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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宋词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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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把俘去的钦宗(赵桓,赵构之兄 )树立起来,而金人也就正以此为要挟的毒计,同时秦桧也怕赵构倘有动摇,自己会失去相位,于是不惜诬杀岳飞,以求迅速达成纳贡称臣的和议。这样,岳飞便被卖国的昏君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在1141年杀害了。岳飞被害时只有39岁,而辛弃疾两岁了。

    在这前后,有使金不屈、被扣留15年才放回的洪皓,他作有使金怀归的《临江仙》:

    冷落天涯今一纪,谁怜万里无家?三闾憔悴赋怀沙。恩亲增怅望,吊影觉欹斜。  兀坐书堂真可怪,锁忧 酒难赊。因人成事耻矜夸。何时还使节,踏雪看梅花?

    他使金时在1129年,此词当作于1140年。

    有始终主张抗敌的赵鼎,他有《鹧鸪天·建康上元作》:

    客路那知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他生于1085年,因主张抗敌,被秦桧贬在岭南,绝食而死。死时自挽“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这可以想见他的为人。那时是1147年,辛弃疾8岁了。

    同样遭秦桧迫害的,有胡铨,他写有《好事近》: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他也是反对和议的,曾在绍兴八年(1138)主张应把秦桧等的头斩下来,挂在街上,并因此被捕 [89] ,而“豺狼当辙”正是指秦桧一般人,所以立即遭了贬。

    当时有张元幹作的送胡铨的词: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暗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这首词作于绍兴十一年(1141) [90] ,是胡铨上疏 [91] 要斩秦桧的第四年,亦即岳飞被杀的一年。这时胡铨又被贬到新州。张元幹这首词的悲愤激昂是如此感人,向来被人推许,但同时也就为卖国的秦桧所惧恨,所以张元幹因而得到除名的惩罚。

    抗敌派和投降派的斗争并不因岳飞被杀而后停止,所以过了20多年, [92] 又有张孝祥的《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在这首词里反映了北方敌人的骄横,反映了一些急于收复失地的壮士的心情,同时却也反映了统治阶级当局却正在怀远休兵,冠盖驰骛,换句话,也就是忙着投降,而北方失掉祖国的人民却是多么渴望南方的解救啊!传说他这词是在建康留守席上作的,那时封为魏国公的大臣张浚听了,便立刻罢了席。这时辛弃疾已经20几岁,正在北方敌后表现为一个英勇的抗敌志士了。

    在上面所说的大部分词里,就是那样鲜明地反映着人民抗敌的爱国情感的。而这也就是辛弃疾幼年时的社会现实和词坛主要作风。当然,这时也还有像陈与义(1090——1138)、范成大(1125——1204)等的豪放派的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栏幽槛小红英。酴醾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畹晚,客飘零,残花残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范成大《鹧鸪天》

    就是写《六州歌头》的张孝祥,也写有如下的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念奴娇·过洞庭》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西江月·丹阳湖》

    这些词自然没有那些激昂慷慨的作品的热情,然而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其中已没有脂粉气。所以纵然是这样的作品也仍然是被当时现实中的严肃斗争所冲洗过的了。至于为资产阶级学者胡适所推崇的朱敦儒(约 1080——1175),虽然有时也发“不知今夕烟水,都照几人愁?有泪看芳草,无路认西州”(《水调歌头·淮阴作 》)的感慨,但他终于奔走秦桧之门,而作品也绝大部分是颓废的,所以就无足轻重了。

    (二)辛弃疾的一生及其创作

    辛弃疾诞生在岳飞被杀的前一年(1140)。这时是南宋高宗绍兴十年,距靖康之耻已经15年。这时北方大片国土已经沦陷,辛弃疾就生在当时已被异族统治了十几年的山东历城。————这地方在60年前是产生过另一个词人李清照的。

    辛弃疾一生,经历过南宋四帝————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他死在宁宗开禧三年(1207)。那时距金亡(1234)只有27年,距宋亡(1276)有70年。

    在他将近70岁的生涯中,是身受过沦陷之苦,起来参加过和敌人斗争,眼见过有收复中原的机会,也出过收复的计划,然而苟安的南宋统治者是长期间放掉了这机会,而金人虽将近衰亡,元人却又要代之而兴了。抗敌的壮心猛志,压抑在泄沓腐败的政权之下,悲愤慷慨,亢声高歌,这就是他的创作。在这些创作里,反映了无数人愿意收复失地、打击敌人的热望,也反映了无数人在不能实现这种热望时的苦痛和烦闷。

    他的一生可以分为四个时期。从他诞生到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23岁南来是第一个时期。这一期的主要生活是在敌后抗战。

    在这个时期里,他生活在金人残暴统治之下。幼年曾受过他祖父辛赞抗敌复仇的教育 [93] ,并为了了解地形,两度到过现在的北京附近 [94] 。当他22岁时(1161),金废帝宗亮自燕都迁于汴梁,率60万大军南侵,这是岳飞死后议和20年以来的第一次大战。北方人民认为这是起来抗敌的一次好机会,在济南就有耿京出来领导,最初只有6人,很快就发展到25万人,他自称“天平节度使”。从这名目上看起来,就知道这是农民起义的大军。辛弃疾这时也集合了两千人,投入了耿京部下。因为他有文才,就当了耿京的书记。山东、河北等地原有的人民抗敌武力称忠义军,这时忠义军都大部归了耿京节制。

    靠了敌后这些民间武力的牵制,宗亮打到江淮时,被虞允文大败于采石。宗亮被部下杀死,敌人这次南侵失败了。

    辛弃疾在耿京底下,不但是一个能文的青年,并表现了是一个英勇敏断的战士。他曾介绍一个僧人义端参加到军中当了将领,但是有一天这和尚逃走了,辛弃疾恐怕这位逃将会把军情泄露给敌人,便追上把他斩首 [95] 。这事很邀到耿京的赞赏。

    当耿京要和南宋政府取得联系的时候,辛弃疾被派为南下的代表之一。辛弃疾在南京行宫见了宋高宗,又带了给耿京的节度使印信打算回去复命。可是这时耿京部下发生了张安国的叛变,张安国杀了耿京降金。正在途中的辛弃疾听见这消息,不但没有退缩,却率领了50名骑兵,直闯入五万人的敌营中,把叛将张安国擒回来了 [96] 。这时辛弃疾只有23岁。耿京的起义军既瓦解,辛弃疾从此就回到南宋,而把满腔抗敌的热情寄托在南宋王朝了。这也就结束了他第一期的生活。

    他这一期的生活虽然没有直接反映的作品流传下来,但后来过了43年,在他65岁时,曾写道:“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永遇乐·京口北 固亭怀古 》),就是回忆这一段生活的;而他在50岁前后写的寄陈亮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也是在梦中又涌现了当日情景的。

    从辛弃疾23岁回南宋做了官,由差江阴签判、通判建康府、在司农主簿任、出知滁州、在仓部郎官任、出为江西提点刑狱、湖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湖北转运副使、湖南转运副使、湖南安抚使、再任江西安抚使,到42岁(1181)退休在江西上饶带湖自己修筑了稼轩,这20年是他生活的第二期。这一期生活的主要内容是贡献过抗敌计划,怀抱着对外立功的雄心,然而不唯没有机会把才能施展到正义的抗敌战争上,反而被统治阶级所利用而参加了对农民起义的镇压,终于遭了猜忌而退休。

    这一时期是孝宗统治的时代。在孝宗最初几年也还有抵抗的倾向,这就是辛弃疾贡献了抗敌计划的时候。

    当辛弃疾24岁在江阴当签判时,就曾上疏论阻江为险,须借两淮,并认为应该“取淮之地而三分之,建为三大镇” [97] ,底下虽然还没提出进一步用兵的步骤,但这是他后来建议先取齐、鲁的战略的一部分;同年又上疏《练民兵守淮》,在其中发挥了应该依靠民间武力的见解,并提出“与虏骑互相出没,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 [98] 的游击战争方法,以及“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余则战,不足则守”的正规军和游击部队配合作战的卓越军事思想。

    这一年是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是金人南侵失败的第三年。这是一个收复失地的良机,后来辛弃疾在65岁时《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中还说“使此诏见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雠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 [99] ,意思就是说宋高宗刚过江时如果抵抗就可以避免屈辱议和,那是第一次丢掉反攻机会,隔了30多年的金人大败,如果乘胜追击,也还可以恢复河山,然而第二次的好机会却又放过了。

