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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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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转弯一看,虽然到大门见返柳 [1] 的距离还很远,但是灯火映在黑齿沟 [2] 上的三层楼里,喧嚣听起来却近在眼前,人力车不分日夜地来往,繁华地令人感到不可估量。虽然大音寺 [3] 这个名字很有佛教的感觉,但住在这里的人却说这里其实是很热闹的城镇。在三岛神社 [4] 的转角转弯后,就没有像户人家的房屋了,唯有屋檐前端倾斜的十栋、二十栋长屋,因为生意一点也不好,在半掩的防雨窗外,贴着奇形怪状的纸片,胡乱涂满了胡粉 [5] ,看起来简直像烤鱼串,里面贴着竹串的模样也很好笑。这样的房子不仅一两家,每当旭日东升就拿出来晒,夕阳西下就收起来。整理起来也要费一番工夫,全家都埋头做这件事。如果问起那是什么,他们就会回答:“你不知道吗?这是十一月的酉日在那所神社 [6] 举行祭典,贪心的人会竞相抢购扛回去的熊手 [7] ,我们正在备货啊。从过年拆除门松装饰的时候开始,整年都工作才算真正的生意人,即使是业余的工作,从夏天开始手脚就都被颜料染色,新年的新衣服也都靠这笔收入了。南无大鸟大明神啊,既然您赐予买熊手的人大福,也要赏给我们制造的人一万倍利益啊!”好像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但结果事与愿违,根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人变成大富翁的。住在这里的人多和妓院有关————那丈夫应该是在低等妓院工作吧?他把鞋牌摆整齐,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8] ,很忙碌的样子。他从傍晚就披上和服外褂准备出门,在他背后敲打火石祈求平安 [9] 的老婆,表情却好像与丈夫见的是最后一面,可能是怕他被牵连进十人斩 [10] 或是荒唐无理的殉情,总之容易惹祸上身,前途危机四伏。明明是在紧急时刻性命攸关的职务,看起来却像要去玩乐似的,也实在有趣;那女孩好像是高级妓院的打杂雏妓,做些帮七家引客茶屋 [11] 带客的工作,正在修业提着灯笼小步跑。至于她出师后想做什么,说要成为大显身手的名妓也不奇怪吧!一个优雅的、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穿着利落大方的整套唐栈图样衣服,配上藏青色的足袋,踩着雪驮 [12] 发出丁零咣啷的声音,很忙碌的模样。只见她把一个包裹夹在腋下,咚咚地拍打茶屋的栈桥说:“绕过去太远了,从这里给你。”不用问也知道,这位就是这附近一带的制衣老板娘。

    这一带的风俗与其他地方不同,很少女人会把腰带规矩地在背后绑紧,她们喜欢花样漂亮的宽幅卷带 [13] 。半老徐娘这样打扮倒还好,可是十五六岁的小大人,嘴里含着酸浆,这副德行也不禁令人看不下去吧?但是,这就是此地的风俗,这也无可奈何。昨天在河岸店 [14] 留下了“紫”这个好像《源氏物语》里的花名,今天却出现在不熟悉的地痞阿吉开的夜市烤鸡肉串摊子,一旦存款减少就很有可能重操旧业。这个老板娘的模样,总是感觉比良家妇女好看多了,因此没有一个小孩不受她感染。秋天就来看看九月仁和贺 [15] 时的大街吧!露八的说笑助兴,还有荣喜的动作 [16] ,这里的小孩对这些实在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孟母也会感到惊讶吧!要是夸他们进步神速、学得很像,今晚又会四处绕一圈展示了。从七八岁时就如此狂妄,不久后甚至在肩上放条手巾,哼唱起妓院的流行歌曲了,十五岁少年的早熟真是可怕。在学校的音乐课上也打着“叽啾叽啾 [17] ”的拍子,运动会上还很有可能集体唱起运木曲 [18] 呢!教育本来就很困难,教师在这里更是要费一番苦心。在入谷附近有一所育英舍,虽是私立学校但学生人数近千人,狭小的校舍拥挤而窄小,但教师的声望展露无遗,只要一提到学校,这附近都知道指的是这所学校。在里面上学的许多小孩当中,有某个消防员的儿子说:“我爸爸在吊桥 [19] 的值班小房里。”聪明伶俐,不仅无师自通,而且会模仿爬梯子。不过一会儿又被人喋喋不休地控诉:“哎呀,他把防盗网折断了。”听说这是传说中地下律师的儿子,他的父亲被人取笑说是马 [20] ,一颗童心也因懂得老实承认这个职业很羞愧而面红耳赤。父亲经常出入妓院,生下的心爱儿子因为住在宿舍而摆出贵族的架子,头戴一顶流苏帽,神色从容、气宇轩昂地穿着西服,外表华丽,大家奉承他,说着:“少爷、少爷!”其实很可笑。在这许多儿童中,有个来自龙华寺的信如。他万缕的黑发也不知还剩几年的生命?因为他终究要把衣袖的颜色换成僧侣穿的墨黑色,可是皈依出家究竟是不是发自他内心的想法呢?他继承了僧人父亲勤勉用功的个性,天生温顺的性格惹得朋友不快,经常对他恶作剧。例如有人曾经把猫的尸体用绳子捆起来丢给他说:“这是你的责任,超度就拜托你了。”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是全校第一,因此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侮辱他了。他的年纪是十五岁,身高普通,三分头的发型让人觉得就是和世俗人不同,虽然名字“藤本信如”的汉字要以日语训读 [21] 发音,但他的举手投足总有一种佛门的感觉。

