何晏传》:晏“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

    王弼,字辅嗣。《三国志·王弼传》:“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著《道略论》,注《易》,往往有高丽言。”王弼比何晏更聪明,《世说新语·文学篇》曰:“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钟、傅名法之学甚好,何亦参名法,王纯老庄,此其区别。所谓“名理”之学,本名法老庄合,往后与老亦无大关系,但阐庄子一家学说。

    王弼在《老子道德经注》中提出了“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欲将全有,必反于无也”的命题,为正始玄风奠定了理论基础。

    正始玄风,始于正始,极盛于魏晋,故又称魏晋玄风,它延续到南朝。玄学功罪,历代都有争议,但其影响深远是毋庸置疑的。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三曰:“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弃经典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之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威、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晏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羡如此。”

    何、王玄学开所谓清谈之风,此风盛于晋世,有人以为西晋之亡,亡于士大夫之清谈,故《晋书·范宁传》载范宁《王弼何晏论》曰:“时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宁以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其实清谈也有好的方面:① 促成一时代的思想发达;② 养成几个高尚的人物,独善其身,脱屣名利。

    有王、何二人之玄学,于是有所谓“竹林七贤”。

    二、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贤之名见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皆魏末晋初人。

    《世说新语·任诞》曰:“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七人中,山涛做显官,刘伶喜喝酒,作《酒德颂》,阮籍、阮咸叔侄关系,世称“大小阮”。其中以阮籍、嵇康文字最好,“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嵇善论,阮善诗。王戎后为司徒。阮咸长于音乐,发明乐器“阮咸”,简称“阮”。

    竹林七贤都是清谈家,崇尚老庄,只讲人格、老庄。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安徽宿县)人。《晋书·嵇康传》:“康早孤,有奇才……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故世人亦称嵇中散。

    嵇康是一代高人,极有学问。时贵公子钟会拜访嵇康。他正与向秀在大树下打铁,“不为之礼,而锻不辍”。钟会对他怀恨于心,便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忧耳。”他看出嵇康有“卧龙”之才,却又当作上层统治者的忧患。最后,借嵇康为好友吕安辩解事,进谗言,当权的司马昭以“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侯王,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不益于今,有败于俗”的“罪名”将其和吕安同时杀害。据《晋书·嵇康传》载:“康将刑东市,大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广陵散》,调名。由此语可见其沉痛,亦可见其从容,可代表当时傲世嫉时的有素养之士的精神。康死于魏末景元三年(?),时司马昭专政。

    嵇康的文学作品流传的不多。以文见长,刘勰曰:“嵇康师心以遣论。”(《文心雕龙·才略》)《养生论》宣扬道家学说,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是对老子“道法自然”思想的阐释。《释私论》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是一种心灵理想世界的追求。嵇康精通音乐,在正始“声有无哀乐”的玄学争论中,他写了《声无哀乐论》,主张“心之于声,诚为二物”,“声音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心有哀乐,而声无哀乐;追求一种自然无为、超越现实的音乐之美。当然,最能表现嵇康政治信念和处世态度的文章当属《与山巨源绝交书》。以“七不堪”和“二不可”所谓“九患”为由,断然拒绝与司马氏权贵为伍,与旧礼教针锋相对,表现了他刚肠嫉恶、直言不讳的人品和性格。

    嵇康诗长于四言,“四言诗到嵇而绝”(王湘绮说);五言不佳。《述志诗》二首述志向、写胸怀,也直指权贵如“斥”和“蝤蛙”,而自许为“神凤”和“神龟”。比照中尽显高傲之情。《太师箴》中“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山丘。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的诗句更是对司马氏的鞭笞,“讦直”诗风跃然纸上。这样的嵇康必为权贵所不容。即使在被迫害,系于冤狱之中时,他还写了《幽愤诗》,抒发了幽囚之中的强烈愤慨之情。他怀抱自己“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高洁志趣,面对黑暗统治,又决不妥协地“显明臧否”,必然招来“训谤沸腾”“卒致囹圄”的悲剧。此时既有“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的人生经历的痛悔,更有“采薇山阿,散发岩岫”的超脱世俗的傲骨。刘熙载《艺概》云“叔夜之诗峻烈”,是一言中的的。

    阮籍(公元210——263),字嗣宗,阮瑀之子,陈留尉氏(河南尉氏)人。

    《晋书·阮籍传》曰:“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日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

    司马昭要替儿子(司马炎,即武帝)求他的女儿为婚,他不以为然,“醉六十日,(文帝)不得言而止”。以魏晋之际,文士少有全者,故独酣醉获免。求为步兵校尉,因步兵厨善酿。故后人称其为阮步兵。