    恰恰就在隆兴之后的乾道元年(1165),和金人又定了和约。业已恢复了的海、泗、唐、邓诸州又被割让了出去。这一年辛弃疾26岁,他写了更成熟的收复计划的《美芹十论》。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理论文字。他首先指出和或战都当争取主动,认为“和战之权常出于敌”的错误,同时又指出抵抗纵然小败,也比议和的损失小;这一部分等于导言。正文有十篇,《审势》《察情》《观衅》三文,是分析敌情的。在其中他指出“形”与“势”的区别,形指大小,势指虚实。从“形”上看,敌人地广财多兵众;从“势”上看,地广其实易分,财多其实难恃,兵众其实易溃;原因是“民怨已深”。用现在的话讲,形和势的分别就是现象和本质的不同,而“民怨已深”就是指敌人失败的关键在于得不到人民的支持,所以结论是“我有三不足虑,敌有三无能为”,就这样驳斥了当时的失败论。此后又分析敌人有“三不敢必战”,这包括敌人战线长、我方力量有所增加,以及敌方内部矛盾等,但同时指出敌人又有“二必欲尝试”,这就是虚张声势和冒险侥幸,所以主张一方面不必惧怕敌人,但另一方面却不能不防备敌人。最后谈到战争胜负“系乎民心”,敌人后方的民心是坚强的,经过战斗又是有锻炼的,只要“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一旦作战,北方老百姓会“争为吾之应”。在他观察问题的方法上,在他对敌情所作的具体分析上,在他主张依靠人民力量抗战上,都表现了极可宝贵的识力。下面是《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七文,是谈我方应做的事。在这里,他继续驳斥了失败论,他批判了南不能胜北的错误看法,他分析了历史上南北对立形势的具体情况,指出南怯北勇之不合乎事实,并从坚强的民族自信心出发,认为“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守淮是他的战略,在这里他并指出“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的运动战的原则。进一步计划就是取山东,因为这是地易、势重、民强的地方。“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为了做这样的准备,就要屯田,屯田可以“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就要防微,一方面要“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一方面要把“阴通伪地”的汉奸“赫然诛其一二”;就要发扬民主,在军队中是依靠士兵,因为“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这是正如“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的;但也要集中,这就是“谋贵众,断贵独”;更为了针对宋代分裂政策的大病,特提出久任,因为“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这一套理论和做法,都是不但在当时很切合实际,就是后世看来,也有很多值得吸取的经验教训。这些精彩的言论应该是辛弃疾参加斗争生活的收获,其中很多成分是人民在斗争中的经验的总结。

    但是辛弃疾的议论并没有被采纳。南宋朝廷是从这一年议和后,就过了40年苟安的日子,辛弃疾在上《美芹十论》以后,大概在吴江流落了两年,在29岁时得到建康府通判的一个小官。他这不能施展抗敌抱负的苦闷表现在《登建康赏心亭》的《水龙吟》里: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韫英雄泪!

    过了五年,由于主张抗敌并重视人才的虞允文的执政,辛弃疾在31岁时(1170)又作了《九议》给虞允文。这时是乾道议和后的第五年。经过了实际的经验教训,人们知道议和就是投降,投降只是灾难的加深,于是也有主战的论调起来,然而这时的主战论者主张的是无计划、无准备的速战论,辛弃疾认为“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和“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一样,二者同是错误的、片面的。但他在这篇文章里,更着重地指出的是投降派反对抵抗的“为国生事”说、“孤注一掷”说的荒谬。他在这篇论文里,除了继续驳斥失败论者的“南北勇怯论”,继续从现象和本质(这一次他叫作“形”和“情”)上分析敌方和我方的短长,继续提出先攻山东的战略之重要性之外,便特别提出持久和韧性,他说须要“无欲速”“审先后”“能任败”,他说“疾之期年而无功,与迟之数年而决胜,利害相万也”;更提出集思广益的必要,认为要“延访豪杰,无问南北”,集中在枢密院,那就等于现在说加强国防会议的意思;最后提出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有勇气,他说:“昔越王见怒蛙而式之,曰,‘是犹有气’,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这篇坚实的富有战斗性的论文也就在这样有力的结论中结束了。

    辛弃疾的坚定而有计划的抗敌主张就是如此。

    但是辛弃疾的主张这时仍没有得到实现,只是因此调进了京城,当了两年司农主簿,结识了当时理学家张栻、吕祖谦等,而在33岁时又调为滁州知府了。在滁州时曾观察到了北方敌情的消长,作了如下的预见,“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100] ,因为这时蒙古铁木真已经18岁了,他已渐渐成为金人的劲敌。

    远见的辛弃疾在滁州作有《滁州送范倅》的《木兰花慢》,表现他愿意在疆场上立功而不愿意留滞在地方官任上的烦闷: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 酒只依然。目断秋宵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他希望的是他的友人能够筹边立功,而他自己是“醉来时响空弦”,多么急切的一种心情呢!他这时只有34岁左右,可是由于抑郁忧闷,不能不感到“老来情味减”了。

    此后由于叶衡的推荐,他的官运是很顺利的,但他的内心却是很不愉快的。他在35岁,入朝任仓部郎官。次年因为种茶的农民赖文政起义,没有被统治者当局放在抗敌职位上的辛弃疾却被利用为镇压人民的工具,当了江西提点刑狱。镇压是成功了,但他在四年后(1179)所上的《论盗贼札子》中说“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奉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101] ,可知他是理解人民所以起来反抗是由于受了政府层层剥削以及地主压迫的,因此可以想见他参加内战时的痛苦。而他的为解除人民疾苦的呼求,却得到孝宗如下的批答,“官吏贪求,自有常宪,无贤不肖皆共知之,亦岂待喋喋申谕之耶?” [102] 这就说明辛弃疾和宋孝宗的立场是如何相远了。

    他在江西的时候,曾写有《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原来郁孤台在江西南部的赣县,这是南宋初年金人追赶隆祐太后(姓孟,哲宗后,是高宗的伯母 )的地方。隆祐太后在靖康之耻时因为已经被废很久,所以没有被俘北去;她曾被张邦昌劫持了垂帘听政,但她终于帮助宋高宗即了位;后来在南奔途中,又再度被人拥戴垂帘听政,但她终又把政权交给高宗,这样就避免了因内部纠纷而给敌人造成进攻的顺利;她同时对抗敌将领韩世忠、张浚等也很重视;因此可见这是一个识大体而赞成抗敌的老妇人 [103] 。她从洪州(南昌 ),被敌人追赶到吉州(吉安 ),最后又被敌人追赶到虔州(赣县 ),这都是沿了赣江南下的。虔州是隆祐太后被敌人所追赶的最后的地方,也就是这首词所写的地方。事隔40多年了,而中原还是陷在敌人之手,一般人也仍然受敌人的欺凌,所以辛弃疾写出了那样沉痛的表现爱国思想的诗篇。

    辛弃疾在38岁调为湖北安抚使。他的烦闷是表现在题为《赤壁》的一首《霜天晓角》里:

    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余窄!

    但他在当年又调回了江西,次年转为湖北转运副使,再次年转为湖南转运副使,这时他40岁了,也就是他上《论盗贼札子》的时候。再度表现了他内心的忧闷的是: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国家的危局是像“天涯芳草无归路”一样,是像“危栏”一样,而自己却像“蛾眉曾有人妒”的美女一样,不能够在抗敌功业上一展身手,这也正是他在《论盗贼札子》中所说的“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已旋踵”的处境。他又写道: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甫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满江红》

    在“旌旗未卷头先白”“今犹昔”里,是有多少说不尽的感慨呵!

    在湖南的两年,办过水利,兴过学校,更创设过飞虎营。飞虎营是他练的一支劲旅,40年间为敌人所畏惧。 [104] 可是辛弃疾不久就又调为江西安抚使了,这是他第三次调到江西。他并没有得到率领他的飞虎营抗敌的机会,后来也没有别人得到使用这支劲旅抗敌的机会。

    当时有很多人继续说辛弃疾的坏话,于是他在江西任上就选择了上饶县带湖的风景区修建了稼轩的庭园,准备退休了。这一年他42岁。这就结束了他第二期的生活。

    真正实现了他的退休生活的是在他43岁的时候。自此至63岁,基本上是在20年的悠悠岁月中过了闲居的日子的。中间只有在53岁到55岁时,一度任为福建提点刑狱和福建安抚使,其余时间都是家居,而在上饶稼轩住的时候尤为悠久,前后有12年以上;后来有六七年是移居在距上饶不远的铅山期思市瓜山。这20年就构成了他生活的第三期。

    在这20年中,他的心情是极为矛盾的。他退休了,但他不能安于退休,表面上的平静,往往透露出他内心的焦愤、激昂。就在他刚准备退休的时候,他在“带湖新居将成”的《沁园春》中写道: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在“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里是包含有多少思想的矛盾,而“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中又包含有多少的诽谤与打击!这就是他步入退休生活时的心情,同时这也是他在退休生活中长期的心情。

    他这期间最常来往的友人有曾经使金而感到很大痛苦的韩元吉,有屡次上书主张抗敌并多次被捕下狱的陈亮 [105] ,有同样主张抗敌,认为“非战无以复雠,非守无以制胜”的哲学家并教育家的朱熹, [106] 他在这些朋友中间都倾吐了他真正的抱负。

    他在45岁时曾写有给韩元吉祝寿的《水龙吟》: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陆沉,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在他49岁时陈亮曾来访,他们在鹅湖上流连了十几天(本来是还约朱熹来的,而朱熹没能来 ),辛弃疾为这快乐的晤聚曾写有《贺新郎》词,后来陈亮也和了一首,辛弃疾便又答了一首,于是陈亮再和了一首。辛弃疾作的第二首是这样子:

    老大那堪说?似如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一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就是在这些友情中,他们交谈着志在收复河山的心事。

    在表面上,这闲居期中也有好像闲适的歌篇,像: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水调歌头·盟鸥》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零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水龙吟·瓢泉》

    但就是这些作品中,已有“人世几欢哀”的慨叹,已有树上的挂瓢因风吹作响而被许由打碎的教训,这哪里是纯粹的闲适呢?