    二

    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 [22] 的祭典,各街区都在花车神轿上摆起排场,气势就快爬上河堤进入廓内了。年轻人的热情可想而知,在这一带就算是一知半解的小孩,也不能疏忽大意。他们穿着成套的浴衣,并约好要尽其所能展现自己的威风,听了直教人吓破胆。有个自诩为小巷帮派的粗鲁孩子王,大家称他为“头目长”,他的年纪也才十六岁,自从代理过老爸在仁和贺活动时拿铁棒维持秩序的工作后,架子就变大了,腰带就是要卷在腰的前端,回话总是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要不是他是头子的儿子!”消防员的老婆在背地里说他坏话,认为他恣意为所欲为,展现与身份不合的势力。而大街上田中屋的正太郎,年纪虽比他小三岁,但家里有钱又讨人喜欢,不惹人厌,正是他的对手。“我上的是私立学校,他们是公立,就算唱同一首歌,好像也是对方唱的才是正宗。去年和前年大人也都捧着他们,祭典的设计也比我们更华丽,要挑衅打架也很困难。今年的祭典要是又输了,就连平常夸口‘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小巷的长吉!’的实力也会被讥笑是虚张声势,到卞天池游泳的时候,来加入我们这边的人就不会多了。说到比力气那是我方比较强,但大家都被田中屋温顺的样子骗了,而且他会念书这点我也认输了。我们小巷帮派的太郎吉、三五郎等人,私下都变成对方的人了,真是遗憾啊!祭典就是后天了,要是我们真的要输了,干脆就自暴自弃地大打出手,让正太郎脸上挂彩吧!咱们自己当然也要有会少个一眼一腿的心理准备。会帮忙的人有车夫家的阿丑、搓发髻绳的阿文和玩具店的弥助等人,只要有这些人在应该就不会处于下风了。喔!对了,比起他们还要有那个人帮忙啊!要是有藤本的话就能让他给我们出好点子了。”十八日接近黄昏时,为了去找藤本说话,长吉挥赶眼睛、嘴巴边烦人的蚊子,从龙华寺的庭前朝着信如的房间慢吞吞地探头问:“阿信在吗?”

    “人家都说我是粗鲁的人,或许我是很粗鲁吧!但委屈的事情还是很委屈。阿信你听我说,事情是从去年我的幺弟和正太郎那帮人的矮小鬼用长柄纸灯笼打架开始的。他们的同伙三三两两地跳出来,莫名其妙就把我小弟的长柄纸灯笼打烂了,还把他抛到空中,有个人一说:‘大家看这小巷帮的狼狈样啊。’丸子店那个愚蠢高个、一脸好像大人的傻子就跟着骂:‘他们还有什么首领吗?应该是尾巴、尾巴吧?是猪的尾巴吧!’哎呀!我那时候正好人在千束神社,之后听到本来想立刻去报仇,却狠狠挨了父亲一顿骂,害得我只好忍气吞声。还有前年,你也知道的,大街的青年曾经往文具店的店铺聚集,演出滑稽剧什么的吧!那时候我也去看了,他们就说些挖苦的话:‘你们小巷也有小巷的花样吧?’只把正太郎当客人,真是气死我了。他再怎么有钱,也不过就是在落魄的当铺放高利贷而已,什么态度啊。为了社会着想,与其让那种家伙活着,不如打死他好了。我打算在这次的祭典上无论如何也要动手打人报仇,所以阿信,你看在朋友的分上,虽然我知道你讨厌这种事,但为了洗刷小巷的耻辱,请你袒护我吧!喂,正太郎自以为他们唱的歌才是正宗,很了不起,你愿意整治他吗?他们说我是私立学校的睡迷糊学生,意思就是你也一样。求求你了,请当作帮助我,挥舞大长柄纸灯笼吧!我是由衷、发自内心地感到悔恨,这次万一输了,就没有我长吉的立足之地了。”长吉宽阔的肩膀悔恨万分地摇晃着。

    “可是我很弱小。”

    “弱小也没关系。”

    “我也不会挥舞长柄纸灯笼。”

    “不挥舞也没关系。”

    “我加入的话会输也没关系吗?”

    “输了也没关系,没办法我就放弃吧。你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只要挂着小巷帮的名义,摆摆架子就可以让我们的气势高扬了。我是不懂道理的人,但你就很有学问了,对方那些家伙如果说汉语嘲笑我们,你就用汉语反呛回去吧!啊!心情真好、真是爽快,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靠山就硬了,阿信,谢谢你。”长吉竟然连平常不会说的客气话都说出口了。

    一个是系着三尺腰带、穿草拖鞋的劳工儿子;一个是身穿藏青色、平纹细棉布制的和服外褂,系上兵儿带 [23] 的僧人子弟。虽然他们的想法相反,谈话经常产生分歧,但长吉是在自己寺庙门前呱呱落地的人,大和尚夫妻也很偏爱他,而且他们就读的又是同一所学校,被公立的那群人“私立、私立”贬低地叫,这也很令人不爽。也因为长吉本来就不讨喜,没有人打从心底想当他的伙伴很可怜,再加上对方有城里的青年撑腰,不带偏见来说,长吉之所以会输,归咎起来也有不少是田中屋的错。信如被缠住拜托,在情面上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就答应:“我就加入你的帮派吧!既然说要加入我就不会失信,不过,尽量还是不战而胜最好。最后,如果对方先动手也没办法,要是真的发生了,田中的正太郎也只算是个小指头的指尖而已。”信如说着忘了自己没有力气,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别人送的京都礼物,一把小锻治 [24] 的小刀,长吉凑过脸来看:“好像很锋利耶!”危险啊!要是挥舞这把刀可怎么得了!

