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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元代文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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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元代文学的社会背景和概况

    元代文学是很有成就的一个时期的文学。在这时,是从列宁所说两种文化看来,富有人民性的文学压倒了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文学的时期。在这时,是最鲜明地说明伟大的现实斗争是文学作品的动力的时期,也是最鲜明地说明作家必须深入现实和人民相结合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的时期。

    现在首先要问,所谓元代是包括多长时间呢?这里有两个算法,一是从蒙古建国算起,那就是160多年;一是从元灭南宋算起,那就只有90多年。我们为了在文学史上便于叙述文学现象的来踪去脉,采的是前一种算法。

    蒙古建国是从1206年(辛弃疾死的前一年 )成吉思汗开始的,这时是金襄宗应天元年,南宋宁宗开禧二年。过了28年,金灭亡(1234),过了73年,南宋灭亡(1279)。在南宋灭亡前8年,蒙古改国号为元。因此如果蒙古和元合计,以元包括蒙古时,那么,元、金、南宋在这一个时期,是同时并存的。也因此,所谓元代文学,事实上是包括了同时的金和南宋的文学。在这三个王朝同时并存的时期,虽然统治地区不同,但文学上还是互相影响的。据《宋史》卷二十三《钦宗本纪》,靖康二年(1127)时,汴京城破,金人把文物劫夺一空。

    凡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为之一空。

    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乐器、图书、倡优等的入金。当然,这不是造成宋代文化(包括文学 )对金代文化(包括文学 )的影响的唯一原因,但不可否认是重要原因之一。因为除此以外,金宋还是有来往的。不过这次倡优乐器的入金却是规模较大的。倡优中有艺人,他们会把宋代已经达到的戏曲杂技的很多成就带过去;乐器是和歌曲的演奏、词曲的制作、民间说唱艺术的发展都有关系的,因此也就奠定了金代在戏曲的发展上根据宋代所已有的水平而继续提高的基础。元代和金、宋的关系,也有类似情形。当我们看到宋官本戏剧,金院本,元杂剧三者中间有许多相同的内容时就不奇怪了。而宋代的话本很多就是金院本,元杂剧的取材之所,这也是很自然的了。

    元帝国灭宋以后,又过了92年,元亡,那时是明太祖洪武四年(1371)了。所谓元代文学,应该就是包括和金对立,和南宋对立,以及统一中国后的一共一百60几年的文学,而其中有2/5以上的时期是和南宋同时,有将近1/5的时期是和金(同时也和宋)同时的。把握这一点,对当时文学现象的理解是有帮助的。

    所谓元代的时间范围,以及我们所以采取这样的划期的原因,已如上述,但我们下面将要谈到的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却主要是就元代灭宋以后的一段期间谈的,这是因为有关南宋的社会情况已见上章,而金代的文学所占的比重不大,社会情况亦可从略,只有元代统一中国后,那时的社会情况是产生这一时期作为主要文学现象的杂剧的现实基础,因此我们着重谈的就是元代统一后的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

    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有什么特征呢?就和文学的发展有关的方面来讲,主要的特征有三:民族压迫、阶级压迫和文人生活的变化。其次还有都市情况,技艺发达情况等。

    这时是一个严重的民族压迫的时代。当时统治阶级为了进行民族压迫,把人民分为四等:头等是蒙古人,包括蒙古部族和最早归附于蒙古部族的人;二是色目人,就是西征期间所征服的民族,包括畏兀族等;三是汉人,这所谓汉人是指北中国的人,包括金人、契丹人等。当时杀一回教徒(即色目人 )要罚黄金四十巴里失,杀一汉人却只罚一头驴。四是南人,就是最后被征服的南宋统治地区的人民。当时有里甲制度,二十家为一甲,以蒙古人为甲主,甲主可以勒索衣服饮食,任意蹂躏童男少女,所以有的妇女情愿去当舟妓,因为船上是没有甲主的 [2] 。

    在这样民族压迫的情况下,汉人和南人是没有政治权利可言的。在整个元代,汉人当宰相的,只有史天泽和耶律铸,但史天泽的作用只是一个翻译官,耶律铸只能白吃饭,不敢说什么话。南人当宰相的,只有一个人。在一般官吏的使用上,汉人和南人只能当副职 [3] 。元代又定下种种禁令,像禁止汉族人田猎、习武、持兵器、集众买卖、夜行等。今举禁夜行一事为例:

    《元史》一零五刑法志:诸江南之地,每夜禁灯以前点灯买卖。

    《元典章》禁夜:夜间禁通行,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

    可见广大人民在民族压迫下的痛苦。当时的统治者知道文艺会反映真实情况,会打动人心,所以又严禁词曲,有什么“凡妄撰词曲,意图犯上恶言,处死刑”“凡乱制词曲,讥议他人,处流刑”,这就可以想见那时的一些优秀剧作家像关汉卿等是冒了多大的危险,具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又运用了多么巧妙的技术而从事创作的。

    这时也是阶级压迫十分残酷的时代。地主往往有“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油磨坊,解典库”(无名氏 《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他们对农民进行土地剥削和高利贷剥削。农民过的奴隶生活是正像无名氏《庞居士误放来生债》中磨博士罗和所说,“我清早晨起来,我又要拣麦,拣了麦又要簸麦,簸了麦又要淘麦,淘了麦又要晒麦,晒了麦又要磨面,磨了面又要打罗,打了罗又要洗麸,洗了麸又要撒和头口。”白天不得休息,晚上还怕睡着了耽误给地主做事会受打骂,就在眼皮上支着两根棒儿。至于那时的高利贷,像《窦娥冤》中蔡婆借给窦天章二十两银子,一年就变成了四十两,她又借给赛卢医十两,也变成二十两。那时会有所谓羊羔儿息,一锭银子(五十两 ),在十年之间,利钱会变成一千二十四锭,真是骇人听闻。还不上钱的人,往往被迫流亡或卖身。窦娥就是因为父亲欠了蔡婆二十两银子 [4] ,当了蔡家的童养媳。窦娥的父亲心里明白,说“嗨!这个那里是做媳妇?分明是卖与她一般”。在无名氏《玉清庵错送鸳鸯被》中,李彦实因为欠刘员外十两银子,她的女儿李玉英便也被迫要嫁给刘员外做老婆。

    这时还由于吏治的腐败,贪污的盛行,也给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元初官吏是没有俸禄(薪金 )的,至元十九年(1282),程文海上书言事,其中头一条就是主张给江南官吏薪俸,可见到这时官吏的薪俸还不是普遍的。他们没有正式的薪俸,当然只有向人民榨取。在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时,曾查出贪官污吏18473人。到元顺帝时(1333——1367),苏天爵曾有一次检举京城内贪官污吏949人,可是因此触怒了统治阶级,苏天爵自己的官也做不成了。这些官吏不但贪污,而且横行霸道,欺压良民,像当时杂剧中所写一些衙内之流,都是随便打死人,随便抢夺妇女,而逍遥法外的。但被压迫的人民却往往凭借智慧和勇敢,向他们进行斗争。像关汉卿的杂剧《望江亭》就是反映这种情况的。

    因为统治阶级的压榨和破坏,粮食缺乏,元代曾发生吃人的现象。元末陶宗仪所写的《辍耕录》卷九,曾有一条专记当时吃人的方法,可见人民生活的惨痛达到极点。

    这种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又是相关联的。因为,那些地主、高利贷者往往就是蒙古人、色目人,或者依附于他们,借他们的势力来欺压广大人民的人。

    当时统治阶级大量榨取人民财富的手段之一是钞法。但这也恰是人民因而忍无可忍,起来反抗的导火线之一。人民终于起义了。当时有这样一首《醉太平》小令:“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何曾见?贼作官,官作贼,混愚贤。哀哉可怜!”据说这是“自京师以至江南,人人能道之”的一首歌谣。记录这一首歌谣的陶宗仪说“今此数语,切中时弊”(《辍耕录 》卷二十三 )。红巾军是指以刘福通为首的农民起义军,他们原以北中国为活动范围,后来南中国的农民也响应了,明太祖朱元璋就也是属于红巾统治的。1351年刘福通领导起义,1368年朱元璋完成了推翻元代统治的事业。