    他崇尚庄子的哲学,也讲求仁孝。个性很强,有至性。其母丧,不动声色,忽大哭数声吐血数升。能为青白眼,嵇喜乃礼俗之人,来吊丧,他以白眼对之;嵇康吊丧,他以青眼视之。他在山头访孙登,只笑而不语,以神交。

    他卒于景元四年,年五十四。

    《晋书·阮籍传》著《咏怀》诗八十余章,今存八十二首。《文选》录十七首。

    《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是倚琴而歌,虽未脱离乐府,并有《古诗十九首》之味。惟此类诗是独白,非以娱宾侑酒者,与古诗“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不同,是不但有individual authorship(个体创作意识),并且是个人自抒怀抱,非一般人所喻。《咏怀》是一个士大夫的感慨。故《诗品》谓其出于《小雅》,此是确论。胡适谓五言诗到阮籍方始正式成立,亦可说得通。惟完全脱离音乐乐府的关系,直须待陶渊明之时代。

    钟嵘《诗品》列阮籍于上品,云: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陶性灵,发幽思”,为一切文学之功用,尤其是诗,尤其是中国诗。我们所以要一点文学修养,要多读一些诗,希望能陶养性灵,不使身心完全汩没在尘俗之中。之所以阮籍“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是因为他的哲学思想、为人态度,是庄派,超尘脱俗的。或者说这是对于现实的逃避。不过他并未不看现实,所以有感慨。乃是冲激于现实与理想之中,成为苦闷,于是乎有“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现象。韩愈所谓“不平则鸣,假其善鸣者鸣之也”。他是半夜自弹自唱,不要人听见的,其苦闷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完全是独白。他说“忧思独伤心”,“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阮籍对于为人,狂放不羁,绝不认真。惟独对于诗,确又很认真。说道“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同古诗“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相同,有立言之诚。又他一生讲庄派思想,反抗礼法,诗中乃用荀子语,亦难得也。(荀子曰:“天有常道,君子有常体: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当然,他主要是看破生死荣禄,所以他说“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不得仁,岂复叹咨嗟”“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多处是道家隐遁的话,达观,旷达一派。有时,他感觉寂寞,“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有时,伤交道中变,如《二妃游江滨》一首。

    颜延年曰:“说者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耳。”又颜延年、沈约、李善等注云:“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此恐是颜注。《诗品》云:“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曰:“古之人有自绝于富贵者矣。若自绝于礼法,则以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劣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

    是故,注阮诗者如刘履等均用《诗经》《楚辞》比兴义,以某某指权臣,某某指某等,亦未必尽当。我认为有许多仍是拟乐府,不过不写题目,不是一时之作,总名《咏怀》耳。

    从《咏怀》中选若干首讲解:

    《夜中不能寐》 总叙。起章。

    《二妃游江滨》言始时遇合之美,中道变志离伤。《列仙传》:“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

    刘履曰:“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刺之。……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

    《嘉树下成蹊》 言春秋递运,荣悴倏忽。

    《昔日繁华子》 愿永葆青春,常共欢爱。

    《天马出西北》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安得为王子晋乎?

    《登高临四野》言好名好富贵利禄者,自贻伊戚,又何悲乎?

    《开秋兆凉气》 感秋思归,秋风起命驾旋归。

    《平生少年时》少年游侠,老大失路,终不能达。《战国策》曰:“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头尘不浴,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善御。此数者逾善而离楚逾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欲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逾数,而离王逾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

    刘履曰: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大行失路以寓懊叹无穷之情焉。

    《昔闻东陵瓜》美邵平。《史记》曰:“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从邵平始也。”《汉书》:“霸城门,民间所谓青门。”

    《步出上东门》出游感怀,感秋气。“素质游商声”,沈约曰:“致此雕素之质,由于商声用事秋时也。‘游’字应作‘由’,古人字类无定也。”李善曰:“《礼记》曰:孟秋之月,其音商。”

    江清按:蒋师爚以游为动义,未始无一得。黄节非之,另求与“由”字通假,助成沈约之说。余按:素质谓旻天,商声谓呜雁之音,游者,游散其间也。

    《湛湛长江水》吊楚。“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皋兰被径兮,斯路渐。”“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湛湛,水貌。骎骎,骤貌。“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三楚:南楚、东楚、西楚。秀士,谓宋玉之流。朝云:见《离唐赋》“妾旦为朝云”。“朱华振芬芳”四句:《战国策》:庄辛谏楚王,始言黄雀俯啄,仰栖自以为与人无争,而公子王孙挟弹、摄丸以其颈为的。黄雀其小者也。蔡圣侯游乐声色,驰骋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太子发受命于宣王,系以朱丝而见之也,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高蔡,皆楚地。