    三

    把一头长发解开后,将长至脚边的头发在发根扎紧,刘海大大蓬起,发髻沉重。这种发型叫“赭熊”,名称虽然很吓人,但这个发髻是最近流行的发型,连大户人家的小姐也都扎成这样呢!皮肤白皙又鼻梁高挺,虽然不是樱桃小嘴,但总是紧闭的双唇并不丑。虽然一一细看起来,离美人的模样还有点远,但说话的声音细小而清澈,看人的眼神十分亲切,举止朝气蓬勃,令人感到很愉快。她身穿一袭红柿色又印染大蝶鸟图案的浴衣,胸口上高系着黑缎子与绞染混色的昼夜带 [25] ,脚上穿着这一带并不多见且高度特别的漆色木屐。看她在早晨洗完澡回家的路上露出雪白的脖颈、拎着手巾伫立的姿容,从妓院回家的年轻人就说:“真想看看她三年后的模样。”这位就是大黑屋的美登利。她出生在纪州,说话略微带着地方口音,十分可爱。而最讨人喜爱的是她慷慨大方的性情,无人不喜欢她。与小孩不相配的钱包重量也是其来有自,因为她的姐姐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她沾了姐姐的光,那些老鸨想讨好她姐姐就会给她钱说:“小美,这给你拿去买娃娃吧!”或是说:“这点儿钱给你买小皮球。”给的人不图感恩,拿的人也就不懂得珍惜,到处撒钱。买给同班的二十个女学生同样的橡皮球就不用说了,还曾经把熟识的文具店滞销的玩具全部买下只为让店家高兴。这么每天每夜的散财,不是她这个年纪与身份该做的事,她将来到底会变得怎样呢?虽然父母都在,但是仍然迁就她的行为,也不曾严厉地说过她一句。妓楼主人宠她的样子也很奇怪,听说她既不是养女,也不是亲戚。只是在姐姐卖身的时候,听从了前来鉴定的妓楼主人之邀,于是打算到此地谋生,父母及她三人,便一身旅行打扮来到这里,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内情了。总之他们现在一边看管宿舍,母亲一边缝制妓女的衣服;父亲担任低等妓院的书记;美登利也到技艺手工艺学校上课,其余时间她就随心所欲,半天待在姐姐的房间,半天到街上玩耍。所见所闻都是三味线和太鼓的声音,以及朱红或紫色花样艳丽的和服。刚搬来的时候,她走在路上,身穿藤色绞染的半襟套在有内里的和服外面,被街上的女孩取笑是“乡下人”,这让她曾经很委屈地连续哭了三天三夜。不过,现在倒是会反过来嘲笑别人:“这人好土。”即使毫不遮掩地说出惹人厌的话,也没人会回嘴。二十日是祭典,朋友缠着她准备尽情大玩特玩一番。“大家各自想些点子,可以很多人一起玩乐的最好。不管多少钱我都会出。”美登利照例毫不考虑就答应出钱,她是这群孩子的女王,这无比的恩惠在孩子之间比在大人之间更有用。“来演一场滑稽剧吧,我们借某家店演给大街上的人看吧。”某人说道。“胡说八道,那不如制造一台神轿,要像装饰蒲田屋 [26] 里面的那种真的,很重也没关系,嘿咻嘿咻,抬起来轻而易举。”一个把头巾扎在头上的男孩说道。此时有人从旁说:“这样的话我们很无聊,光是看大家热闹的样子美登利小姐也觉得不好玩,我们还是看你喜欢做什么吧!”一群女生的口吻简直像不用管祭典,而是要去看常盘座 [27] 的戏似的,实在可笑。田中的正太滴溜溜地转着小巧可爱的眼睛说:“来放幻灯片吧?我那里也有一些幻灯片,不够的话就请美登利小姐买,我们在文具店看吧!我负责放映,请小巷的三五郎来当旁白,美登利小姐你说这样好吗?”美登利一听就说:“好啊!这样应该很好玩,小三来当旁白的话应该每个人都会忍不住笑的,顺便照出他的脸就更好笑了。”于是,就此谈妥,不够的东西就由正太负责购买,他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真可笑。明天终于就是祭典的日子了,此时消息也传到了小巷。

    四

    即使这里是不乏打鼓乐声、三味线音色的地方,祭典也另当别论了。除了酉日市场以外,这是一年一度的热闹盛事,三岛神社、小野照神社彼此都是邻社,自然产生不想输的有趣竞争心。小巷里与大街上的人也同样穿着真冈木棉制的浴衣,上面印有连笔字体的街名。有人嘟囔图案没有去年的好看,染成栀子色的麻制揽袖带,他们喜欢越粗越好。年纪十四五岁以下的小孩,还会在带子上系着不倒翁、猫头鹰、纸糊小狗等各式各样的玩具,数量越多就越得意,甚至有人系了七个、九个、十一个。大铃小铃在背上咣啷咣啷地响着,只穿足袋没穿鞋就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活泼又可笑。田中的正太与众不同,他穿着红线条印有商号的短外衣,白净的脖子下有件藏青色的肚兜。这是很陌生的打扮,还有腰上系紧的浅蓝色腰带,是好看的绉绸套染,领子上字号的印染也很显眼。在后面打结的缠头巾上插了一枝花车神轿上的花,虽然响起了皮革木屐带的雪驮声,但他并没加入演奏祭礼的伴奏团,今天祭典前夕的庆祝活动他什么也没做。到了傍晚时分,有十二人聚在文具店,只有美登利一人还没到。她傍晚花了很长的时间化妆。“还没来吗?”正太一边在门口进进出出一边说,“你去叫她过来,三五郎,你应该还没去过大黑屋的宿舍,从院子前面喊美登利她应该就能听见,快去、快去!”于是,三五郎答应:“那我去叫她吧!长柄纸灯笼我就放这儿了,应该没人会偷蜡烛,正太麻烦你看一下。”正太答应道:“小气鬼,有时间说这个还不快去!”三五郎被比自己小的正太骂了,回说:“次郎左卫门 [28] 这就去!”他立刻飞奔出去,好像韦驮天 [29] 似的。“他那飞奔的样子真好笑。”女孩们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说道。她们会笑他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三五郎是个矮胖子,头型是前额和后脑突出,脖子又短,一回头就会看到他脸上突出的额头与塌鼻子,也令人想起“龅牙的三五郎”这个绰号。虽然肤色明显黝黑,但是眼神非常诙谐,加上两颊笑起的酒窝很讨人喜欢。眉毛长得像蒙眼玩的福笑 [30] ,实在是很滑稽、很天真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贫穷,他穿着阿波缩 [31] 的筒袖衣服,对不知情的朋友说:“我的成套衣服来不及做好。”三五郎是老大,家里共有六个小孩,养活一家大小的父亲是拉人力车的车夫,虽然有五十轩 [32] 的店家当主顾,但家计拮据,无可奈何之下,三五郎在十三岁就要帮忙赚钱养家,前年也去过并木町的排版印刷所工作。但是,因为懒惰连忍个十天都办不到,没有一个工作能待超过一个月,从农历十一月到春天都在家做板羽球,夏天在检查所 [33] 的冰店帮忙,因为他有趣的吆喝声吸引了许多客人,所以得到了器重。自从去年他拉过仁和贺的舞台以后,朋友们就看不起他,到了现在还叫他“万年町 [34] ”。不过,大家都知道三五郎是个诙谐的人,没人讨厌他,这也是他的一个优点。田中屋是自己的命根子,父子都蒙受他们不少恩情。虽说借钱有利息且利息并不便宜,但没这笔钱就活不下去,又怎么能恨这位财神爷呢?被正太叫“三公,来我们大街玩吧!”碍于情面也不好说不。虽说如此,自己生于小巷、长于小巷,住的地方属于龙华寺,房东是长吉的父亲,表面上无法背叛他们,只能私下帮正太这边办事,真是一份招人瞪眼的苦差事。正太在文具店的店门前坐下,等待期间为了排解无聊,小声唱起《偷偷恋爱》这首小曲,被老板娘笑:“哎呀,可真不能小看你。”让他不由得面红耳赤,故意掩饰难为情而高声叫道:“大家也过来啊!”当他跑到外面时,正好迎面遇上祖母说:“正太,你怎么没吃晚餐?你是玩疯了吗?刚才我叫你你都没发现吗?大家待会儿再玩吧。老板娘,多谢你照顾了。”祖母向文具店的老板娘打招呼。祖母都亲自来接了,自己也不好拒绝。于是,正太就这样被带回家了,之后气氛突然冷清下来。“虽然人数并没怎么变,但只要那孩子不在就连大人也觉得冷清。虽然他不会大肆喧闹,开玩笑也不像小三那样,但讨人喜欢这点对有钱人的儿子来说,是很罕见的可爱之处。你们看到了吗?田中屋的那个寡妇真令人恶心,年纪一大把,已经六十四岁了,还好没擦粉,但是椭圆形发髻 [35] 梳得那么大,还娇声细语地说话,也不管别人死活,大概临终时还要和钱一起进棺材吧!话虽如此,我们抬不起头来还不是因为有钱就威风,我还是很想有钱啊!听说廓内也有相当多大妓楼向她贷款。”站在大街上的两三个妇女计算着别人家的财产。