    当时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情况就是如此,而在双重压迫下的人民终于经过斗争,取得胜利。这种斗争的现实,以及在这种斗争的现实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民的力量,同时也就是这一时期文艺特别具有光辉的成就的动力。

    这时的文人因为处在一种历史上独特的地位,他们于是有机会和可能吸取了这种动力。

    在元代,除了汉奸,广大的文人也处在一种受压迫的地位,而且地位特别低下。元代有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或者称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 ”)的说法 [5] ,儒者仅仅高于叫花子,这是已往的历史上所不曾有过的现象。元代长期间废止了科举,直到元代后叶延祐二年(1315)才举行考试,但只实行了20年就停了,过了10年(1345)才又恢复,可是那时距元亡只有20多年了。科举并不是好事,但是元代废止科举并不是因为它有毛病,而是因为怕经过考试让文人有参与政权的机会。它的实质是民族压迫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当时的文人一部分是汉人,更大一部分是南人。废止考试就是剥夺了他们的参政权的机会。这时正像杂剧中所表现的,“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好不值钱也,者也之乎”(马致远 《荐福碑 》),“如今那等官员财主每(们 )朝朝饮宴,夜夜欢娱,他每(们 )那里知道俺这穷儒每(们 )苦楚也”(秦简夫 《赵礼让肥 》)。他们是生活在饥饿和死亡线上的。可是因此他们有了和广大人民痛苦相关的体验,在《赵礼让肥》中就是穷儒、百姓并称的,说“兀的不苦杀俺这穷儒百姓也”,因为大家都是“看看的饿杀”了的。正是因为这样,当时的文人,特别是剧作家,不但由于社会地位的低下,有了体验广大人民痛苦的机会,有了吸取民间智慧和人民力量的机会,而且也有了和民间艺人合作的机会,像剧作家马致远就和民间艺人合作,写过剧本《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因而他们获得创作的宝贵源泉,有了爱憎分明的感情,有了充沛有力的艺术表现力,有了创作上的辉煌成就。这一点,也是在已往的历史上所少有的。

    总之,民族压迫、阶级压迫,以及压迫下的斗争,提供了文艺创作上的丰富素材;文人的生活的变化,又造成了伟大文人产生优秀作品的有利条件;这就是元代文学,特别是戏曲,获得巨大的生命力的主要缘故。此外,像都市的畸形发展,市民阶层对于文艺有了进一步的要求,而积累下来的文学艺术的成就(如词曲、话本、舞蹈、各种杂技等 )也早为这一时代的文艺准备下走向更成熟的道路的各种条件。

    都市的发展本是在南宋时期就十分显著的,但到了元代由于大规模对外战争,开辟了更多的交通线,而元代来居住中国的民族复杂,各国商人来贸易的也很多,于是国内都市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有了飞跃的发展,据马可波罗的记载,当时的北京城货物云集,单是丝这一项商品,每天就有一千辆车进城,杭州每天食用的胡椒竟达44担,其他消费可想。在这种发展的都市中,一方面是贫富悬殊,斗争尖锐,给文艺提供生动的现实内容,一方面是市民数量大,为了满足他们的要求,也创造着各种文艺,特别是戏曲。元代两大都市————北京和杭州,同时也是杂剧的两个中心,这不是偶然的。

    在元代以前,中国各种样式的说唱文学、杂技等曾有长期的积累,南宋和金更特别有所发展,于是在元代就开了花,结了果。

    以上就是元代的基本社会情况。那么,在这种社会情况下,文学是怎样发展的呢?它的轮廓是这样子:

    元代的主要文学样式是杂剧。它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最广,表现人民的思想情感也最深刻,在艺术形式上达到了已往戏剧所不能达到的地步。中国有成熟的戏曲,正是从元代开始。中国戏剧发展的历史是,先有演员,后有歌舞,由简单的滑稽表演,经过很长很长时期才有剧本。演员在公元前五六百年就有,那就是春秋时各国宫廷里供贵族笑乐的优(如晋优施,楚优孟 ),他们类似后来的丑角,是讲讲笑话,有时也化装扮演别人的。但是因为他们处在奴隶地位,所以往往抱有正义感,对贵族们进行讽刺。这个斗争的传统一直保存在中国戏曲里。过了很久,在汉代,出现了百戏(这是等于现在所谓杂技的东西 )。在六朝时,有简单的歌舞剧。在唐代,有滑稽剧————参军戏,类似现在的相声。滑稽剧————直到北宋还很盛行。在滑稽剧里发挥着更高度的讽刺作用,往往道出了人民的痛苦和愿望。南宋说唱文学的发展,丰富了可以构成剧本的情节。同时各种杂技也在发展,他们在瓦子(游艺场 )里竞赛着。所有这一切因素,到元代汇合而成为杂剧。这时产生了伟大的剧本如《西厢记》等,也产生了伟大的剧作家如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等。这时,只有在这时,中国有了真正可以上演的激动人心的形式完整的戏剧。

    和杂剧相伴的,有所谓散曲,这就是当时不扮演故事,不用代言体,而直接托写作者情感的一种诗歌形式。这种诗歌形式也就是杂剧作家所采取的形式。大别之,有小令,就是独立的一支曲;有散套(或称套数 ),就是属于同一宫凋的一组曲。散套相当于杂剧中的一折,不同处仅仅在不必有剧情,而杂剧一般是四折的。除剧作家大半擅长写散曲外,元代还有专门写散曲的能手如张可久等。在散曲里也有很多反映现实的优秀作品。

    和杂剧相对,南戏在元代也逐渐成长。南戏和杂剧是当时两大重要的剧种。在结构和演出上,二者是不同的,但在剧目上却有不少相同的。南戏原是浙江温州一带的地方戏,它的产生应该比北方杂剧还早,但最早的南戏却没有流传下来,然而十分成熟的一部完整的南戏在元代却出现而且保存下来了,这就是高则诚的《琵琶记》。

    话本小说在这时同样有了发展。但因为有些话本是从宋代原有的作品加工而来,因而在时代的断定上往往不能十分确切。所以有时为了方便,也称宋元话本。话本是当时说话人(讲故事的艺人 )的底本。话本本来不专指宋元所谓小说(现在所谓短篇小说 ),也兼指讲史(长篇的历史故事 ),但习惯上已经专指前者了。因为话本产生在都市,所以取材大都是市民的生活,又表达了市民的见解与愿望,并适合着市民的趣味,其中不免有庸俗和落后的东西,但对封建思想来讲,却是有很大进步意义的。又因为经过群众的考验,在艺术上也是很高的。像《碾玉观音》和《错斩崔宁》就可以说明这些情况。至于作为后代著名长篇小说的萌芽的几种讲史话本像《三国志平话》等这时也出现了,它本身虽然粗糙,然而作为发展线索看,还是值得注意的。

    至于过去被统治阶级文人认为正统文学的诗、词、古文等在这时都特别地黯淡,作者不多,除了少数例外,作品也很少出色的。

    元代的诗一般的是一反宋诗末流的生硬,而沿着晚唐的作风,走入纤细一途,但又保存了宋诗的枯淡的。但也有杰出作家如最初的元好问,后来的赵孟頫,再后有虞集、杨载、范椁、揭傒斯四大家,殿军的是杨维桢。元代的词也是气派不大的,多是闲适平淡之作,词家有刘因、萨都剌、倪瓒等人。

    元代的散文,一方面有白话诏令,可见在表达工具上已经有着解放,但除了表现在杂剧话本中的以外很少有独立的好的白话散文,另一方面还有一批以程朱正统哲学思想为主,追摹韩愈的古文家,如姚燧、吴澄、虞集、刘因、黄溍、柳贯、吴莱等。

    总之,这时期的诗、词、散文中虽然也有少量反映现实的作品,但总的说来,不能不看出直接间接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文学在这时的破产,而接近人民的文学如戏曲、话本等却是光芒四射的。

    第二节

    宋元话本

    (一)话本的时代和家数

    话本是说话人(讲故事的艺人 )的底本。所谓话,就是故事 [6] 。说话人的存在是很早的,最迟在9世纪已经有记录了 [7] 。可是有些话本流传下来却是较迟的事。现存的大多数话本很少有可推断为南宋以前者。我们在上一节已经简单地谈到话本的价值,也谈到宋元话本合称的理由。现在在较详细地介绍宋元话本的作品之前,先谈一谈宋元话本的时代鉴定问题。这里包括关于这种鉴定的可靠程度如何的问题,也就是可以鉴定的范围问题。