    《昔年十四五》 悟道。反古诗“荣名以为宝”之意。古诗十九首之《回车驾言迈》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昔年十四五》有诗曰:“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徘徊蓬池上》“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汉书·地理志》曰:“河南开封县东北有蓬池,或曰即宋蓬泽也。又陈留郡有浚仪县,故大梁也。”何焯曰:大梁战国时魏地,借以指王室。“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鹑火中,夏之九月十月。《左传》杜预注,谓九、十月之交,此处言“日月正相望”则九月十五日也。何焯谓此诗指司马师废齐王事,嘉平六年九月甲戌(十九日)废帝为齐王,十月庚寅(初六)立高贵乡公。“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引荀子语,前述。“岂惜终憔悴”,沈约曰:“‘岂惜终憔悴’,盖由不应憔悴而致憔悴,君子失其道也。小人计其功而通,君子道其常而塞,故致憔悴也。因乎眺望多怀,兼以羁旅无匹,而发此咏。”方东树曰:此诗盖同渊明《述酒》,必非惜一己之憔悴也,沈解陋。

    《独坐空堂上》 言寂寞。

    《诗经·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言。”郑玄注:晤,对也。何焯曰: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能无恸乎!此诗有穷途之哭,所感者深。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自此出。

    吴洪曰:此诗写“无人”。

    朱嘉征曰:伤乱世也。

    《咏怀》诗,可归纳以下几点:

    1. 诗人的作品如此一致的有总题目,有其思想感慨,阮籍是第一人。

    2. 胡适谓五言诗至阮籍成熟,《古诗十九首》至建安七子作品近于乐府,真以言志的从他开始。

    3. 子建诗源于《国风》,阮诗源于《小雅》。前者温柔敦厚,与民间文学近。《小雅》是士大夫的作品,有怨刺、讥刺。阮诗对他所处现实亦有讥刺。阮籍诗偏于阳刚之美。

    4. 诗中有哲学思想。诗人少有将哲学人生观放进诗里的。

    5. 文多隐避。颜延年曰:“嗣宗身仕乱朝……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不完全是。然前人皆作如是观,如元代刘履《选诗补注》解为与魏盛衰及司马氏篡逆有关。实则他的诗有的说他的人生观,有的咏时事,较《古诗十九首》深刻且有其个性。

    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对阮诗的注解很详细。

    阮籍的散文有《达庄论》《通易论》《大人先生传》等,以赋体传记《大人先生传》最著名。

    阮籍和嵇康都尊崇当时著名隐士孙登。阮籍曾往苏门山拜访孙登,“遂归著《大人先生传》”。他以孙登为背景幻化出的与道合一的大人形象,以老庄思想为利器,对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作无情鞭挞:“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他对为权贵做帮凶的所谓“君子”也作了揭露与讽刺,说他们“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珪璧,足履绳墨。”他们如此维“礼”是为了求“荣”:“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阮籍在文中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一旦到了“亡国戮君溃败”之时,这些“君子”就像困在裤裆里的虱子:“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者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中乎!”生动、深刻,痛快淋漓!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并加题目)

    陶渊明

    西晋既亡,中国由一统而分,南北朝开始。北方在北魏以前极乱,东晋偏安江左,文学不及西晋之盛。

    先是,西晋末,永嘉(晋怀帝年号)之时,天下大乱,玄风复炽,“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其中文人能自拔者,推刘琨、郭璞两人。“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诗品·序》)刘琨少年曾与石崇交,亦二十四友之一(与石崇、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本传)。见天下大乱,有澄清中原之志,征石勒有战功,后为段匹所害。其诗《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等即富“清刚之气”。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一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赞誉其有建安风骨。郭璞为阴阳杂家(卜筮),奇才,注《尔雅》《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皆传。《游仙诗》虽云游仙,实然带《咏怀》气派。

    东晋文人,尚有曹毗、孙绰、许询、殷仲文、王羲之等。兰亭修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王羲之《兰亭序》,见《世说新语·企羡》)文人到会,清谈盛。林泉之乐是道家情趣。

    这些文人姑且不讨论,我们要讲的是,东晋人中出一中国大诗人——陶渊明。

    陶渊明(365[8]——427),一名潜,字元亮。世或以渊明为字,恐非。因《祭程氏妹文》《孟府君传》皆自称为渊明。昭明《陶渊明传》亦云名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故为江西诗人之祖。曾祖侃,晋大司马,祖茂,武昌太守,父某似是闲居者,渊明诗谓父“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命子》),安城太守之说恐不确(或谓渊明非陶侃之嫡系,或为裔孙耳)。母,征西大将军孟嘉第四女。梁任公《陶渊明》一书中说,渊明之落拓不羁名士风度乃得其外祖父的遗传。