    五

    小曲有段歌词是:“等待的痛苦就像半夜的移动式覆被暖炉。”这说的就是恋爱啊。夏天傍晚凉风吹拂,美登利洗澡消除了白天的酷热,在穿衣镜前打扮。母亲亲自为她整理蓬乱的头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的,看着自己的女儿真是漂亮,还说了一句:“脖子的粉太淡了。”美登利身穿水色友禅 [36] 的单层和服,感觉很凉爽,系着一条稍微偏窄的淡茶色锦缎丸带 [37] 。当她在庭石上把木屐摆整齐的时候,早就已经距离约好的时间很久了。“还没好吗?还没好吗?”三五郎已经在围墙附近绕了七圈,呵欠也打光了,当地盛产的蚊子想赶也赶不走,把他的脖子和前额发际都狠狠地盯得到处都是包。正当三五郎极度疲惫时,美登利总算出来了,她才说一句:“走吧。”三五郎二话不说就抓住美登利的袖子跑了起来。“我喘不过气来,胸口好痛,我不理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吧!”美登利被惹怒了。于是,两人分别抵达文具店,此时正太似乎正在吃晚餐。“哎呀!不好玩、不好玩,他不来的话我也不想开始放幻灯片了。阿姨,店里有没有七巧板?或是十六武藏 [38] 什么的也可以,我正好闲得无聊。”美登利说道。女孩们看她无聊,说了声“对了”立刻借来剪刀和剪纸;男孩则以三五郎为中心,排演仁和贺的表演,唱道:

    远望全盛的北廓

    屋檐挂着灯笼电灯

    总是热闹的五条街

    众人齐唱欢呼,颇为滑稽。因为大家记性好,顺着回溯唱起去年和前年的歌,手势和打的拍子却一点也没变,十多人兴致勃勃引发了骚动,使得门前筑起一道好奇的人墙,这群人当中有人叫道:“三五郎在吗?过来一下,有急事。”原来是搓发髻绳的文次叫的,三五郎毫无防备地回应:“好喔,我来了。”正要灵巧地跳过门槛时,“你这个脚踏两条船的浑蛋给我觉悟吧,我们小巷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长吉!有本事耍人就别后悔!”长吉说着往三五郎颧骨出拳一击。三五郎“啊”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正想逃跑却被小巷的一伙人揪住领口拉出来。“揍死这个三五郎!把正太拉出来干掉!窝囊废别跑!丸子店的傻子也别放过!”一群人宛如潮水般翻滚鼓噪,悬挂在文具店屋檐下的灯笼也轻易地被打落,吊灯也岌岌可危。老板娘喊着“别在店门前打架”,他们也置若罔闻。有十四五人,头上绑着缠头巾,用力挥舞大长柄纸灯笼,手碰到什么就撒野乱打,穿着鞋子旁若无人地踏入店里。他们没看到目标敌人正太,于是叫道:“正太躲去哪了?他逃去哪了?快说啊,不说吗?我要你非说不可!”说着把三五郎围起来拳打脚踢。美登利看得很气愤,推开阻止她的人说:“你们这些人,小三有什么罪?你们想找正太打架就去找正太好了,他既没有逃,也没有躲,只是人不在这里不是吗?这里是我玩耍的地方,不准你们碰他一根手指头。好啊!可恶的死长吉,为什么揍小三?哎呀,怎么又推倒他?你有怨恨就打我好了,我来当你的对手。阿姨,请你别阻止我。”美登利浑身颤抖地痛骂一顿。“说什么啊!你这臭妓女,就会说大话,靠你姐姐的臭乞丐,要当你的对手这个就够了。”长吉从众人身后抓起沾泥的草鞋扔过去,这肮脏的东西不偏不倚狠狠打在美登利的额头上。美登利勃然变色站了起来,老板娘怕她受伤紧抱她不放。“活该!我们可是有龙华寺的藤本喔!要报仇随时来。没用的浑蛋死小子、孬种、懦弱的窝囊废,回去路上有埋伏,走在小巷黑暗处给我小心点!”长吉等人说完便把三五郎丢在店门口的泥地上。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才知道有人报警了。“快跑!”长吉喊了这一声,丑松、文次等十余人立刻各自改变方向快速四散而逃,还有人躲到通后门的小巷里去了。三五郎说:“可恶,气死人了!实在可恨!浑蛋长吉、文次、丑松,为什么不杀了我算了!我三五郎也不是会白死的人,我做鬼也要咒死你们,给我记住,浑蛋长吉!”他宛如滚水冒泡般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最后大声地哇哇大哭起来。他全身应该很痛吧!圆筒袖到处被撕裂,背和腰部也沾满沙子。文具店的老板娘想阻止他们动粗又无法阻止,情势太激烈让她被吓倒,只知道紧张不安。这时她跑过来抱起三五郎,抚摸他的背部、拍掉沙子说:“你忍耐点、忍耐点,再怎么说对方的人也太多了,我们又都是弱者,就连大人也不一定是对手,不好对付他们。幸好你没受什么重伤,之后路上有埋伏很危险,还好有警察可以送你回家,我们也安心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老板娘把事情经过大略告诉正在此处的警察。基于职责所在,警察牵起三五郎的手说:“来吧,我送你回家。”三五郎却说:“不用不用,你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回家。”说着缩起身子。“你不用怕,我只是要送你到家而已,别担心。”警察面露微笑抚摸三五郎的头,但这动作让他把身体缩得更小。“要是父亲知道我打架了,我会被他骂一顿,因为那个领头的父亲是我家房东。”因此,警察哄着沮丧的三五郎说:“那我就送你到门口,不会让你被骂的。”然后带他走了。附近的人这才松了口气目送他们离去,但不知怎么,当走到小巷的街角时,三五郎却甩开警察的手一溜烟地逃走了。