    现存的多数话本,只可能大致(不是绝对 )断定是明人作品还是宋元产物。在宋元范围内,如果再确定哪些是宋代的,或元代的,就更加困难。很多学者做过一些考证工作。 [8] 这个考证工作是有意义的,也是一定要做的,因为没有这种工作,就将难以对话本的发展研究有可靠的依据。然而也不能不指出,这种考证不是百分之百的精确的。这是因为:

    一是如果依故事发生的年代断定,那么,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常依据一个原有的故事,而加入当代的事件的现象,像清代著名戏曲《十五贯》是明代况钟的故事,可是基本情节却来自宋元话本《错斩崔宁》,因此其中的时代就很错综了。话本也有同样情形。

    二是如果依话本的口气断定,例如大宋某年,或临安字样等,来检定某一话本是宋代的吧,然而话本是说话人口耳相传,不断加工的,也很难说有这些字样就一定是原物。

    三是如果依著录断定,例如根据《宝文堂书目》(晁瑮 )、《也是园书目》(钱曾 )或选集的注语(冯梦龙 )而断定是宋人话本吧,但这些人都是明清人,在过去不重视话本的时代,他们能加以注意就很好,却很难说他们的话曾经过精密的鉴定。

    四是如果依版本的知识,例如是否有宋讳或者刻书地点之类去鉴定吧,然而因为这是通俗小说,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刻书的人是不那么严肃的,加上书贾贸利,也有仿印古书,或者无心承袭前代的,所以也不是完全可靠的根据。还有一个事实值得注意的,现存短篇话本还没发现明代以前的单行本,而大都见于明人的选集中,因此,其中就更难免有后人的加工了。

    因此,第一,我们现在只能把初期话本(宋元话本 )和后期话本(明人加工或拟作的 )作一个大致划分,而不可能在宋元之间再加细分;第二,就是在大的划分中,我们也还不能掌握现存话本中究竟有多少宋元话本的确切数字 [9] ,我们只能就比较容易断定时代的重要作品来加以论述。

    关于话本的时代断定问题就是如此。下面要谈一谈说话人的家数问题,这也是讲到宋元话本时为人所关心而有着争论的问题。家数问题是说话的分类问题,这个问题牵涉到对后来小说的发展线索的理解。

    原来现存话本虽然未必是宋代话本原貌,但是说话人在宋代,特别是南宋,十分活跃,却是事实。这是瓦子(游艺场 )里十分吸引人的技艺之一。由于技术的讲究和师徒传授的制度,艺人是有严密分工,也就是各有专长的。这种分工,当时称为家数。根据宋元人的记载,当时说话人的家数有四。宋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称“说话有四家”(此书成于 1235),吴自牧《梦粱录》称“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此书成于 1334) [10] 。可是究竟这四家都是哪些,应该怎样划分,各书记载互有出入,而且由于各书往往罗列一些技艺,因而令人可以有种种读法(断句 ),种种解释,来归并这四家数 [11] 。这时常见的分歧是:一在小说、讲史、说经三类之外,合生、商谜、说诨话等算不算一家数,二在不计合生等,那么势必在小说、讲史、说经三类中之一类,再现划分为二类,这样就是成四家之数了,而三类中讲史、说经比较性质明确,不能再分,于是问题便在如何把小说再划分为二类,具体地说即对《都城纪胜》所说“说话有四家,一切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的说法如何再归并问题 [12] 。

    在我们认为,确切地解决这些问题是不很可能的事,也不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因为当时的分工是职业关系,技术关系,我们对这些事已不十分了解,而就文学作品论,关系也不大。有的作品,也实在难以归类,例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就既不像讲史也不像说经(有的人归入说经 ),《碾玉观音》也很难说是小说中的灵怪还是传奇(有的人认为兼灵怪和烟粉二类),《拗相公》就无从归类,而在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分析上也几乎没有考虑这些分类的必要。

    因此,在家数问题上,如果就文学作品而不是就表演论,只有大的划分是必要的,是有意义的。在这大的划分中,合生等是否为说话人家数既不一定,那么,只剩小说、讲史、说经三家。这三家正是在各种分歧意见中所共同认为存在着的。在这三家中,说经的话本,现存的也极少。所以归根到底,现存话本只有小说和讲史两家,而这两家的划分却的确有道理的。

    那么,小说和讲史的不同何在呢?小说和讲史的不同是:

    一是小说相当于后代所谓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完整事件;讲史是相当于后代所谓长篇小说或演义,写的是连续发生的很多事件。

    二是小说在内容上多取材于当代或近代的事情,讲史多取材于较远的历史事件。

    三是小说的讲说可能有说有唱,可能有部分音乐伴奏,至少开始时可能用银字管吹奏,以号召听众,所以有小说一名银字儿的话,而讲史大抵纯粹是说,其中纵有诗词也是念出的。所以小说是像现在曲艺中鼓书一系,讲史是像评书一系的。

    四是就影响论,因为小说所述是完整的故事,而且是新近发生的事件,本身又富有传奇性,所以就可能给戏文提供了素材;因为讲史所述是连续的历史事件,只要加以渲染,就是演义的张本,假若再和小说中的某一类结合(这种结合在发展上看也是自然的 ),就可能给长篇小说打下了基础。事实也正是这样,元代杂剧和戏文每每在小说话本中找到它的本事,明代著名长篇小说也每每在讲史话本中找到它的萌芽。宋元话本之所以重要,除了它本身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成就外,原因也在这里。

    (二)宋元小说话本的特点及其代表作品

    小说与讲史既确为两大系,现在分别论之。先说小说。

    宋元小说话本的特点是:一是在内容上和后代的话本比,鬼怪的成分多,富有浪漫情趣;封建说教的成分少,社会内容也比较广阔。二是在形式上和后代的话本比,是多样化 [13] ,而没有定型的。有的像短篇讲史,中间诗词少,如《汉李广世号飞将军》(《欹枕集 》下 );有的说唱形式特别显著,如《刎颈鸳鸯会》(《清平山堂话本 》),其中的有“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字样,很像赵令畴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有的是快书形式的,如《快嘴李翠莲》(《清平山堂话本 》);有的是唐人传奇形式的,如《蓝桥记》(《清平山堂话本 》),全是文言,但又有作为小说开端的“入话”的一首诗。“入话”的形式也不一律,有的是小故事,有的是诗词。这种多样化而不定型化的情形,正是初期话本应有的现象。三是和当时的讲史话本比,小说话本有比较成熟的作品,如《碾玉观音》《错斩崔宁》(《京本通俗小说 》)等。可以看出在初期话本中,小说的成就比讲史大。当然,就发展上看,讲史却是更有加工创造的余地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现在就几篇出色的小说话本,略论其内容和艺术。

    写得最凄惨动人,反映了民族压迫下的痛苦,但也附带深刻地讽刺了封建社会中男子对妇女的负心的,是《郑意娘传》(《宝文堂书目 》著录 ),或称《杨思温燕山逢故人》(《古今小说 》二十四卷 )。这是写靖康之乱时,杨思温流落在燕山(北京 ),时时想念东京(开封 ),看见故乡的衣着,听见故乡的声音,无不伤怀,后来他逢见结义哥哥韩思厚的妻子郑意娘,几次不得交谈,原来郑意娘是被俘虏在韩夫人处,有番官管着;不久韩思厚逢使北来,杨思温急忙告诉这事,可是韩思厚却告诉他,郑意娘早已因俘虏时不受辱,自刎了,原来所见的乃是一个鬼,他们于是依着地址寻去,乃是葬埋的花园,郑意娘的鬼一会儿就来相见了,韩思厚感念妻子的忠贞,决定把骨匣带回礼葬,并誓不再娶,但郑意娘最初不许,经韩思厚发了重誓,才得到应允;可是当韩思厚在金陵土星观为郑意娘作法事的时候,韩思厚却和观主刘金坛发生了爱情,又结了婚,婚后常闹鬼,捉妖的朱法官说必须把原来的骨匣投入长江,才可无事;他们就这样做了,谁知道当他们要迁往杭州的时候,水中出来一个男人(应该是刘的前夫 ),把刘氏揪入水中,又出来一个妇人(当是郑意娘 ),把韩思厚也揪入水中。

