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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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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精敏,無不通達[5]。逮其父時,雖年少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6]。衆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7]。儁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8]。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9]。

    【注释】

    [5]精敏:精純聰慧。

    [6]成人:參閲《進學解》注[26]。嶄然:傑特、突出貌。見頭角:見,同“現”;露出頭角。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於貞元初。”柳宗元《神道表》:“貞元九年,宗元得進士第。上問有司曰:‘得無以朝士子冒進者乎?’有司以聞,上曰:‘是固抗姦臣竇參者耶?吾知其不爲子求舉矣。’”

    [7]“集賢殿正字”魏《集》作“校書郎、藍田尉”。

    [8]儁傑廉悍:儁,同“俊”;儁傑謂才智出衆。廉悍謂品格峻厲。踔厲風發:踔,超越;踔厲,高超貌。風發,意氣飛揚。

    [9]諸公要人:指朝中有權位者。薦譽:推薦贊譽。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10]。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11]。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爲刺史[12];未至,又例貶州司馬[13]。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爲詞章,汎濫停蓄,爲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閒[14]。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爲刺史,而子厚得柳州[15]。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爲政邪?”[16]因其土俗,爲設教禁,州人順賴[17]。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没爲奴婢[18]。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19]。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20]。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21]。衡湘以南爲進士者,皆以子厚爲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爲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22]。

    【注释】

    [10]貞元十七年(八〇一),柳宗元由集賢殿正字出爲藍田尉;十九年,拜監察御史裏行。藍田縣隸京兆府,今陝西藍田縣;裏行爲試用之意。

    [11]順宗李誦即位于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禮部員外郎爲尚書禮部屬官,從六品上。

    [12]用事者得罪:指“永貞革新”主持者王叔文、王伾、韋執誼等被貶黜;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20][37][48]。例出爲刺史:謂依罪貶之例貶爲刺史;貞元二十一年八月順宗被迫禪位,改元永貞,王叔文、王伾、韋執誼先後被斥逐;九月,二王所親重者朝官八人被貶爲遠州刺史,柳宗元得邵州(屬江南道,治邵陽縣,今湖南邵陽市)。

    [13]是年十一月,朝議以爲八人貶斥太輕,加貶爲遠州司馬,柳宗元得永州(屬江南道,治零陵縣,今湖南永州市);司馬爲州佐官,永州爲中州,司馬正六品下。

    [14]居閑:謂無職事。柳宗元爲“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是編外閑員。又唐司馬多由“内外文武官左遷右移者第居之”(白居易《江州司馬廳記》,《白氏長慶集》卷四三)。汎濫停蓄:汎,同“泛”;停,同“渟”;此狀文思如積水横溢而又蓄積淵深。無涯涘:涯涘本義爲水邊;此謂文章無任何羈束。自肆於山水閒:謂在山水間逸樂不拘。

    [15]元和九年末,王叔文之黨謫官者凡十年不量移,執政有憐其才欲漸進之者,皆召至京師,旋被出爲遠州刺史,官職雖有昇遷,但被置於更加遠惡之地;柳宗元得柳州;柳州隸桂管經略觀察使,今廣西柳州市。

    [16]謂在此職任上難道不能做出一番政績嗎?

    [17]土俗:地方風俗。教禁:條教禁令。

    [18]以男女質錢:以兒女作抵押借錢。男女指兒女。約不時贖:相約不按時贖回。子本相侔:利錢與本錢相等。侔,相等。

    [19]方計:辦法。

    [20]書其傭:寫下做工日數。傭,受僱爲人勞作。使歸其質:使放還做抵押的人。質,抵押品。

    [21]觀察使:指桂管經略觀察使,管州十二,柳州爲所轄州之一;時任職者爲裴行立。比一歲:近一年。且千人:將近千人。

    [22]爲進士者:指求進士舉者。悉有法度可觀:謂全都表現得有所規範。法度指作文的規範、法則。

    其召至京師而復爲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23]。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24]。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25]。”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26]。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27]。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强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28];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29]。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爲,而其人自視以爲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媿矣[30]。

    【注释】

    [23]劉禹錫字夢得,洛陽人,郡望中山;中山,參閲《毛穎傳》注[2]。亦在遣中:也在放逐人員之中。遣,逐,《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播州,屬江南道,治遵義縣,今貴州遵義市。

    [24]親在堂:謂家有老母。親指母親。

    [25]謂我不忍心夢得陷於困境,没有適當的話向母親説明;而且没有母子一起去播州的道理。《史記·刺客列傳》:“故進百金者,將用爲大人麤糲之費。”此稱母爲“大人”所本。