    六

    “这可真稀奇,大热天的要下雪了吗?美登利竟然会讨厌上学,看来应该是非常不高兴。你早餐没怎么吃,待会帮你订寿司送来好吗?说是感冒也没发烧,看来大概是昨天太累了。早上妈妈替你去参拜太郎神 [39] ,你就别去了吧!”母亲说道,但美登利说:“不行,不行,是我许愿希望姐姐生意兴隆的,我不去参拜过意不去,请给我香油钱,我这就去。”说完就跑出家门。她在田中央的稻荷神社拉响摇铃,双手合十。不知道她有什么愿望?她来回走路都低着头。正太看到美登利沿着田埂小道走回来,就从远处喊她,跑过去拉住她的袖兜说:“美登利,昨天晚上真对不起。”他突然向美登利道歉。美登利回他:“你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理由。”他则回说:“即使如此,也都是因为他们讨厌我,要找我打架。要不是祖母来叫我,我才不会回去,他们也不会胡乱把三五郎打成那样了。我今天早上去看过三五郎,他很不甘心地哭了,我听了也觉得很不甘心。听说那个死长吉甚至还用草鞋丢你的脸是吗?那个死小子也太撒野太过分了。不过,美登利,请你原谅吧!我并不是知道才故意逃走的,而是因为匆匆扒光饭正要出门时,祖母却说她要去澡堂,我只好看家,这时刚好发生了这场骚动,我是真的不知情。”他一个劲儿地道歉,简直像自己的罪过一样,接着抬头看美登利的额头问道:“会痛吗?”美登利突然笑着说:“我没受什么伤,不过阿正,不管谁问你你都不可以说我被长吉丢草鞋的事情。因为如果被母亲听到,我会挨骂的,连我父母都没打过我的头,额头竟然被长吉这种人抹了草鞋的泥巴,根本等于被他踩了。”美登利说着转过脸去,模样楚楚可怜。“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全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了,心情好点了吗?惹你生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太说着不知不觉已走到自己家附近,于是说:“美登利,要不要顺便来我家?我家没人在,祖母出门去收利息钱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也太寂寞了。我让你看看之前曾提过的彩色浮世绘版画 [40] 吧!有各式各样的喔!”正太抓着美登利的袖子不放,美登利只好沉默地点头,从冷清的折叠门庭院入口进入,里面虽然不大,但整齐地摆着盆栽,屋檐吊着忍草 [41] ,想来应该是正太在午日买来的。不知情的人应该会觉得很疑惑吧!明明是这一区最有钱的人家,家里怎么会只有祖母和这孩子两个人,随身戴着大串钥匙,让下腹部都变得冰冷了。不在家的时候因为四周是许多住户合住的细长房屋,可以一眼望穿,当然也没人会来把这户人家的锁撬开。正太先走入屋内,物色了一处通风良好的地方说:“过来这里吧!”还贴心地拿出团扇帮美登利扇风,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样也太过老成了,实在可笑。他拿出许多自古家传的彩色浮世绘版画,听到美登利称赞就很开心。他把古老的羽子板 [42] 给美登利看,说道:“这是我母亲在大宅邸帮佣的时候,人家赏赐的东西。你看这个这么大很好笑吧!人的脸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呢!如果我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她在我三岁那年过世了,虽然父亲还在,但是他回乡下老家了,所以现在就只剩我和祖母了。我真羡慕你。”正太不由自主地说起父母的往事。“你会弄湿版画的,男人不能哭。”被美登利这么一说,正太说:“我是不是很懦弱?我经常会想起很多事,现在这时候还好,但像是冬天的月夜,去田町 [43] 一带到处收利息,那时走在堤防 [44] 上我也哭过好几次。我不是因为太冷才哭,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想到很多事。啊!从前年开始我也到处去收利息钱了,毕竟祖母年纪大了,到处收钱晚上也很危险,而且她眼睛不好,要盖印章也不方便。以前也雇用过几个男人,但是祖母说他们瞧不起我们是老人和小孩,总是叫不动。等我再大一点,就要再开当铺,即使不能和以前一样,但就是期待着挂上田中屋的招牌。外面的人老是说祖母吝啬,但她是为了我才会这么节俭,我真觉得过意不去。去收利息的时候,也要去通新町 [45] 之类的地方,他们想必都在说我祖母的坏话吧?真是非常可怜。我一想到这种事就会流泪,实在是很懦弱。今天早上我还去了三公家收钱,那小子明明身体很痛,却不想让老爸知道他还在工作,我看他这样也开不了口。男人哭泣不是很可笑吗?所以我才会被小巷的野蛮人看不起。”正太开口说了这些,露出因自己软弱而很惭愧的神色,不经意与美登利眼神交会的样子很可爱。“你在祭典时的打扮非常适合你,我好羡慕,如果我是男的也想试试打扮成那样,比任何人都好看呢。”得到美登利的夸奖,正太说:“我算什么,你才真是美呢!大家都说你比廓内的大卷姐姐 [46] 还漂亮,如果你是我姐姐的话,那我就有面子了,不管到哪里都跟着你走,可以大摇大摆地炫耀。没办法,我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喂,美登利,下次要不要一起拍照?我穿祭典时的打扮,你穿潇洒的薄绢粗条纹的衣服,我们找水道尻 [47] 的加藤 [48] 拍吧!我们要让龙华寺的家伙羡慕,他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气到脸色铁青。因为肝都气炸了,所以不会脸红。或许,他会笑我们吧?被笑了也没关系,我们最好拍很大一张当招牌。你不喜欢吗?怎么一脸不愿意的表情。”正太露出很遗憾的模样,这很好笑,美登利忍不住笑着说:“因为要是脸拍得很奇怪会被你讨厌。”从她大笑的美妙声音可以得知心情已经好转了。

