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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里选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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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種堂記

    乾道四年,樞密劉公既登用〔一〕,善類復聚,國勢大競,天下仰目,指期中興。而公孤忠崇崛,不少斵刓,疾視嬖邪,畢力擊排〔二〕。既牢不可動,則嘆曰:“道行則吾止,道止則吾行:是不可並〔三〕。”乃以大資政作藩隆興〔四〕。至則旁搜民瘼,孰爲疽根,弗獮弗,我則滌除,俾罔後災〔五〕。首得奉新縣三鄉寓税之弊,欣然上聞〔六〕。其明年,符下轉運〔七〕,悉蠲除之:爲税三十五萬錢有奇,爲米若干,爲帛若干。命下而公已遷荆州牧矣〔八〕。於是三鄉昔無田而有税者,今無其所有;昔有鄉而無民者,今有其所無〔九〕。又明年,五月,予來令奉新。三鄉之民,相率作堂,畫公像於間,以致瞻竚之敬〔一〇〕。十一月某日,堂成。予移官成均〔一一〕,將行;邑之士王杲與三鄉之民來請名且記。予不得辭,名堂以“懷種”:種言德,懷言民也〔一二〕。於是民皆歎曰:“微公之恩,吾其不首丘矣〔一三〕!”予曰:“此非公之恩也。”於是民皆不悦。予重告曰:“爾不見前古之君乎:聞興民之害,則勇於敢〔一四〕;聞除民之害,則勇於不敢。今公之言朝奏,而上之命夕應:然則此非公之恩也,上之恩也〔一五〕。”於是民始悦。予曰:“亦公之恩也。”於是民皆大惑。予又重告曰:“爾不見世之君子乎:一言而爲民百世之害也。彼不曰害民也,曰‘利國’也。國可利也,民可害不可害也?而況民有其害,而國不有其利歟?然其人猶矜曰〔一六〕:‘吾知忠於國也。’且夫國之所立,其恃者誰也〔一七〕?日夜摇其所恃,以忠其所立〔一八〕,————是果忠不忠也?一言而除民百世之害,如公者,有不有也?然則此又公之恩也。”於是民始大悦〔一九〕。三鄉:曰晉城,曰新安,曰法城云。門生奉議郎新除國子博士楊某記〔二〇〕。

    〔一〕“劉公”,指劉珙;珙字共(恭)父,武夷人,子羽之長子;忤秦檜,杜佞幸,風節極峻;金人犯邊,南宋抗敵,珙兼權中書舍人,詔檄多出其手,詞氣激烈,聞者泣下。乾道四年(一一六八),拜中大夫、同知樞密院事;旋參知政事(軍、政兩府的副宰相地位)。

    〔二〕“不少斵刓”,猶言略不妥協致傷正氣。《宋史》本傳:“龍大淵、曾覿(皆孝宗寵幸的近侍宦官)既被逐,未幾,大淵死,上憐覿,欲還之;珙言二人之去,天下方仰威斷;此曹(輩)奴隸耳,厚賜之可也,若引以自近,使與聞機事,進退人才,非所以光德業,振紀綱。命遂止。”又力劾王琪矯詔命、擅行事,“争之尤力,殿中皆驚!”作者這四句指此等情事而言。“嬖(bì)”,愛幸者。

    〔三〕三句説,我之道若得行則我留在位,不得行則我必去官,二者不可並立。作者在此故意變幻上下文的“行”“止”二字的用法和實指。

    〔四〕劉珙因劾奏佞幸,罷政,爲端明殿學士,奉祠;宰相陳俊卿力留之,乃改知隆興府、江西安撫使。“大資政”,指資政殿學士(與《宋史》異,見下注〔八〕)。“作藩”,作藩鎮————地方大吏。“隆興”,今南昌。

    〔五〕“民瘼(mò)”,人民疾苦所在;《詩·大雅·柔桑》:“瘼此下民。”“獮(xiǎn)”,殺;“”,即薅字,拔除。“俾罔後災”,使無遺害。這幾句指徹底爲民除弊。

    〔六〕“寓税”,寄税,指正額以外的附加税。“上聞”,向上奏報。《宋史》本傳:“至鎮(隆興),首蠲税務新額,及罷倉苗大斛;屬邑奉新有復出租税,窮民不能輸(納),相率逃去,反失正税。並奏除之。”

    〔七〕“轉運”,轉運使。宋於每路設轉運使,掌錢糧刑獄等事,亦稱“監司”。

    〔八〕《宋史》本傳:“除資政殿學士,知荆南府、湖北安撫使。”此荆南及文内“荆州”,指今湖北江陵。“牧”,地方長官。

    〔九〕“無其所有”,指原派加之税今得無。“有其所無”,指原逃亡之民今得還鄉。

    〔一〇〕“瞻竚”,猶瞻仰、思慕。

    〔一一〕作者從奉新縣令調任國子博士。“成均”,指國子監;周代大學名曰成均,宋代大學名曰國子監,故用以比稱。

    〔一二〕“種言德”,意取自《書·大禹謨》:“皋陶(yáo)邁種德”;種,猶言流布;宋人亦解爲“種植”。“懷言民”,取自同書同篇:“黎民懷之”;舊註:懷,歸也;這裏亦即懷思的意思。

    〔一三〕“微”,假如没有。“首丘”,比喻返歸而得葬於故鄉;《禮·檀弓》:“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疏云:“所以正首而嚮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故狐雖死猶首嚮其丘。《淮南子·説林》:“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

    〔一四〕“勇於敢”,勇於敢爲,不顧一切、竭力推行。

    〔一五〕此是周旋的話頭,其用意在反跌下文。

    〔一六〕“矜”,自誇。

    〔一七〕暗指立國所恃在民,民爲國本。

    〔一八〕害民而自謂“忠於國”。

    〔一九〕上言“上之恩”時,只云“民始悦”;此言“公之恩”時,而云“民始大悦”;民所真悦者在此不在彼,行文用意,在暗中含蓄而見。

    〔二〇〕“門生”,按作者《江湖集》卷四,乾道二年所作《見潭帥劉恭父舍人》詩,中云:“道合寧嫌晚,心期不用多”,“門闌當欠士,許寄病身麽?”是初會於此年,已有從學之意,當是後來奉爲師門,或得其薦挽。劉珙一生骨鯁,臨卒猶以“未能爲國報雪仇恥”爲恨,爲官愛民,本傳稱“民愛之若父母,聞訃有罷市巷哭、相與祠之者”。作者早期交往、一生佩服的師友,張浚、胡銓之外,即屬劉珙。

    誠齋荆溪集序〔一〕

    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二〕;既又學後山五字律〔三〕;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絶句〔四〕;晚乃學絶句于唐人〔五〕:學之愈力,作之愈寡。嘗與林謙之屢歎之〔六〕,謙之云:“擇之之精〔七〕,得之之艱,又欲作之之不寡乎?”予喟曰:“詩人蓋異病而同源也,獨予乎哉〔八〕!”故自淳熙丁酉之春,上墍壬午〔九〕,止有詩五百八十二首〔一〇〕:其寡蓋如此。其夏之官荆溪〔一一〕;既抵官下,閱訟牒〔一二〕,理邦賦〔一三〕,惟朱墨之爲親〔一四〕;詩意時往日來于予懷,————欲作未暇也。戊戌三朝〔一五〕,時節賜告〔一六〕,少公事,是日即作詩。忽若有寤〔一七〕,於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一八〕!試令兒輩操筆,予口占數首〔一九〕,則瀏瀏焉無復前日之軋軋矣〔二〇〕。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二一〕,步後園,登古城,採擷杞菊〔二二〕,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二三〕: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二四〕,而後者已迫,涣然未覺作詩之難也〔二五〕。蓋詩人之病,去體將有日矣〔二六〕。方是時,不惟未覺作詩之難,亦未覺作州之難也〔二七〕。明年二月晦〔二八〕,代者至〔二九〕,予合符而去〔三〇〕;試彙其稿,凡十有四月〔三一〕,而得詩四百九十二首。予亦未敢出以示人也。今年備官公府掾〔三二〕,故人鍾君將之自淮水移書于予,曰:“荆溪比易守〔三三〕,前日作州之無難者,今難十倍不啻〔三四〕!子荆溪之詩,未可以出歟〔三五〕?”予一笑抄以寄之云。淳熙丁未四月三日,廬陵楊萬里廷秀序〔三六〕。