    在这篇话本里,前后显然有不同的重点。前半写杨思温在燕山遇见郑意娘(还不知道她是鬼 ),着重是写亡国后的人民的痛苦,其中有浓厚的爱国情感。像杨思温在燕山过灯节时因想到往日东京(汴梁 )情景,是那样闷闷不乐,连灯也不想看了;而一听到东京人的乡音便又那样亲热;这时出现了郑意娘,她被杨思温发现,更是他乡遇故知的光景了;她告诉杨思温自己被掳不屈,自缢抵抗的事,但她又说后来遇救,这就遮盖了她现在是鬼的身份,然而这样一个坚强不屈的妇女形象已经呈现出来;而且像郑意娘这样的鬼居然和活人一样在市中往来,这说明燕山一些活着的人正是和鬼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而且当杨思温还要向郑意娘再细谈时,便有番官对杨思温“迎脸便打”,把郑意娘赶走了,这一方面说明像郑意娘这样被俘的人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另一方面也说明杨思温这样生活在敌人铁骑底下的人随时都可受打受辱。后一半写郑意娘的丈夫韩思厚因两国通使北来,与杨思温相遇,他们同去访问郑意娘,说明郑意娘果然是鬼,这一部分着重写韩思厚的情感变化。当他初见郑意娘的当时,感激她为自己守贞,决心把骨匣带回南方,可是郑意娘当初不许,说怕他怜新弃旧,这时韩思厚还发了誓,可是后来,终于和刘坛主结了婚,因背誓言,结果被鬼提了去。在这里是谴责男子的负心的,这个结局是像活捉王魁那样的类型,原是宋元话本和戏曲中所常见的。在这里,一方面反映了封建道德的破产,因为不但韩思厚不能守誓,他继娶的刘坛主也同样是忘掉原来的丈夫的,它的道德教条也逐渐变为纸上空文;另一方面却反映了这个话本的编写者的封建落后性,他不惜用怪诞的活捉的方法来企图维系崩溃的封建道德关系。总之,这个话本在反映爱国情感上,是应该肯定的,在这一方面也是成功的,虽然写鬼,而且借郑意娘的话指出“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鬼的存在正加强了人民在亡国后所受的黑暗压迫,给人以强大的感染力;而在写韩思厚的继娶上,就要分别看,写他的负心,写他忘了郑意娘,也就是忘了在民族压迫下的一个牺牲者和坚贞不屈的志士,对毫无民族气节的无耻封建士大夫讲来可以是有力的一击,这是好的,但在对封建道德(就死后也要对夫妇守节一点来讲的 )维护上,却是落后的,在这一方面鬼的描写,就也应该是属于因果报应,封建迷信一个范畴的。从艺术上来看,后一半也没有前一半那样生动,感人。

    元代剧作者沈和作有《郑玉娥燕山逢故人》杂剧,但已失传。

    反映封建社会中官吏的昏聩,人民的无辜受累,而事态写得一步一步发展合情合理的,是《错斩崔宁》(《京本通俗小说 》第十五卷 )。《醒世恒言》作《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编者注:宋本作 《错斩崔宁 》)。这是初期话本中没有鬼怪而完全写社会现实的一篇杰作。话本中先说一个原因夫妇戏言而丢了官的“得胜头回”,后说商人刘员外、妻王氏、妾陈二姐共同生活,有一次刘员外携妻住岳父家,岳父给她们十五贯作本钱,刘员外先回家,却和陈二姐开玩笑说是把她卖了,得了十五贯钱;陈二姐信以为真,就逃走了,路上碰到了一个青年作伴同行,这个青年就是崔宁;可是这时刘员外家中被盗,十五贯钱被拿走,刘员外受害身死;这时陈二姐是嫌疑犯,再查崔宁身上逢巧有十五贯钱,府尹认为他们是拐骗私逃,害人至死,王氏和邻舍等也都认为如此,结果陈二姐被剐,崔宁被斩;后来王氏在路上被静山大王劫去,逼为夫妇,无意中才露出真正凶手就是静山大王,到这时才翻了案。原文如下:

    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 [14] ,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取以古人云:颦 [15] 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

    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16] 。

    我朝元丰 [17] 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榜上一甲第九名,除授京职,到差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

    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 [18] 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上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 [19] ,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信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进士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

    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悔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 [20] 了一个美官。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高宗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出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寞,再过几时,定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 [21] 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歇宿。

    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们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赚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丈,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

    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诺,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 [22] ,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晦,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了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日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狐疑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道:“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借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里。”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伙,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 [23] ,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 [24] ,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兜儿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蹑手蹑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 [25] 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 [26] 。”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 [27] 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唯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命。”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 [28] 得爽利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 [29] 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 [30] 。”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地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将推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上;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31]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 [32] ,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万福 [33] 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 [34] :“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又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三二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跷蹊 [35] ,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的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了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 [36] ,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干净!”

    那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索只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又古怪!我自半路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 [37] ,要勒掯 [38] 我回去?”朱老三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 [39] 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地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闹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颠走回家来,见了女婿尸身,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主儿,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观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 [40] 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 [41] 。”

    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42] ,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千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民,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贼证见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惠,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家,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起他来历,丈夫说道因为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夫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巴臂 [43] 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是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

    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 [44] !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

    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 [45] ,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 [46] ,却如何与人同行同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打得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舍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还给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够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 [47] ,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 [48] 之后。”父亲应允自去。

    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 [49] ,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

    头带干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 [50] !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与你兑 [51] 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个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 [52] 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洞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好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 [53] 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个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

    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了去,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冤枉了他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

    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了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后生无辜受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换了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行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 [54] ,昭雪前冤!”说罢又哭。

    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量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实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

    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灾危。劝君出言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在这篇话本里,着重反映了问官糊涂,不负责任,只凭暴力,以“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为手段来定案。像陈二娘子和崔宁都是善良的人,陈二娘子只为恐怕被卖逃出夫家,崔宁只是路上与陈二娘子偶然相逢,作伴同行,然而因为陈二娘子的丈夫刘官人被盗杀,丢失了十五贯钱,陈二娘子恰又是逃妾,崔宁身上卖丝得来的钱又恰是十五贯钱,在表面上看,解释作陈二娘子和崔宁私逃,谋害亲夫,是好像合理的,那“只图了事”的问官,当然不肯细究,虽然他们二人不曾远走是一个破绽,但问官又哪里肯去再思考,结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一剐一斩。同样命运的善良平民不知冤死有多少?这对于封建社会的腐败吏治说,是一个有力的控诉。这个故事在封建社会里是这样有典型意义,所以清初朱确作《十五贯传奇》,又根据明代史实,塑造了一个能够认真负责的清官况钟,这就更满足了人民在黑暗统治下的理想要求。《十五贯》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是成功的,所以那改编后的演出曾在前几年博得人们的好评,当时首都有“满城都说十五贯”之谚。现在多个剧种也都上演这出戏了。而基本情节就是这个话本。