    [26]拜疏:上疏。重得罪:再一次受處罰。死不恨:至死而無遺憾。

    [27]此指裴度疏救劉禹錫事。《舊唐書·劉禹錫傳》:“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劉禹錫有母,年八十餘。今播州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禹錫誠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則與此子爲死别。臣恐傷陛下孝理之風,伏請屈法稍移近處。’憲宗曰:‘夫爲人子,每事尤須謹慎,常恐貽親之憂。今禹錫所坐,更合重於他人,卿豈可以此論之?’度無以對。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責人子之事,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乃改授連州刺史。”

    [28]平居里巷相慕悦:平日居於同一里巷相互企羨友好。相徵逐:相互招呼追隨。徵,召求。詡詡(xǔ xǔ)强笑語以相取下:此謂裝出討好的樣子,談笑風生以示謙卑。詡詡,媚好貌。《漢書·張敞傳》注孟康曰:“北方人謂媚好爲詡。”

    [29]不一引手救:不伸手救援。一,表總括之詞。

    [30]子厚之風:柳宗元的風範。少媿:稍感慚愧。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31]。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爲世用,道不行於時也[32]。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33];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34]。雖使子厚得所願,爲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注释】

    [31]勇於爲人:勇於助人。陳《勘》:“鄭康成詩箋云:爲,猶助也。”此指參與“二王”集團事。不自貴重顧藉:謂不珍重顧惜自身。顧藉猶顧惜,顧慮。廢退:指貶黜棄置。

    [32]推挽:提拔援助。挽,牽引。窮裔:極邊遠之地,指柳州。

    [33]臺省:御史臺與尚書省,泛指朝廷。柳宗元任監察御史裏行屬御史臺、尚書禮部員外郎屬尚書省。自持其身:約束自身,謂謹慎行事。

    [34]有出於人:出人頭地,意指爲顯宦。文學辭章:此指詩文創作。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35]。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36]。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裴君行立[37]。行立有節槩,立然諾,與子厚結交[38]。子厚亦爲之盡,竟賴其力[39]。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40]。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41]。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42]。銘曰:

    【注释】

    [35]“十一月八日”魏《集》作“十月五日”。

    [36]歸葬:指靈柩自柳州運回祖塋安葬。萬年:屬京兆府,治長安西部。

    [37]裴行立,絳州(屬河東郡,治正平縣,今山西新絳縣)人,曾爲安南經略使、桂管觀察使。

    [38]有節概:有氣節。立然諾:謂然諾必定做到。

    [39]爲之盡:爲之盡全力。

    [40]舅弟盧遵:子厚母盧氏,遵爲表弟。

    [41]涿人:涿州屬河北道,治范陽縣,今河北涿州市。學問不厭:爲學請問不饜足。

    [42]經紀:料理。庶幾有始終者:算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莊子·大宗師》:“善始善終。”《晉書·劉聰載記》:“小人有始無終。”

    是惟子厚之室[43]。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44]。

    【注释】

    [43]室:墓室。《詩經·唐風·葛生》:“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44]嗣人:後嗣,子孫。

    【評箋】 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子厚之喪,昌黎韓退之誌其墓,且以書來弔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安定皇甫湜,於文章少所推讓,亦以退之之言爲然。凡子厚名氏與仕與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誌若祭文在,今附於第一通之末云。(《劉賓客文集》卷一九)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作文之法,先觀時節,次看人品,又當玩味其立意。如退之作《柳子厚墓銘》,自“士窮乃見節義”,三、四十言,皆自道胸中事……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一前集上:子厚失身王叔文之黨,大節已虧。以柳易播一事,頗合道理。其可傳後世者惟文章。退之乃厚交,欲以善揜惡,故叙二事最詳。自“召至京師”以下,乃反復論子厚之文章卓然,可敬可愛,此文章之妙也。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三:昌黎墓誌第一,亦古今墓誌第一。以韓誌柳,如太史公傳李將軍,爲之不遺餘力矣。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二:……若篇首不叙姓氏,却於取進士第後點出柳氏有子;不叙里居,却於歸葬時點出萬年先人墓側,則姓氏里居自見,其作法皆與他篇不同。至中段,忽把世俗交情感慨一番,又把文章必傳欣幸一番,在誌銘尤無此格……總之,公與子厚,文章聲氣,一時無兩;所作祭文、誌銘、廟碑三篇,皆絶頂出色,不可以常格論也。

    吴闓生《古文範》:韓、柳至交,此文以全力發明子厚之文學風義,其酣恣淋漓、頓挫盤鬱處乃韓公真實本領,而視所爲墓銘以雕琢奇詭勝者,反爲别調。蓋至性至情之所發,而文字之變格也。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看似順次叙去,其實駕空立論,並不實叙子厚生平。只就其早達終蹶、前後盛衰相形,以議論見意。沈鬱以出頓挫,唱嘆而能雄實,不同桐城末流之虚腔摇曳。其原出太史公《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及《游俠》、《貨殖》列傳諸序……抑遏掩蔽,茹涵吞吐,而出之沛然,讀之鏗然。蕩軼俊邁,不見其抑遏掩蔽;祇見其吐而罕見其吞,此太史公之妙筆,惟愈能會之也。