    〔一〕“《荆溪集》”,作者守常州時所作詩篇的結集;荆溪,水名,在常州宜興境,故名。作者詩集是按其生活階段、分别編集而各有集名的。《荆溪集》是他詩全集中的第二分集。

    〔二〕“江西諸君子”,指宋代江西詩派中諸名家。《雲麓漫鈔》:“吕居仁(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其略云:古文衰於漢末,……五言之妙,與三百篇、離騷争烈可也。自李、杜之出,後莫能及。……元和之末,無足論者,衰至唐末極矣!……至國朝文物大備,……歌詩至於豫章(黄庭堅)始大出而力振之,後學者同作並和,盡發千古之祕,亡(無)餘蘊矣。録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也。宗派之祖曰山谷(黄庭堅號山谷道人)。其次陳師道無己、潘大臨邠老、謝逸無逸、洪朋龜父……徐俯師川……韓駒子蒼、李彭商老……凡二十五人,居仁其一也。”江西詩派由此正式得名、成立。其開派人黄庭堅,極力推崇杜甫,説:“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又講究“换骨奪胎”(《冷齋夜話》記黄語);任淵《山谷詩集注》自序説:“本朝山谷老人之詩,盡極騷雅之變;後山(陳師道)從其游,將寒冰焉(意謂殆又過之):故二家之詩,一字一句,有歷古人六七作者。”因此其風格特點是曲折而襞積,峭健而生硬,嚴刻而晦澀,冷雋而新奇。此派一開,譽毀紛紜。但因宋代士大夫一般都是書册極富的,江西派的表現方法,很對他們的口味,再加上政治、社會方面的複雜原因,這一宗派的詩風便對南北宋之間的詩壇發生了極大的影響,而末流所至,弊病亦深。比作者稍早的曾幾、陳與義,同時的中興幾大家中的蕭德藻、范成大、陸游,以及略晚的姜夔等詩人,都是在此影響之下,入手便學江西,而後來漸思擺脱這一縛束:如出一轍。

    〔三〕“後山五字律”,後山即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後山居士,彭城人。被後人列爲江西派中“一祖(杜甫)三宗”的一宗,地位僅次於黄庭堅,並稱“黄陳”。《雲麓漫鈔》:“議者以謂陳無己爲詩高古,使其不死,未必甘爲宗派。”其詩思致比黄更加深密,成爲一種苦調,讀來令人感到悶氣。諸體中以五言律詩尤爲擅長,特點是筆意飛動變化而又凝鍊,能以最少的字句表現出豐富的意思、層次。因此作者學他的五字律。這是有見頭的。但作者得其優點,而無其苦調悶氣,張鎡《南湖集》(卷二)説作者“後山格律————非窮苦,白傅風流造坦夷。”非常中肯。作者自己也説:“黄九陳三外,諸人總解詩;甘心休作許,苦語竟何爲?”

    〔四〕“半山老人”,見第二〇八頁《讀詩》注〔一〕。“七字絶句”,七言絶詩。

    〔五〕“唐人”,此特指晚唐詩人,已見前注。並參看後文《頤菴詩稿序》。

    〔六〕“林謙之”,名光朝,莆田人,紹興進士,理學家,是作者最推崇的同時詩人之一,著有《艾軒集》。劉克莊也最推崇他。

    〔七〕“擇之之精”,即指從諸流派中選取某家爲學習對象,而又從某家各體中選取其特别擅長的一體爲學習對象。

    〔八〕“喟(kuì)”,嘆息。“獨予乎哉”,豈獨我一人如此!這兩句意謂凡詩人都是擇精、得艱、作寡:受病不同,只是病象之異,而不是道理有所差别。

    〔九〕説從淳熙四年(一一七七)上溯到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十五年之間。“墍”,通概,此爲“包”義。

    〔一〇〕此即全集中《江湖集》部分,是作者存詩最早的作品。紹興三十二年以前的詩,已焚棄不存。

    〔一一〕“其夏之官荆溪”,淳熙四年夏日,赴常州守任。“之”,動詞,赴,往。

    〔一二〕“訟牒”,訴訟文件。

    〔一三〕“邦賦”,一州的賦税收入。按當時作地方官審訟案、理賦税是兩項主要工作,上司考績時,也是以這兩項來作考察的標準。

    〔一四〕“朱墨”,書判公文的兩色筆墨。“親”,接近。

    〔一五〕“戊戌”,淳熙五年。“三朝(zhāo)”,元旦,正月初一日。因爲它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名三朝,見《漢書·孔光傳》注。

    〔一六〕“時節”,猶言節令、節日。“賜告”,放假。

    〔一七〕“忽若有寤”,一下子似有所悟。寤、悟字通。

    〔一八〕“欣如”,欣然。

    〔一九〕“操筆”,指紀録。“口占(zhàn)”,口授文詞,令他人紀録。後專用爲作詩直接用口念出、以代替用筆起草的意思。

    〔二〇〕“瀏瀏焉”,形容順利流暢。“軋軋”,形容思致艱苦。晉陸機《文賦》:“思乙乙其若抽”,注云:乙,難出之貌,音“軋”;六臣本《文選》徑作“軋軋”。作者蓋用此本。

    〔二一〕“便面”,古之團扇;本出門時用以遮面,故名“屏面”。便,音義同“屏”字。

    〔二二〕“採擷(jie入聲)”,採,搯取。“杞菊”,枸杞和野菊花,唐陸龜蒙有《杞菊賦》,敍貧士採二物以爲食的苦讀情況(宋蘇軾又作《後杞菊賦》)。

    〔二三〕“萬象”句,説各種各色事物都來向我供給作詩的題材————所謂“詩料”。

    〔二四〕“讎”,通“酬”,酬答。“未讎”,還没有來得及吟咏描繪。合下句“後者已迫(又跟着來了)”,是寫應接不暇的情形。

    〔二五〕“涣然”,形容文章如水流之盛。又參看《後漢書·延篤傳》:“百家衆氏,投間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涣爛兮其溢目也。”注:“涣爛,文章貌。”

    〔二六〕“詩人之病”,指作之難而少。“去體”,離身。“有日”,爲期不遠。

    〔二七〕“作州”,爲州郡官,處理一州的政務。“未覺作州之難”,隱有所指,因爲他作地方官,一反當時一般官僚的高壓、刻酷的作風,和人民相處關係很好,收到了别人所不能達到的效果,《宋史》本傳説他:“戢(制止)追胥(追逼賦税的胥吏)不入鄉,民逋賦者(欠錢糧的)揭其名市中,民讙(歡)趨之(自動争來交納),賦不擾而足,縣以大治。”(其詳可參看本書所選《與張嚴州敬夫書》)這雖然是他作奉新縣官時的事,但他作常州州官,作風當然是一貫的,不會又有兩樣。他在常州官署,有題爲“卧治齋”的屋室,是用漢汲黯守東海、淮陽,静簡不擾而州郡大治的故事,可以合看。

    〔二八〕“晦”,陰曆月盡日(三十日或小月廿九日)。

    〔二九〕“代者”,指本任官任期已滿,前來繼任的州官。

    〔三〇〕“合符”,符是古時授權的信物(執照),分爲兩半,授權者和受權者各執一半,必要時將兩半對合勘驗,即可見真僞。宋朝地方官並不執符信,而是以官印爲憑,所以這裏説“合符”即如同後世所謂“交印”————辦清了交代的各種手續。

    〔三一〕“十有四月”,自淳熙五年正月至六年二月,爲期十四個月。“有”,音義同“又”。

    〔三二〕“備官公府掾”,《漢書·陳遵傳》:“公府掾史。”按漢代三公大官,得開府置吏,掾即屬吏。此指作者到杭任樞密院檢詳、守右司郎中的官職。“備官”,謙語,猶言充數而已。