    颜延之《陶征士诔》曰:“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故世号“靖节先生”。

    渊明虽是世家子弟,一生不遇而贫穷。生当东晋衰亡之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后来因为贫穷的缘故,不能不出门远游,“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他做过京口镇军参军(参刘牢之幕),又做过建威参军(参刘敬宣幕),奉使入都,补彭泽令。有公田可种,《晋书·隐逸传》载: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秫,黍之黏者,曰黄糯,亦呼黄米;秔,俗作粳。)因不愿束带见督邮,且声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去职,在彭泽令任上不过三四个月。做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还写了五首《归园田居》(一作《归田园居》)的诗。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果说他出门三十年,未免太多,所以陶澍认为乃是“已十年”之误,“已”与“三”形近而误,或者他的“一去三十年”指他已到三十岁。如果认为他辞官返田为三十岁时,那么,他卒时为五十一二岁。此说与吴汝伦、古直等所主张者合。以后即是他躬耕、饮酒、做诗的农村生活。生活很苦,又遭遇一次火灾,有时穷到乞食,有时无酒度过重九节。他的乡邻父老们或者设酒招他,他的做官的朋友也有接济他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名而愿见他的,也有坚请他再出来的。他终于隐居着。

    那时刘裕篡晋而为宋。有人说他在宋代所作的文章但题甲子,而不题纪元。论者谓他不愿帝宋,示为晋遗民之意。当然他看不起刘裕,在《拟古九首》之九的诗中他写道:“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记晋亡之憾,但一定要说他为节士,如何如何忠于晋室,亦不能知渊明。其实他义熙以后惟题甲子,是刘裕篡晋以前的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不高兴刘裕,二则也许是道家隐者的习惯如此。他隐居家乡,与周续之、刘遗民被称为“浔阳三隐”。周、刘两人都是庐山高僧慧远的居士弟子,渊明亦与慧远为友,但未加入白莲社。义熙宋征著作郎,不就。

    渊明一生在田野,是田园诗人。《晋书》《宋书》皆入“隐逸传”,《诗品》推为“古今隐逸诗之宗”。可以表现他的生活写真的有《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表现他的理想的有《桃花源记》,表现他的人生观的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及《饮酒》二十首。其余如《游斜川》《归园田居》《拟挽歌辞》等,均为其重要之作。

    一、陶渊明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处两晋玄学的时代。两汉儒家思想独尊,两晋道家思想盛行。阮籍轻礼法,大骂士人君子如群虱之处裈中。渊明时道家思想较平淡,是道家、儒家将合流的时期,他大部分思想是出世的,他追溯朴素的生活,不愿媚于流俗,表现这种思想情趣的诗顶重要的为《归园田居》及《饮酒》。又见于《桃花源记》及《五柳先生传》,前者写理想的境界,后者为他自己的写照。武陵在湖南,刘子骥实有其人。《桃花源记》也许有事实的依据。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云:因百姓避五胡之乱,避入山谷,自成堡坞。渊明时有人看见过。避秦乱亦可谓苻秦。他是出世的喜田园生活的思想。《饮酒》之九,有田父劝其出仕:“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渊明答曰:“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归园田居》描写与乡间父老为邻实有兴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生活很快乐:“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者,沥也。

    尔时,刘裕得志,如阮籍所处时代。人以为国将亡故渊明去隐,亦不对。刘裕得势他在诗中有其牢骚,《饮酒》二十首和阮籍《咏怀》类似。

    渊明人生态度还有一显著特点是达观。当时清谈派人常谈论到死生问题。佛教惯用以死的恐怖教训人,当时人都想解决生死问题,求一正确之人生观。王羲之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渊明是阮籍、刘伶一派,接受庄子达观学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有些哲学诗,如《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结构奇极,发挥哲学思想,结论还是吃酒。“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切顺应自然。他的儿子不好,结论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渊明诗篇篇有酒,不是颓废,也有强烈意气的,如《咏荆轲》等。居乱世,自全自傲。他和慧远居近,虽未进白莲社,但很谈得来。达观的人生态度和矢志不渝的田园生活,在他去世前不久写就的《挽歌辞》(如“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句)和《自祭文》(如“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句)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渊明思想亦有出于儒家者,对孔子也相当尊重。如屡言“固穷”“乐天知命”及《饮酒》末章是也。其末章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诗句,而《饮酒》之十六,他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竟抱固穷节”的表述。道家思想认为伏羲神农那是归真返璞、顶理想的时代已经过去。儒道皆如此说。“鲁中叟”即孔子,“弥缝”是使复真也,可知渊明对儒家思想亦融合。刘熙载《艺概》曰:“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苏轼曰:(渊明)其人甚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是对陶渊明豁达的人生的精辟点评。

    二、陶渊明诗的艺术特色

    1. 诗与人生打成一片,开了新诗的门径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成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虽然有些拟古诗类似《古诗十九首》,《饮酒》诗类似嗣宗《咏怀》诗,可是多数是写他自己的生活,颇似日记式的。诗与人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见他的行动。他的诗都有题目,有些还有序文。与读阮籍《咏怀》,但看见作者心绪上的苦闷,而不知他一生的踪迹者不同,而且与没有题目、一概称为《咏怀》者不同,阮籍属于建安那个时代,前一个时代。而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是他的自传,明白清楚的自传,包括内心的志趣与外面的遭遇。不像阮籍《咏怀》诗那样的只重内心,惝恍,不可捉摸,也不像曹子建的多用乐府比兴。