    这个话本在艺术上着力写的是在刘官人从丈人家借了钱来,因为得意就和陈二娘子开玩笑,说是卖了她的身价的一段以及陈二娘子和崔宁相遇,被人误会是图财害命的一段,前一段是纠纷的起因,后一段也是案情不易判断的关键。作者写前一段刘官人得意扬扬,又嫌陈二娘子迟来开门,便说得有枝有叶,自己暗笑不住,很快就睡着了,而陈二娘子却好生摆脱不下,利害所关,就决计出走了。这对于二人的身份(刘官人是个买卖人,陈二娘子是陈卖糕的女儿,都是善良的人,但一个比较油滑,一个比较认真 ),心理(一个是开玩笑,得意非常,对人惩罚,不顾后果,一个是地位本不巩固,容易当真 )都是十分恰切的。作者写后一段,很恰如其分地写出了各种人对此事的反应:陈二娘子和崔宁自以为无罪,最初理直气壮,陈二娘子认为与杀人公事无干,可以不必到官,崔宁认为和陈二娘子不曾有“皂丝麻线”,更觉得没有被迫回去见官的必要,然而众人齐声执问,只有慌了,朱三老因为是陈二娘子逃出家后先在他家住过一夜,怕受连累,所以便强迫她和崔宁去见官;刘官人的丈人王老员外,因为是由他借钱给刘官人十五贯的,所以注意的是十五贯钱的下落;王大娘子因为见死的是丈夫,平常和陈二娘子不能没有嫉妒,所以从她的眼光看,特别想到陈二娘子是勾搭了人,又见十五贯准是见财起意,与人一同逃走;其他邻舍就认为如果没事,就不必心虚,见官怕什么。写这各个人的反应,都是合情合理的。崔宁身上的十五贯钱,是最后才在身上翻出的,这十五贯钱一翻出,就更证实了众人的猜想,也显得崔宁有口难辩。这是情节的高潮。作者就是通过这种复杂而近情的多种关系,指出了在“只图了事”的糊涂问官下,产生了陈二娘子和崔宁的悲剧。作者同时也就是指明,在表面的现象的理解下,是容易发生错误的。作者写这悲剧的真相的揭露时是只有到王大娘子被静山大王劫去,和静山大王成了夫妇,因劝静山大王改行,而静山大王听了劝,才自己说出已往的事,刘官人是他杀,十五贯钱是他拿去,可知这案子的昭雪带有极大的偶然性,这也就加强了陈二娘子和崔宁冤死的悲剧性,以及对糊涂官吏,滥用刑逼的官吏的谴责的正义性。在这些地方,无论就思想和艺术说,都是很成熟的。

    不能不指出,这个话本还是有很大的缺陷。第一,作者似乎着重在“劝君出语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结尾的诗句 ),这就这个事件的本质(黑暗吏治 )作了不正确的理解,仿佛责任不在前任的府尹而在刘官人不该口出戏言了(这话本收入冯氏 《醒世恒言 》时也就果然改题为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而不是 《错斩崔宁 》了,这说明话本本身的重心安得不恰当 );第二,作者暴露黑暗面,肯定是有一定成功的(虽然又为巧言致祸所削弱 ),而歌颂光明面,也就是理想面,十分不足,这也就是后来的戏曲《十五贯》弥补了的,而戏曲《十五贯》的成功恰在塑造了一个正面人物况钟,这反证原来的话本的不足;第三,作者对农民起义的形象作了很大的歪曲,这就是对静山大王的歪曲,当然静山大王杀了些不当杀的人是错误的,然而不能说他杀富济贫的行为是不对的,可是作者却写他“改行从善”,仿佛过去一切都不对了,这说明作者在这里的阶级立场是为封建统治服务;第四,篇中依然隐约有因果报应思想,因为王大娘子恰巧嫁给仇人静山大王,静山大王“改行从善”的表现是“念佛赴斋”,王大娘子听说是自己的仇人时,不能不去告官,是怕陈二娘子和崔宁在“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这还不是封建迷信的糟粕么?

    不过总的看来,这个话本没写鬼神出现,事情一步步发展合情合理,能反映出不负责任的官吏给人民造成的冤狱,也能反映出市民层(刘官人是个穷困的买卖人,陈二娘子是陈卖糕的女儿,崔宁是卖丝的青年 )的生活和命运,因而还是一篇好作品。

    写出小手工业者在封建统治压迫下追求幸福的爱情生活,因而受到挫折,但仍坚强斗争的,是《碾玉观音》(《京本通俗小说 》第十卷, 《警世通言 》题作 《崔待诏生死冤家 》,注有 “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 ”)。这是说咸安郡王家里养娘秀秀和碾玉工人崔宁相爱,他们在失火时逃出,由杭州到了湘潭,后来被郡王府中郭排军发现,郭排军回去报告了郡王,把崔宁和秀秀捉到,要杀死他们,但因为主动逃走的是秀秀,把崔宁释放了;这时秀秀却又逃出,赶上崔宁,同住在南京,后来秀秀的父母也来了,他们仍开碾玉铺作度日;可是因为郡王把崔宁雕的玉观音贡入朝廷,缺了玉铃,因而又要找崔宁修理,郡王于是打发郭排军再去访崔宁,郭排军见了秀秀,不免大惊,因为秀秀在前次被捉时已经打死了,这明明是鬼,回去报告了郡王,郡王便叫他带秀秀来,他这样做了,但秀秀抬入轿中却不见了,郭排军挨了五十背花棒,秀秀就这样报了仇;秀秀的父母原来也是鬼,是秀秀被打死时投了水的,秀秀为了要和崔宁过永久的夫妇生活,最后把崔宁也揪住,做了鬼了。

    原文如下:

    碾玉观音(上)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 [55] 做着《季春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 [56] 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扬澹荡送春归。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 [57] 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老芳丛?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鹂事,是杜鹃叫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妹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 [58] 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蜀魄 [59] 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 [60] 年间,行在 [61] 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 [62] 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只听得桥下裱褙铺 [63] 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 [64] 虞候 [65] 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 [66] 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 [67] 人?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为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 [68] 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 [69] 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座,璩待诏 [70] 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 [71] 。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 [72] 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道:“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绣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73]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一件来。郡王看了喜欢道:“主上赐予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 [74] ?”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道:“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 [75] 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 [76] 。”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昇州建康府 [77] 人。当时叉手 [78] 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遭遇郡王 [79] 。不则一日,时遏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哄哄,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哄哄道:“井亭桥有遗漏 [80] !”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火,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 [81] 敌不住。六丁神 [82] 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 [83] 牵住火葫芦,宋无忌 [84] 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地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静悄悄的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声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 [85] 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 [86] 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 [87] ,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上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痛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凉,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 [88] 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彩:好对夫妻,你怎的到忘了?”崔宁又则 [89] 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如何?”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四更以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到衢州 [90] 。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 [91] 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92]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时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 [93] 也有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走了,见在潭州住。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 [94] 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 [95] ,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缎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 [96] 扎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 [97] ,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 [98] ,惊起鸳鸯两处飞。

    碾玉观音(下)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蓠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 [99] 所作。从顺昌 [100] 入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作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阳和王 [101] ,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 [102] 送一项钱与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 [103] ,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如何也在这里?郡王叫我下书来潭州,今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唬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 [104] ,从小伏待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什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 [105] 潭州过,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 [106] 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 [107] ,依旧挂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作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作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作大青;这两口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 [108] 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挈,挈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的响。当时唬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 [109] 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逃走。崔宁不得已,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 [110] ,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 [111] 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郡主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的?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娘,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住有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叫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叫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 [112] 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 [113] 去处,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 [114] 尔!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且说朝廷官里,一日到偏殿看完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复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的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可然事 [115] 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上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是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 [116] ,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命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叫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怎的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粗人,只叫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谢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117]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文母。两个面面相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身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四肢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论得好:

    成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118] 。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在这个话本里写的重要人物是:崔宁、秀秀、郡王、郭排军。崔宁(和 《错斩崔宁 》中的崔宁同名,但非一人,就现在的材料看,也见不出二文有何关联 )是个出色的玉工,这从别人见了那块玉想不起雕作什么,而他能够雕成观音,以及这观音献到朝廷,缺了玉铃,别人又无法修补,只有他才能修补等便可看出的。他也是一个善良的老实人,他是25岁的青年,单身,对秀秀也曾“痴心”,但当失火时,秀秀来找他,躲在他家里,叫他去买酒,又由秀秀主动提出嫁他,而他先是连开口也不敢开口的,后来秀秀被打身死,已经成鬼,但崔宁当然不知道,当秀秀来赶上他时,他只是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他只知道专心搞他的手艺,仿佛人间一切曲折都不理会,也不懂得似的。他是一个朴素、诚实的手工业工人。崔宁同时是一个缺乏斗争性,缺乏勇气,缺乏为别人而牺牲的精神的人。他没有想到,也没有打算和郡王或郭排军斗一场。他也没有为秀秀遮掩什么,他是一个从事小生意的眼光不大,循规蹈矩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安分的老实的青年玉工,在专制的封建社会底下,要过一个平凡的正常日子也不可得,他是郡王府里的一个奴隶,要逃走就得捉回来,还可以被砍杀,至少可以罪杖,充军等。他也不可能获得正常的家庭生活,25岁还没有结婚,好容易有个秀秀爱他,嫁他,但还是被郡王在后花园打死了。通过崔宁,见出当时手工业者的生活和家庭完全没有保障。