    〔三三〕“比”,讀去聲,近來。“易守”,换了守官。

    〔三四〕“不啻(chì)”,不止。

    〔三五〕鍾將之的意思是:現在可以把《荆溪集》公布給人,以便作州官的可以從中學習些道理。

    〔三六〕“淳熙丁未”,十四年(一一八七)。“廬陵”,今江西吉安市,宋爲吉州,作者是吉州吉水人,所以署廬陵。

    唐李推官披沙集序〔一〕

    予生百無所好〔二〕,而顧獨尤好文詞〔三〕,如好好色也〔四〕;至於好詩,又好文詞中之尤者也;至於好晉、唐人之詩,又好詩之尤者也。予於天下士大夫家及入三館〔五〕,傳唐詩數百家〔六〕:多至百千篇,寡至一二篇;自謂三百年間〔七〕,奇瓌詭寶〔八〕,略無遺矣。————晚識李兼孟達於金陵〔九〕,出唐人詩一編:乃其八世祖推官公《披沙集》也。如“見後却無語,别來長獨愁”〔一〇〕;如“危城三面水,古樹一邊春”〔一一〕;如“月明千嶠雪,灘急五更風”〔一二〕;如“煙殘偏有焰,雪甚却無聲”〔一三〕;如“春雨有五色,灑來花旋成”〔一四〕;如“雪藏山色晴還媚,風約溪聲静又回”〔一五〕;如“未醉已知醒後憶,欲開先爲落時愁”〔一六〕:蓋征人淒苦之情,孤愁窈眇之聲〔一七〕,騷客婉約之靈〔一八〕,風物榮悴之英,所謂“周禮盡在魯矣”〔一九〕!讀之使人發融冶之驩、於荒寒無聊之中〔二〇〕,動慘戚之感、於笑談方懌之初〔二一〕:國風之遺音,江左之異曲〔二二〕,其果弦絶而不可煎膠歟〔二三〕?然則謂唐人自李、杜之後,有不能詩之士者,是曹丕火浣之論也〔二四〕;謂詩至晚唐有不工之作者,是桓靈寶哀梨之論也〔二五〕。或曰:推官之詩,子能辨之;子之言,將使誰辨之?曰:嗟乎!後世有曹丕、無靈寶,推官公其已矣〔二六〕,予則有憂也;不然,推官公其已乎?予何憂哉!推官公諱咸用,唐末人也。孟達請予序之。後二年,乃能書以寄之。孟達亦能詩,殊有推官公句法云。紹熙四年十一月既望〔二七〕,誠齋野客廬陵楊萬里序。

    〔一〕“推官”,指李咸用。唐代節度使、觀察使,都自辟僚屬,推官爲其屬吏之一。“《披沙集》”,共六卷,皆詩作,今傳本有《四部叢刊》影印南宋“臨安府棚北大街陳宅書籍鋪”本,卷首即冠以本篇序文。

    〔二〕“好”,去聲;嗜好,愛好。

    〔三〕“而顧”,轉折複詞,略如“但”“特”“却”“可是”。“尤”,甚。下文“尤”字是特異義。

    〔四〕“如好好色”,如愛美色(語出《禮記》);上一好字去聲、動詞,下一好字上聲、形容詞。

    〔五〕“三館”,《梁谿漫志》:“唐三館者,昭文館、史館、集賢院是也。……(宋)天聖九年乃徙三館於崇文院,前列三館,後建祕閣,修史、藏書、校讎,皆其職也。中興以來,復建祕書省,而三館之職歸之。”作者曾官祕書少監、祕書監,故云“入三館”。

    〔六〕按清代曹寅所編《全唐詩》,共二千二百餘家。

    〔七〕唐代起公元六一八年,訖九〇六年,將及二百九十年,舉約數,故云“三百年間”。

    〔八〕“奇瓌(guī)詭寶”,猶言奇珍異寶,指詩篇之可珍,如同美玉。

    〔九〕“李兼孟達”,名兼,字孟達。“金陵”,宋之建康府,今南京市。

    〔一〇〕原集卷三《秋日訪同人》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一〕同上《春日》五言律詩的頸聯。

    〔一二〕同上《贈來進士鵬》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三〕同上卷四《冬夕喜友生至》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四〕同上《紅薇》五言律詩的起聯。

    〔一五〕同上卷五《題陳將軍别墅》七言律詩的腹聯。

    〔一六〕同上卷六《緋桃花》七言律詩的頸聯。按此可參看第六頁《普明寺見梅》注〔二〕。

    〔一七〕“窈眇”,形容聲音美妙。宋本《推沙集》序作“幼眇”(《長楊賦》“憎聞鄭衛幼眇之聲”句,《文選》李善注引作“窈眇”,是幼眇、窈眇同)。

    〔一八〕“騷客”,指詩人,含有抑鬱憂傷的意味,宋范仲淹《岳陽樓記》:“遷客騷人”;蓋由屈原被放,曾作《離騷》而有此名詞。“婉約”,一般指文學作品含蓄委婉的風格;《國語·吴語》:“故婉約其辭”;注:“婉,順也;約,卑也。”所以後來以不峻激不刻露的文風爲婉約。

    〔一九〕《左傳》昭二年:“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是矣。’”這裏意思是好東西全在此了。

    〔二〇〕“融冶”,形容和樂舒美。“驩”,同歡。

    〔二一〕“懌(yì)”,喜悦。

    〔二二〕“江左”,指六朝時代。

    〔二三〕“煎膠”,指集弦膠,可接斷弦;已見第二五五頁《送子上弟赴郴州使君羅達甫寺正之招》注〔四〕。這裏比喻遺響可繼。

    〔二四〕《三國志·魏志·齊王芳紀》注:“魏初,文帝(曹丕)以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刊石太學,永示來世。至是西域使至,而獻火浣布焉,於是刊滅此論。而天下笑之。”火浣布,古代織物,入火不燃,如後世石綿之類。此比喻見識不廣。

    〔二五〕《世説·輕詆》:“桓南郡(玄)每見人不快,輒嗔云:‘君得哀家梨,當復不烝(蒸)食不?’”注云:“舊語秣陵有哀仲家梨,甚美,大如升,入口消釋(極嫩)。言愚人不别(辨識)味,得好梨烝食之也。”這裏比喻當時人不懂得仔細尋味、品賞晚唐詩的優美處,而妄詆爲不工,如同把哀家梨蒸着吃了是一樣的殺風景。桓玄一名靈寶,晉龍亢人,字敬道。

    〔二六〕“其已矣”,指不被人知賞、不行於世。

    〔二七〕“紹熙四年”,公元一一九三年。“既望”,夏曆月之十六日,月圓的次日。

    頤菴詩藁序

    夫詩何爲者也?尚其詞而已矣〔一〕;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二〕。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三〕?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嘗食夫飴與荼乎〔四〕?人孰不飴之嗜也〔五〕;初而甘,卒而酸〔六〕。至於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七〕。————詩亦如是而已矣〔八〕。昔者暴公譖蘇公,蘇公刺之;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從行,誰爲此禍〔九〕?”使暴公聞之,未嘗指我也,然非我其誰哉?外不敢怒,而其中媿死矣!三百篇之後〔一〇〕,此味絶矣;惟晚唐諸子差近之〔一一〕。寄邊衣曰:“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一二〕。”弔戰場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閏夢裏人〔一三〕!”折楊柳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一四〕。”三百篇之遺味,黯然猶存也〔一五〕。近世惟半山老人得之〔一六〕。予不足以知之,予敢言之哉?今四明劉叔向寄其父頤菴居士詩稿〔一七〕,命予爲之序;放翁陸務觀既摘其佳句序之矣〔一八〕,予尚何言哉。偶披卷讀之,至“寂寞黄昏愁弔影,雪窗怕上短檠燈。”又“燭與梅花共過冬,淡月故移疎影去。”又“睡魔正與詩魔戰,窗外一聲婆餅焦〔一九〕。”又《早行》云:“鷄犬未鳴潮半落,草蟲聲在豆花村。”使晚唐諸子與半山老人見之,當一笑曰:“君處北海,吾處南海,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二〇〕?”居士名應時,字良佐。嘉泰元年六月戊戌〔二一〕,誠齋野客楊萬里序。

    〔一〕“尚”,動詞,猶言以爲重、以爲上、以爲至。

    〔二〕“去意”,按作者此處本意不是真正主張作詩連思想内容都不要,而是説作詩不能像論文一樣,逕直地講道理、宣意旨,————作詩要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表現方式了。

    〔三〕“安在”,何所在。下文“焉在”意同。

    〔四〕“夫”,動詞後面的助詞,無義。和首句的“夫”發語虚詞用法不同。“飴(yí)”,米麥製的糖漿,俗亦稱“糖稀”。古代即以此爲糖。“荼”,即茶,古無“茶”字,自唐陸羽始减一筆爲茶。

    〔五〕“孰”,誰。“嗜”,愛吃。

    〔六〕“卒”,到末了,後來。

    〔七〕“未既”,未盡。“不勝(shēng)其甘”,味道好得不得了。

    〔八〕説詩也應當如同茶味一樣,不是就把詞意逕直地擺在表皮浮面,而要將詞意釀成一種有深度的“味道”,須使讀者涵詠玩味才能感到,這樣才有藝術力量。

    〔九〕《詩·小雅·何人斯·序》:“《何人斯》,蘇公刺暴公也:暴公爲卿士,而蘇公焉;故蘇公作是詩以絶之。”蘇、暴,都是周代畿内諸侯國名;暴公與蘇公同爲周之卿士,暴公在周王前讒蘇公,使其獲譴,所以蘇公作此以示絶交。其詩有云:“彼何人斯?其心孔艱(甚難知)!胡逝我梁、不入我門(爲何近過我國門外魚梁處、而不來見我)?……二人從行:誰爲此禍?胡逝我梁、不入唁我?……”疏云:“今過我國,何故之(到)我梁而不入我門以見我乎?得不由我、意慙而不得來也?”