    不错,因为辛弃疾这时生活在淳朴的乡村中,也就写出了一些淳朴生活的画面,像: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鹧鸪天·博山寺作》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在这里不但和山居的老百姓生活在一起了,而且和山鸟山花也成了好弟兄,和白鸥也成了老朋友,仿佛真是忘了另外的现实似的,然而事实上是不然的,因为他同样写在博山道中的其他词就又有另一面: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原来他还是在苦闷,而且在更大的苦闷中的,更突出地表现他依然不能放下爱国热情的是在这一首: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以及虽不能确定是在博山道中然而也是同样心情的: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

    这才是辛弃疾!这才是在闲居时的辛弃疾!

    不但辛弃疾的心情是这样不平静的,就是他的处境事实上也并不平静。就在辛弃疾48岁的时候,宰相王淮本是想任命他为将帅的,就因周必大的反对而止 [107] 。所以次年元旦,他写了一首《蝶恋花》:

    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常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又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只愁风雨无凭准”正是当时的情势。而同一年又有谣言说他是因病退休的,其实他是因为谗劾罢职,而且已经罢职多年了,这说明一直到这时还有人忌他之才,怕他再出来做事的。他的一首《沁园春》,就是为“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而写:

    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况白头能几,定应独往,青云得意,见说长存?抖擞衣冠,怜渠无恙,合挂当年神武门。都如梦,算能几许鸡晓钟昏! 此心无有亲冤,况抱瓮年来自灌园?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却怕青山也妨贤路,休斗尊前见此身。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

    “却怕青山也妨贤路”,那么人间的现实也就可想了。又过了两年,一位跟着辛弃疾有八年之久的弟子范开要离别了,请他赠诗,他还说:“属余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范开字 )请。” [108] 范开是在辛弃疾49岁时编辑稼轩词的人,也是第一个编辑辛弃疾词的人,和辛弃疾是最亲密的,但是辛弃疾也还为了“避谤”,不敢写诗赠他。这时辛弃疾51岁了 [109] 。

    53岁到55岁,有辛弃疾到福建任提点刑狱、安抚使的一段插曲。大概这是因为宋光宗即位不久,政局在表面上又有一番振刷 [110] 的缘故。可是山居生活已经有了十年的辛弃疾,在“弹劾”和“诽谤”中获得了教训,深知官场中是远不如山中白鸥松竹可亲的辛弃疾,对这次不是在前线杀敌而只是在后方做官的出仕却有些勉强的意味了。他一离开他的庭园时,就这样歌唱着:

    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朝来白鸟背人飞。

    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诵《北山移》。

    ————《浣溪沙·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知,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既出就思退,就是他这时的打算。

    但是他在福建时依然上过《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的奏议,愿意“国家有屹然金汤万里之固” [111] ,他没有忘了国防。

    他在福建去访过他的好友陈亮和朱熹。

    可是积极负责的辛弃疾终于和当时的泄沓风气是极不相容的,于是终于不能不露出退意。他在借骂儿子的词中写道: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在“富贵是危机”里,说出了他痛苦的经验教训,在“更说甚是和非”里,见出他处境有无限的委屈。

    他果然在55岁时被劾,又退休了。

    他继续回到了上饶的稼轩。住了一年,又移居到铅山期思市瓜山,这样又过了七年的山居生活,一直到了他63岁的时候。

    当他从福建归来,依然是充满了矛盾的。他出山时虽然思退,但真正退了下来,就又强烈地表现出他的不得用世的苦闷来:

    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偃蹇谁留?幸山中芋栗,今岁全收。贫贱交情落落,古今吾道悠悠。怪新来却见文反《离骚》,诗发秦州。

    功名只道无之不乐,那知有更堪忧。怎奈向儿曹抵死唤不回头。石卧山前认虎,蚁喧床下闻牛。为谁西望?凭栏一饷,却下层楼。

    ————《雨中花慢·登新楼有怀赵昌父徐斯远韩仲止吴子似杨民瞻》

    在“功名只道无之不乐,那知有更堪忧”里虽然仿佛“有”比“无”强,但是已经表示出“无”就“不乐”,而结句中说“为谁西望?凭栏一饷,却下层楼”,就更表现出他仍然是不能忘情了。

    退呢,进呢,是他这时起伏矛盾的心情状态。他说:

    出处从来自不齐,后车方载太公归。谁知寂寞空山里,却有高人赋采薇。 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

    ————《鹧鸪天·有感》

    他仿佛困惑着,而不能理解姜太公和伯夷、叔齐何以有不同的态度似的,但是非常清楚的,他想做的是姜太公,然而他这时事实上所过的却是伯夷、叔齐的生活,这就是矛盾的所在。他在59岁那年,虽然仍在铅山家居,但给他恢复了集英殿修撰的名义(这是 55岁由福建罢官后的名义,但次年取消 ),并恢复了主管武夷山冲祐观的祠禄(这是宋代处理退休大臣的一种办法,借管道观的名义给一些俸禄,并不需要真去管庙的,辛弃疾在退休期内就已经不只一次地受到这种待遇 ),他于是作了这样的词: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鹧鸪天·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

    这不能不说多少表现出“见猎心喜”的高兴了。

    他虽然写着《山居即事》的《满江红》:

    几个轻鸥,来点破一泓澄绿。更何处一只 ,故来争浴。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有飞泉,供明珠,五千斛。  春雨满,秧新谷。闲永日,眠黄犊。看云连麦陇,雪堆蚕簇。若要足时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被野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

    但他是不安于这样平静的田园的。

    他虽然也常羡慕陶渊明,而且从心里佩服陶渊明:

    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可是在他想到陶渊明的时候,就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为苍生而一起”的谢安来了: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水龙吟》

    而最明显的是说他要学陶渊明学不成,还是学英雄人物的范蠡: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洞仙歌·闻南溪初成赋》

    这才是真心话:除了没有带着西施之外,他这时是更像归来的老英雄范蠡而不像被人们认为是田园诗人的陶渊明啊。

    意识到是一个失意的将军的辛弃疾,不能不想到更适合于他的身份的李广: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社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赠之》

    这才是辛弃疾有血有肉的作品,这才是辛弃疾的真面目,这才是辛弃疾一生的主导面貌,哪怕在晚年,哪怕在闲居!

    他的激愤的心情还表现在一首《别茂嘉十二弟》的《贺新郎》里 [112] :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是把历史上所有的最不平、最激动的故事————王嫱、李陵、荆轲等————组织成一种激昂的情调和怨怒的气氛的,而他自己的郁闷也就宣泄而出了。

    所以当我们读他那些流连风光的词时,像: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四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从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

    就必须体会那背后的矛盾和激荡。事实上,在这“天教多年”和“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里,也已经显明地流露出来了。

    像总结了他这20几年的闲居心情的,是他追念起早年英雄事业,因而勾起无穷愤慨的一首《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万字平戎策”当然是指的他那《美芹十论》《九议》等,可是这样一个有抱负、有计划的抗敌英雄,现在却憋在家里灌园种树,而且灌园种树已有20年以上的悠悠岁月了。

    他的友人也渐渐死去。比他大20几岁的韩元吉在他48岁时逝世,差不多和他同年的陈亮在他55岁时病死,比他大十岁的朱熹也在他61岁那年亡故了。他祭陈亮的文章中说:“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朱熹死的时候,正是韩侂胄压迫道学的时候,朱熹的门人和朋友都没有敢来送葬的,但是辛弃疾挺身而出,在祭文中还说:“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并作了《感皇恩》的悼念,其中说:“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这都充分表现了辛弃疾对于友人的深情,然而他这时却是更加寂寞了。

    怀念着范蠡、李广,怀念着壮年的英雄事业,抱着极其矛盾的出世入世的斗争的心情,而终不能忘情抗敌救国,却又激愤地压抑地处在表面平静的田园生活之中,这就是他20多年的闲居————他的生活的第三期。

    自64岁起到68岁死为止,是辛弃疾的生活的第四期,这时已是宋宁宗时代了。由于韩侂胄渐次掌握政权,韩侂胄是想借抗金巩固自己的地位的,于是主战的辛弃疾便又有了最后一次一展抱负的机会。