    按:本文重點在贊揚柳宗元文章風義,而略於其政治活動,這反映了韓、柳二人政治立場的分歧,在文章寫作上則可見作者取材、結構避實就虚的技巧。文章叙述雅潔精嚴,而特别着力於議論,筆墨間又充滿感情。這樣,雖然陳述較略,而所叙碑主的人物風彩却顯得鮮明生動,而所議各節又有相當深刻的意義。

    祭柳子厚文[1]

    維年月日[2],韓愈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柳子厚之靈:

    【注释】

    [1]本篇作於袁州任所。《文苑英華》題作《祭亡友柳子厚文》。

    [2]“維年月日”,《文苑英華》作“維某年歲次庚子五月壬寅朔五日丙午”。清酌庶羞:參閲《祭河南張員外文》注[2]。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3]?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夢一覺,其閒利害,竟亦何校[4]?當其夢時,有樂有悲,及其既覺,豈足追惟[5]?

    【注释】

    [3]嗟嗟:悲嘆之語。至然:謂至於如此。

    [4]何校(jiào):謂何所計較。

    [5]追惟:追思。本節意本《莊子·齊物論》:“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爲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

    凡物之生,不願爲材,犧尊青黄,乃木之災[6]。子之中棄,天脱馽羈,玉佩瓊琚,大放厥辭[7]。富貴無能,磨滅誰紀[8]?子之自著,表表愈偉[9]。不善爲斲,血指汗顔,巧匠旁觀,縮手袖閒[10]。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11]。子之視人,自以無前,一斥不復,羣飛刺天[12]。

    【注释】

    [6]犧尊青黄:犧尊指犧牛形的酒樽,或以爲樽腹上畫牛形;青黄指所塗青黄文彩;《禮·明堂位》:“尊用犧象山罍,鬱尊用黄目。”此意本《莊子·人閒世》:“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又《莊子·天地》:“百年之木,破爲犧尊,青黄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閒矣,其於失性一也。”

    [7]子之中棄:謂子厚宦途中被棄置。天脱馽(zhí)羈:謂是上天脱卸了羈束。絡首曰馽,絡足曰羈。語本《莊子·馬蹄》:“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玉佩瓊琚:喻文章之精美華貴。《詩經·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毛傳:“瓊,玉之美者;琚,佩玉名。”又《詩經·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顔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正義:“所佩之玉是瓊琚之玉,言其玉聲和諧,行步中節也。”大放厥辭:謂大肆舖揚其辭章。

    [8]謂身處富貴而無材能,終當磨滅而無人記録。意本司馬遷《報任安書》:“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9]自著:自我表露。《禮·中庸》:“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表表:特出貌。

    [10]不善爲斲(zhuó),血指汗顔:斲,砍,削。謂不善於做木匠活,傷指流血,汗流滿面。義本《老子》:“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11]乃令吾徒,掌帝之制:謂讓我們一輩人來職掌朝廷詔誥的起草工作。制,制書,泛指詔命。韓愈於元和九年十一月到十一年初曾任知制誥之職。

    [12]自以無前:自認爲没有超過自己的。《漢書·尹翁歸傳》:“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歸。”一斥不復:一經貶黜即不復被重用。羣飛刺天:謂攻擊者如大批飛蟲充滿天空;張衡《南都賦》:“杳藹蓊鬱於谷底,森而刺天。”李善注:“皆茂盛貌也。”

    嗟嗟子厚,今也則亡,臨絶之音,一何琅琅[13]。徧告諸友,以寄厥子,不鄙謂余,亦託以死[14]。凡今之交,觀勢厚薄,余豈可保,能承子託[15]?非我知子,子實命我,猶有鬼神,寧敢遺墮[16]?念子永歸,無復來期,設祭棺前,矢心以辭[17]。嗚呼哀哉,尚饗!

    【注释】

    [13]臨絶:臨終。琅琅:聲音響亮貌。司馬相如《子虚賦》:“礧石相擊,琅琅礚礚。”

    [14]以寄厥子:謂寄託遺孤。不鄙謂余:不鄙棄我。謂,語辭。亦託以死:也以死後事相託。

    [15]謂今日交友,只看勢力大小;如我自身已難以保全,還能接受你的託付嗎?

