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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择定之

    恍惚与不安

    二者兼具于吾身

    ————魏尔伦 [1]

    想要去死。今年正月,从外人那边收到了一件和服。看来是当作压岁钱。麻织的,上面有鼠灰色的细致条纹。看来是夏天穿的衣服呢。那么我想,就活到夏天吧。

    娜拉 [2] 也开始思考了。走到走廊,关下身后的门的同时,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要回去了呢?

    当我没做任何坏事回去时,妻子以笑容迎接我。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被生活拖行着:在住的地方独酌、独自沉醉,然后偷偷摸摸地展开被窝躺平睡下,这种夜晚特别辛酸。连梦都不做一个。累到一个极致。无论是做什么都一脸忧愁样,他也曾买过《该如何改善粪坑式厕所?》这种书来认真研究————他当时对于人粪的处理实在是思索枯肠、绞尽脑汁。

    在新宿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缓缓在走路。石头在趴着走呢!他脑海内只浮现了这个念头。但随后他发现:那石块上头绑着一条线,而一个有点肮脏的孩子正拖着它,走着。

    他感到寂寞,但那并非由于遭到小孩子欺骗,而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自弃:即使是此等天变地异,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不就要一生与这种忧郁争斗,直到死亡为止?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青绿的稻田一瞬间模糊了:他哭了。他因此十分狼狈,为了这种一如廉价的殉情般的事涕泪俱下,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下电车的同时哥哥笑了。

    “别在那边消沉啦,打起精神来吧。”

    他在龙那小小的肩膀上用扇子“砰”地敲了一下。在落日时分的微暗中,那把扇子白得让人恐惧。龙的脸颊此刻高兴得都红了起来。哥哥拍他肩膀为他打气,这更是让他十分受用。虽然有点缥缈,但他还是希望这样子能够化解前嫌。

    要找的那个人,不在。

    哥哥这么说着:“我不认为小说很无聊。从我看来,它只是太过迂回了点:要说出一行的真实,却得花一百页去酝酿它的气氛。”我有点难以启齿般地边想边回答:“真的,话语越短越好————要是,那样就能让人相信的话。”

    哥哥也不喜欢自杀,他觉得自杀是一种不瞻前顾后的行为。但那时的我觉得,自杀正像是一种处世术,处处充满打算。所以哥哥的意见让我有点意外。

    坦白吧!嗯?你到底是在学谁?

    水到而渠成。

    他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写了一篇名为《哀蚊》的短篇小说。 [3] 那是篇好作品,同时也是用来解读他混沌生涯的关键。形式上可以看到《雏》 [4] 的影响,但这篇作品的心确实是他的东西。以下引录原文:

    我曾见过一个奇怪的幽灵。那是我才刚入小学没多久的事,所以这记忆像是幻灯片般地模糊。不过,虽说那记忆正像是映照在青色蚊帐上的幻灯片,但奇妙的是,我总觉得它的影像一年一年清晰了起来。

    家姐有了姐夫————啊,正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两人婚礼那天晚上的事。有不少艺妓来到我们家。还记得那天夜里,有位漂亮的新人艺妓帮我缝了礼服的破洞,家严则在别馆那黑暗的走廊里,跟身高很高的艺妓们“玩相扑”。家严隔年就病殁了,现在他被放进了我们家客厅那张大大的照片里。我每当看到那张照片,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相扑————我想,家严不是那种会欺侮弱小的人,所以那一定是因为那些艺妓们做了些非常严重的事,家严才不得不惩戒她们吧。