    辛弃疾在64岁时,任为浙东安抚使。因为这地方是在后方而不是在前线,所以辛弃疾还不能有什么特殊建树。但是他的爱国情感和雄心万丈的气魄却仍然表现在作品里: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汉宫春·会稽秋风亭观雨》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汉宫春·会稽蓬莱阁怀古》

    正如辛弃疾并不因为入了老年而减歇他的爱国热情一样,他的创作也仍是旺盛的。这时他的友人有刘过、姜夔、陆游等,这都是一时著名的诗人。刘过和姜夔是比较年轻的,这时都将近50岁,陆游却将近80岁了。刘过这时被他聘到幕府里,姜夔和他有唱和(上 面的二首 《汉宫春 》,便都有姜夔很杰出的和词 )。陆游呢,这时也在绍兴,辛弃疾曾想给他建造园林,因辞谢而止。

    辛弃疾在浙江只有一年。在他65岁时,曾上朝断言金国必亡(事实上金国的灭亡只在他的预言三十年以后 ),希望元老大臣能利用时机。这时韩侂胄听了,大为高兴,于是辛弃疾在当年被派为镇江知府。这在当时就是国防前线,不但他自己兴奋,就是别人也欢喜得说:“三辅不见汉官仪,今百年矣,”而他之去,乃是让人觉得“未忘父教之忠,有喜国仇之雪” [113] 的。

    这时辛弃疾又提出了抗敌的具体计划,包括派遣谍报工作的人员深入敌后,发动民间武力,主张官军只可沿江壮壮声势,渡江作战就决不能依靠暮气已深的官军,而且认为民间武力如果一旦与官军混杂,就会“尽成弃甲之人”的。辛弃疾在实际上也行动起来,他派了很多侦察的人去,并详细地加以指示。他准备了一万件军服,以便应用。

    就是在这时,他作了《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他在其中说“今此诏与此虏犹俱存也,悲夫!”始终主张抵抗的他,只有到现在才又逢到可能施展的机缘。

    镇江一带,原是他早年过江时熟悉的地方。他的豪气因而重又唤起了,于是歌唱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

    他这时想到的就是英雄的孙权,就是大功的夏禹!

    然而他在镇江的第二年,就又有人说坏话了,降了官。他这时已是66岁了,他想到自己是像廉颇一样,廉颇晚年自认为还是能健饭杀敌的,可是陷害廉颇的人就反而说他“一饭三遗矢”,老而无用了。辛弃疾感慨地想到这故事,又想到早年的壮举,那是过了43年的悠久岁月的了,于是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最后一次可以报国的机会,就这样眼看又消失了,他于是不能不再度思归了:

    声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与愿违。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有寄当归。 何人可觅安心法?有客来观杜德机。却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顷白鸥飞。

    ————《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

    这个思归是思归他的铅山庭园,这是由另一首《瑞鹧鸪》中的“秋水观中山月夜,停云堂下菊花秋”而可见的,因为秋水观和停云堂都是他自己家园中的屋名,后来顾炎武却误会为他想回北方 [114] ,这是十分错误的。

    辛弃疾终于要调往隆兴府(南昌 )了,而且就是这样也遭了人的反对,于是在66岁这一年秋天果然又回到铅山了。此后他也真的觉悟,知道立功是不可能的,于是再给他什么两浙东路安抚使、试兵部侍郎,他也辞却了。

    他再度退居在铅山的第二年,下诏伐金。但是并没有按照辛弃疾的详密计划,因而次年大败。韩侂胄也遭了诛,为的是作为议和条件,而宋对金又依然赔款称侄了。这一年辛弃疾便以68岁的高龄,在铅山逝世。

    这一年是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是蒙古成吉思汗即位的第二年。过了27年,金亡于蒙古。金亡后42年,南宋为元所灭。

    这次抗金是一个关键,它的失败正如程珌在十年后的《丙子轮对札子》中说,“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为之推寻其由,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 [115] 。

    像一场暴风雨终归于平静一样,英雄的辛弃疾只有到了最后一刻,却才真正归于平淡。他在丁卯年八月病中作《洞仙歌》: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谬千里。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孳孳者等是鸡鸣而起。 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深自觉昨非今是。羡安乐窝中泰和汤,更剧饮无过,半醺而已。

    丁卯年是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他即死在这一年的九月初十,而这一首词就是在他死前一月左右写的。爱好“剧饮”的辛弃疾,现在是归到“半醺”。英雄就这样安息了!诗人就这样安息了!

    辛弃疾的一生就是如此,23岁前是生长在沦陷的北方,参加过抗敌的英雄事业;此后有20年的官府生活,抗敌的抱负未伸;又经过20年的退休,在苦闷和激愤中;最后是五年的再起和再退休,终于像李广、廉颇样的失意的将军死去,而在诗人的世界以内却留下了可以比得上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煜、苏轼等的成就的歌篇。

    辛弃疾的性格是坚强的,又是开阔的;他是有斗争性的,但又是富有情感的;他始终是乐观的、积极的、现实的。过去很少有其他诗人是像他这样健朗、硬棒的。

    他的坚强不但表现在一生始终主张抗敌上,不但表现在他敢于在统治者当局对朱熹等进行迫害时对朱熹等仍保持着深厚的友谊,而且突出地表现在《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的一首《永遇乐》里,他说他的姓就代表“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就代表“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而且“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反之,“世间应有芳甘浓美”,却是“不到吾家门户”的。他最讽刺那一般“然然可可,万事称好”(《千年调 ·庶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的市侩主义者。他是爱憎分明的:

    高人千丈崖,太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

    俗人如盗泉,照影都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

    ————《生查子·简吴子似县尉》

    他的不妥协就是如此。他也决不要人怜悯: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兴》

    这样的性格当然是富有斗争性的。他的斗争性有他在60岁时写的一首《兰陵王》最可代表。这是说他在梦中听见一个好斗的张难敌因和人战败、气得投水化为牛的故事的。要注意,这是在他晚年了,但还做了这样的梦!

    仅仅坚强,仅仅有斗争性,也许辛弃疾会止于是一个英雄。然而他又极富有情感。他不但爱国,不但对于朋友像陈亮、朱熹等有深厚的友谊,他甚而对于自然景物,像“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像一再“盟鸥”,并“赠鹭鸶”,他也的确觉得这些花草禽鸟很亲热的。就是他写的男女爱情方面的词,虽然不多,也是浓挚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其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是王国维所指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之第三境 [116] 。因为这是经过热情的追寻,而终于有所收获的喜悦,在事业学问上原和在爱情上有着相通的。

    同时辛弃疾是极其开阔的、旷达的。像他在中秋饮酒将旦所作赠月的《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妲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就用了丰富的想象(甚而想象月球可以绕地 )传达出一种扩大的解放的情感,然而又是那样深厚亲切的。他那《会稽蓬莱阁怀古》的《汉宫春》所写:“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也同样是这种很超旷、很博大的胸襟。

    这种豪放旷达有时变为诙谐。他那“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的《西江月·遣兴》已是这一类的。而更突出的例子是一首《将止酒》的《沁园春》: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这是多么有风趣呢。也就因为辛弃疾不只是具有坚强的斗争性,并又这样富有情感,这样豁达、洒脱,这样意趣盎然,所以他既是英雄,又是诗人!

    贯穿他一生的是乐观积极,有悲愤而无消沉,有抑郁而无颓废。他是反对别人说他悲观的,所以说“恨儿曹抵死谓我心忧”(《满庭芳 ·和章泉赵昌父 》);在他50岁时,曾说“四十九年前事,一百八盘狭路,拄杖倚墙东。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水调歌头 》),他在精神上从不衰老。他写在60岁以后的词也依然是健旺的笔调,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也就是这种乐观气氛是构成他的风趣的又一根据:这种健朗的笑声是很像苏轼的。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玉楼春·戏赋云山》

    由于他的乐观积极,他时常有不断的进境,“笑尘劳三十九年非”(《满江红 》),“试回头五十九年非”(《哨遍 》),都见出他常常在提高自己。

    辛弃疾又是始终抱着重视现实的入世精神的,他一则说“老佛更堪笑,谈妙说虚空”(《水调歌头 ·元日投宿博山寺见者惊叹其老 》),再则驳斥了道士们的避世之想:

    莫炼丹!难。黄河可塞,金可成,难!休辟谷,难!吸风饮露,长忍饥,难! 劝君莫远游,难!何处有西王母?难!人沉下土,我上天,难!