    早晨的凉爽不知不觉已过去,在阳光照射下天气变热了。“正太,晚上再见了,也来我的宿舍玩。我们可以在水上放灯笼、追鱼玩。池塘的桥已经修好了,不用怕了。”美登利留下这些话后,就起身离开了。正太很开心地目送她的背影,心里觉得真美。

    七

    龙华寺的信如、大黑屋的美登利,这两人上的学校都是育英舍。去年四月底,樱花大致凋谢后,就是绿叶阴影下赏藤花的时节了。春季的大运动会在水之谷 [49] 的平原举行,大家玩拔河、丢球、跳绳等游戏兴致盎然,忘了长日将暮。听说就在这时候,信如不知怎么回事,不像平常一般稳重,被池边的松树根绊倒,手撑在红土路上,连和服外褂的袖兜也沾到泥巴,弄得全身脏兮兮。正好在场的美登利看不下去,就取出自己的红绢手帕说:“用这个擦一擦吧!”美登利照顾他的情景被朋友中爱吃醋的人看到,就说:“藤本明明是和尚还和女生讲话,看他高兴地道谢,那模样真是可笑啊!美登利大概会变成藤本的老婆吧?既然是住持的老婆那就是大黑 [50] 了。”大家议论纷纷,信如向来就讨厌别人说这种闲话,总是一脸不高兴地撇过头去,听到讲的是自己又怎么能忍得下去。从此以后,他每次听到美登利这个名字就很害怕,怕朋友又提起那件事,心里闷闷不乐,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讨厌情绪。可是又不能每次都生气,只好尽量装作不知道,假装不在乎。虽然打算一脸不高兴地应付过去,但是面对面被人问起的时候还是让他不知所措,即使多半都说一句我不知道了结,但痛苦的汗水却流满全身,总觉得很不安。美登利没察觉这件事,起初还会“藤本、藤本”亲切地叫他,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自己先走一步在路旁发现了罕见的花,就会等慢来的信如说:“这种花开得好美,可是树枝太高了我折不到,信哥你长得高、手碰得到,请你帮我折吧!”毕竟在一群人中,信如看起来较为年长,因此美登利才会拜托他,这么一来信如也无法断然拒绝拂袖而去,却因越来越在意别人的看法而更难受,他把手边的树枝拉过来,不管好坏、敷衍地折下来扔过去,就急忙地走了。美登利曾惊讶于他冷淡的态度,但接二连三发生后,自然就觉得信如是故意捉弄她,明明对其他人都不会这样,偏偏对自己老是展现无情的态度:问他事情也不会有像样的答案,走到他身边他就逃走,跟他讲话他就生气,阴阳怪气地让人觉得很闷。美登利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也没有讨好他的方法,干脆把他当作难以取悦、性格乖僻、爱生气又爱捉弄人的人,既然不把他当朋友,就不跟他说话了。美登利有些被惹火了,只要没事就连擦身而过也不说一句话,路上碰面也完全不想打招呼。不知从何时开始,简直像一条巨大的河川横亘在两人之间,船只、木筏都禁止通行一样,两人只能沿着河岸各行其道了。

    昨天的祭典过后,从第二天开始美登利就忽然不去上学了,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因为额头的泥巴就算洗掉也难以消除的耻辱铭刻在心,觉得太不甘心了。“明明不管来自大街还是小巷,只要一起在同一间教室里,就都是同学,同学之间却有可笑的差别待遇,平时就很矫情。利用我是女生,力气比不上男生的弱点,就在祭典的晚上如此对我,实在太卑鄙了!长吉那个不懂事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公认的粗暴者,但是如果没有信如帮他撑腰,他才不会那么大胆地在大街上大闹。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知识渊博的老实模样,背地里却拉动机关的线,这一定是藤本搞的鬼。就算他班级比我高等又很会读书,即使他是龙华寺的少爷,我大黑屋的美登利就连他一张纸的帮忙都没接受过,我才没领过他任何恩惠,凭什么叫我乞丐!虽然不知道龙华寺是多伟大的施主,但我姐姐这三年的熟客有银行的川先生、兜町 [51] 的米先生,还有担任议员的矮小先生说要帮我姐姐赎身娶她当太太呢。不过,姐姐因为不喜欢他的气质,嫌弃他而没接受,但老鸨说那位先生在社会上可是很有名气的。要是觉得我说谎就去打听看看吧,大黑屋要是没有大卷的话,那妓楼就黑暗无光了。因此店老板不管对父亲、母亲,还是对我都不敢怠慢。我曾经在日式客厅里打板羽球玩耍时,把他平常很珍惜的、放在壁龛里的大黑天 [52] 陶瓷神像还有摆在一起的花瓶弄倒了,神像明明被我弄得伤痕累累,老板也只是在隔壁房间一边喝酒,一边说‘美登利你这野丫头太过头啰’而已,也没有责备我,这要是其他人干的,大概不是发飙就能了事的吧?后来店里的姐姐们都很羡慕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姐姐的威势。虽然我住在宿舍要替人看家,但我姐姐是大黑屋的大卷,身份可不会输给长吉那种人,会被龙华寺的小和尚欺负真是意外。”从此以后美登利就以“上学不好玩”为理由,娇生惯养的天性被人侮辱让她很不甘心,于是把石笔折断、墨也扔了,连书本和算盘也不要了,整天和感情好的朋友漫无边际地玩耍。