    事实上,曹植、阮籍都是承继《诗经》《楚辞》的,而渊明开了新诗的门径。

    2. 脱离乐府,创造新诗意境

    渊明全不做乐府。(除《拟古九首》。但此九首亦只是五言,非乐府)

    经过了正始玄风,谈玄的风气盛后,诗中遂含哲理。西晋覆亡,洛阳繁华顿歇,文人南渡,东晋人诗自然向哲理山水方面发展。庄老与山水合流。此时五言诗也已脱离繁音促节的音乐,只是倚琴而歌。到了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晋书·隐逸传》)因他的诗实在不是倚琴而歌的,是脱离音乐的。所以有的是“有琴意”的诗歌,有的是近于散文似的新诗。是直笔写下,一意贯穿,不多曲折及比兴的。那是完全脱离音乐后的现象。渊明是不依傍音乐、不承继《诗经》《楚辞》古典文学而创造新诗意境的一个大作家。在他当时,就有人喜欢他那一类很别致的诗。到了齐梁的时代,诗人惯于繁缛音乐性及图画彩色性的诗。齐梁是一个新乐府时代,所以他的诗不为人所重,钟嵘《诗品》以之入中品。

    颜延之《诔》文甚长,无一言及于他的诗,不过提到他“赋辞归来”“陈书辍卷,置酒弦琴”,泛泛说他著作诗歌而已,《宋书·隐逸传》也不特别提他的诗,但云“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

    3. 诗与自然融合的田园之歌

    渊明诗取材料于田野间,这种材料,陶渊明以前无人敢取,从前民间文学只是恋歌,朝廷文学只是游宴赠答,金谷、兰亭,或戎马,绝无一人如他这般写田野,写自然。

    他的诗又表现了他对自然的欣赏,《诗经》、古诗、建安文学皆有对自然的欣赏,然未有如他爱自然者。《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一般父老欢笑饮酒、耕田,乐在其中,“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另辟天地,是他的伟大的地方,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描写山水之诗,东晋开始。谢灵运亦写山水。陶欣赏自然是平和的,不去找山水,人在山水中;谢是活动的,游山玩水。自然是送给渊明看,如英国的Wordsworth(华兹华斯), communion with nature(与自然沟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最高绝,因很自然;人谓有哲学意味,如禅宗的,并不费劲。

    4. 诗富哲理性

    先秦时,死生不重要,两晋则很重要。陶渊明对死生主张达观,不必求仙养生。他的《形赠影》《影答形》《神释》是哲学诗。他在诗的《序》里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爱惜生命,人之常情,然往往不得要旨。渊明“陈形影之苦”思索人死生命题,以“神”辨析自然之哲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说天地山川长在,草木有荣枯之变。“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而灵智的人却不能永生。“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长生之说不可信,养生之术不可靠。位列圣人的“三皇”,享有高寿的“彭祖”,都不存在了,“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这是人类生命必然结局。有了如此深邃的哲学认识,陶渊明能泰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把庄生的达观学说发挥到极致。当然,饮酒也是诗中不可缺的。

    其《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归结于“天运”,不乏对人生的哲思,但亦颇风趣。黄山谷云:“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

    诗有哲理,并不局限于《形赠影》等三首诗,也不局限于死生之事,历代评家亦关注及此。明代都穆在其《南濠诗话》中就有明确的概括:“东坡尝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诗,则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除诗之外,渊明在其《自祭文》一开头就写道:“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鸣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视死如归。

    5. 诗风质朴、散淡

    六朝中杰出,但当时未甚重之。其质朴自然清新散淡的诗为历代所尊崇,正如元遗山所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钟嵘《诗品》品评曰:“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词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也道出陶诗真淳、古朴的特色。对《诗品》将其列入中品之事,今人古直有《钟记室〈诗品〉笺》,据《太平御览》辨陶公本列上品。

    第一个赏识陶渊明的,为昭明太子萧统,他谓陶诗冲淡闲适,且杂诙谐。

    有谓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或非自挽,只是作普通挽歌而已,备人唱唱,或自己哼哼。当时南朝有此习惯。《南史·颜延之传》:颜延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宋书·范晔传》:“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世说新语》:“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曾孙几卿“醉则执铎挽歌”。渊明暮年作《挽歌辞》,情真意切,不知是否为自己作挽歌,待考。