    [16]遺墮:棄置不顧。

    [17]永歸:謂死去。矢心以辭:謂以文辭表白自心。矢,誓。

    【評箋】 林雲銘《韓文起》卷八:子厚卒於官,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時公方調袁州。想歸葬時取道於袁,故得躬詣棺前致祭。開手彼此不叙官爵,以明千古性命之交,與自己骨肉無異,親狎之至也。其大意謂人無不死,即生前之窮通得失,可以付之夢覺,不足輕重。所痛惜者,以蓋世文章,竟不能供國家之用,實因前此爲才名所誤,以致一斥不復,反不如碌碌之徒得以致身通顯,使人皆以才爲戒耳。末以生死相託之情,自矢不負。一片血淚,不忍多讀。

    吴闓運《古文範》卷三:祭文亦四言詩之一種也。韓公爲之,鎚幽鑿險,神駴鬼眩,蓋導源於《招魂》、《九歌》、《大招》,而以自發其光怪駭愕、磊砢不平之氣……今擇其沉鬱質厚者一首,以備體例,他不具載。

    按:本篇立意用語,多本《莊子》,句法上又多用反詰,表現出强烈的憤世疾俗之情。取材同樣多從虚處斡旋,這是韓愈哀祭文字善用的筆法。他往往把這種文字作爲抒寫自己情志的作品來寫。

    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1]

    韋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2]。人謂韋侯美士,考功顯曹,盛山僻郡,奪所宜處,納之惡地以枉其材,韋侯將怨且不釋矣[3]。

    【注释】

    [1]本文是爲韋處厚《盛山詩》及其和詩所作的序,時韋爲翰林侍講學士。處厚,字德載,京兆人,元和初登進士第,賢良方正登科,授秘書省校書郎,歷禮部、考功二員外;爲宰相韋貫之所重。元和十一年貫之以議淮西用兵不合旨出官,坐出開州(屬山南道,治開江縣,開江曾名盛山,今重慶市開縣)刺史;入拜户部侍郎、知制誥,穆宗立,召入翰林爲侍講學士;後再遷中書舍人,文宗時爲相,大和二年卒。韋在開州作《盛山詩》十二篇,白居易、元稹等均有和作,集録爲一卷,韓愈爲作此序。作於長慶二年(八二二)。

    [2]韋侯:敬稱,古士大夫間相互尊稱爲侯。考功副郎:指考功員外郎,爲考功郎中之副,故稱副郎,從六品上。守盛山:指署理開州。

    [3]美士:優秀人才。顯曹:顯要官署。盛山僻郡:此以舊名稱開州。僻,偏僻。枉其材:屈抑其材。怨且不釋:怨恨且不得開解。

    或曰:不然。夫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利則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豈韋侯謂哉[4]!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爲辭章,可謂儒者[5]。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6];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7];其翫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8]。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閒哉[9]!

    【注释】

    [4]躍躍:歡喜踴躍貌。戚戚:憂懼貌;《論語·述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豈韋侯謂哉:意謂難道這還算是韋侯嗎(説他絶不會如此)。

    [5]六藝之文:指六經,參閲《師説》注[23]。儒者:謂聖人之徒。

    [6]障屋霤(liù):圍擋屋檐流水。霤,通“溜”,屋檐水。

    [7]容而消之:容納並消解之。

    [8]此謂以寫作文辭來玩賞自遣,就如樂器齊奏壓下了蟋蟀鳴叫、蟲飛的嗡嗡聲。翫,玩味。金石,鐘磬之類樂器,參閲《送孟東野序》注[8]。

    [9]此謂何況是由考功謫守盛山這短時間的不如意呢。一出入息,喻時間短暫。

    未幾,果有以韋侯所爲十二詩遺余者[10]。其意方且以入谿谷、上巖石,追逐雲月不足日爲事[11]。讀而歌詠之,令人欲棄百事、往而與之遊,不知其出於巴東、以屬朐也[12]。

    【注释】

    [10]未幾:不久。遺余:贈送給我。

    [11]此謂韋詩的立意在要抓緊時日、玩賞山水雲月了此餘生。方且,劉淇《助字辨略》卷三:“又《莊子》:‘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大馳。’陸德明《音義》云:‘凡言方且者,言方將有所爲也。’”不足日:時日不足,謂時間不够。韋詩今佚,從和詩知道題目爲《宿雲亭》、《隱月岫》、《茶嶺》、《梅溪》、《流盃渠》、《盤石磴》、《桃塢》、《竹嵓》、《琵琶臺》、《胡盧沼》、《繡衣石塌》、《上士瓶泉》等。

    [12]謂讀了這些詩,讓人想遺棄世務前去與之遊,想不到它們竟寫在巴東原屬朐地方。巴東,古郡名,至唐廢,此指開州(開州爲義寧二年〔六一八〕析巴東郡盛山、新浦,通川郡萬世,西流置,見《新唐書·地理志》)。朐(chǔn rěn),同“朐忍”,古縣名,漢屬巴郡,即開州一帶,《後漢書·吴漢傳》注引《十三州志》:“朐音春,音閏,其地下濕,多朐蟲,因以名縣。”朐即蚯蚓,《本草綱目》卷四二《蟲》:“《爾雅》謂之螼螾,巴人謂之朐,皆方音之轉也。”

