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上?刑一上

    讀律說上

    南朝有律學，唐沿隋制，公式首載講讀律令之條，至今因之。軍民能熟誦律文、深明律意者，準免犯過失、因人連累流罪一次。說者謂律意精深，故設此條以勸講讀，所以重民命者，似已，然於先王治天下微權之所寄，蓋猶未見也。僕於友生之績學工文者，無不勸其讀律。或以為知其必將出而問世，故預習法家，以免受欺幕客而不知非也。吾人既多見聞，有文采，則父兄鍾愛，友朋欽服。放曠襟懷，易涉邪僻，其所學又足以拒諫飾非，誰復能匡救其惡者？唯讀律而內訟行習。或麗科條，無可自欺，則必慚懼交迫，是省身之要術也。故先檢核二死，苟有犯焉，雖未敗露，實已罔生迫生，非力求所以自贖，則不可以立人世。自贖之道，唯在隨時隨地以濟人利物耳。次及五軍三流以至五徒各條，身果無犯。則可廁鄉黨自好之列，以老死牖下，如有犯焉，求贖又豈可緩哉！若其杖答瑣碎，概無望誤，則古之所謂成人矣。已犯既力求自贖，未犯夫豈敢輕蹈？懷刑之訓，殆謂此也。至律許免過失、連累者，以深明律意之人自不犯法，至過失出於思慮不及，連累不由自主，故許免一次，而不及有心正犯。蓋以有心正犯，則為知法犯法。豈得妄援免科乎？自省既久，一旦出身加民，自必慎恤並至，為地方造無窮之福，此僕勸人讀律之指也。

    今上御極之初，曾以大臣言飭查各處陋規，明以予之。一時都下嘩然，以為必不可行。唯僕歡喜踴躍，頌為至善之政，然心終疑封圻大吏莫肯一心奉公，而自替威權者。未幾而覆奏入，竟如所料。而建言者亦不能堅持其說，遂使天下無一不犯法之官，至可悼惜。蓋為民上而身先犯法，何以令眾？吏治之不陽，民生之不遂，所從來者遠矣。此則非匡居讀律之所能為功也。

    讀律說下

    讀律以省身，前說盡之，至於出身加民，則尤當詳審律式輕重，以救時弊而挽頹風，《經》所謂「明刑弼教、世輕世重」者也。時弊至重者，在廉恥道衰，而廉恥之衰，唯士人為尤甚。仕途今為極寬，而惟出身考試者名曰正途。士人幸獲兩舉，上者隮侍從，下乃主一邑，其重如此。顧自其為童子時，已不憚以身試法，及乎立朝，豈且可望其慷慨引大體？臨民，豈可望其深求民間疾苦？是猶以利刃資劇盜，其為害可勝言哉！世所最不齒者，曰當娼，曰行竊。而娼與竊，罪止論杖。至於考試舞弊，重則殊死，輕且外遣，律式之懸殊甚矣。考試之弊百出，大要有三：曰辦夾帶，曰倩槍手，曰打關節。數十年前，為此者尚知諱飾，近則明白告人，而不愧不怍，且有假托以自詡者。娼與竊雖隨處有之，然未聞有面人自承者。是士人之於廉恥，尚逮出娼、竊之下也。近年試弊，頗有敗露，雖十不及一，而亦足以示懲創。無如敗露之案，主者意在保全，以為忠厚，莫肯窮究根株。彼作弊者，固志在求利，然未嘗不畏法。而前車始覆，後車接跡者，知主者之必不執法也。父師訓誨子弟，不與講貫經史文法，而專為之訪求遺文，覓書手作方寸千言細字，掌握之間，輒可萬篇。槍手且有攬頭，皆於試期前先集，面試以定賄價。拜門遞條，略不避人。以上三事而得手者，指不勝屈。果能從敗露之案逐節研究，上及其父師，旁及居間說合造作之棍徒，依律重究，必可稍挽狂瀾，使後來者畏威遠罪，維將喪之廉恥，絕流傳之謬種，其有益於世道人心者大矣。不此之務，而惟曲全是事，以為積福，其弊不使天下士人皆喪盡廉恥不止也。較之縱盜殃民，其效實有倍蓰千萬者。若謂試弊必除而真才始見，八比八韻，曾何關世道人心之數，而詡為真才、嗟其屈抑乎？唯舞弊者波靡而不知止，則害廉恥以害政事，實有算數譬喻所不能盡者，故腐心切齒而詳說之。世豈無有心世道人心之君子乎？當不以僕言為謬誕也。