    ————《柳梢青·辛酉生日前两日梦一道士话长年之术,梦中痛以理折之,觉而赋八难之辞》

    这是他在62岁时写的。他提出的诘难都是从实际出发,也是从热爱人间出发,所以他认为长忍饥是困难的,所以他认为一般人如果都死而他自己单独成仙也是不乐意的。

    在辛弃疾晚年,刘过曾有送他的诗,说“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张镃和他的词《贺新郎·题傅君用山图》中也说“看精神,峭紧芝田鹤”,都可以令人想见他就是到了晚年也还是精神抖擞、团聚、紧凑的。

    多么宝贵的性格,重现实、喜斗争、坚强、爱国、爱人间,乐观、积极、但是又决不狭小、局促、冷淡。像辛弃疾这样健康、明朗的精神,过去只有李白似之,但是没有他沉着;又有苏轼似之,但在坚强和斗争性上却又为苏轼所不及;陶渊明有点像,然而陶渊明的气魄也终显得有些单薄了!

    辛弃疾在文艺上的成就也有他的特点,他在词的范围以内的创作是产量最大的(现存的作品有 600多首,就以这个数目论,也是两宋词人中在作品数量上占第一位的 ),风格最丰富的,表现爱国思想最突出的,现实主义精神最鲜明的,而熔铸前人的诗句和文章也是最有魄力的。他沿了韦庄的明朗的作风,然而不像韦庄的内容那样狭小,他发挥了范仲淹的主题,但是比范仲淹充实、光彩、有力;他继承了苏轼的乐观精神和创作方法,可是比苏轼深沉;他也部分地学习了李清照的清疏,却比李清照高旷得多、博大得多、热烈得多、硬朗得多。

    根据他的门人范开在他生前所写的《稼轩词序》,他作词是“未尝有作之之意”的,往往“挥毫未竟而客争藏去” [117] ,可见是写作很快,多半是即兴挥毫式的。又根据同时人岳珂(岳飞的孙子 )的记载,他修改《京口北固亭怀古》的《永遇乐》,“日数十易,累月未竟” [118] ,又见出他是写作很认真,也很重推敲的。这两种记载并不冲突,写得快和认真修改,应该都是实情。前者是他的天才,后者是他的功力。正是因为有这二者的结合,又以他的爱国热情和斗争生活作为他的创作源泉,他有这样大的成就不是偶然的。

    辛弃疾早年的斗争生活和此后一直没有熄灭的斗争意志,使他的作品成就了和一般词人不同的面目。他很讥讽那些没有实际生活而只知吟风弄月的人物,他曾说“老无情味到篇章,诗债怕人索;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好事近 ·和城中诸友韵 》)。他反对文艺只表现个人的情感,他说“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不如却付骚人手,留和南风解愠诗”(《鹧鸪天 ·徐衡仲抚幹惠琴不受 》),这是说抒写个人的幽愤是远不如写“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那样关心人民生活的诗歌有价值的。这样正确的文学见解也是辛弃疾写出富有意义的歌篇的原因之一。

    至于辛弃疾在写作技术上之更善于熔铸前人文章和诗句,这一方面是由于苏轼开辟了这个方法,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受了江西诗派创作方法的影响。黄庭坚曾主张“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119] ,又说“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120] ,后来南宋初年吕本中又把这种方法称为“活法”,而辛弃疾正是赞成这个方法的:

    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

    ————《水调歌头·赋松菊堂》下阕

    这个方法虽然被金代的王若虚批评为“鲁直论诗,有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知言,以余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但是由于辛弃疾有真实生活和真实情感,又有魄力驾驭得如意,因而不但没有构成疵病,反而丰富了词中的意境,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辛弃疾的时代正是江西诗派流行的时代,他吸取了江西诗派的长处,这是很自然的。

    在辛弃疾死后60多年,后人就他所住的稼轩建了稼轩书院 [121] ,爱国文人谢枋得并曾约集了许多人去瞻仰他的祠堂,当时发誓说“吾党必有成稼轩之志者,毋忘此会” [122] 。这时已是宋亡的前夕(1271),这说明辛弃疾的爱国思想给人多么大的鼓舞,而越到了民族危机的时候,更使人们越不能不缅怀这个伟大的爱国英雄和爱国诗人了。

    (三)辛弃疾的影响和辛弃疾后以姜夔为中心的南宋词

    和辛弃疾同时,作风也和辛弃疾有些相似的,是辛弃疾周围的一些词人,其中最著名的是陆游、陈亮、刘过诸人;而虽受辛弃疾影响但同时却也继承了周邦彦的作风,因而有着独自面目,并开辟另一阶段的创作道路的则是姜夔;纯粹沿了周邦彦的路子走的则是史达祖。

    陆游比辛弃疾早生15年(1125),但比辛弃疾晚死3年(1210),活了86岁。他早年受过秦桧的压抑,他主张过建都金陵,也贡献过抗敌计划,最反对议和 [123] 。他虽然除了在四川参加幕府外没有参加过更多的实际斗争生活,但他的爱国热情同样表现在他的创作里。他的诗名比词名大,他的诗的产量是惊人的(九千多首 ),同时在他的诗里也有不少篇章是反映人民的爱国情感和人民所受的剥削压迫的,例如:

    关辅遗民意可伤,蜡封三寸绢书黄。亦知虏法如秦酷,列圣恩深不忍忘。

    ————《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其四

    北陌东阡有故墟,辛勤见汝苦营居。豪吞暗蚀皆逃去,阖户无人草满庐。

    ————《太息》,其三

    而他的“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感愤 》),以及临终时写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更表现出他本人乃是一个热情的爱国诗人 [124] 。就词的范围以内论,他虽然也有一些闲适抒情之作,但也同样有激昂的爱国情感的流露: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诉衷情》

    中原当日山川震,关辅回头煨烬。泪尽两河征镇,日望中兴运。

    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丰英俊。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

    ————《桃园忆故人》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鹧鸪天》

    陈亮(1143——1193)和刘过(1154——1206)都比辛弃疾年轻,但都在辛弃疾生前死去。陈亮也是一个富有爱国思想的人,他最反对议和投降,曾把古代的军事经验整理为《酌古论》,并在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时陈亮 35岁 )上书论恢复大计,但他没有机会施展他的才干。由于他的敢言,为权贵所不容,不但始终在政治上不得出头,并且有好几次被诬陷在狱中。他是一个“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和一般讲“义理”“涵养”的学者不同的有血性的思想家 [125] ,但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词人。

    陈亮的词有些是轻艳的,但就在这轻艳的一部分词中也有他的寄托,因为他究竟是一个爱国志士。至于和辛弃疾唱和的词,那就更露出激昂慷慨的豪壮来了: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安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在这里见出他和辛弃疾的友情,也见出他们共同的志事。

    刘过也曾上书陈恢复方略,是辛弃疾的朋友,也是辛弃疾的幕僚。他更是辛弃疾的一个崇拜者,他曾说:“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沁园春 ·寄辛稼轩 》)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就更有着辛弃疾的深深的影子: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沁园春·风雪中欲诣稼轩,久寓湖上未能一往,赋此以解》

    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朱帘十里,春风小红楼。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细思,血战成何事?万户封侯。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 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叹灯火,今萧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濛濛雨,杨柳丝柔。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来游!

    ————《六州歌头》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重过武昌》

    然而总起来看,陆游、陈亮、刘过诸人的作品是都没有辛弃疾的魄力,也没有辛弃疾的功力的,有时很枯燥,有时只有张牙舞爪的空架子,感染力自然更说不上了。

    在这时更杰出的词人乃是姜夔(约 1155——1225)。他较辛弃疾生年略晚,也死在辛弃疾以后。他是一个音乐家,曾著《大乐议》,想改正宫廷音乐,但没得实现。他在曲调上有许多创造,他的作品是流传下来的宋词中唯一附有乐谱的。他同时是一个诗人,又是小品散文的能手,因而他的词就兼具了这些优长,有音乐性,有诗意,有美妙的序文。他也是有爱国思想的人,不过不是以激昂的调子出之,而是表现在幽峭凄冷里: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这是他在1176年写的,反映了15年前淮扬为金主宗亮骚扰后一直到这时还留有的荒凉景象。

    在他其他很多词中也每每有故国之思,如: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秋风离别!渚寒烟澹,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里见出他对于破碎河山的惋惜,在“月冷龙沙,尘清虎落(指外蕃 ) [126] ,今年汉酺初赐”里见出他对于时事的关切。然而可惜的是其中总有些消沉的气氛。

    他也常常通过咏物词,寄托他的爱国思想,却也同样是一种幽怨的调子:

    苔枝翠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叫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在这里已缺少辛弃疾那样开阔、乐观、战斗的精神。这是由于姜夔缺少实际的斗争生活,自然也就缺少在实际斗争生活中所锻炼而成的坚强性格,因而只是反映出南宋士大夫虽然爱国然而在积弱的局面下所养成的柔脆来。

    更代表姜夔的身份和性格的是这些作品: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谩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玲珑四犯·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因为姜夔始终是一个布衣,所以有“白头居士”的感慨,并有像柳永那样的“天涯羁旅”的哀愁。这也就是他的词中常有“岑寂”“清苦”的气氛的缘故: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只有在他和辛弃疾的唱和里,大概受了辛弃疾的一些感发,才产生了一些比较壮阔、豪放的作品: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鸟!