    〔一〇〕“三百篇”,指《詩經》,因其篇數共有三百零五首,《論語·爲政》曾有“《詩》三百”的話,《文選·報任少卿書》也説“《詩》三百篇”,後世因此相承用“三百篇”一詞指《詩經》。

    〔一一〕“諸子”,指諸詩人。“差近之”,比較近於上述《詩經》所特有的那含蓄微諷的回味。

    〔一二〕按此兩句,今僅見於北宋詞人賀鑄詞中。其爲賀鑄暗用唐人句,抑係誠齋誤記,已不可知。意者兩句風格思路皆類晚唐人詩句,故而誤憶爲唐人之作,或爲可能。

    〔一三〕此是陳陶《隴西行》的末二句,其全篇云:“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一四〕此是王之涣《涼州詞》的末二句,其全篇云:“黄河(一作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作者引作“春光”,字異。按王之涣非晚唐詩人,乃是盛唐著名詩人之一;可見作者“晚唐諸子”的話,也是就其風格大概而言,不必十分嚴格看待。

    〔一五〕“黯然”,用江淹《别賦》中“黯然銷魂”的話,不是顔色昏黯義。

    〔一六〕“半山老人”,見第二〇八頁《讀詩》注〔一〕。

    〔一七〕“四明”,指明州,其境有四明山,故名。今浙江寧波市。“劉叔向”,名未詳。

    〔一八〕按今本陸游《渭南文集》中無此序文。

    〔一九〕“婆餅焦”,一種鳥鳴聲。

    〔二〇〕此係借引《左傳》僖公四年楚因被齊侵、向齊師詰問的話。原文云:“君處(上聲,動詞,居住義)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不料)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二一〕“嘉泰元年”,公元一二〇一年。

    詩論〔一〕

    論曰:天下之善不善,聖人視之甚徐而甚迫〔二〕。甚徐而甚迫者:導其善者以之於道〔三〕,矯其不善者以復於道也〔四〕。宜徐而迫,天下之善始惑;宜迫而徐,天下之不善始逋〔五〕。蓋逋因於莫之矯,而惑起於莫之導。善而莫之導,是謂窒善〔六〕;不善而莫之矯,是謂開不善。聖人反是:徐其所不宜迫,而迫其所不宜徐。經之自《易》而《書》,非不備也,然皆所以徐天下者也〔七〕。啓其扃〔八〕,聽其入;坦其軌〔九〕,縱其馳。入也,馳也,————否也:聖人油然不之責也〔一〇〕。天下皆善乎?天下不能皆善,則不善亦可導乎〔一一〕?聖人之徐,於是變而爲迫。非樂於迫也,欲不變而不得也。迫之者:矯之也。是故有《詩》焉。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而或者曰:“聖人之道,《禮》嚴而《詩》寬。”嗟呼!孰知《禮》之嚴爲嚴之寬、《詩》之寬爲寬之嚴也歟〔一二〕?蓋聖人將有以矯天下,必先有以鈎天下之至情〔一三〕;得其至情,而隨以矯,夫安得不從?蓋天下之至情:矯生於媿,媿生於衆〔一四〕。媿,非議則安〔一五〕,議,非衆則私〔一六〕。安,則不媿其媿,私,則反議其議〔一七〕。聖人不使天下不媿其媿、反議其議也〔一八〕,於是舉衆以議之,舉議以媿之。則天下之不善者,不得不媿。媿、斯矯,矯、斯復,復、斯善矣〔一九〕。————此《詩》之教也。《詩》果寬乎?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也!《詩》果不嚴乎?惡莫惡於盜,而懦莫懦於童子:今夫童子誑其西鄰之童,而奪之一金〔二〇〕,不怍也〔二一〕;而東鄰之童旁觀而適見之〔二二〕,則怍焉;見其奪也,而又以告其不見者,怍焉者病焉〔二三〕。不惟見也,不惟告也,見者與不見者朋譏而羣哂焉〔二四〕:則不惟怍也,不惟病也,則啼焉,則歸之金焉〔二五〕。夫何其不怍於奪、而怍於見?故曰:矯生於媿。夫曷不啼於未譏未哂之先、而歸其奪於譏與哂之後〔二六〕?故曰:媿生於議,議生於衆。夫奪人者,汙也;奪而歸之者,潔也。其汙也可擯,其潔也可進〔二七〕。奪於先而歸於後,汙初而潔終:君子將不恕其初乎?將揜其終乎〔二八〕?則譏爲譽根、哂爲德源矣。故曰:媿斯矯,矯斯復,復斯善矣。詩人之言,至發其君宫闈不修之隱慝〔二九〕,而亦不捨匹夫匹婦復關溱洧之過〔三〇〕;歌詠文武之遺風餘澤,而歎息東周列國之亂哀窮屈〔三一〕,而憎貪讒〔三二〕。深陳而悉數,作非一人,詞非一口,則議之者寡耶?夫人之爲不善,非不自知也,————而自赦也。自赦而後自肆,————自赦而天下不赦也,則其肆必收。聖人引天下之衆,以議天下之善不善,此《詩》之所以作也。故《詩》也者:收天下之肆者也。今夫人之一身,暄則倦,凜則力〔三三〕;十日之暄,可無一日之凜耶?《易》、《禮》、《樂》與《書》,暄也;《詩》,凜也。人之情,不喜暄而悲凜者,誰也?不知夫天之作其倦、强其力而壽之也〔三四〕。天下之於《易》、《禮》、《樂》、《書》、《詩》,喜其四,媿其一:孰知聖人以至媿媿之者,乃所以以至喜喜之也歟〔三五〕?謹論。

    〔一〕“詩論”,這是作者《心學論》中的《六經論》之一。“詩”,本專指《詩經》而言,但其中的道理,是當然可以通之於一切詩歌的。

    〔二〕“聖人”,作者意思當是專指孔子。相傳孔子删定古詩爲三百零五篇,成爲現傳的《詩經》,説見《史記·孔子世家》。“徐”,緩。“迫”,急。

    〔三〕“之”,動詞,是“行而至”的意思。

    〔四〕“矯”,糾正。“復”,改過遷善,歸到正途上來。按以上二者,導善是指所謂“徐”的事,矯不善是指所謂“迫”的事。“道”,指儒家的所謂道,即“正理”“正道”,包括仁、義等儒家道德標準而言。

    〔五〕“逋”,逃,脱逸,隨便。

    〔六〕“窒(zhì)”,閉塞,扼制。下文“開不善”,是反面,開是放任、寬縱的意思。

    〔七〕“徐”,此處又作動詞用。這説《易經》《書經》,都是旨在導人善的一面。

    〔八〕“扃(jiōng)”,門户,鎖鑰。

    〔九〕“坦其軌”,把行車的道路修治平坦了。

    〔一〇〕這説如門户道路,都擺好在那裏,有願入願馳的,聽之;如其不入不馳,也只由他,而不去責怪他。“油然”,在此是聽其自然而生長的意思。

    〔一一〕反問句:難道不善也是導得的嗎?