    把这些回忆拼凑起来的话,确实,那是发生在婚礼的那晚没有错了。要在这边先跟各位读者道个歉:我的回忆就像是那透过青色蚊帐的投影,所以实在无法保证接下来的这个故事能够满足所有人。不过,那是场梦吗?自然不是的。那天晚上,老婆婆讲《哀蚊》这故事给我听时的眼神,还有幽灵,就这两样,无论任何人说了什么,都绝对绝对不是场梦。若要说这不过是场愚蠢的迷梦,那又怎么可能这么历历在目呢?那老婆婆的眼神,还有……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位婆婆,没人比她更美了。她在去年夏天刚过世。要说那死后安眠的样子,大概举世无人能出其右。那宛如白蜡的两颊,甚至可以映上夏天翠绿的森林。虽然她这么美,不过姻缘甚远,一生都未沾上铁浆 [5] 。

    “以我万年白齿,换这百万家产————”

    她在生前常熟练地用着富本节 [6] 那十分素致古雅的声调说着这句话,我想,个中必也有其趣味的因缘吧。至于详情,真的去问也就太不解风情了,婆婆会哭的。我的这位婆婆呢,就是这么一位风流人物,她那件双绉的羽织从未离身。将富本流的师傅招来她房间进行练习这事,想必也行之有年了。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陶醉在婆婆的《老松》《浅间》之类哀戚悲泣的曲调里。外面的人啊,都称赞我们家有位隐居的艺者,而婆婆听到了这些话,也会美美地报以一笑。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婆婆。只要一离开奶妈,接着就会奔向婆婆的怀抱。当然这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家慈多病,不常照顾孩子。家严和家慈都不是这位婆婆的孩子,所以婆婆也不太常去家慈那边探望。她总是待在别馆的房间里,而我总是在旁边赖着不走,就这样子三四天不见家慈一面也不怎么稀奇。也因此,婆婆比家姐还疼爱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念草双纸 [7] 给我听。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听到《八百屋阿七》 [8] 的故事时我有多么兴致盎然,还有婆婆半开玩笑地称我“吉三”时的开心感。在油灯那黄色的灯火前,婆婆读着粗糙的草双纸,那美丽的姿态现在我也全都还记得。

    总之不可思议地,那天晚上的睡前故事《哀蚊》,我完全无法忘记————这么说来,那时确实是秋天呢。

    “活到了秋天的蚊子呢就叫作哀蚊,对它们是不用蚊香熏的,毕竟太可怜了。”

    啊,一字一句,我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婆婆边躺着边用阴郁的语调说着。这么说来,当婆婆她抱着我睡的时候,一定会把我的两脚夹在她的脚中间为我取暖。某个晚上,她更是把我的睡衣给剥光,然后她也自己脱光,并用她那美丽的肌肤拥抱着我,让我暖洋洋地进入梦乡。婆婆便是这么疼爱我。

    “哎呀。哀蚊不就是我吗。这还真……”

    她边这么说着,边看着我的脸。我从没看过那么美丽的双眼。本馆那边婚宴的狂欢也已经沉静了下来。大概已经是子夜了吧!我依然能忆起那个晚上,秋风飒飒地抚摸着遮雨木门,而檐下的风铃也随它的动作发出小小的响声。是的,我就是在那晚看到了幽灵。我突然醒了过来,说了一句“想尿尿”。但是,婆婆没有回应。我用我惺忪的睡眼看向周遭,发现婆婆并不在我的身边。虽然有点害怕,不过我还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被窝,在黑得发亮的榉木长廊上,提心吊胆地前往茅房。脚底整个都冰冷了起来,但那时我依然相当想睡,这让我有种像是在弥漫的大雾里缓缓游动的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幽灵。在那长长的走廊一隅,有一个白色的人影蹲着。因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它,所以那就像是底片上的一个小白点,但它确实在偷窥着家姐和新入赘的姐夫的房间————幽灵!不,这不是一场梦。

    艺术的美说穿了不过就是侍奉市民的美。

    有为花痴狂的匠人。碍事。

    之后,美知子垂下眼睑,低语道:“你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吗?只要用手指一摸,它就会碎裂、喷出肮脏的汁液,让自己的手指也跟着腐朽————要是能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就好了呢。”

    我嗤笑着,将两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你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吗?它的叶子一直到凋落之前都是绿色的。即使叶子的底端已经枯了、被虫啃了,但它还是装出一副青翠的模样————要是能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就好了呢。”

    “死?你要去死吗?”