    秀秀也是贫苦人家出身,父母是开裱褙铺的,她已经18岁,她的前途并不是嫁个丈夫,而是,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由于为郡王看上,便献与郡王,郡王给予身价,她父母得了卖身契,她于是成了郡王府中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养娘。她善于刺绣,正如崔宁善于碾玉。身为奴隶的她,在那时是没有什么出头的日子的,但是她遇到了崔宁,只因郡王随便说一句将来期满,嫁与崔宁的话,众人又起哄说:“好对夫妻!”她和崔宁才都存了一线幸福的念头。可是这点幸福是多么渺茫呵。逢巧郡王府里失了火,他们得以逃出,结了婚。当然,黑暗的封建社会统治是不会这样便宜他们的,于是抓回来,男的充了军,女的打死了。真正的基本的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这是很悲惨的。悲剧当然还不止此,秀秀的父母在秀秀被打死后,也都投水自杀。这就是,代表封建统治的郡王逼死这全家三口人!秀秀的遭遇最悲惨,可是她也最坚强,她看准了,崔宁是个老实人,是和她一样诚实的劳动者,就决心嫁给他,主动地提出婚姻,坦率地表示出自己的爱情,她对于崔宁又爱得这样专一,她死后还把崔宁活捉了去(这和王魁的事有似有不似,活捉是相似的,但王魁是负心遭惩,而在这里崔宁并没有表示负心,秀秀也没有怨恨他的理由,这只能说是怕崔宁被别的女人夺了去,或者怕崔宁后来遭到像自己一样被郡王之流打死的毒手,总之,是由于爱,所以与王魁类型有基本的不同 );她报仇心很切,她恨的是郭排军去告了密,她便决计要郭排军吃个亏,本来郭排军看见秀秀没死,已经“吃了一惊,拽开步就走了”,可是秀秀和丈夫说:“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把郭排军扯了回来,当面责备了他,最后是同郭排军去见郡王,而中途消逝,于是使立下军令状的郭排军挨了五十背花棒,她的仇报了。通过她,见出像秀秀一样的妇女的悲惨遭遇,但是通过她,也见出像秀秀一样的妇女的坦率、决断,英勇斗争。

    郡王和郭排军是站在崔宁和秀秀的反面,对广大人民加以迫害的。在这个话本里,写出郡王的强占民女,他一见秀秀,就设法逼使她父母把她卖出;也写出了郡王的凶残面目,他屋里经常挂着杀人的两把刀,当他捉到逃走的崔宁和秀秀时,就焦躁起来,“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咬得牙齿剥剥地响”,连他的夫人也吓坏了。他对于郭排军,一方面要人做忠顺的奴才,叫他永远当排军,但另一方面,一旦发现他不能忠顺,例如认为他把无鬼说成有鬼时,就还是要杀他,打他。就本质来讲,这本是统治阶级的真面目。作者对这个人物,不但写出了他的本质,也还把他写成一个有个性的人物,这就是,他很粗暴,也很刚直,容易听人的话,容易改变做法(当然仅仅是做法 )。他把崔宁和秀秀抓来,原是要一起杀死的,但听了崔宁的供词时,就说:“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又如他第二次发现秀秀是鬼而捉到崔宁时,又因为崔宁说的是实话,就又说:“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多么爽直!当然,这种爽直,是和他是一个武人有关。当然,这种爽直,也并不能减削他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表的阶级本性。他所以爽直,是因为崔宁所说的是事实,而就这个事实说,对于他的封建秩序的破坏作用说,确是不大的。他之改变做法,也是随着他对于他的阶级利益受威胁的程度的估计而定的。秀秀反抗厉害,他所受的威胁程度就特大些,他因而把她打死在花园了。所以他的爽直,并没减轻阶级本性,也没减轻他的罪恶。作者写出他的个性特征,只是把他的阶级本性通过具体的人而表现出来,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至于郭排军,那是一个帮凶的人物,他只要讨郡王的欢心,他不管牺牲他人的幸福。他也没有信义,本来答应崔宁夫妇不告郡王的,然而还是为了讨好,说了出来。他又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人,轻易立下军令状,他没料到受压迫的人民有巧妙的斗争智慧,让他吃了五十背花棒。通过郡王和郭排军,见出封建统治阶级及其爪牙的面目。

    话本在结尾时对这四个主要人物作了如下的评语:“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其中除了没有能够概括秀秀的斗争性外,大体上是说中了主要人物的主要性格的。

    秀秀的父母,在话本中是次要人物,但还是给人深刻的印象。他们是两个可怜的老人。话本一开始,就写他们自知女儿的命运,说“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当女儿被打死在后花园时,他们曾经寻死觅活,终于跳在河水中而死。这是一个善良人家的下场,这是一个受压迫的好人家的下场。

    这个话本很清楚而鲜明地写了斗争的两方面:一方面是郡王、郭排军,一方面是秀秀、崔宁、秀秀的父母。

    在表面上,这个斗争是郡王和郭排军胜利了,郡王逼死了人,安然无事,郭排军帮凶,而只打了五十棒,秀秀、崔宁、秀秀的父母却成了四个鬼。然而就话本的深刻意义说来,郡王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般的人,郭排军是媚上而糊涂的,在道义上,他们在读者面前破了产。反之,秀秀、崔宁、秀秀的父母却是可爱的,值得同情和尊敬的,再看秀秀的反抗勇气和斗争智慧,令人觉得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凭这种勇气和智慧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连读者都要支持这一面。因此,在实质上讲,倒是秀秀等胜利了。

    作者写出了斗争,又写出了斗争的胜利将是谁属的问题,因此,这篇话本的思想性是很强的。

    当然,在思想上,这个话本也仍有它的弱点,这就是:秀秀的斗争锋芒只指向了郭排军————爪牙,而没指向郡王————主使人。这反映了那时的被压迫人民,还只可能见到直接对自己有迫害行为的人,而想不到更本质的问题,同时,那反抗性也是如同认识上有限制一样,只反抗到较低一层,而不能触犯到最高最根本的统治阶级,就是在《水浒传》中也还是如此,反抗的是贪官污吏,是奸臣,而不是皇帝,这是由于当时的农民革命只能发展到这样一个限度,而作者在这样的历史限度内,也只能如此。其次,崔宁这个人物也太软弱了,他几乎一切在被动,连对秀秀的多情也是十分被动,而在郡王府招供时对秀秀竟毫无爱惜,只图自己脱身,虽然所说是实话,但是竟表现对秀秀的斗争毫无同情,对秀秀那样热爱自己,也无动于衷,这都是这个人物的很大缺点,也是作者在思想上的软弱处。这些软弱性就又不止反映当时的农民革命的深度不足,也还表现市民这个阶层(包括手工业工人、说话人等在内 )本身的软弱无力了。

    在艺术上看,这个话本不止保存了宋元话本的较完整的形式,而且发挥了宋元话本艺术所特有的生动活泼的优长。话本分上下两半,虽相衔接,确是两个起头。上半由春归诗作为人话,递入郡王游春,见到秀秀,想去霸占,造成封建统治和人民的矛盾。上半叙到郭排军已经发现崔宁逃出为止。下半由刘两府作的词开始,叙述到郭排军所以前来的原因是由于郡王也要给刘两府送钱物,这就的确是既接上文,又重新叙起的。想见当时必是分作两个段落,或在两天说完。所以说这是保存了宋元话本的较完整的形式的。

    其中写郭排军的出场,在上半的结尾只说出了他的打扮,却以“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作结,这是非常能够吸引人的好奇心的。而在下半开始,也还没有指明来的是郭排军,而只说发现了崔宁夫妇,点破了他们出走,简直把他们吓杀了,然后才说“那人是谁”。下面才说明这人是郭排军。这种手法是话本艺术才特具的,因为这样才可能吸引住听众,不使走散。再如写秀秀的被打死,秀秀的父母之投水,都是写得恍恍惚惚,一方面是交代了,一方面又是故意遮掩着,这样就给这些人物又是鬼又是人造成了扑朔迷离的气氛,而后来一经发觉,才叫人恍然大悟,都是鬼,又写得非常有惊人之感,这都是能够吸引人的技巧。再则语言简短有力,如郡王对郭排军说:“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即是一例。凡此种种,都见出它是发挥了宋元话本艺术所特有的生动活泼的优长的。