    〔一二〕“孰知”,誰知道?“嚴之寬”,表面似嚴而實際寬。“寬之嚴”,表面似寬而實際嚴。

    〔一三〕“鈎”,動詞,探索。《易·繫辭》:“鉤深致遠。”疏:“物在深處,能鉤取之。”

    〔一四〕“矯生於媿,媿生於衆”,意謂人所以有改過之心,是由内愧;而人所以有慚愧之情,是由於社會生活中的羣衆關係約制所致,换言之,没有社會羣衆在互相約制,也就没有羞愧“對不起人”的情感可言了。

    〔一五〕這句説,人雖有知愧之心,但若没有批評意見在約制它,也就自原自恕,久而不覺其非了。

    〔一六〕這句説,批評意見如果不來自羣衆,則其意見必偏私而不公正。

    〔一七〕“反議其議”,反要批評别人的意見爲非是。

    〔一八〕這個“也”字是句中呼起下文的引語語氣,和一般在句末作收束語氣用的“也”字不同。

    〔一九〕“斯”,於是,乃,則。“復”就是上文“復於道”的意思————由不善而歸於善。

    〔二〇〕“奪之一金”,即騙取鄰童一文錢。“金”,古代是錢幣數量名稱,一金,爲金屬幣類二十兩或一斤;後來稱銀一兩也沿用“一金”的成詞;但作者此處是泛語,不一定即指一兩銀子,也可以指銅錢一枚。

    〔二一〕“不怍(zuò)也”,不以爲愧。怍,慚。

    〔二二〕“適見之”,正巧看到眼裏。

    〔二三〕以上“則怍焉”主詞指奪金之童;“見其奪也……”主詞則指東鄰旁觀之童。這種例子在古典散文中是常有的。“病焉”,指心中憂懼悵恨,參考俗語“心裏成了病”。

    〔二四〕“朋譏”“羣哂(shěn)”,大家一起譏諷嘲笑。

    〔二五〕“啼焉”,哭起來。“歸之金焉”,把錢送還給人家。

    〔二六〕“曷不”,同“何不”。“歸其奪”的“奪”是名詞,指所奪之物。

    〔二七〕“擯(bìn)”,棄。“進”,指學好、向上,漸進於成就之地。

    〔二八〕“揜”,略同掩。“揜其終”,指掩没其後來改過的善處。

    〔二九〕“宫闈不修”,指其國君的女眷有淫亂之行。參看《新書·階級》:“古者大臣有坐污穢、男女無别者,不謂污穢,曰帷薄不修。”按《詩經》中諷刺宫闈淫穢的很多,例如《邶·匏有苦葉》,是“刺衛宣公也:公與夫人並爲淫亂”。《鄘·君子偕老》,是“刺衛夫人也:夫人淫亂,失事君子之道也”。《鄘·牆有茨》,是“衛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奸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以上皆引詩序,下同。)“隱慝(nì)”,猶言不可見人的醜事。

    〔三〇〕“復關”,指《衛·氓》篇,中有“乘彼危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的話(這是女方追敍當初傾心於男方之誠);詩序説是“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别,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背棄。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鄭·溱洧》,詩序説:“刺亂也: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焉。”

    〔三一〕“文武”,指周文王、武王。“東周列國”,即春秋、戰國時期。《詩》中例多,不能備舉。

    〔三二〕例如《魏·伐檀》,是“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禄,君子不得進仕爾。”《魏·碩鼠》,是“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於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例如《唐·采苓》,是“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

    〔三三〕“暄則倦,凛則力”,説暖了則覺倦怠,冷時反覺精神振作。

    〔三四〕“夫”,句中動詞下面的虚字助詞,和在句首的引詞“夫”字用法有異。“作”,振作。“壽”,動詞,使之壽。

    〔三五〕意謂以極可愧者諷之使覺醒,正是以極端愛護的用心來愛護他。大旨即是説,詩用意非常嚴正,毫不寬恕,但其最終目的,却不是絶人於善,而仍是與人爲善的。

    國勢(中)〔一〕

    臣聞聖人不幸而當天下分裂之際者,有所謂萬世之業,有所謂數百年之業。國無兩存、無兩亡,非有北無南,則有南無北爾〔二〕。有能舉天下之二而一之〔三〕,此萬世之業也;盡地以相伺,據險以相拒,攻則不足,守則有餘,此數百年之業也。今聖天子既懲于一舉而折〔四〕,則萬世之業,其成未有形,而其發未有候也;而數百年之業,亦獨擾擾而未求所定,岌岌而未見所立,則亦可謂不能也已?非不能也,能而不爲也;非不爲也,爲而不果也。果則爲,爲則能矣。昔司馬晉内有王敦、蘇峻之亂〔五〕,外有劉、石之敵〔六〕,晉宜不能乎晉也〔七〕,而無病乎江左十葉之基〔八〕。劉宋之初〔九〕,譙縱梗蜀〔一〇〕,盧循逼都下〔一一〕,而姚氏、慕容氏、拓跋氏沸中原〔一二〕,宋宜不能乎宋也,而無害乎南朝數百年之祚〔一三〕。晉、宋之君何人哉?使朝廷當此時〔一四〕,將不爲國乎?雖然〔一五〕,此猶有天下之半也;至于七十里而興商,百里而造周,湯、文何人哉〔一六〕?朝廷當此時,將不爲國乎?雖然,此猶有土也;至于漢高帝一劍之外無餘物〔一七〕,光武一牛之外無餘資〔一八〕,而以創業,以中興〔一九〕。二君何人哉?朝廷當此時,又將不爲國乎?嗟乎!以高、光爲之,能以無國爲有國也;以湯、文爲之,能以一國爲天下也;以晉、宋爲之,能以危國爲安國也:然則天下豈有不可爲之國哉?亦存乎其人如何爾。今也(内)無敦、峻、譙、盧之猖獗,外無劉、石之英雄,而獨當一未亡之金虜,而又以全楚爲家,吴越爲宫〔二〇〕,此楚莊、吴闔閭、子胥、種、蠡之所以强霸用武之國也〔二一〕;西控全蜀,南擁荆襄,北據長淮,此高帝、先主、孫仲謀、楊行密之所以興起之根本也〔二二〕;鉅海限其東,而三江五湖繚其南北,此古之六朝所恃以爲不拔而不可兼得者也;引巴蜀之饒〔二三〕,漕江淮之粟〔二四〕,市西戎之馬〔二五〕,而號召荆楚奇材劍客之精鋭〔二六〕,此漢、唐之所仰以爲資者也:奄是數者而有之〔二七〕,而日夕惴焉不能以自存,常若敵人之制其命,是挾千金而憂貧,有孟賁之力而憂弱者也〔二八〕。故曰:非不能也,能而不爲也;非不爲也,爲而不果也。使天子一日斷自一心,不惑羣議,卓然挈吾國而大有所建立,則萬世之業,爲之有餘也,而況數百年之業哉!獨患乎因循頽墮,忘其我之所可惜〔二九〕,而徹其敵之所可忌者而已矣〔三〇〕。蓋吾之所可惜、而吾不惜,則凡所可惜者,無所往而惜,無所往而惜者,亡之所從開也〔三一〕;彼之有所忌,而吾不示之以其所忌,則凡所可忌者,無所往而忌,無所往而忌者,寇之所從召也〔三二〕。昔者秦之滅六國,非秦能滅六國也,六國實自滅也。不思久長之計,而苟一日之安,争先割地以求和于秦,地朝割而兵夕至,蓋六國之君臣,其初以爲尺寸之地不足惜也;不知夫國之亡,乃自不惜尺寸始。非尺寸之地能亡國也,尺寸之不惜,則不至于亡國則不止!頃者虜人求唐、鄧,則與唐、鄧;求海、泗,則與海、泗〔三三〕。此何爲者耶?人有禦寇,而不禦之垣之外,乃毀垣以納之,曰:吾將拒之户〔三四〕。是得爲善禦寇者乎?夫室以户存,户以垣存也,垣毀,是無户也,室其得存乎?蜀失漢中而劉禪降〔三五〕,唐獻淮南而李景蹙〔三六〕。朝廷獨不見之耶?此臣所謂患乎忘其我之所可惜者也。漢高帝之西入關也,兵之所至,迎刃而解〔三七〕,如此其鋭也!以仁義之師,乘暴秦之亡,如此其易也!以高帝自將〔三八〕,而子房爲之謀〔三九〕,如此其全也!————而不敢越宛而擊秦〔四〇〕。非宛之能重秦也;能病漢也。蓋宛者,漢之後顧之病也。宛一下則漢何病焉。使秦人先得漢之所忌,遣一將固守而不下,則秦未易以歲月入也。異時朝廷舉長淮數千里而視之如隙地〔四一〕,不葺一壘,不置一卒,使寇之去來,如入無人之境。此何爲者耶?議者猶曰:“是時虜之創痍未盡瘳〔四二〕,而勢力未全盛也。”而今者狠然有窺吾淮甸、南下牧馬之意〔四三〕,朝廷倘復如前日,置淮于度外,則天下之大禍至矣!虎之所以不可捕者,穹崖深林,入者凜然,而又羆游乎其前,豹伏乎其左,此人之所以甚忌也;使羆與豹皆去,而虎立于途,人孰不操戈以制之哉?臧質壁盱眙而佛狸亟還〔四四〕,劉仁瞻堅守壽春而周師未得志〔四五〕。朝廷獨不見之耶?此臣所謂患乎徹其敵之所可忌也。大抵敵人之求,可以無與;天下之地,可以無守。可以守、可以與者,貨也;可以無與者,地也。可以無守者,已失之地也;可以守者,未失之地也。可以無與而與焉,可以守而不守焉。今之大患不在此耶?蓋逆亮嘗求漢、淮之地矣,而光堯不與之地而與之戰〔四六〕。臣願朝廷以光堯之塞逆亮而塞虜之貪。如蜀、如荆襄、如武昌、如沿江,朝廷固嘗嚴守備矣;臣願今日以待沿江之工而待淮,凡淮之要害之地,虜之所必攻者,巨鎮如廬、壽、廣陵者〔四七〕,則各擇一大將,委以一面,而付之重兵。至于其他州郡,則多其壁壘,而葺其城池。城池堅則可攻而不可下,壁壘多則寇有牽而不敢越;有大將重兵以居要,則沿淮之州有所恃而無所懼:兵法所謂常山之蛇者〔四八〕,此也。蓋固國者,以江而不以淮,固江者以淮而不以江。而今之説者或曰:“淮不可守而江可恃。”嗟呼!不恃江者,江可恃也;恃也,則江不可恃矣〔四九〕。昔者陳後主盡召江北之諸將以朝正〔五〇〕,而韓擒虎、賀若弼掩其虚以至江上,陳之君臣猶曰:天塹必無可濟之理〔五一〕,且引周、齊之兵五來皆敗以待隋。言未既〔五二〕,隋師濟矣!甚矣夫江之誤南國也!————非江誤人之國也,恃之者誤之也。宫之奇曰:虢,虞之表也,唇亡則齒寒〔五三〕。江者,淮之虢也;淮者,江之虞也。朝廷其勿恃江而恃淮,勿恃淮而備淮:則數百年之業,可得而議矣。不然,臣恐未可以一朝居也。或者又曰:“守淮善矣,其如淮地之空曠何?若夫江者,紀涉所謂備之不過數處,直差易爾〔五四〕。”是不然。有淮,而後江者吾之江也;無淮,則江者非獨吾之江也,————亦敵之江也!全而有之,猶恐失之;而況分之哉!且吾之有淮,以爲空曠也;使吾不有而虜有之,彼以爲空曠耶?————彼將居而耕,耕而守,守而伺:則吾之一喘而彼聞,一動而彼見。人惟有所不可測,而後不可圖。引寇以自逼,而日夕與之相目于一水之間〔五五〕,則國尚(何)可爲而敵尚何可備哉!故夫江者,誤人之國,而紀涉之論,又誤人之江者也。且吴人者,欲淮而不得也,非得淮而不欲也。吾則有吴人之所無,而又可棄吾之所有耶?臣是以流涕而極言至此!