    陶渊明散文名篇有《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尤以《桃花源记》脍炙人口。

    除诗文以外,还有赋作。《感士不遇赋》摹仿董仲舒和司马子长,道古论今,写士进退两难之处境,发士不遇之感慨。虽拟古之作,而清新、简淡逾于汉赋。《闲情赋》丽极,比喻最妙,摹仿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而作。因很浓丽,也许是早年摹仿的作品。他自己的《序》中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宗旨很纯正。赋描写一女子甚美,非常想接近她,有两大段描写愿为衣之“领”、腰之“带”、发之“泽”、眉之“黛”、床之“席”、足之“履”、人之“影”、夜之“烛”……巧妙别致,痴情切切。昭明太子萧统却在其《陶渊明集序》中曰:“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东坡曰:“《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传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讥昭明之不懂。昭明谓,“惜哉!无是可也”。现在人却最推重此篇了。

    三、陶渊明诗的影响与后人的批评

    渊明的诗并不被时人注意,好友不多。颜延之与之交好并为之做《诔》。颜在南朝宋为官。慧远住庐山,为净土宗领袖,亦与之友好。

    陶渊明开田野诗一派,其诗在去世后才被人重视,后世诗人无不受其影响。尤深者如唐代之王维、孟浩然等喜欢自然的这一派,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宋代之苏轼、王安石、范成大、陆游等都受其影响,视为楷模。苏轼极推崇陶渊明,至全和其诗。

    陶渊明有《停云》《时运》《荣木》等诗,近“三百篇”,是四言诗的复活。诗人感时触景而发,忧时政之昏暗,抒内心之惆怅。比韦孟《讽谏诗》等好得多。

    对陶渊明和他的作品的评价,从南朝至近代,评家众多,不胜枚举,前面已有所引用。

    萧统《陶渊明集序》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

    《东坡诗话》:“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纪昀批苏诗云:唐人唐彦谦已有和陶贫士诗,东坡偶失检察耳。)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以“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此八字评之甚当,陶有其人格思想,用不着多少辞藻堆砌。

    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鲁直在黔南闻之,作偈云:“子瞻谪海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渊明千载子,子瞻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亦相似。”

    孟浩然《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常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冒炎暑,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孟浩然《赠王九》:“日暮田家远,山中勿久淹。归人须早去,稚子望陶潜。”

    孟浩然《李氏园林卧疾》:“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

    欧阳文忠云:“晋无文章,惟渊明《归去来辞》耳。”

    朱熹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

    四、作品选讲

    (一)《归园田居五首》

    “归园田”,一作“归田园”,误,陶公“守拙归园田”诗句可证。五首或本有六首,末首乃江淹拟作,删之。

    1. 其一(“少无适俗韵”)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始二句言少志为此。见其“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之十九)甚非初心。“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始作镇军参军经曲河》),写如何想念家乡园田之乐,亦生逢乱世之故。左思《咏史诗》“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犹有功名之念。潘岳虽赋闲居,终受杀戮。阮籍虽赞美邵平,依旧溷世。乃知古人“学而优则仕”,欲罢功名利禄之念,潇然归田,亦自不易。陶公为彭泽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见机而退也。其时,其原来之上司刘牢之曾煊赫一时,终于自杀。桓玄、刘裕皆野心家,一败一显,晋室庸暗,出处甚难,陶公奔走尘俗者前后约有六年,决心摆脱。愿归躬耕以自养。同时,他的身体多病,更不堪奔走驱策,心为形役,始悟今是昨非,委运归尽之道。

    “误落尘网中”,尘网为堕地之意,前人认为如佛家语,不类陶公口吻,此亦是一疑案。

    此《归园田居五首》作于义熙二年丙午(依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盖自彭泽令归也。陶公年四十二岁。吴仁杰谓自先生出为州祭酒至彭泽去官,约十二三年。此诗云“一去三十年”乃十三年之误。陶澍谓“三”字乃“已”之误(已豕误作三豕,古已有之)。古直定陶公卒时年五十二,定此诗为与《归去来兮辞》同年作。《辞》之序称作于乙巳年,时陶公适年三十。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古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陆机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赠从兄车骑诗》)皆言不忘本。陶公诗“望云悲高鸟,临水愧游鱼”,彼言行旅之游,此言倦游而返,可以对照。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野,一作亩,陶公有田曰“南亩”,见《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守拙,言个性不谐于俗,不如守拙归田。《怀古田舍诗》云:“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自愧通识之士,退以保真耳。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楚辞》王逸注:暧暧,昏貌。翳翳不明,写日光和暖、远望农村之景。依依,《诗经·小雅·采薇》“杨柳依依”,有袅袅、隐约、许多姿态。陶诗写景,自然不用力,古朴不刻画,东坡云:“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鸡鸣桑树颠”,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2. 其二(“野外罕人事”)