    于時應而和者凡十人。及此年,韋侯爲中書舍人,侍講六經禁中[13]。和者通州元司馬爲宰相,洋州許使君爲京兆,忠州白使君爲中書舍人,李使君爲諫議大夫,黔府嚴中丞爲秘書監,温司馬爲起居舍人,皆集闕下[14]。於是盛山十二詩與其和者大行於時,聯爲大卷,家有之焉[15]。慕而爲者將日益多,則分爲别卷。韋侯俾余題其首[16]。

    【注释】

    [13]此年,指長慶二年。《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三月)壬子,召侍講學士韋處厚、路隨於太液亭講《毛詩·關雎》、《尚書·洪範》等篇。”“(長慶二年四月)癸未……翰林侍講學士韋處厚、路隨進所撰《六經法言》二十卷,賜錦綵二百疋,銀器二百事,處厚改中書舍人。”

    [14]通州元司馬爲宰相:元稹於元和十年貶通州(屬山南西道,治永穆縣,今四川達縣)司馬,十四年回朝;又《舊唐書·穆宗紀》:“(長慶二年二月辛巳)以工部侍郎元稹守本官同平章事。”“六月甲戊朔,甲子……工部侍郎平章事元稹爲同州刺史。”以下包括元稹六人所列官職前者爲和詩時所任,後者爲集闕下時所任,和詩非一時所作,到京亦非同時。洋州許使君爲京兆:許季同,孟容弟,舊史載曾爲京兆少尹,官終宣歙觀察使,而未載爲洋州和京尹事,然據元稹《授吉旼京兆府渭南縣令制》:“今京兆尹季同以旼有幹蠱之稱……”元稹掌制誥在元和十五年五月至長慶元年十月,則許爲京尹在此前後。忠州白使君爲中書舍人:白居易元和十三年爲忠州(屬山南西道,治臨江縣,今重慶市忠縣)剌史,十五年入京;又《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十月)壬午,以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爲中書舍人。”“(長慶二年七月)壬寅,出中書舍人白居易爲杭州刺史。”李使君爲諫議大夫:李景儉字寬中,貞元十五年進士,曾爲忠州、灃州刺史,《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八月)庚寅,以建州刺史李景儉爲諫議大夫。”“(十二月)丁卯,貶諫議大夫李景儉爲楚州(今安徽淮安市楚州區)刺史。”黔府嚴中丞爲秘書監:嚴謩,《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四年)二月己酉朔,以商州刺史嚴謩爲黔中觀察使。”中唐時期出使例帶臺省銜,觀察使一般爲御史中丞;又“(長慶二年四月)丁亥,以秘書監嚴謩爲桂管觀察使。”則嚴謩任秘書監當在此前;秘書監爲秘書省長官,從三品。温司馬爲起居舍人:温造,字簡輿,河内(屬懷州,今河南省沁陽市)人;少隱王屋山,爲張建封所重,妻以兄女,曾爲建封徐州幕節度參謀;後歷内外官,爲山南西道節度等使,官終禮部尚書。温爲司馬,未詳;《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十二月戊寅)起居舍人温造朗州刺史。”據本傳,任起居舍人在本年;起居舍人,中書省屬官,從六品上。皆集闕下:全都聚集到京城。

    [15]大行於時:一時間大爲流行。聯爲大卷:相聯接爲一長卷;其時文書以卷軸抄録。

    [16]俾余題其首:讓我在卷首寫一篇序。

    【評箋】 洪邁《容齋三筆》卷六《韓、蘇文章譬喻》:韓、蘇兩公爲文章,用譬喻處,重複聯貫,至有七八轉者。韓公《送石洪序》云:“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盛山詩序》云:“儒者之於患難,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隄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蘇公《百步洪》詩云“長虹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絶叫鳧鴈起,亂石一線争蹉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脱手,飛電過隙珠翻荷”之類是也。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其拒而不受於懷也……”,以上皆雜喻形容,亦曲盡文字之妙。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七:前半是經,下半是緯,而氣亦跌宕。

    答吕毉山人書[1]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2]。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3]。如僕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4]。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5];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爲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6]。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爲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7]。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8]。

    【注释】

    [1]吕毉山人,行年事迹不詳。山人即隱居山野之人,爲唐時盛行的稱謂。詳文義,吕毉到韓愈處求汲引,愈答以此書。吕毉比韓愈爲信陵君,其時韓必爲顯官,而長慶二年九月任吏部侍郎後有用人之權,姑繫於其時。

    [2]惠書:指來信,自謙之詞。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責備我不能像信陵君那樣爲侯嬴駕車執轡,參閲《縣齋有懷》詩注[11]。

    [3]謂信陵君乃是戰國公子,想以取士製造聲勢而傾動天下才這樣做。傾,超越。《史記·田蚡列傳》:“欲以傾魏其諸將。”《史記·吕不韋傳》:“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