    〔一〕這是作者《千慮策》中的一篇。此下的《論兵》《刑法》《民政》並同。題下的(中)字是原來每一題又分爲上、中、下三篇的標目。

    〔二〕“南”“北”,實指金、宋兩國。“爾”,見第二九六頁《與張嚴州敬夫書》注〔四七〕。

    〔三〕“一之”,統一了它。一,動詞。

    〔四〕“懲於一舉而折”,指宋孝宗即位後即任用張浚,發動北伐,爲南宋數十年所未有之舉;不幸遭致符離之潰。見第一八頁《讀罪己詔》注〔一〕。

    〔五〕“司馬晉”,司馬氏作皇帝的晉朝(二六五————四一九)。稱司馬晉,以别於五代時石氏的晉朝(後晉)。“王敦”,臨沂人,字處仲,尚晉武帝女襄城公主,爲大將軍;後鎮武昌,率其所部犯京師,晉帝以之爲丞相,始返鎮所。其後謀篡,晉明帝討之,病死。“蘇峻”,掖人,字子高,懷帝永嘉亂後擁有重兵,以破王敦有功;成帝時漸有異志;及有命召爲大司農,峻疑懼,遂起兵陷京師,肆行屠掠,遷皇帝於石頭;温嶠等討之,敗死。

    〔六〕“劉、石之敵”,晉懷帝永嘉二年(三〇八),漢王劉淵稱帝號,五年,其子劉聰陷洛陽,擄懷帝以去,七年,懷帝遭害,愍帝建興四年(三一六)漢劉曜陷長安,愍帝出降,西晉由此遂亡。東晉元帝大興元年(三一八)劉曜自立,次年遷都長安,改國號曰趙(前趙)。同年石勒稱趙王,是爲後趙之始;成帝咸和五年(三三〇)石勒稱帝;至穆帝永和七年(三五一)石祇被殺,後趙始亡。

    〔七〕“晉宜不能乎晉也”,那麽晉就該不成其爲晉————不能立國了?

    〔八〕“無病乎”,不害乎,無礙於。“江左”,江南。“十葉之基”,指東晉自渡江偏安,歷元、明、成、康、穆、哀、廢、簡文、孝武、安等十帝,至恭帝,始亡於劉裕(建南朝宋,又稱劉宋)。

    〔九〕“劉宋”,劉裕,彭城人,仕晉封宋王,晉恭帝元熙二年(四二〇),廢帝自立,號宋。稱“劉宋”,以别於趙氏的宋。

    〔一〇〕“譙縱”,南充人,曾爲安西府參軍;後率兵屯白帝城,自稱成都王。將順江東下聲討劉裕,爲裕將所敗,自縊死。

    〔一一〕“盧循”,涿人,漢盧植之後,字于先,孫恩妹婿;恩奉五斗米道,聚衆數十萬,反抗晉朝,及死,衆推盧循爲主,攻永嘉,佔廣州,晉朝無力征討,以之爲廣州刺史;安帝義熙中劉裕伐慕容超,循乘虚陷南康諸郡,進逼建康(東晉國都);後爲劉裕擊敗,奔交州,投水死。

    〔一二〕“姚氏”,姚萇(自公元三八四年)稱秦王,爲後秦;至晉末(四一七)爲劉裕所滅。“慕容氏”,慕容德(自公元三九八年)稱燕王,爲南燕,至晉末(四一〇)爲劉裕所滅。“拓跋氏”,拓跋珪(自公元三八六年)立爲代王,旋改號爲魏,爲北魏,歷南朝晉、宋、齊、梁,至公元五三四年始滅。

    〔一三〕如自東晉起計至陳亡(三一八——五八八),共二百七十年。

    〔一四〕“使朝廷當此時”,假使南宋君臣當乎晉宋之世的環境條件。

    〔一五〕“雖然”,雖説如此。注意“雖然”自成一句,不可和現代語裏的“雖然”相混,後者只是個轉折詞,相當於古典散文中的一個“雖”字。

    〔一六〕參看《孟子·公孫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國):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又《梁惠王》:“臣聞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又《公孫丑》:“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商、周開始時地方極小。

    〔一七〕《漢書·高祖紀》:“(十二年)……疾甚,吕后迎良醫,……於是上嫚駡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師古注:“三尺,劍也。”按漢高祖名劉邦,沛豐邑人,爲泗水亭長,後沛人立爲沛公,與項羽同伐秦,滅之,又敗項羽,自立爲漢帝。

    〔一八〕“一牛之外無餘資”,語未詳何本;《後漢書·光武紀》劉秀曾有“今兵穀既少,而外寇强大”的話。“光武”,後漢光武帝,名劉秀,高祖九世孫,起兵舂陵,破王莽(莽篡漢,國號曰新);後自立,是爲後漢之始。

    〔一九〕“創業”,指高祖;“中興”,猶言重興,指光武。

    〔二〇〕“全楚爲家,吴越爲宫”,春秋時代的楚國,爲“七雄”之一,其領土約有今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浙江諸省之地。吴越,本春秋時二國名,亦用爲地名,吴約爲江蘇地,越約爲浙江東北部地,後越王併吴,奄有江、浙地。這説南宋基本疆土尚有全楚之地,而以江、浙地方爲首都、畿輔中心地區。