    ————《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风留住。有杯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州耆旧,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永遇乐·北固楼次稼轩韵》

    这些词也都是比较和辛弃疾的作风相接近的。姜夔作品中之爱国思想的存在,是过去批评家所认识的,宋翔凤就说过“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 [127] ;姜夔作品之受辛弃疾影响,但又不如辛弃疾成就大,也有批评家在一定程度上中肯地指出来过,例如周济说“白石脱胎稼轩”;又说:“辛宽姜窄” [128] ;并说“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 [129] ;王国维也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130] 。我们说这些批评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是中肯的,这是因为它指出了姜夔的爱国思想,但没指出姜夔在表现爱国思想的同时所存在的一种消沉气氛;它指出姜夔受有辛弃疾的影响,但指为“脱胎”,就有些过分;它指出辛和姜有大小、深浅、宽狭的分别,然而没有归结到斗争生活的锻炼、抗敌英雄和士大夫文人的差异上去。

    就词的发展上看,就姜夔的词之善于写羁旅、爱情,并精于乐律看,姜夔作品实在是柳永、周邦彦一系下来的,只是由于当时的民族斗争的严重,辛弃疾的风格的影响,而变为清劲、严肃,把脂粉气冲淡了。但终由于本身的脆弱,斗争性格的缺乏,在造成一种独立的风格上虽然成功了,然而不能不说在人民性和感染力上都远不能和辛弃疾比。

    姜夔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矛盾:一面是柳永、周邦彦的路子,这是主要的,一面又罩上一层辛弃疾的激昂的然而是削弱了的调子。这是次要的,结果在姜夔以后的词的发展中,由于南宋统治者及士大夫的苟安,因而前者乃占了上风。这也就是史达祖、吴文英等所发展的。朱彝尊说“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 [131] ,又说“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等,皆具夔之一体” [132] ,在对于姜夔的估价上虽然有些过分,但对于姜夔在南宋及元明的影响的叙述上却是合于历史真相的。

    史达祖(1155——1207?)是辛弃疾、姜夔同时人。由于他一生没有功名并依附韩侂胄,所以在当时人心目中很受轻视。但从他的“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龙吟曲 》)及“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辨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满江红·出京怀古 》)看,他也是略有爱国思想而怀抱未伸的人。尤其表现他的身世坎坷的是这一首: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当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满江红·书怀》

    可见他是穷困而对于艺术却不放松的。但是他的成功作品却并不多,像《双双燕》那样《咏燕》的咏物词就算是他最好的杰作了: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但也已经近于专追求技巧、有些堆垛,而内容实在是空虚、柔靡的一派了。

    这就是辛弃疾同时的词坛的情况:一是辛派,辛弃疾为中心;一是周派,史达祖为代表;介乎二派之间而偏于周派的,是姜夔。

    沿了史达祖的路子走,而成为周派的后劲的是吴文英。吴文英(约 1200——1260?)的时代较姜夔等为迟,这时已经是蒙古灭金,渐次对南宋包围的时代,也就是民族危机加深的时代,然而他却不免是刘克庄所要唤醒的“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桥畔泪”的人物。

    吴文英的词以技术见长,历来推崇他的人也多半从技术出发,而他的作品的现实意义是不大的。表现爱国思想的词不是绝对没有,但是终于很微弱,而且也如他一般的词的作风一样,有些晦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这是通过对于吴王夫差之受欺于越王勾践的凭吊,并有感于范蠡的清醒和夫差的昏聩的对照,而写出南渡后宴安的可怕,以及自己的忧虑的,然而他自己呢,却只能在连呼酒、送斜日的生活中消磨志气而已了。

    他的词里有像姜夔似的同样凄凉的调子: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这就算是他的故国之思了,这就算是他的比较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同时也就是他的最好的作品了。

    至于在他的词中最常出现的主题却还是和这一个沉重的民族斗争时代极不相称的描写爱情的作品: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入松》

    如果在柳永时代,写这样的词是可原谅的,但这时再写这样的词却有些毫无心肝了。

    由于他那作风的晦涩 [133] ,支离破碎 [134] ,并才力的不足 [135] ,他的一般作品是不能够获得读者的普遍爱好的。只有当他摆脱了或冲淡了这种作风的时候,他的作品才是比较可爱的: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唐多令》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浣溪沙》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踏莎行》

    而最可代表他的一般作风并最长的一首词《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官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却只见吃力而终觉空洞。

    假若专就纠正油滑的作风论,或就声律的严格论,吴文英的作品是有他有价值的一面的。推崇他的人像宋尹焕说“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 [136] ,清戈载把他和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并列,认为“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 [137] ,而近人朱孝臧费20年的工夫去研治他的词 [138] ,并在《宋词三百首》中选入24首,占全书最大的比重(其次是周邦彦 ) [139] ,但所着眼的也不过在这技术方面而已。而对他作品的缺点,就是专门词学的人像沈义父、张炎、周济等也已经有不能容忍之感了。总之,他的作品是沉着有余,而痛快不足;技术上有些功夫,而内容上却是单薄、空虚的。

    就历史的时间上说,姜夔、史达祖和辛弃疾同时,而吴文英稍后;就作风的发展上说,姜夔、史达祖和吴文英却自构成一个阶段,这就是南宋词的第二期。这一期的主要特点是周派的抬头,是在苟安享乐之中,而透露一些淡淡的凄凉。

    从金亡(1234)到宋亡(1276)这半个世纪里,南宋词到了第三期,也就是末期。这时词是沿了两个线索发展着,一是以刘克庄、文天祥、刘辰翁等为代表的苏辛派,一是以王沂孙、蒋捷、周密、张炎等为代表的周姜派。就当时词的发展实际状况看,占势力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但就作品的价值论,却是前者而不是后者,这是因为只有在前一派的作品中才表现了更强烈的爱国思想。然而就是周姜派,由于民族斗争的现实的影响,也有了新的内容,而且在作风上也对吴文英的道路有所改革了。

    刘克庄(1187——1269)是享有80多岁高龄的人,他生时还接得上辛弃疾,而死时在吴文英之后,他所说的“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桥畔泪”不但是对于吴文英一般人的批判,而且也是对于整个南宋词人除了辛弃疾等以外的作家的批判。他的创作态度是“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贺新郎 ·席上闻歌有感 》) [140] 。

    他和辛弃疾一样,时时流露出壮志未伸的苦闷: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沁园春·梦孚若》

    同时在强烈的爱国情感里也鞭策着自己和当时一般知识分子: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起,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唯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事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贺新郎·送陈子华知真州》

    但是他悲哀的是自己虽然有“从戎之兴”(他有包含这样主题的 《满江红 》一词 )而终以书生结束了他的一生: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贺新郎·九日》

    他深感于当时人才的被压抑,曾对友人说:“畴昔奇君紫髯铁面,生子当如孙仲谋。争知道向中年犹未建节封侯?”并叹息说“千古英雄只么!休”(《沁园春 ·送孙季蕃吊方漕西归 》)。他指出在民族危机的时代统治阶级压抑人才的严重性,而且抗议道:“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然而同时他并没有忘掉对别人爱国行动的鼓舞,所以又说:“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贺新郎 ·和王实之,实之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 》)

    就在他这对于当时统治阶级和一般士大夫的批判上,以及给人以抗敌的鼓舞上,表现了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爱国思想。

    同时他的性格也是坚强和有斗争性的。他曾说“须信谄语尤甘,忠言最苦,橄榄何如蜜”(《念奴娇·寿方德润 》),“古不能箝言者口,天方欲寿中朝脉。算人间岂有病无医?须针石”,“拂袖归来羞炙手,望尘拜了难伸膝。把富春濑与首阳山图画壁”(《满江红·和王实之 》)。这见出他不只伤时忧国,而且具有不妥协精神。他因为《落梅》诗中的句子“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被劾免官,但他仍是喜爱梅花那样的节操,于是作有《满江红·范尉梅谷》: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健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萎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姬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在这种倔强的性格上,也和辛弃疾有些类似。刘克庄和他以前的刘过,向称辛派二刘,刘克庄却比刘过更接近辛弃疾的面貌些。

    文天祥(1236——1282)是抗敌的豪杰,又是从容就义的志士,被害时已是宋亡后六年,享年只有47岁。他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充分体现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气节。他的词也慷慨豪壮,与他的爱国行动相称:

    水空天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馀生,南行万里,送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亦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刚。 嗟哉人生!翕歘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沁园春·题张许庙》

    前有岳飞,后有文天祥,中间是辛弃疾。只有他们这般爱国志士的词对南宋士大夫柔靡、畏缩的可耻生活给出了一个鲜明的对照,也就是一种严厉的谴责,也只有他们把一般人对于词这种文学体裁的诟病给出了一部分有力的反驳!