    小早川觉得,他搞不好真的会去死。大概是去年秋天吧!发生在青井家的佃农纷争,台风尾也扫到了青井。那时他因试图吞药自杀而昏睡了整整三天。“我之所以继续放荡,就是因为我的身体还受得住我的放荡吧!若是我现在人命危浅,那么我就能够屏蔽一切感官的快乐,专注于那斗争的金援上了吧!————于是我有一次整整三天都去了P市的医院,每天在那传染病院旁边喝那水沟的水。不过最后失败了,我只是拉了肚子。”之前青井还曾红着脸这么说。小早川对这满是知识分子习气的嬉戏,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快,但青井那颗苦思困扰的心稍微打动了他,这点也是事实。

    “死是最好的了。不,应该说不只是我,对社会进步贡献是负分的家伙最好都去死一死————还是说,你有什么科学的理由,能指出负分的人只要是人都不该死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

    小早川突然开始觉得,青井说的话实在是蠢透了。

    “这可笑不得!你不也是这样吗?为了要拜祭祖先,所以我们不得不活着;为了完成人类的文化,所以……他们只告知了我们这些重大的伦理义务,但却没有人打算为了这些东西,给我们任何一点科学性的解释!若真如此,我们这些负分的人类最好全部死光为好。死的话,好歹是个零呢!”

    “蠢蛋!你在说什么蠢话!首先,你根本想得太美了!确实我们两个都是对生产活动没有任何贡献的人类,但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的生命也绝非‘负分’……确实,虽有程度之差,我们都寄生在布尔乔亚之下,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支持布尔乔亚啊!你说,我们‘一分贡献给无产阶级文艺,九分贡献给布尔乔亚’,但你说的‘贡献给布尔乔亚’又究竟是在指称什么呢?让资本家的钱包鼓满,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我们还是共产文艺都没有差别————要是生活在一个资本主义性的经济社会就算是一种背叛的话,无产阶级的斗士们大概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吧!你这种主张才是偏激左派!是幼稚病 [9] (Kinderkrankheit)!那对无产阶级文艺一分的贡献就够了!只有一分也非常宝贵!正是为了那个一分,我们才要努力活下去,而这也是我们伟大且‘正分’的生活!去死什么的太蠢了!去死什么的太蠢了!”

    他拿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本数学课本。小小一本,全黑的封面。啊!书页里那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美!少年用手指翻着这本书,而最后,他在最后那一页上发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他皱着眉低语道:“真是无礼啊。”

    屋外雨雪齐下。列宁雕像又因何而笑。

    姑姑说:“你的脸长得不好,就让你的态度好点;你的身体不好,就让你的心好点;你的谎话说得好,那么你就要让你的行为也好。”

    明明都知道,还要对方坦白,这刑罚也未免太阴险了。

    满月的夜晚。海浪发出光芒后散解、卷起后又坍解。在这涡卷的浪花中,两人为了不分离而抓着彼此的手。当我不得已,而故意放开手的时候,那女人便为浪花所吞没。她口中高喊着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

    吾乃山贼。将盗取汝之骄傲。

    “大概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虽然大概不可能发生!不过要立我的铜像时,请把右脚往前踏半步,微微仰头,左手放进无袖西装背心里,右手则做出捏烂原稿的样子。然后,就别装上头部了。没!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我的鼻头沾上麻雀的大便!基座上,就这么刻吧‘这里有个男人,生下来,然后死了。他的一生,耗费在撕破那些没写成的原稿上’。”

    这上面写着:梅菲斯托费勒斯是被如雪花纷飞的蔷薇花瓣烧焦了胸膛、脸颊和手掌而往生。

    在拘留所大概过了五六天。某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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