    議刑對

    嘉慶十六年試春官畢，刑部尚書金公【光悌】招至其第襄核秋審冊，至山東民人黃某，因妻與子皆他往，見媳在室內刺繡，即入室行強，媳急取翦刀戳其臀，乃得脫。黃傷平復，媳擬絞候，入服制情實一案，予曰：「此案當奏改，從前率行照覆，可檢舉也。」金公曰：「此案並無出入，且較舊例已為末減。」予曰：「從前係照子婦毆舅姑律擬斬決，改監候，至乾隆中始以四川案改擬絞候，世臣審知之。然大司寇所職在準情酌理、維係治化，非如外省小吏奉行例案已也。夫子婦之於舅姑有犯，一切與子同論者，徒以義重也。當黃某淫念熾起之時，翁媳之義已絕。《律》載子婿遠出，而婦翁嫁女，及縱容犯奸者，皆為義絕。有犯以凡論。禮婦稱翁曰舅，女夫稱婦翁曰外舅，服制雖懸殊，而情義本不相遠。況使媳被窘挾而竟從，將不擬以斬決乎？拒之又得絞候，是為女子者，不亦進退無生路也耶？」金公曰：「此案必邀免勾，將來減流收贖，罪屬虛擬，何必苦爭？」予曰：「世臣豈不知案之必邀免減贖乎？然父母在，不有私財，日後減等收贖之銀，仍由翁出。數年之間，婦色或未必遂衰，而其翁淫心猶熾；婦知守貞之所獲者，不過數年囹圄拘囚之苦，而其翁且以為奸媳無罪，而律不準其拒也。抑貞為淫，終陷大戮，理勢所必然者矣。」金公曰：「吾子意且若何？」予曰：「凡人調奸擬杖，而期親即擬流。凡人強奸未戍擬流，期親當加為外遣，而本婦依拒奸勿論，離異歸宗，方得理法之平矣。」金公曰：「以婦之故而罪其翁，非所以尊名分也。」予曰：「翁媳犯奸，男女皆斬決，何嘗分別名分，以為減殺乎？且整飭倫常，以官法治亂民，非為媳報仇也，何害？」金公曰：「然則又何以離異其婦？」予曰：「與翁既義絕，不可更為其子婦矣。且父以妻之故得外遣，而其子猶以為婦，非所以敬孝也，故必宜離異。閣下果決計，世臣當為具稿，反覆比引，必蒙垂允。」金公曰：「吾子言誠辨，然吾在刑部三十餘年，未見有於秋審時翻盡前案者，言之徒使老夫獲咎，必不能行也。」

    是年夏末，伊犁將軍公晉昌讞一獄，情節同此，而新疆無例案可援，具奏請旨。奉特旨，將其翁發遣為奴，而釋其婦。其秋，山東撫臣援伊犁案覆奏，乃置黃於法，而著為例。

    議刑條答

    嘉慶二十五年夏，刑部尚書韓公獨對出，手諭司員，將現行律例中有未安者，各獻其疑以憑奏明修改。時余滯跡都下，刑部總辦主稿來問者十餘人，各為條議數事，其呈堂蒙采錄與否不可知。是年仲冬，集錄各稿，刪並具於篇。《律》載：「夜無故入人家內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已就拘執而擅殺傷者，減鬥殺傷二等。」竊謂此「夜無故入人家內」，即例所謂「圖奸未成罪人」也。何以明之？諺言：夜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然「竊盜已行，不得財，笞五十」，而此律「杖八十」，比已行未得財之竊盜，罪加三等，是此條之非盜也明甚。查和奸律杖八十。既有圖奸之實跡，故即以奸罪科之。然《律》不云「圖奸未成罪人」，而云「夜無故入人家內」者，蓋奸者人情之所深諱，其奸既未成，婦女之有約與否不可知，君子不欲深求以傷良家之心，故科以奸罪，而諱其奸名，入於盜賊門者，仁厚之至也。議者不能深明律意，乃於「殺死奸夫」例內，續增「殺死圖奸未成罪人，無論本夫及本婦有服親屬，不問登時、事後殺死者，均照擅殺問擬絞候」及 「婦女拒奸殺人，除登時勿論外，其拘執後疊毆致死，係調奸，照擅殺減一等擬流；係強奸，再減一等擬徒」兩條。應請於本律下增注云：「若白日入人內室圖奸有確據者同論」，而刪「殺死奸夫」例內之續增兩條，以免參差。