    “穷巷寡轮鞅”,《汉书·陈平传》:平“负郭穷巷,以席为门,然门外多长者车辙”,此反用其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意同。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陶公《拟古》诗“枝修始欲茂,忽值山河改”,皆比兴语。亦屈子萧艾之意[“惟草木之零落兮”“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汩余若不待之意。《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3. 其三(“种豆南山下”)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天疲劳工作,不失趣味。诗境入画境。亦可知文学之足慰人生也。

    “夕露沾我衣”。《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但使愿无违”,赋以言志。

    4. 其四(“久去山泽游”)

    “浪莽林野娱”,浪莽,广大貌,无拘束也。

    “一世弃朝市”,《古步出夏门行》:“市朝人易,千岁墓平。”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淮南子·精神训》:“化者,复归于无形也。”

    5. 其五(“怅恨独策还”)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水下貌,水下滴沥也。《宋书·陶潜传》“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近局:《礼记》郑注,局,部分也。按:近局,犹言近邻。

    “已复至天旭。”结语,响亮有力。

    (二)《饮酒》

    酒与诗的关系:(1)诗往往出于燕乐;(2)微醉以后,诗性inspiration(灵感)遂来,或者为生理的现象。英国诗人霍斯曼(A.E.Housman)的The 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诗的名称与属性》)一书中,自述其作诗之经验,谓喝啤酒之后,出去散步,心头浮泛其诗的意念,如泉涌一般。

    萧统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渊明《饮酒》,如阮公《咏怀》,不另一一标题,随时触发而咏。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之一)总起,犹阮公之“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也。

    第二首,“积善云有报”,主意说君子固穷之节。

    第三首,“道丧向千载”,主意说“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之愚。

    第四首,说“托身已得所”,自比飞鸟之托于孤松。《归去来辞》:“抚孤松而盘桓。”

    第五首,“结庐在人境”最为有名,意境高绝。

    《汉书·扬雄传》:“结以倚庐。”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二句,自问自答。陶公诗多说理,《怀古田舍诗》:“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此说心远,更进一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坡云: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或改作“波浩荡”。改此一字,觉一篇神气索然。

    王安石曰:“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四句,诗人以来无此句。”

    白居易:“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

    韦苏州:“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

    境界之迁移,使得悠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嵇康诗)《世说新语》:“顾长康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悠然,远也。俗解均作悠然自得之意,恐非确话。《怀古田舍诗》云:“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仗翁,悠然不复返。”悠然,远逝之意。

    辨,或作辩。《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辩也。”“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王静安《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五、研究陶渊明的材料

    研究陶渊明,可参考的材料最多。中国文人集子笺注本,诗首推《杜工部集》,其次则《苏东坡集》,其次恐怕要算到陶集了。如宋汤汉注(拜经楼丛书本)、元李公焕之笺(四部丛刊本)最早,集大成的如清道光年间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年谱考异》,最可买。今人如梁任公有《陶渊明》一小册、附《年谱》(商务国学小丛书本),古直《陶靖节诗笺》《陶靖节年谱》(上海中国书店有代售),丁福保陶诗集注等。

    欲见陶氏生平之材料:(1)颜延之《陶征士诔》(见《文选》);(2)齐沈约《宋书·隐逸传》;(3)梁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传》。另,李延寿《南史》、唐修《晋书》都据《宋书》。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李白

    李白(701——762),字太白。他的籍贯有几种说法:

    (1)山东人。《旧唐书》:“李白,字太白,山东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韩沔,《新唐书》作韩准,是。)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元微之论李杜优劣迳称白为山东人:“则诗人以来未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称。”

    (2)陇西成纪人。李阳冰《李白〈草堂集〉序》云:“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凉武昭王李暠,成纪人,晋隆安中据敦煌酒泉,自为凉王。)《新唐书》:“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生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唐高祖《本纪》,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七世孙。)魏颢《李翰林集序》:“白本陇西……家于绵,身既生蜀。”白《与韩荆州书》自称陇西布衣。

    (3)蜀人。魏颢《李翰林集序》:“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白“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云云。《全蜀艺文志》载刘全白《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谓:“君名白,广汉人。”(广汉郡,属蜀)唐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其先陇西成纪人。……难求谱牒。……得公子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以来,漏求于籍。神龙(中宗)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杖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一说生于昌明县青莲乡,故曰李青莲。

    (4)西域人。陈寅恪《李白氏族之疑问》以白之先为碎叶人,胡人侨居于蜀。其父名客。李白生而托姓李氏,假托为帝之宗室。唐时此类之例颇多。(至于山东一说,或云其父为任城尉之说无稽。或云白自比谢安石,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咏歌之际,屡称东山。”魏颢《李翰林集序》又云:“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李东山。”按:此言挟妓游山,比谢安,非康乐也,误。)山东李白,或为东山李白之误。(此说甚勉强,因白曾隐山东,为徂徕六逸之一。)