    总之,《碾玉观音》应该是宋元话本具有代表性的佳作之一。

    刻画一个明快而富有斗争性的妇女性格的是《快嘴李翠莲记》。(《清平山堂话本 》。《宝文堂书目 》著录 )这里说李翠莲嫁到张员外家作媳妇,从议亲到过门、到作新妇、到母亲来看她、到被休,她一直用快书的形式,和父、母、哥、嫂、邻舍、媒婆、撒帐先生、丈夫、公、婆、大伯、嫂子、姑姑,都展开了斗争,原文如下: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 [119] 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能兜答 [120] ,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婆婆道:“我和你也须分付他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娘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 [121] 象棋通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 [122] ?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说:“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分付你少则声 [123] ,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地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绩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 [124] 匾食 [125] 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道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直(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说:“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妈妈道:“隔壁张大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 [126] 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127] 。

    张大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 [128] 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 [129] 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 [130] 。”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 [131] 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娘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翠莲见爹娘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去得 [132] ,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零利 [133] 。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几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什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待奴家先起,烧火劈柴打下水,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洗完,尚兀子 [134] 调嘴 [135] 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 [136] 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漏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一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嘟噜嘟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扮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馍馍 [137] 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着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他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总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尊。四时八节,不段(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答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胜,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 [138] 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 [139] 。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 [140] ,休嚷乱,吊 [141] 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结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 [142] 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番做有。你又不曾早吃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分付教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教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他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 [143] ,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他下轿,也不管他拜堂。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那个是妈妈,不知那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娶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他;且请香案,拜诸亲。”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 [144] ,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

    新人那 [145] 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 [146] 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 [147] 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148] 。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 [149] 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 [150] ,行见 珠 [151] 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152] 。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 [153] 金(今)遇彩鸾仙 [154] 。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155] 。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像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到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倒)零利。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棉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自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什么财礼下什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什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碎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 [156] 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了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则,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上床睡罢。便道:

    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踮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休则声,慎言语,雨散云消脚后睡。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则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教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目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157] 。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差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教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千万,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天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醮,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迷 [158] 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五量店中过卖 [159] 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 [160] ?”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致乎打他,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他那老虔婆 [161] 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他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教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谨自 [162] 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由着他放泼,相(像)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调 [163] 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纸钱。小姑姆姆戴盖头 [164] ,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 [165] 。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认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耍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他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他公公,怎么好说他?也罢,待我问他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他见你一定不敢调嘴 [166] 。”只见员外分付,教张狼娘子烧中茶吃。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他,却怎地又不敢说什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他便了。”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壶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调文,子建杨修也不亚,张仪苏秦说六国,吴晏 [167] 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左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拿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做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交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们(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由(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手动脚便来捕(扑),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止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 [168] 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说罢便榭(卸)下浓妆,换了一套棉布衣服,向父母前合掌闷信 [169] ,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翠莲便道:

    哥哥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旦(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

    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在这个话本里,很突出地刻画了一个富有斗争性而口快心直的妇女形象————李翠莲。

    李翠莲也富有文学才能,她能够很迅速地把她的思想感情编成快板样的东西,立刻讲了出来。这样,她就有了一副很锐利的武器,叫人人都怕她。这里所写的,是集中在新婚前后,由李翠莲眼光中所见到封建家庭中和封建礼教下的一些不合理的现象,由此通过快板的形式加以尖锐的揭露和批判。

    在迎娶的前夕,她就对哥嫂这样说:“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去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零利。”在这里就反映了封建家庭中姑嫂关系。在阶级社会里,人人都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由于利害冲突,不可能是彼此融洽的。在姑嫂的关系中,就嫂来看,姑姑既是会在翁姑面前搬弄是非,并且不久就会离开这个家而出嫁的人,所以看作是一个有害于自己而多余的人;就姑来看,嫂嫂既是媳妇,就好像理应侍候这一家的人,侍候不到,就是大逆不道,同时这个嫂嫂是个外姓人,可是又逐渐会掌握家中的权柄,所以也看作是一个敌人一样。李翠莲的话就是直接揭露了这种关系的。

    在结婚的当天,李翠莲对一些不合理的风俗尤其提出了一些抗议,像她因为见“含饭”的不合理,便联想到上轿时媒婆叫她不要开口,又联想到了媒婆平日的欺哄,于是说:“老泼狗,老泼狗,交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番做有。”在赞礼先生用五谷撒帐时,李翠莲听见念到“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就气得拿了面杖把那个先生打出来,说:“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并说: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像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面杖。

    她是如此勇敢地反对那些不合理的风俗习惯,撒帐先生被她打跑了。

    此后就是李翠莲在丈夫家,和公婆等人的关系了。她先警告丈夫说:“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这就是对封建社会玩弄妇女的观念先给予有力的一击。李翠莲对于婆婆是说:“婆婆休得耍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对于大伯(丈夫的哥哥 )是说:“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此外,对于公公、姆姆(丈夫的嫂嫂 ),都有反抗的话。

    因为这样不能长久处下去了,丈夫就写了休书。我们看李翠莲在这时所说的一段话,可见她是没有什么错的。她很干脆地同意离异,说“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拿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这是唯一的解决的办法。

    李翠莲回到娘家,可是又遇到父母兄嫂的责问,她于是说出了在旧社会中做媳妇的苦处: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由(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

    她为了进一步获得自由,当了尼姑,“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当然这个自由也是有限制的,然而就脱离封建家庭的压迫说,却是不能不说成功了。

    在这个话本中写李翠莲所面对的敌人是强大的,两个家庭————娘家和婆家————的所有成员都是和她对立的,另外还要加上邻舍、媒婆、撒帐先生等,这统统代表封建社会的习惯势力,而她单人独马地在战斗,她没有屈服。

    李翠莲是能干的。她说:“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可见她多种劳动都能担负起来。

    她只是性直好说,她说“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她很羡慕古来有口才的人,同时也想为自己争说话的自由,“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她没有任何隐藏,见到就说。这样的一个口快心直的形象,始终饱满统一。

    在思想上对封建社会的很多风俗习惯以及对封建家庭许多加诸妇女身上的压迫,本文都有力地揭露和讽嘲;在艺术上对一个坚决反抗的妇女形象的雕塑以及对这个妇女所使用的明快的语言,本文也都很完整地呈现给读者。总之,本文具有强烈的鲜明性,无论思想和人物都很明朗,这是这篇话本的成功处。

    遗憾的是,在这个话本中有时还有趣味主义的倾向,有时把李翠莲夸张成一个为快一时之口而处处与人寻斗的光景。例如叫她祭祖时,她就说有这样的祝词:“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这时她还没嫁到丈夫家去,她还不知道丈夫家对她如何,何以就发下这样大恨,这不是故意把她形容成一个胸襟狭小,用心狠毒的泼妇人么?又如对轿夫分钱的一段话,就未免只是油嘴贫舌,毫无意义。还有,像晚睡时对丈夫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下厨房时对婆婆说“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这些无故发威的话头无非说明李翠莲只是一个无理性的长舌妇而已。这些地方都损害了这个艺术形象的完整,也削弱了她的斗争的正义性。然而这些缺点并不能遮掩住她的基本倾向,基本倾向是发射着光芒的。

    这个话本显然有两个成分,一是民间传说的成分,就是李翠莲本身反抗形象,一是宗教家的利用的成分,就是李翠莲当了尼姑。而本文占压倒地位的是前者,所以是可贵的。

    上述的民间传说部分在后代一直流传,林蔺所编《三儿媳》(1930,北新 )中有《快嘴的女人》一篇(流传于江苏灌云 ),那个女人也是出口成章,“像唱花鼓婆子似的”,也是在新婚时节表现快嘴的,无疑是同一类型。上述话本之所具有那些健康成分,正是因为基于民间传说的缘故。