    〔二一〕“楚莊”,楚莊王,名侶,在位二十三年,勵精圖治,國土拓展,並有統一周朝天下之志。“闔閭”,吴王,名光,用楚國亡臣伍子胥,伐楚,大敗之,又東征卑廬,西伐巴、蜀,威震中國,在位十九年。“子胥”,姓伍,名員,本楚人,父兄並爲楚平王殺害,乃奔吴,佐闔閭。“種、蠡”,文種和范蠡,二人皆楚人,又並仕越爲大夫,種字會;蠡字少伯,與文種同事句踐;越得二人,終滅吴國。句踐將屈身入吴服事吴王夫差,臨行,説:“蠡:爲我守於國。”范對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種;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種亦不如蠡。”句踐以爲是,乃委政於文種,令其守國,自與范蠡等入官於吴(以爲後來報仇之計)。(據《資治通鑑外紀》文簡敍。)

    〔二二〕“高帝”漢高祖劉邦。“先主”蜀先主劉備。“孫仲謀”,吴大帝孫權,字仲謀。“楊行密”,合肥人,字化源,仕唐,後爲五代吴之開國者。

    〔二三〕“饒”,財富。

    〔二四〕“漕(cáo或zào)”,水路轉運糧米爲漕。

    〔二五〕“西戎”,指當時西北、西南的少數民族。《宋史·食貨志》:“南渡以來,文、黎、珍、敍……凡八場(易馬場),其間盧、甘蕃馬歲一至焉,洮州蕃馬或一月或兩月一至焉,疊州蕃馬或半年或三月一至焉,皆良馬也。……”大抵皆今川、貴、黔等地,設場交易。

    〔二六〕“奇材劍客”,詳見第三四六頁《論兵》注〔三六〕。

    〔二七〕“奄是數者而有之”,舉以上條件皆包而有之。奄,本訓“覆”,訓“大有餘”,如《詩·魯頌·閟宫》:“奄有下國”;又《大雅·皇矣》:“奄有四方。”

    〔二八〕“孟賁”,戰國時的勇士;《孟子·公孫丑》疏引《帝王世説》云:孟賁“能生拔牛角”;或以爲“衛人”,或以爲“齊之力士”;常被引以爲大力士之典故。(《史記·秦本紀》作“力士……孟説”。)

    〔二九〕“所可惜”,實指國土。

    〔三〇〕“徹”,同撤。“敵之所可忌者”,實指守衛邊疆的一切措施。

    〔三一〕“亡之所從開也”,國家滅亡的所以開端。

    〔三二〕“召”,招致。

    〔三三〕“頃者”,往者,————指不太久的過去時間。“唐、鄧”,宋二州名,今河南南陽、鄧縣一帶地;“海、泗”,宋二州名,今江蘇東海、泗縣一帶地。按孝宗北伐纔一小挫,即全盤改變國策,與金議和,稱“叔姪”,納歲幣,割四州之地。這四州之割,經多少人反對,皆無效,終於送與敵人。事在隆興二年。

    〔三四〕人家抵禦盜賊的,不將盜攔於牆外而自己拆了牆,反説:“我將在室門口來抵禦他!”

    〔三五〕“漢中”,郡名,秦置,漢仍之,治所在南鄭(今陝西南鄭之東),有今陝西南部等地;三國時屬蜀(轄境已縮小);公元二六三年,魏伐蜀,漢中既先失於魏,魏兵得入蜀,蜀後主劉禪降,蜀亡。所以漢中乃是蜀之“垣牆”————外防。參看《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九)》:“黄權言於劉備曰: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此爲割蜀之股臂也。”

    〔三六〕周世宗顯德五年(九五八)南唐李璟以江以南、淮以北之地獻於周,不久周滅於宋,至宋太祖開寶八年(九七五),曹彬克其首都(今南京),南唐亡。“蹙(cù)”,窮困,促迫。是江淮地區乃南唐之“垣牆”。

    〔三七〕“迎刃而解”,以劈竹爲喻,刀刃未至處,竹已先順紋理而開裂,極其容易;《晉書·杜預傳》:“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

    〔三八〕“自將”,特指皇帝親自領兵出征。

    〔三九〕“子房”,張良字子房,是漢高祖最得力的助手。參看下注。

    〔四〇〕“宛”,今河南南陽;當時南陽郡的治所。《資治通鑑·秦紀》:“二世三年……四月……張良引兵從沛公(劉邦)。沛公……與良俱南。六月,……略南陽郡,南陽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宛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衆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後擊,强秦在前:此危道也。’”於是劉邦復返攻宛。宛既降,以西皆不攻自下。

    〔四一〕“異時”,往日,昔者。“隙地”,空地,閑地。

    〔四二〕“創痍(yí)”,創傷。“瘳(chōu)”,痊愈。按此指金人前次南侵失敗尚未恢復力量。

    〔四三〕“淮甸”,淮邊地區。“牧馬”,侵略、蹂躪的代詞。唐詩:“漢家自失李將軍,單于公然來牧馬。”

    〔四四〕“臧質”,南朝宋東莞莒人,字含文,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率兵數十萬南侵,渡淮,次年正月,悉力攻盱眙,質與太守沈璞完共守,與敵書,詞氣極壯,大戰三旬,敵人死者與城平,至二月二日乃遁走,圍解;以功爲冠軍將軍、寧蠻校尉、雍州刺史,封開國子。事見《宋書·臧質傳》。“佛狸”,拓跋燾小名。質與燾書中引童謡有云:“虜馬飲江水,佛狸死卯年。”“壁”,動詞,以軍壘固守。

    〔四五〕“劉仁瞻”,南唐淮陰洪澤人,字守惠;周世宗帥大兵攻南唐,仁瞻以清淮軍節度使守壽州(今安徽壽縣),周以兵夫數十萬衆數道攻城,四閱月不能下;少子崇諫謀降,腰斬之;及諸將皆降周,憤歎成疾;後其營田副使孫羽代仁瞻遞表請降,仁瞻已不知人事,是日即卒,州人皆哭,裨將士兵自剄以殉者數十人。事詳陸游《南唐書·劉仁瞻傳》。

    〔四六〕“光堯”,當時人稱宋高宗,因高宗的尊號是“光堯壽聖太上皇帝”,這是他禪位於孝宗後所得的尊號。(高宗是他死後的稱呼,所謂“廟號”。)紹興三十一年五月,金使高景山、王全來見高宗,當面提出要割淮南江北、漢水以東之地。即將南侵。高宗不得已抗戰,十月下詔,中有“輒因賀使,公肆嫚言,指求將相之臣,坐索漢淮之壤”等語。後金主亮即死於此役,金人竟未得逞。

    〔四七〕“廬”,廬州,今安徽合肥;“壽”,壽州,已見注〔四五〕;“廣陵”,今江蘇揚州,在宋爲揚州廣陵郡:三處都是江以北、淮以南的重要防守點。

    〔四八〕“常山之蛇”,見第二六九頁《十山歌呈太守胡平一》注〔一二〕。

    〔四九〕這是説,大江雖是天險,但僅僅靠它,則必不可恃;須另有所以保護、守衛大江之道,而後江才可以不失爲險阻,可以爲我用。

    〔五〇〕“朝(cháo)正(平聲)”,《左傳》文三年:“昔諸侯朝正於王”,注:“謂朝而受其政教也。”古代有“朝廟”禮,歲首而朝廟,爲朝正;作者用以指諸將盡來朝見陳後主————到長江以南去保護他。餘見下注。

    〔五一〕陳後主禎明二年(五八八),隋伐陳,以廬州總管韓擒虎出廬江,自横江渡攻姑孰,以吴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自瓜洲渡攻京口……共出總管九十員,兵五十一萬八千。十二月,大兵臨江。及議事,後主説:“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兩次)來,無不摧敗,彼何爲者耶?”都官尚書孔範説:“長江天塹,古以爲限隔南北,今日虜軍豈能飛渡耶?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次年元旦,賀若弼即自廣陵渡江,陳人全不知覺;同時韓擒虎自率五百人自横江夜渡采石,陳守者皆在醉中(據《資治通鑑》文簡敍)。

    〔五二〕“言未既”,話還没説完————極言其事之緊相接連。

    〔五三〕語見《左傳》僖五年:“晉假道(借路)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而亡):諺所謂“輔車相依,脣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比喻休戚相關極切。

    〔五四〕“涉”,當作“陟”。《三國志·吴書·孫皓傳》甘露元年注:“(紀)陟,字子上,丹陽人。”干寶《晉紀》曰:“陟……奉使如魏,……魏帝見之,使儐問曰:……‘吴之戍備幾何?’對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又問曰:‘道里甚遠,難爲堅固。’對曰:‘疆界雖遠,而其險要必争之地不過數四,猶人雖有八尺之軀,靡不受患,其護風亦數處耳。’”作者引語指此。“直差易爾”,意思説防江設備不過幾處重點,明明是容易得多了。