    八

    和昨晚飞奔而来的活力截然不同,黎明时拥着残梦搭车离去,实在孤寂。有的男士把帽子压低到眼眉上,讨厌被别人看见;也有人用手巾包住头和脸,与那女的分别时被打了一下的痕迹,回忆起来越是痛入深处就觉得越开心,露出一脸让人觉得有些恶心的傻笑,走到坂本 [53] 以后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回千住 [54] 的青菜车,走路可危险了。直到三岛神社街角的大街都很疯狂,每个男士绷紧的脸在这里都很松懈,我敢说看起来都是对女人垂涎三尺,色眯眯的模样。也曾有人站在巷口脱口说得很失礼:“就算是原本在任何地方都很了不起的绅士,在这里也几乎一文不值。”更用不着提起《长恨歌》的“杨家有女受君宠 [55] ”,这年头不管在哪里女儿都很宝贵,不过,这一带从陋巷的人家生出竹取公主 [56] 的例子倒挺多,现在迁到筑地的某屋,负责陪伴达官贵人又舞艺巧妙的美人小雪,虽然她现在在宴席上会说些极为天真的话:“长米的树。”但是,其实她原本是这里的黄毛丫头,做过花牌 [57] 的副业。她的名气在那一阵子虽高,但去者日以疏。出名的人销声匿迹后,第二个当红的名花就是染坊的小女儿,现在已经在千束町 [58] 的一家新店亮起了御神灯 [59] ,她名叫小吉,这位公园的尤物也是这里长大的。每天听到出人头地的都只限女人,男人则像在垃圾堆里找食物,摇着黑斑尾巴的狗一样,被视为没用的东西。在这附近人家的年轻小伙子,从盛气凌人的十七八岁开始就五人、七人一组,虽然没在腰间插上尺八 [60] 装腔作势,但都跟随某个赫赫有名的首领当手下,一样的手巾配长提灯打扮,在还不会掷骰子之前,只在妓院的木格子门口逛逛,也不好大胆地开玩笑。唯有白天才会认真做家传的事业,天黑以后洗个澡,脚上拖着木屐,身上穿了七五三的和服 [61] 说:“你看过某某家店新来的妓女了吗?她长得好像金杉卖丝线家的女儿,不过鼻子比她矮一点。”脑中想的净是这种事,到每家妓院去强要香烟,索取面纸,跟人打来打去,还觉得这是一生的荣誉。也曾有正经人家的儿子改名成地痞流氓,在大门旁跟人打架闹事。五丁町 [62] 的热闹不分春秋持续一整年,简直像对人说:“看啊,这就是女人的势力!”虽然现在不流行送客提灯笼了,但在茶屋带客的女子来往的雪驮响声,配上歌舞乐曲,让人心醉神迷飘飘然地走进这里。要是问他们进去的目标是什么,他们的回答是:“红衣领配赭熊髻,还有两裆 [63] 的长下摆,嫣然一笑的嘴角眼梢,也很难说到底哪里美,不过花魁们在这里就是值得尊敬,离开此地就无法体会了。”在这种地方朝夕过日,白色的衣服被染成红色也是理所当然。在美登利眼中,男人一点可怕可畏之处都没有,她也不觉得妓女是什么低贱的职业,因此以前离开故乡时,哭着送姐姐的事情简直宛如一场梦,如今她倒很羡慕姐姐当红才能孝顺父母。姐姐担任御职 [64] 的忧愁与辛酸她也浑然不知,像是为了招客人来学老鼠叫的木格子门咒文,还有送客时在客人背上拍击的手劲秘密,她只觉得听起来很有趣,就连在大街上说起妓院区的行话也不会感到难为情,实在很可悲!她的年纪算虚岁才十四,抱着娃娃磨蹭脸颊的心和贵族的公主并没两样,但修身、家政学这些课程只在学校学习,其他时间无论日夜,耳中听到的都是喜欢不喜欢哪个客人的风言风语,看见的是按季发给用人的衣服、堆栈的棉被 [65] ,还有买通茶屋引客的礼金,净是些奢华的东西,于是就把不符合这些标准的东西都视为寒酸破旧。不管对别人还是自己,她这年纪要明白事理都还嫌太早,一颗童心只觉得眼前的花与众不同,天性不认输的脾气恣意四处驰骋,虚构出宛如云朵的状态。往疯狂街、睡眼惺忪街走去,待早晨回家的男士走过一轮离去后,晚起床的城镇,扫帚也在门前画出了波浪形的痕迹。已经洒水扫净的大街路上放眼望去:来了、来了,以万年町、山伏町和新谷町 [66] 一带为家的人,各个身怀技艺也称得上是艺人。例如卖善善糖 [67] 的杂技演员、操弄木偶的大神乐 [68] 、住吉踊舞蹈 [69] 、角兵卫狮子 [70] 等,各自打扮上场,有的人打扮漂亮穿着绉绸薄绢;有的人穿着洗过的萨摩絣 [71] 配黑缎子的窄腰带。俊男美女都有,有的是五人、七人、十人一组的聚成一大群,也有孤单一人的消瘦老头子抱着破烂的三味线走在路上。有时也可以看见五六岁的女孩子束上红色的衣袖带,跳的是纪之国舞蹈 [72] 。这些人的顾客是一直待在廓内的客人与妓女,抚慰他们并消愁解闷。众所皆知,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可以赚钱赚一辈子都停不下来,所以来这里的人都不把这附近城镇赚的微薄收入放在心上,就连衣服的下摆破得像海草一样的可疑乞丐也会走过去而不会站在门边乞讨。有个面貌姣好的女太夫 [73] ,露出藏在斗笠下的诱人脸颊,她的嗓音好、技艺佳。“哎呀!讨厌的是她的声音在这街上从来没听过。”文具店的老板娘咋舌说道。洗完澡回家坐在店门前眺望大街的美登利一听,立刻用黄杨木梳 [74] 把轻轻飘落的刘海迅速往上梳说:“阿姨,请让我去叫那个太夫来吧!”说完后,就啪嗒啪嗒跑过去抓住她的袖兜,把一样东西扔进她的袖子里,至于是什么东西,不管谁问美登利都是笑而不答。不过,她让女太夫很干脆地唱了自己喜欢的《明乌》,而且还娇声说:“还请多多惠顾。”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买到的。“这哪像是小孩会做的行为?”聚集的人群咋舌惊叹道。他们不看那个太夫,反倒凝视着美登利的脸。“只要是很帅的事情都好,我真想把所有经过的艺人都在这里拦下来,演奏三味线、笛子和太鼓,让他们唱歌跳舞,试试没人做过的事。”那时美登利对正太悄声说道,让正太惊讶得目瞪口呆说:“我可不喜欢!” 九