    王世贞《宛委余编》谓:“白本陇西人,产于蜀,流寓山东。”

    恐籍贯陇西,从陇西迁至蜀,由蜀迁至山东,其父曾为任城尉,白生长于山东。陇西近外国,恐其祖罪徙至西域,其后回来。

    天宝初,李白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同隐剡中。后筠被召至长安,李白亦偕至长安。白貌奇逸,有神仙风度。贺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荐于玄宗。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中八仙。(此事在天宝间,因白天宝初始供奉耳,但苏晋卒于开元二十二年。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有裴周南而杜诗无裴,其名录有出入也。)

    帝召见于金銮殿,论当时事,白奏颂一篇,赐食,御手调羹。有诏供奉翰林。一日,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援笔成《清平调》三章,婉丽精切。杜诗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也。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激杨贵妃中伤之。帝欲官白,妃辄阻止。(新旧《唐书》互有详略。《新唐书》已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大意,《旧唐书》无沉香亭子一节,但亦有使高力士脱靴事,未言高力士以此激杨贵妃,但因力士之怨被斥而已。)因忤高力士、杨贵妃,遂不为帝亲信。恳还山,帝赐金放还。

    由是浪迹江湖,浮游四方,终日沉饮。与侍御史崔宗之月夜乘舟自采石至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天宝末,安禄山反,转侧宿松匡庐间,《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写这种经历、见闻和感受,诗的前四句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安史之乱,玄宗幸蜀。白依永王璘,辟为府僚佐。肃宗即位灵武,璘起兵逃还彭泽。璘败当诛,赖郭子仪力救(白曾救郭子仪,郭德之,力言赎罪。此处《新唐书》亦采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所说,《旧唐书》无),得诏流夜郎。会赦还浔阳,坐事下狱。宋若思释之,辟为参谋。未几辞职。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临卒以诗卷授阳冰,阳冰为序而行世。葬姑孰谢家青山东麓。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墓,见其二孙女,嫁为农夫之妻。因为立碑。

    魏颢曰:“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宋氏或即宗氏,盖其《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中有句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章克椮)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

    又李华《李白墓志》:卒“年六十有二”。“有子曰伯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亦云:“亡子伯禽。”伯禽当是明月奴或颇黎中之一人。

    《旧唐书》云:“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小说故事传李白醉中捞月死于水。恐非事实。)

    裴敬“墓碑”云:“死宣城,葬当涂青山下。”

    李阳冰云:“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

    魏颢序则言生前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

    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则云:李阳冰纂李翰林歌诗“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号曰《李翰林集》,今于三馆中得李白赋、序、表、赞、书、颂等,亦排为十卷,号曰《李翰林别集》。”

    李白一生,少年任侠,中年做官,晚年流离。

    一、李白的个性及思想

    1. 酣歌纵酒

    《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行路难》:“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似陶潜、阮籍。才气奔放。诗与酒的结合,显出诗人享乐人生观。另一方面,也因为乐府歌曲原为燕乐,亦是与传统的结合。

    《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李白诗中屡屡提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朗月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把酒问月》一首:“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在李白的诗里,花、月、酒与诗融合,写人生短忽,对酒当歌。《古诗十九首》,曹魏乐府歌曲中已多此种情调,太白更为诗酒浪漫,他这些诗最通俗,可比波斯诗人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联结月与春、江花、闺怨,李白联结月与酒,个人享乐,求超脱,摆脱世俗的忧虑。

    《把酒问月》开始有屈原《天问》意,并不求答,答案是造化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飘忽的。“月行却与人相随”,自然接近人,人因陷于世俗功名利禄之念不肯亲近自然耳。李白别有《日出入行》“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有对宇宙的求知精神。《把酒问月》后面说月的永恒,再后说人生无常。他不消极,从接近自然里得到永恒,与《日出入行》“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同样意思,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此诗表现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

    2. 任侠

    范传正《李白新墓碑》:“少以侠自任。”《与韩荆州书》:“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裴长史书》述及少年任侠事。魏颢《李翰林集序》云,“少任侠,手刃数人。与友自荆徂扬,路亡。权窆回棹,方暑,亡友糜溃,白收其骨,江路而舟”云云。挥金如土,纵酒好游览,济朋友。《行路难》:“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自比郭隗、乐毅之流。又有《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英雄主义。又有《猛虎行》(天宝乱后至宣城作):“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其云:“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自比张良、韩信。《古风》其十,推重鲁仲连,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其十五,推重“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乃云“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由此可见,彼亦有用世心,近于纵横家,又似蔺相如、司马相如之人物。与王维好静,尊心禅佛、艺术修养,杜甫自比扬雄之作赋,志于匡君遗失之大臣,气度不同。李白是悲歌慷慨,自负才气的人物。《新唐书》评之曰:“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总而言之,是英雄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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