    [4]自度:自己思量。

    [5]朴茂:質樸優秀。茂,義同“秀”。礱(lónɡ)磨以世事:經世事磨練。礱,磨。

    [6]周後文弊:意本《論語·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聖人之宗:聖人的本旨。宗,本源,主旨。雜而不貫:混雜無條理。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經之條貫,必出於傳。”

    [7]講去其非而趨是:講習以去其錯誤,達於正確。

    [8]六國公子:戰國時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合縱以反秦,各招賢納士,以注〔二〕引《史記·吕不韋列傳》所述四公子爲代表。有市於道:意謂收買有道義的名聲。《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9]。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10]。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11]。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争救之耳[12]。非謂當今公卿閒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13]。不得以信陵比。

    【注释】

    [9]卿大夫之世:指官僚後代,以門蔭得官。《新唐書·選舉志》:“凡用蔭,一品子正七品上,二品子正七品下,三品子從七品上,從三品子從七品下,正四品子正八品上,從四品子正八品下,正五品子從八品上,從五品及國公子從八品下。”唐時,作官除通過科舉外,還有門蔭、流外(即不入流的胥吏)入流、入伍(取軍功)、保舉入幕等途徑。

    [10]工於語言:謂善於語言聲韻、對偶等技巧。識形勢:了解形勢所在。形勢指權勢地位,參閲《送李願歸盤谷序》注[17]。善候人主意:善於伺察帝王心意。

    [11]靡靡:相隨附。《書·畢命》:“商俗靡靡。”正義:“商之舊俗靡靡然好相隨順。”衰壞:衰敗破弊。

    [12]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視死如歸、不顧及個人利害與前途的人。去就謂被斥去還是被容納。

    [13]足下輩:你們一類人。文學:文章之學。

    然足下衣破衣,繫麻鞋,率然叩吾門[14]。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15]。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16]。此真僕所汲汲求者[17]。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18]。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薰之[19]。聽僕之所爲,少安無躁[20]。愈頓首[21]。

    【注释】

    [14]率然:直接地。《論語·先進》:“子路率爾而對。”

    [15]不可謂無意:謂不可説無器重之意。

    [16]責不足於我:在我身上找缺點。責,取,求。

    [17]汲汲:急切貌。參閲《答崔立之書》注[27]。

    [18]中節:合乎法度,無過或不及。《禮·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阿(ē)曲:曲從所好。灼灼:鮮明貌。

    [19]三浴而三薰之:再三沐浴塗香,以表極其敬重。薰,通“舋”、“釁”,塗香。《國語·齊語》:“莊公使束縛(管仲)以予齊使,齊使受之而退。比至,三舋三浴之。”注:“以香塗身曰舋,亦或爲薰。”

    [20]聽僕之所爲:謂讓我來辦。聽,任憑。少安無躁:規勸之詞,慢慢來不要着急。《左傳》襄公七年:“寡君未知所過,吾知其少安。”杜注:“安,徐也。”

    [21]頓首:《周禮·春官·大祝》九拜之二,以首叩地;後世爲書信中致敬套語。

    【評箋】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自謂“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蓋山人,矜誕人也,責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公故盛其説以折之。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三:抑極忽揚,抑盡處揚處倍有聲氣光焰,得司馬子長之神。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絶傲兀自負。

    吴汝綸《桐城吴氏古文讀本》卷四:此篇似《諫獵書》。

    按:吕毉以一山人身份乞援,顯然是以狂傲態度、責難言詞表乞憐之意,在高自標幟之中恭維了對方。韓愈的答書正應和了吕毉來信的幽默情趣,也有争奇鬭勝的“以文爲戲”之意。在這樣一篇普通的應酬文字中,對當世士風進行了抨擊,也表明了自己尚義重才的立場。

    故幽州節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誌銘[1]

    張君名徹,字某,以進士累官至范陽府監察御史[2]。長慶元年,今牛宰相爲御史中丞,奏君名迹中御史選,詔即以爲御史[3]。其府惜不敢留,遣之[4]。而密奏幽州將父子繼續,不廷選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須强佐乃濟[5]。發半道,有詔以君還之[6]。仍遷殿中侍御史,加賜朱衣、銀魚[7]。至數日,軍亂,怨其府從事,盡殺之,而囚其帥[8]。且相約,張御史長者,毋侮辱,轢蹙我事,無庸殺[9]。置之帥所[10]。

    【注释】

    [1]本篇是張徹的墓誌銘。徹,元和四年進士,爲幽州節度判官,被亂軍所殺。徹娶雲卿子俞之女,於韓愈爲堂姪女壻。據《新唐書·百官志》,節度使、副使下有判官一人;清河爲張姓郡望。本文作於長慶二或三年。