    刘辰翁(1234——1297)生年略早于文天祥,死在文天祥后十余年,这是一个饱经亡国之痛的宋遗民。他的代表作有追和李清照的《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还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湘帙离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

    ————《永遇乐·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泣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这首词写于1277年,也就是临安被攻陷的第二年,所以哀痛如此。还有他写在1276年的《兰陵王·丙子送春》也同样可以看作是南宋的悼词: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情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况周颐说他“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 [141] ,这说明刘辰翁是辛弃疾派在南宋的最后光辉,也说明辛弃疾在南宋词的重要地位,并如何启发和鼓舞着一些杰出词人。

    另一方面,这时周姜派的词人以王沂孙、蒋捷、周密、张炎等为代表,他们也都是生活到宋亡以后的人,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爱国思想,但是多半借咏物寄慨,尤其是最惯于借一些对微弱的景物的歌咏以寄托他们对故国的哀思,因而调子是凄凉而低沉的,例如王沂孙(约 1230——1290)的《齐天乐》: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燐。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 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咏萤》

    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剪冰笺谁寄?凄凉倦耳,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咏蝉》

    蒋捷(1235——1300)的《贺新郎》: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鬟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秋晓》

    周密(1231——1308)的《齐天乐》:

    槐阴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故苑秋声,危弦调苦,前梦脱痕枯叶。伤情离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 轻鬟犹记动影,翠娥应妒我双鬟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肯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

    ————《蝉》

    以及张炎(1248——1320)的《解连环·孤雁》和《甘州》: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解连环·孤雁》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裁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最怕登楼。

    ————《甘州·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都表现了像寒蝉、流萤、孤雁、秋光、斜阳似的冷清。在这些词人中,除了蒋捷之外,都曾组织在一个共同的词社里,互相唱和。王沂孙写有和周密的《高阳台》,张炎写有追悼王沂孙的《琐窗寒》,可见他们是同属于一个集团里。张炎说王沂孙“有白石意度”(《琐窗寒 》),同时作有《题吴梦窗遗笔》的《声声慢》,而周密也有《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的《玉漏迟》,这说明他们正是沿了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一线下来的。

    当然,这四家也各有区别,大抵王沂孙最凄婉,张炎最清空,周密在二人之间,而蒋捷又是以周姜派而兼采苏辛派的。

    由于宋词到了结束期,选本和理论也就出现了。例如周密有《绝妙好词》的选本,张炎有《词源》的论著,前者侧重在南宋的姜派,其中选姜词13首,选辛词只三首,而且只选辛词中表面上看来是限于风花雪月之作;后者侧重在音律修辞,但已对吴文英有所不满,而标举清空,这说明他们都还是局限在周姜派的范围里,只是在受局限的程度上又有所不同,至少张炎是多少想有所变革了。

    总之,南宋词在辛弃疾以后,最有价值的一派是辛派,最有势力的一派是姜派,而姜派在寒蝉似的低吟下把宋词结束了。

    第五节

    简短的结论

    第一,作为一个时代最流行的文学体裁论,宋词是像唐诗一样,堪称为一时代的文学的。根据唐圭璋在《全宋词》中的估计,“所辑词人已逾千家,篇章已逾两万,以自昔视为卑卑小道之词,今亦足抵《全唐诗》之半” [142] ,这就是宋代在词的创造上的丰收。宋代文学虽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发展,像散文、诗、话本等,然而无疑词的发展是更突出,也更有成绩的。

    第二,在这大量的作家和作品中,有不少是优秀和杰出的,更有的是伟大和不朽的。这样的优秀或伟大作品之所以产生,往往和一个时代的伟大现实斗争分不开,也和一个作家的积极参与这个斗争并在艺术劳动上的不懈努力分不开,这也就是辛弃疾特别值得重视并值得学习的理由。另外一些作家或则由于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爱国思想,例如姜夔;或则由于在不同范围上反映了人民的愿望和生活,例如柳永和苏轼;或则由于在形式和技术上有着精湛的锻炼,例如周邦彦;也都是值得我们不忘的。因此,那种把“词”这种文学笼统抹杀或笼统轻视的态度是不对的。同时,也不可否认,在现在存在的大部分词中不少是内容狭小的,纯系享乐或感伤的,也就是在情绪上不够健康的。尤其应该指出,过去研究词的人,往往看重的只是这一类糟粕。这就更激起了另一部分人对于词的反感。但是我们认为,词像其他文学体裁一样,可以产生好作品,也可以产生坏作品,关键不在体裁,而在是否有伟大的现实以及作家是否正视并反映了这个现实。作为一个体裁存在的词本身不负任何罪过。形式对内容有一定程度的制约也是对的,但不是起决定作用。宋词的实际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如果专就艺术形式论,词是严格的格律诗的一种,据一般公认的数字,这种形式已经创造了870余调,1670余体 [143] ,这个创造不能不说是惊人的。请问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严格的格律诗的形式的创造上,有同样巨大的成绩的呢?这种伟大创造的气魄,是值得我们自豪的。由于四声的作用不同,“平韵和畅,上去韵缠绵,入韵迫切” [144] ;由于长短句的作用不同,“一、三、五、七言之句多扬,而二、四、六言之句多抑” [145] ;更由于乐调表现情感的种类的不同,所以词这种丰富而多样化的形式应该是在表达各种不同的复杂细致的情感上提供了若干便利条件的。我们应该珍视这份宝贵的经验,也应该好好利用这份宝贵的民族形式。

    第四,宋词在因吸取民间形式而发展上,在因历史重大事件刺激而发展上,在因融合诗、散文形式而发展上,在因与音乐合而离、离而合的关系不同而发展上,经历了小令到长调,无题到有题、有题到较长的序文,《花间》南唐到晏、欧,柳、周,到苏、辛,最后是姜夔,发展线索是可寻的。

    第五,不可否认,由于词是更细致、更严格、更综合的诗体,加上表达形式的过度经济(往往在空间和时间的描写上都极其压缩 ),字面与内涵间的若干距离,以及熔铸的典故之多,因而在理解上是较其他任何文学体裁为困难的。

    第六,词中突出的两种风格对立是婉约与豪放,后者在下一时代已寻得更适合的艺术形式————“曲”;又由于其他社会条件和文艺条件的结果,并产生了“剧”。

    1978年1月14日再校此册 长之

    * * *

    [1] 佐野袈裟美:《中国历史教程》,刘惠之、刘希宁译。读书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260页。引《世界历史大系》,卷六205、206页。

    [2] 邓初民:《中国社会史教程》,文化供应出版社1942年版,232、233页。

    [3] 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学津讨原》本)。

    [4] 《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一四,宋王应麟《玉海》。

    [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华北新华书店1948年版,652页。

    [6] 宋魏泰:《东轩笔录》。

    [7] 宋周密:《齐东野语》。

    [8] 沈括:《梦溪笔谈》:“诗之外又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

    [9]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〇:“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10] 清成肇麟:《七家词选序》:“其始也皆非有一成之律以为范也。抑扬抗坠之音,短修之节,运转于不自已,以蕲适歌者之吻,而终乃上跻于雅颂,下衍为文章之流别。……唐人之诗,未能胥被管弦,而词无不可歌者。”

    [11] 《唐书·音乐志》:“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歌舞曲多用龟兹乐。”

    [12] 据窦弘馀:《广谪仙怨》序,他虽然一方面说《谪仙怨》是唐明皇作了祭张九龄的;但他又说:“有人自西川传者,无由知其本末,但呼为《剑南神曲》,其音怨切动人,大历中江南人盛传……长卿随撰其词,意颇自得,盖亦不知其始。”(宋王谠《唐语林》引)无疑前一说是传说,后一说才是事实。

    [13] 据王国维《唐写本春秋后语背记跋》中说,《望江南》是李德裕在长庆太和年间写,以后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皇甫松都写过,以前却没有。他又认为“唐宋说部所谓某调创于某时某人者,尤多附会”,但像《望江南》《菩萨蛮》“二词之创作,传之德裕与宣宗,语虽失实,然其风行实始于此”。我们所着重的,也就是在“风行”。就是仅从作品上着眼,词的“风行”也是始于中唐。

    [14] 王国维:《云谣集杂曲子(跋)》。

    [15] 包括这几首词在内的《敦煌由子词集》,因为其中有“自从黄巢作乱”的话,可知有些作品是产生在唐末和五代的时候,但因为这是一个结集,其中也一定有较前的相传的民歌。这几首词,我们就是把它当作前一时代的作品看待的。

    [16] 《旧唐书》,卷一九〇,下。

    [17] 《新唐书》,卷九一。

    [18] 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邵谒条,有“温庭筠主试,悯擢寒素”语。

    [19] 均见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温庭筠条。

    [20] 同上,有“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语。

    [21] 吴任城:《十国春秋》。

    [22] 宋刘攽:《贡父诗话》。

    [23] 冯煦:《唐五代词选序》:“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况周颐《蕙风词话》:“阳春一集,为临川珠玉所宗。”