    〔五五〕“目”,動詞;“相目”,相視,你看我、我看你。按以上一段可參較胡銓隆興二年八月上書,中云:“海、泗,今之藩籬咽喉也,彼得海、泗,且決吾藩籬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則兩淮決不可保,兩淮不保,則大江決不可守,大江不守,則江浙決不可安:可弔三也。”與作者見地正同;但兩人敍論手筆,風格各異。

    論兵(下)

    臣聞計天下者,不可以狃於利〔一〕,亦不可以懲於害。狃於利而必爲者,害至而不思;懲於害而必不爲者,利必有所遺。議者皆曰:“鄉兵之法,不可行也:民樂於爲農,而不樂於爲兵。奪其所樂,而强其所不樂,時則有擾民之害〔二〕;以農爲兵,非其習也,守則潰,戰則奔,時則有敗事之害。”彼見石晉籍諸州鄉兵謂之“武定軍”,而民不聊生,是以曰“擾民”;見石晉置兵謂之“天威軍”者,竟以不可用而罷,是以曰“敗事”〔三〕。知此而已矣。不知夫有不擾民而安民、不敗事而成事者也〔四〕。天下未有無害之利也。天下而有無害之利,則誰不能計之者?利於一必害於一〔五〕。越人坐於舟而行之以手〔六〕,燕人見而悦之,皈而以手行於塗〔七〕,未有(不)匍匐顛仆而可笑者〔八〕。燕人而爲越人,固害也;越人而不爲越人,豈不害哉〔九〕?議者見燕人顛仆之害矣,未見夫越人千里咫尺之利也。民不同地,地不同利,逆其不同而同之〔一〇〕,使燕人而爲越者也;因其不同而不同之,使燕者爲燕、越者爲越者也〔一一〕。今夫民之生,有安地,有危地;生於安地者,以危地爲懼,而生於危地者,亦不以安地爲慕。内地之民,仰父而俯子〔一二〕,安居而暇食,至有老死而不至州縣、不識官吏者,而況於兵革乎?邊地之民則不然:朝而春熙,暮而凜秋〔一三〕,今日之安集,明日之離散;自内地之民視之,何可頃刻居也!而邊地之民,寇來則支,不支則移,寇去則皈。夫曷不遂徙以避,而何樂於皈也〔一四〕?非樂也,勢也:魚以淵爲皈,鳥以林爲皈,夫豈以燥濕而相易也哉?故夫鄉兵者,臣以爲行於内地則不可,行於邊地則何爲而不可?觀其寇來則支,此已有鄉兵之資〔一五〕;不支則移,此已病於無鄉兵之助〔一六〕;寇去則皈,此已有樂爲鄉兵之意。上之人迎其意、乘其資而成其助〔一七〕,則鄉兵之法,有不難行者。得其人、講其術而行以漸,荆襄、淮甸之民〔一八〕,皆韓信背水之兵也〔一九〕。故田單以掘冢墓激齊人而破强燕〔二〇〕,周德威以土兵據險而制契丹〔二一〕,祖宗以河北鄉兵而備北虜〔二二〕。蓋以國守邊,不若以邊守邊。何則?人自爲守也〔二三〕。夫人自爲守者,守不以城〔二四〕;人自爲戰者,戰不以兵〔二五〕;守不以城者,以人爲城也;戰不以兵者,以心爲兵也〔二六〕。彼石晉者,欲舉鄉兵而行之天下,則過矣。民不臨危,必不肯違其安〔二七〕;民不見死,必不肯捐其生〔二八〕。以不危不死之民,而望之以不安不生之事:此石晉之鄉兵所以擾民而無用歟!雖然,懲石晉之擾,併與其不擾者廢之,懲石晉之不得其用,併與其有用者棄之,又過矣!臣嘗愛班固“山西出將”之説〔二九〕:以爲隴西諸郡迫近羌胡,民習戰備,故風聲氣俗,高尚武勇。此説得之〔三〇〕。故夫山西出將,非天也;地也。地迫於夷狄,而民習於戰備,則何地不“山西”也哉?或曰:“淮民之脆,非山西比也〔三一〕。”是不然。宋武帝之取關中,非借兵於西也〔三二〕;陳慶之之取河南,非募衆於北也〔三三〕。兵豈有常地哉,顧所用耳〔三四〕。且黥布之兵,能使高帝亦避其鋒,非淮人耶〔三五〕?李陵與奇材劍客蹀血虜庭,非楚人耶〔三六〕?而可謂其脆也哉?昔周世宗之侵唐也,淮之民方苦於唐政,而小民相與聚山澤,立堡壁,以農器爲兵,以楮爲甲〔三七〕,而周師屢爲所敗,唐地多爲所復:當時謂之“白甲軍”者是也。夫民苦於主〔三八〕,而猶能拒敵,而況愛其主者耶?百人操兵而攻一虎者,虎勝;一夫荷鋤而遇一虎者,人勝。————非百人之弱,而一夫之强也:鬭而得地者勝,不得地者敗。曷謂“地”,死是也〔三九〕。地有所必死,則勢有所必奮;勢有所必奮,則鬭有所必力〔四〇〕。一夫者,居必死之地,此其所以必生也。彼百人者,既以生地自居矣,焉得勝〔四一〕?故古之善用兵者,以死求生,而不以生求生。邊地之民,亦死而求生者耶?雖然,行鄉兵之法於邊地者,決不可自官行之。官行之則擾,私行之則樂〔四二〕。官行之則敵必疑,私行之則敵不知其所窺〔四三〕。使緣淮郡縣,不禁土豪之聚衆挾兵,而又陰察其才且强者,禮而厚之,時有以少蠲其征役,或因使之除盜而捐一官以報其功,庶幾邊民之樂於戰〔四四〕。一旦有急,敵人未易南下也。

    〔一〕“狃(niǔ)”,習也。“狃於利”,拘習於利,認定此利爲一定不變之理、一定可行之政。

    〔二〕“時”,是。

    〔三〕“石晉”,石敬瑭所立的後晉(五代之一)。《資治通鑑·後晉紀·齊王》:“開運元年……勅天下籍鄉兵,每七户共出兵械資一卒;……詔諸州所籍鄉兵號‘定武軍’,凡得七萬餘人。時兵荒之餘,復有此擾,民不聊生。”次年,改名爲“天威軍”。又次年晉即爲契丹滅。

    〔四〕下面有實例,可看注〔一九〕、〔二〇〕、〔二一〕。

    〔五〕利於一點、一面,必損於另一點、另一面。

    〔六〕“越人”,今浙江人————水鄉之民。“行之以手”,謂以手操舟代步。

    〔七〕“燕(yān)人”,今河北北京一帶人。“皈”,同歸。“以手行於塗”,這指真的以手而行於道路。“塗”,同途。

    〔八〕“匍(pú)匐(fú)”,以手扶地而行。“顛仆”,跌倒。

    〔九〕“燕人而爲越人”,平原人而非要學水鄉人的行走法。“越人而不爲越人”,水鄉人而不要水鄉人的行走法。

    〔一〇〕“逆其不同而同之”,定要違反其歧異差别而一律對待。

    〔一一〕分别具體情況而因宜對待,各得其所便所利。

    〔一二〕“仰父而俯子”:“仰”,仰事————上而服事、奉養尊親;“俯”,俯蓄————下而養活子女。

    〔一三〕早晨方安樂和暖如在春景,晚上忽爾又淒冷如居秋境————極言地方情形變化之大。

    〔一四〕那麽爲什麽不乾脆搬家躱開這種地方、又何所戀而必要再回來呢?

    〔一五〕“資”,猶言本領、能力、資格。

    〔一六〕所患在無有人給以幫助支持。

    〔一七〕“迎”,迎合,凑泊;“乘”,利用,掌握;“成”,足成,成全。

    〔一八〕“荆襄、淮甸”,指長江中下游一帶地區。

    〔一九〕“韓信背水之兵”,漢時韓信帶兵遠路攻打趙地,形勢居於不利之地,而韓信對將士説:“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心不信服,假意答應。信乃使萬人先出,背水而爲陣,趙兵望見,大笑。後此水上軍皆殊死戰,遂勝趙。諸將問韓信説:“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陣,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他説:“此在兵法,顧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投之亡地而後存’乎?……其勢非置死地、人人自爲戰。今即予生地,皆走,寧尚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事見《漢書·韓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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