    [2]范陽府監察御史:范陽府指幽州節度使府。監察御史爲張徹任判官的京銜。

    [3]此謂長慶元年(八二一),牛僧孺上奏張徹的名聲事迹符合監察御史的人選標準,詔命真拜爲監察御史。牛僧孺,字思黯,鶉觚(今甘肅靈臺縣)人,《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己丑,以庫部郎中知制誥牛僧孺爲御史中丞。”“(長慶三年三月丁巳)以牛僧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4]謂幽州節度使雖珍惜却不敢留難,只得遣張徹回京。時節度使爲張弘靖。弘靖,字元理,憲宗朝曾爲相,《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二月)己卯,幽州節度使劉總奏請去位,落髮爲僧。”“(三月)癸丑,以幽州、盧龍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押奚、契丹兩蕃經略等使、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楚國公劉總可檢校司徒兼侍中、天平軍節度使、鄆、曹、濮等州觀察等使;以宣武軍節度使、檢校右僕射同平章事張弘靖爲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兼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充幽州、盧龍軍節度使。”

    [5]幽州將父子繼續:劉怦於貞元元年任幽州、盧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在位三月,九月卒,子濟繼爲幽州節度使;元和五年,濟被子總及親吏所殺,總繼爲使,至是憂懼,請落髮。不廷選且久:不由朝廷選任已久。須强佐乃濟:須有强有力的輔佐才能成功。

    [6]謂出發至半路,有詔將張徹還給幽州節度使府。

    [7]殿中侍御史爲京銜,從七品上;而五品以上始得服朱、佩銀魚袋,這是加賜的章服。

    [8]《舊唐書·張弘靖傳》:“弘靖之入幽州也,薊人無老幼男女皆夾道而觀焉。河朔軍帥冒寒暑多與士卒同,無張蓋安輿之别。弘靖久富貴,又不知風土,入燕之時,肩輿於三軍之中,薊人頗駭之。弘靖以禄山、思明之亂始自幽州,欲於事初盡革其俗,乃發禄山墓,毁其棺柩,人尤失望。從事有韋雍、張宗厚數輩,復輕肆嗜酒,常夜飲醉歸,燭火滿街,前後呵叱,薊人所不習之事。又雍等詬責吏卒,多以反虜名之,謂軍士曰:‘今天下無事,汝輩挽得兩石力弓,不如識一丁字。’軍中以意氣自負,深恨之。劉總歸朝,以錢一百萬貫賜軍士,弘靖留二十萬貫充軍府雜用,薊人不勝其憤。遂相率以叛,囚弘靖於薊門舘,執韋雍、張宗厚輩數人,皆殺之。”

    [9]長者:德高望重之人。轢(lì)蹙:轢,車輪輾過;蹙,同“蹴”,踏,踢。轢蹙意謂敗壞。無庸:不要。

    [10]指囚於張弘靖所在薊門舘。

    居月餘,聞有中貴人自京師至[11]。君謂其帥[12]:“公無負此土人[13]。上使至,可因請見自辨,幸得脱免歸[14]。”即推門求出,守者以告其魁[15]。魁與其徒皆駭曰:“必張御史。張御史忠義,必爲其帥告此餘人,不如遷之别舘[16]。”即與衆出君[17]。君出門駡衆曰:“汝何敢反!前日吴元濟斬東市,昨日李師道斬於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餧狗鼠鴟[18]。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駡,衆畏惡其言,不忍聞[19]。且虞生變,即擊君以死[20]。君抵死口不絶駡。衆皆曰:“義士!義士!”或收瘞之以俟[21]。

    【注释】

    [11]中貴人:指前來幽州觀察、安撫的宦官。《史記·李將軍列傳》:“天子使中貴人從廣。”集解引《漢書音義》:“内官之貴幸者。”

    [12]帥:指張弘靖。

    [13]謂您没有虧待這裏的人。

    [14]自辨:謂通過中使向叛軍辯解。脱免歸:脱身免禍回朝廷。

    [15]魁:指叛軍首領。《書·胤征》:“殲厥渠魁,脅從罔治。”孔傳:“魁,帥。”

    [16]必爲其帥告此餘人:謂必定爲張弘靖把這些告訴他人。朱《考》疑“告”當作“言”。遷之别舘:遷住另外的舘舍。

    [17]出君:押出張徹。

    [18]前日吴元濟斬東市:淮西吴元濟叛,元和十二年裴度帥師討平之。前日,虚指,不久前;東市,長安東市,斬東市取古刑人肆之朝市之義,參閲《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几山下作》注[1]、《平淮西碑》注[1]。昨日李師道斬於軍中:李師道爲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異母弟,元和元年繼爲節度使,負固跋扈;元和十四年被部下劉悟率兵殺死。昨日亦虚指,與“前日”相照應。肉餧狗鼠鴟(chī):鴟,鴟鵂,猫頭鷹的一種;,同“鴉”。