    [24] 刘熙载:《艺概》。

    [25] 王国维:《人间词话》。

    [26] 马令:《南唐书》,卷二一,《冯延巳传》。

    [27]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引《雪浪斋日记》。

    [28] 王国维:《人间词话》。

    [29] 《旧五代史》,卷一三四。现在故宫博物院还有《韩熙载夜宴图》,就是此事。

    [30] 《五代史》,卷六二。

    [31] 《宋史》,卷四七八。

    [32] 马令:《南唐书》,卷一九,《皇甫继勋传》。

    [33] 宋王铚:《默记》。

    [34] 宋陆游:《避暑漫钞》。

    [35]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

    [36]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引。

    [37] 马令:《南唐书》,卷五,《后主书》。

    [38] 沈雄:《古今词话》引沈谦语:“后主疏于治国,在词中独不失为南面王。”王鹏运《半塘老人遗稿》:“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

    [39] 毛晋:《珠玉词》跋。

    [40]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41] 刘攽:《贡父诗话》。

    [42] 王士祯:《花草蒙拾》。

    [43] 王国维:《人间词话》。

    [44] 王国维:《人间词话》。

    [45] 黄庭坚:《小山词序》。

    [46]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47]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48] 刘熙载:《艺概》。

    [49] 曾慥:《高斋漫录》。

    [50] 晁补之说:“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人以为子野不及耆卿富,而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

    [51]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52] 宋翔凤:《乐府余论》:“屯田一生精力在是。”

    [53] 宋翔凤:《乐府余论》:“余谓慢词当始于耆卿。”

    [54]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55] 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一八,引杨偍《古今词话》语。

    [56] 宋张舜民:《画墁录》。

    [57] 曾慥:《高斋词话》。

    [58] 叶梦得:《避暑录话》。

    [59] 徐度:《却扫编》。

    [60] 赵德麟:《侯鲭录》。

    [61] 祝穆:《方舆胜览》。

    [62] 祝穆:《方舆胜览》。

    [63]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64] 张端义:《贵耳集》引项平斋语。

    [65] 刘熙载:《艺概》。

    [66] 薛砺若:《宋词通论》,118页,开明书店1937年版。

    [67] 他在47岁时作的《哨遍亭》上有“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其上,人俱笑其陋”的话。

    [68] 宋费衮的《梁溪漫志》有此词并非苏轼作的传说,但根据是薄弱的。

    [69]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卷下,1064页,大江书铺1931年版。

    [70] 苏轼:《临江仙》“细马远驮双侍女”阕。

    [71] 叶梦得:《避暑录》。

    [72] 参看夏承焘《东坡乐府笺序》(商务1936年版);原举四点,兹归并三点,并略加改动。

    [73] 兹据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1082页,“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误算一年”。

    [74] 王易:《词曲史》,《衍流》第四,《北宋慢词之渐兴》。

    [75] 薛砺若:《宋词通论》,35页。

    [76] 薛砺若:《宋词通论》,61页。

    [77] 陈郁:《藏一话腴》。

    [78] 沈义父:《乐府指迷》。

    [79] 吴梅:《宋词三百首笺》序。

    [80] 刘熙载:《艺概》。

    [80a] 王国维:《人间词话》。

    [81] 据宋人《朝野遗记》。

    [82] 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此序作于绍兴二年(1132),称“过蘧瑗知非之两岁”,可见这年她52岁,所以应该生于公元1081年。因洪迈《容斋四笔》称此《后序》作于绍兴四年,遂致推算有异说。应该相信李清照本人著作中的直接证据,不该相信洪迈间接证据。

    [83]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〇,引《诗说隽永》。

    [84] 宋张端义《贵耳集》,以为晚年作。俞正燮:《癸巳类稿·易安居士事辑》中不以为然,但没有证据。

    [85] 根据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本,只有43首。

    [86] 宋周密:《浩然斋雅谈》。

    [87]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晁无咎条。

    [88] 《宋史》,卷三六五,《岳飞传》。

    [89] 《宋史》,卷四七三,《秦桧传》。

    [90] 明毛晋:《芦川词跋》。唯《宋史》卷四七三,《秦桧传》,则称绍兴十二年胡铨贬新州。兹据毛晋跋。

    [91] 上疏是在朝官员专门上奏皇上的一种文书形式。

    [92] 据宋人《朝野遗记》称,张孝祥《六州歌头》是在建康留守席上赋的,“魏公为罢席而入”。魏公系张浚。据《宋史》,卷二一三,《宰辅表》,张浚在隆兴元年(1163)封魏国公,次年罢相,故知此词当作于1163或1164年。

    [93] 辛弃疾:《美芹十论》(《稼轩诗文钞存》,辛启泰原辑,邓广铭校补,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

    [94] 辛弃疾:《美芹十论》。

    [95] 《宋史》卷四〇一,《辛弃疾传》。这个传记有些史实是误记的,例如耿京起兵是在宗亮南侵同时,但《宋史》误记为宗亮死后事,兹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订正。

    [96] 《朱子语类》,卷一三二;洪迈:《文敏公集》卷六,《稼轩记》。

    [97] 《稼轩诗文钞存》,2页。

    [98] 《稼轩诗文钞存》,3页。

    [99] 《稼轩诗文钞存》,42页。

    [100] 周密:《浩然斋意抄》,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33页,引。

    [101] 《稼轩诗文抄存》,36页。

    [102] 《中兴圣政》,卷五三,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47页,引。

    [103] 《宋史》,卷二四三,《哲宗昭慈孟皇后传》。

    [104] 卫泾:《奏按郭荣乞赐镌黜状》中语,见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51页,引。

    [105] 详见《宋史》卷四三六,《陈亮传》。

    [106] 详见《宋史》卷四二九,《朱熹传》。

    [107] 张端义:《贵耳集》,见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65页,引。

    [108] 新《醉翁操》序。

    [109] 梁启勋《稼轩词疏证》,据《醉翁操》序中有“今天子即位”语,断为光宗即位时(1190),故知为辛弃疾51岁时事。

    [110] 振刷,在此处作整肃之意。————编者注

    [111] 《稼轩诗文钞存》,39页。

    [112] 梁启勋《稼轩词疏证》把此词系于辛卯,即辛弃疾32岁时,认为是少作,并以刘过《龙州集》《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一词为证。但刘过词中明谓“天下稼轩,文章有弟”,稼轩为辛弃疾42岁后始用之名,所以纵然刘过词是指茂嘉十二弟,也只能证明辛词之晚。况且本词系在四卷本丙集中,一般地说,丙集作品多在范开编辑甲集时(1188,辛49岁)以后。同时集中又有《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的《水龙吟》,系在丁集,亦是晚年作,《贺新郎》似与《水龙吟》一时作,故应归入晚年作品。

    [113] 刘宰:《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据邓广铭:《辛稼轩先生年谱》,89页,引。

    [114] 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

    [115] 程珌:《洺水集》卷一,亦见《稼轩诗文钞存》附编。

    [116] 王国维:《人间词话》。

    [117] 《稼轩诗文钞存》,附编二子。

    [118] 岳珂:《裎史》。

    [119] 《答洪驹父书》。

    [120] 惠洪:《冷斋夜话》。

    [121] 戴表元:《稼轩书院兴造记》。文中称“书院成之二十五年,是为大德二年戊戌”(1298),可知书院建于宋咸淳十年(1274)。

    [122] 谢枋得:《同会辛稼轩祠堂记》。

    [123] 《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

    [124] 参看李易:《陆游》,《祖国十二诗人》,105-115页,中华书局1954年版。

    [125] 《宋史》,卷四三六,《陈亮传》。

    [126] 叶绍钧:《姜夔词》注,24页,在叶注《周姜词》内,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

    [127] 宋翔凤:《乐府余论》。

    [128] 周济:《宋四家词序论》。

    [129]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130] 王国维:《人间词话》。关于姜夔的评论,可参看陈柱:《白石道人词笺平》,卷三,《白石道人文艺之批评》,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

    [131] 朱彝尊:《词综》发凡。

    [132] 朱彝尊:《黑蝶斋词序》《曝书亭集》,卷四〇。

    [133] 新沈义文《乐府指迷》中说:“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

    [134] 张炎《词源》中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耳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唯过嗜饾饤,以此被议。”

    [135]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天分不及周邦彦。”

    [136] 新《绝妙好词笺》引。

    [137] 戈载:《词林正韵》。

    [138] 朱孝臧:《疆村丛书·梦窗词跋》。

    [139] 吴梅:《宋词三百首笺》序(1931)。

    [140] 刘熙载:《艺概》:“意殆自寓其词品耶?”这是对的。

    [141] 况周颐:《餐樱庑词话》。

    [142] 唐圭璋:《全宋词缘起》。

    [143] 新此据杜文澜:《词律》附《词律拾遗》,任中敏在《词曲通义》13页上,梁启勋在《词学》1页上,都承认了这个数字。

    [144] 王易:《词曲史》,《构律》。

    [145] 任中敏:《词学研究法》,《词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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