    縱容妻妾犯奸律載：「用財買休、賣休和娶人妻者，本夫本婦及買休人各杖一百，婦人離異歸宗，財禮入官。若買休人與婦人用計逼勒本夫休棄，其夫別無賣休之情者不坐，買休人及本婦各杖六十，徒一年。婦人餘罪收贖，給付本夫，從其嫁賣。妾減一等。」說者因本律注：「有因奸不陳告而嫁賣與奸夫者，本夫杖一百，奸夫奸婦各盡本法」之文，遂謂此條比並非因奸。凡民間以本夫不能養活嫁賣其妻者，皆科賣休。以致嘉慶十六年有山西趙姓買娶有夫之妻為繼妻，而繼妻謀殺姑及夫兩命，援引「買休離異仍依凡論」之案。竊謂買休、賣休，若非有奸在前，自當入嫁娶逢律之門。且夫妻相守，人之至情，或以貧難饑饉離散逃生，任教養斯民之責者，方當引以為愧。至小民力不能依禮聘娶，買妻以圖宗祀者，揆以情理，又豈能齊以一切之法？是尋常因貧賣妻之案，不得指為買休、賣休，斷無疑義。又《律》載：「強占良家妻女，及妻背夫在逃自嫁，皆坐實絞。」買休人用計逼勒，情同強奪，婦人用計逼勒，罪浮逃嫁。何以罪名懸殊，至於如此？詳繹《律》意，和奸，奸婦奸夫各杖八十，奸婦從夫嫁賣，願留者聽；若嫁賣與奸夫者，本夫杖八十，婦人離異。縱容犯奸，本夫奸夫奸婦各杖九十，婦人離異。蓋和同相奸，必瞞本夫，至於縱容，必係奸夫奸婦多方炫誘，以致本夫利其資助，故比和奸皆加一等。至於買休、賣休，奸夫戀奸而圖奪，奸婦戀奸而棄夫，本夫始則利財縱容，後遂以妻歸之，故又各加一等。和奸律內，嫁賣與奸夫止杖八十，而賣休則杖一百者，蓋彼係比時識破，此則縱容已久，無恥更甚，故加之也。其逼勒賣休，因有縱容在前，開門揖盜，孽由自作，故買休人及本婦之罪止科輕徒也。然律不云「奸夫」，而云 「買休人」者，蓋稱以「奸夫」，則本法止杖八十，此重在買休，故稱為「買休人」，不得以文無「奸」字，遂疑其非因奸也。且律目已明言「縱容犯奸」，已然縱容，律皆離異，何以逼勒賣休，仍給本夫嫁賣，而不坐本夫以賣休之罪？蓋為愚懦小民，內不勝奸婦之刁悍，外不敵奸夫之豪強，跡涉縱容，情實隱忍。律言「別無賣休之情」者，謂平日並不利其資助，故俯念愚民之隱衷而免其科。然本夫既已知情，則買休人及本婦自得概從輕典。本夫初本出於迫脅，終不利其資助，是與實心縱容者有間，故婦人仍給本夫，然止聽嫁賣，不聽願留，可謂仁至義盡者也。查《例》因隨時整飭，故輕重多與《律》殊。《律》注皆為申明律意而補其不備，唯此注與「和奸」文歧出，致滋疑實，應請從刪。

    《律》載犯罪得累減之條，原指案犯內為自首公罪遞減之類而言。因而犯罪減等發落而又遇赦者，亦援累減之條，以次遞減。故鬥殺例擬絞候，自非情近於故，皆得歸入緩決，及邀恩免勾，計年減流。減流之後，若遇國慶及清刑、雨澤愆期等曲赦，又得以次減徒。其遇大赦者，徑得援免。而死者之子，有於赦後相報復者，以故殺論斬、永禁。本為廣皇仁而重國法，豈容更生他議？惟人子之於父仇，義不共天，凶犯遇赦，即還本家，近在目前，情難�跞獭２樘埔郧坝忻�犯遇赦，避仇千里之制，所以下體人情，上尊禮教。竊謂鬥殺入緩減流之犯，已得全生，若遇小赦，不必更援累減；遇大赦，即就配所湔除為民。其未減之前遇大赦者，即免為民而遷徒之。若死者之子，尋至遷徙之處仇殺者，仍照現行事例科以故殺。若遷徒者乘間逃回，遇仇戕害，仍應查照殺死罪人本律，量加辦理，庶足以伸孝思而警凶黨。至歷朝赦典，原為湔除，近乃加記冊檔，赦後再犯，加本罪一等。是本為湔除，而反增疵穎，義無所取。至徒犯以上，援免遞籍而經過官司仍行收禁，尤為本末不稱，俱應請改。

    《律》載妻妾夫亡改嫁，與舊舅姑有犯，並與舅姑同。奴婢與舊家長有犯，依凡論。注云：「妻妾被出及奴婢贖身者，皆不用此律。」竊謂婦人從夫，故事舅姑如父母，徒以義重也。夫亡改嫁，已自絕於前夫之家，因其絕也，不出於舊舅姑之意，故未便同轉賣之奴婢，竟依凡論。然議刑必與禮相權輕重。古禮婦為舅姑服與同居繼父相等，繼父不同居，則服三月。今婦服改為三年，而舊舅姑則無服，衡其情義與異居繼父同科，已可明其夙分。古人為舊君製服三月，而舊君無禮者則不服，《律》注之所以謂被出不用此律。今贖身奴婢既另有專條，改科輕典，應請增修例文：「妻妾被出及夫亡後由舅姑逼嫁者，同凡論；其由婦人自願改嫁而舅姑依禮主婚者，與舊舅姑有犯，依繼父法。」

    白晝搶奪例載：「凡總甲、快手、應捕人等，指以巡捕勾攝為由，毆打平人、搶奪財物者，除實犯死罪外，犯該徒罪以上，不分人多人少，若初犯一次，發邊遠充軍；再犯，發原搶奪地方枷號兩個月，照前發遣。」詐稱內使等官例載：「凡詐充各衙門差役，假以差造體訪事情、緝捕盜賊為由，占宿公館，妄捃平人，及搜查客船、嚇取財物、擾害軍民，犯該徒罪以上者，無論有無簽票，枷號一個月，發近邊充軍。若審係捏造簽票，執持鎖鏈，所犯本罪未至擬徒，但經恐嚇詐財者，即照蠹役詐贓一例問擬，仍各加枷號一個月。未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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