    上述的宗教成分,在后代也有保留。《西游记》第十一回“刘全进瓜”就是这一部分的扩大,而秦腔剧中有《十万金》(又名 《李翠莲上吊 》)也和这有关(见马廉 《清平山堂话本序目 》)。通州文秀堂刊的小唱本《李翠莲盘道》(舍金钗全段 ),也记述唐僧经过延安府,李翠莲向他提出了很多问题,因为答复满意,决定卖钗念佛,接着有她的丈夫刘全逼她上吊以及进瓜事。不过我们认为有意义的部分当然还是前一部分,而不是为宗教迷信作宣传的这一部分。

    也有人认为《快嘴李翠莲》不是话本,这是因为拘于话本一般形式的缘故。从它旧著录刊刻看,是话本,而且它的年代还很早,很多人认为是宋话本。

    除了上面所说的《郑意娘传》《错斩崔宁》《碾玉观音》《快嘴李翠莲记》之外,也还有一些宋元话本值得介绍。

    写一些机智的偷儿对富人和官府进行了巧妙的斗争的是《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古今小说 》第三十六卷 )。禁魂张是一个财主,非常吝啬,禁魂就是一文不使的意思。宋四公是一个著名小偷,他到禁魂张家里用智力突破各种防御,偷了土库的五万贯财宝而去,途中经过和他的徒弟赵正的斗智,又联合小偷侯兴、王秀,用栽赃的方法,让官府认为禁魂张偷了钱大王府家的东西,而捉贼的王遵,马翰也被认定是窃盗,结果禁魂张气恼自缢,王、马死于狱中。在这个话本里表现了对作福作威的财主以及庇护这种财主的官吏的制裁。故事性也很强,富有民间传说意味。

    通过一个美丽的神话而写出穷人的生活现实和幸福的幻想的是《种瓜张老》(《古今小说 》第三十三卷 。《宝文堂书目 》《也是园书目 》均著录,后者并注明:宋人词话 )。说的是六朝梁时一个韦官人,因寻白马,到了种瓜张老家里,他们后来便常往来。张老80岁了,却打发人来要娶韦官人的18岁的女儿;韦官人认为可笑,故意提出十万贯一色小钱来难他,可是老人竟照办了,女儿也竟同意,便结了婚;后来这女儿的哥哥去和张老打架,也失败了,因为张老原来是个仙人,张老因为是亲戚,就给了他一顶草帽,作为凭证,叫他往一家生药铺申公处取钱十万贯,他最后把这钱散给了穷人。很明显,这里写张老80多还没结婚,反映穷人在旧社会中过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的困难;但张老却又是一个神仙,还得到了18岁的女孩的欢心,这就是说穷人在物质上虽然穷困,但是在品质上是可爱的;那女儿的哥哥虽然取得十万贯,但终于散给了穷人,这里边是包括这样一个道理,这就是,当这女儿的哥哥和张老,申公的接触以后,改变了对穷人的想法,晓得穷人也是有可爱的地方而应该救济的了。

    写鬼写得最多,而又反映了现实社会中人民生活痛苦的是《西山一窟鬼》(《京本通俗小说 》第十二卷 。《警世通言 》改题 《一窟鬼懒道人除怪 》,注有 “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 ”)。这里说一个教书的吴教授,由王婆、陈干娘说合,娶了妻子还带了从嫁锦儿来;吴教授的友人王七三官人因为他新婚,便故意拉他出来喝酒,使他一夜不回,为的开开玩笑,但当他经过坟地时,却遇见了一些鬼,而妻子和锦儿也寻来了,才发现原来都是鬼,而王婆、陈干娘也是鬼,酒店的酒保也是鬼了。这些鬼大半是病死的或淹死的,但锦儿即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家被打因而自杀的,陈干娘门上则有“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的大字,坟中宋小四则死后仍受狱府索贿毒打,可见正是反映现实社会中人民痛苦之深的。文字惊心动魄,写吴教授,也刻画出一个穷书生的苦况。所以这个话本虽然写了一些鬼,但对现实的反映还是深刻的。

    宋元话本中也有一些虽然在艺术上达到一定水平而基本倾向上是不好的作品。我们这里举《志诚张主管》和《拗相公》为例。

    我们先看《志诚张主管》(《京本通俗小说 》第十三卷 )。张主管是开线铺的张员外家的张胜,张员外年老,娶了王招宣府里失宠的小夫人为妻,这个小夫人爱上了张胜;张胜因听了母亲的话,不敢接受这份爱情;后来因小夫人拿了王招宣府里一百单八颗珠子,张员外吃了官司,小夫人也吊死了;小夫人的鬼却依旧跟从张胜,因为张胜安分,没有被祸。这个话本主要用意只在宣传一些封建道德。写张胜是那样听母亲的话,而他的母亲又是那样忠实于封建社会中的名分,结果才没有上鬼的当,而那个小夫人在作者写来这只是有外心、偷东西、诱惑人,还要给人祸害的女人,这统统是为封建统治势力效劳,而丝毫看不出封建压迫下的人们的挣扎的正义性的。当然,话本写张胜曾几乎动摇,他在看灯时还是不知不觉又走到张员外门口了,说明他对那位小夫人也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爱慕,这在描写上是好的。然而他不是战胜了封建思想的束缚,而是终于屈服于封建思想。所以这个话本就失却了光辉。

    再看《拗相公》(《京本通俗小说 》第十四卷 )。所谓“拗相公”是指的王安石。话本说王安石因新法给人民带来很大灾难,辞职往金陵就相判,路上不敢露出真实姓名,可是所经过的人家、茶坊、村镇、驿舍、邮亭,没有一处不题诗骂他,甚而有的老太婆把猪叫拗相公,把鸡叫王安石,弄得他狼狈吐血而死。这个话本虽然在不同地点写王安石的不同羞惭状态,毫不重复,很见作者的技巧,虽然也表现了如果一个政治家的作法不得民心就将有十分狼狈的下场,虽然在话本的结尾还对王安石有一点赞扬,然而整篇看来是对王安石这样的改革家加以丑化,这只能说明表现当时因改革而触怒了大地主,说话人受了这种影响而写下了顽固派调子而已。

    以上所介绍的宋元小说话本一共九篇。

    就以上所举的话本来看,可知内容是丰富多彩的,书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市民阶层人物(如小商人崔宁、碾玉工崔宁、种瓜张老、教书的吴教授等 ),也大都是市民的生活、思想和愿望,表现了民族压迫(如 《郑意娘传 》)阶级压迫以及在这压迫下的斗争(如秀秀、李翠莲等 ),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反封建的倾向,当然另外也有维护封建的作品(《志诚张主管 》和 《拗相公 》等 ),而艺术上是通过经过群众考验过的精练口语,刻画了生动的人物形象,又组织在令人且惊且喜的情节里的。鬼怪的出现,几乎是初期话本的共同特点之一,这个现象应该加以分析。这大概是:一方面是封建迷信,二方面也是市民趣味所致,三方面也是人民生活痛苦的反映。然而在那优秀的作品中,却并不妨碍现实主义的光辉,反而透过鬼怪更突出了话本中的思想倾向(像 《碾玉观音 》中的秀秀、 《郑意娘传 》中的郑意娘、 《西山一窟鬼 》中的一些鬼 )。当然,就是在这些优秀作品中,有时还是不免表现了市民的一些软弱性(像 《碾玉观音 》中的崔宁 ),也有一些封建说教和市民阶层的庸俗趣味。然而总的看来,在那些优秀作品中基本上是健康的,而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广阔上(不止男女爱情故事 ),及细节描写上(像 《错斩崔宁 》中的朱三老的心理以及王大娘子在丈夫被害后的表现等 ),比唐代传奇是进了一大步的。有的小说也有分回的迹象(《碾玉观音 》《西山一窟鬼 》),是后来发展为长篇小说的一点萌芽。

    (三)宋元讲史话本的特点及其代表作品

    以上说的是小说话本一系。下面说讲史话本一系。

    讲史话本的特点,一般包括:一是无论讲哪一代的历史,每每先从整个历史说起;二是讲史话本大部分依据史书(《二十四史 》或 《通鉴 》),小部分是民间传说,在某些细节上有说话人的渲染;三是讲史话本大部分是半文半白的散文,开头、结尾、段落中间往往“有诗为证”;四是讲史话本的前面有种类似目录的提要,这是后来长篇章回小说面目的滥觞;五是讲史在宋代也有分工,最著名的分工是“说五代史”“说三分”(即三国故事 );六是这些讲史话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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