    “如是我闻,佛说阿弥陀经。”诵经声和着松籁,本该连心中的尘埃也被吹散的寺院厨房中,飘起烤鲜鱼的烟雾,坟场上侧晾着婴儿的尿布。这些都是遵照教旨,本也无可厚非 [75] ,但在觉得“法师有如木屑”的人眼中,还是感到俗气不守清规。龙华寺的大和尚随着家产累积,肚子也一起发福肥胖,实在胖得很明显,气色好得不知该用什么称赞的话来形容才好。既不是樱花色,也不是绯红的花色,从刚剃的头部、脸部一直到脖子,都是古铜色的色泽,半点污点也没有。当他扬起混着白毛的粗眉放肆大笑时,不禁让人怀疑供奉在本堂的如来佛会不会也吓得从台座上滚落下来。他的妻子才四十出头,皮肤白皙且头发稀疏,椭圆形发髻也梳得很小,给人感觉并不难看。她对前来参拜的人很亲切,就连门前嘴巴坏的卖花老婆婆也不曾说她坏话。由此看来,肯定是因为曾经收过旧衣服、剩下的家常菜等,受过恩惠的缘故吧!她原本是檀家 [76] 之一,但早年丧夫,无依无靠时曾要求暂时在这里当缝纫女工,同住一起,只求可以混口饭吃。洗衣做饭就不用说了,甚至连男人打扫坟地的差事都会帮忙,和尚基于经济考量算一算,就对她有了怜悯之情。这女子也明白自己和对方年纪相差二十岁,实在不成体统,但自己又无处可去,而这里终究还算值得终老一生的地方,也就逐渐不对别人的眼光感到羞愧了。虽然这件事很别扭,但这女子的性情并不坏,因此檀家的人也不怎么追究。在怀了长女小花的时候,在坂本卖油的退休老人,在檀家当中是出了名的热心助人,为他们做媒牵线,劝他们正式公开夫妻关系。信如也是这名女子的孩子,与小花两个人是姐弟。信如有着不折不扣的乖僻个性,整天待在房间不动,生性阴沉;而姐姐小花则是个细皮嫩肉,有双下巴的可爱孩子。虽然算不上美人,但因正值妙龄,人缘也不错,大家觉得放着她当良家妇女很可惜。虽说如此,要寺院的女儿去当艺妓,在释迦弹三味线 [77] 的世界还说得过去,但还是有些顾忌外头的传言,因此就在田町的马路上开了间漂亮的茶叶店 [78] ,让她在柜台格子门里亲切接待客人。一些年轻人不管秤的刻度如何,根本不把账款放在心上,不知为何总是聚过来,大都待到听见每晚十二点的报时才走。来店的客人络绎不绝,忙碌的人是大和尚,他要催收贷款、巡视店面,还要忙种种法事。一个月有几天规定是讲经的日子,他又要查账、又要诵经的,担心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于是傍晚时在走廊上铺了花席,光着一只臂膀,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在大酒杯中斟满冲绳烧酒 [79] ,下酒菜是他爱吃的蒲烧烤鱼,总是向大街的武藏屋订购生鱼片的部位。被吩咐去跑腿就是信如的任务,但他对这件事恨之入骨,走在路上连抬头看都没有过,一听到斜对面的文具店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就觉得可能是在责难自己因而感到可耻,故意假装不知情地走过鳗鱼店门口,然后再等附近没人看见的时候,回头冲进店里。这时的心情让他暗想:“我绝对不破戒吃荤。”

    信如的和尚父亲完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大家认为他有些贪得无厌,但他并非是会怕别人探听风声的胆小鬼,只要手上有空也可能会做做制造熊手的副业吧?毕竟社会风气如此,十一月的酉日也就理所当然在门前的空地开了卖发簪的店铺,他让妻子戴上头巾,叫卖:“来买吉祥物啊!”妻子一开始还觉得很害羞,但是,一听到家家户户做外行生意赚了很多钱,就觉得我在这么多人的人群中,也没人会想到我,傍晚以后再出来叫卖也不引人注目吧?于是,白天请花店的老婆婆帮忙,到了晚上就亲自站出来大声叫卖。或许,这是贪心造成的吧?不知不觉她也没了羞耻心,不禁高声追在客人后面喊着:“我算你便宜一点、算便宜一点吧!”在人山人海里推挤时,买家也眼花缭乱,因此忘了这里就是前天曾来祈求保佑来生的寺院门前。和尚妻子漫天喊价:“三支发簪七十五钱。”客人就杀价:“五支三钱就买。”这世道赚黑心钱的也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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