    [19]畏惡:畏懼厭惡。

    [20]虞生變:顧慮發生變故。

    [21]或收瘞(yì)之以俟:謂有人收尸體掩埋以待朝廷表彰。瘞,埋葬。

    事聞天子,壯之,贈給事中[22]。其友侯雲長佐鄆使,請於其帥馬僕射,爲之選於軍中[23]。得故與君相知張恭、李元實者,使以幣請之范陽[24]。范陽人義而歸之[25]。以聞,詔所在給船,傳歸其家,賜錢物以葬[26]。長慶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喪葬於某州某所[27]。

    【注释】

    [22]謂事跡奏聞皇帝,得到贊許,贈官給事中。

    [23]侯雲長佐鄆使:雲長,貞元十八年進士,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向陸傪薦舉十人居第二位,被稱爲“文章之尤者”。佐鄆使謂在鄆、濮、曹節度使府爲僚佐,該府爲李師道平後析淄青鎮所設,賜號天平軍,馬總爲使。總於長慶二年加尚書左僕射銜,故稱“馬僕射”。

    [24]使以幣請之范陽:謂派人拿着幣帛去范陽請求歸還尸體。

    [25]義而歸之:認爲(這一行動)有道義而歸還尸體。

    [26]所在給船傳歸:所經各地驛站供給車船傳送回來。

    [27]“四年”或作“三年”、“二年”。馬總加左僕射在二年秋,三年夏召還,方《正》以“三年”或“二年”爲是。朱《考》謂“或喪歸踰年,與既召還,乃克葬也。”

    君弟復亦進士,佐汴宋,得疾,變易喪心,驚惑不常[28]。君得閒即自視衣褥薄厚,節時其飲食,而匕筯進養之[29]。禁其家無敢高語出聲。醫餌之藥,其物多空青、雄黄諸奇怪物,劑錢至十數萬,營治勤劇,皆自君手,不假之人[30]。家貧,妻子常有飢色。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韓氏,禮部郎中某之孫,汴州開封尉某之女,於余爲叔父孫女[31]。君常從余學,選於諸生而嫁與之。孝順祗修,羣女效其所爲[32],男若干人,曰某;女子曰某。銘曰:

    【注释】

    [28]張復,元和元年進士。佐汴宋:爲宣武軍幕僚。變易喪心:謂精神有病變。驚惑不常:時常驚悸錯亂。

    [29]節時其飲食:按時調節飲食。匕筯進養之:謂親自用羹匙和筷子餵食。匕,匙。

    [30]醫餌之藥:治療服用的藥物。空青:雜於銅礦中的一種礦石,又稱“楊梅青”,入藥可通血脈、養精神。雄黄:亦名“石黄”、“鷄冠石”,入藥可除邪氣。營治勤劇:操辦非常辛苦。不假之人:不借助他人之手。

    [31]禮部郎中指韓雲卿;汴州開封尉指韓俞。

    [32]祗修:謹敬端正;祗,敬。陶潛《感士不遇賦》:“獨祗修以自勤。”

    嗚呼徹也!世慕顧以行,子揭揭也[33]。噎喑以爲生,子獨割也[34]。爲彼不清,作玉雪也[35]。仁義以爲兵,用不缺折也[36]。知死不失名,得猛厲也[37]。自申於闇明,莫之奪也[38]。我銘以貞之,不肖者之呾也[39]。

    【注释】

    [33]謂世人都趨赴顧望而行動,你却高自標置。慕顧,趨赴顧望。《戰國策·齊策》:“夫(顔)斶前爲慕勢。”慕勢謂趨附權勢。揭揭,高揚貌。

    [34]謂世人都吞聲不語以求生存,你却單單糾治不阿。噎,食塞咽喉。喑(yīn),通“瘖”,啞。割,糾。

    [35]謂只因爲别人不清白,自己才做到如玉雪之潔。

    [36]謂有仁義爲武器,使用起來永不斷壞。

    [37]謂自知死所也要保全名譽,做到了勇猛剛厲。

    [38]謂自己在黑暗中得以表顯,没有人能奪去其光彩。申,申張。意本張衡《靈憲》:“繇暗視明,明無所屈……繇明瞻暗,暗還自奪。”

    [39]貞之:貞指墓石;貞之謂刻石。呾(dá):呵責。

    【評箋】 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二〇《雜識》:歐陽公記醉翁亭,用“也”字;荆公誌葛源,亦終篇用“也”字,蓋本於《易》之雜卦。韓文公銘張徹亦然。

    按:本篇歌頌在與驕兵叛將鬭争中犧牲的張徹。爲突出主旨,重點記述其死前英勇抗暴一節。通過典型細節的描繪,把人物表現得形神兼備,大義凛然。後幅補寫侍弟醫藥事,以明其忠孝出於天性,抗暴犧牲非一時之偶然。銘文疊用“也”字,一唱三嘆,感慨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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