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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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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姐,你放学回来了?”

    “唵,是的。”

    “教书很辛苦吧?”

    “还好呢!”她笑了。“小孩子很有味的。”

    在楼梯上,她不禁在心里放声大笑,这房东太太只知道她是一个教员,却也并没有再想想为什么她每天要起得那样早,而且穿又穿得那样的不好。“这真是个忠厚太太……”她想,她再不会想到她亭子间的房客,是现社会所惯称的一个暴徒呵!

    她推门进去,房里坐着她的表妹妹,她表妹是在一个学校读书的,时常会来看她,她呢,也给她表妹一个钥匙,省得有时碰壁。

    “你们学校几时放假?”林英问。

    “下星期。”她表妹是个极静默的女孩,不大说话,她那时在看一本讨论“一九二七革命”的书籍,只在林英进来时稍稍抬起头来笑一笑,一直就没有别的动作。

    林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卷,郑重地放进靠窗台子的抽屉里,又郑重的把它推好。于是才靠了台子,微微的仰起头来,用右手掠她的头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有信没有?”她轻轻地问她表妹。

    “有的,”她表妹把拿书的手垂下一边,“在这抽屉里。”等林英拿出来的时候,她又添上一句:“我拆了看过咧,是岑写的,写得很伤感。”她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同情的微颤。

    林英拿出了信,读着,她没有讲话,她表妹也只缄默着看书,房间里充满着一种苦闷的,执拗的紧张。

    这封信载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它把强硬的林英,压得坐了下去,她的脸,通过了种种不同的情感,终于是,变成了虔然的严肃。她把信折好,重复放进封里去,重复放进抽屉里;默然地看向前方:前方是什么呢,是森林,是朝日,是繁星?她是都没有看见,她在生命中第二次又看见了烟霞的团片……

    但这为什么要支配她好久呢?这不可能,她英雄般的自制力,她地球般的责任心,恢复了自己。她开始微笑地眨眨眼,低声说:

    “这小孩子……”

    “他为什么这样消极呢?”

    “还不是,现代的青年罗?……”林英回答她表妹。

    “人生真没趣,象他那样的人,也要说这些消沉话,真怪不得别人,我家里又来了一封信,我真不晓得怎样办好呢!……”

    “怎末的,家里信怎末的?”

    “下半年不得读书了。……”

    “是你母亲写来的吗?”

    “唔。”

    林英见她渐渐现出悲沉的样子,赶快说:

    “不管这套,我们来烧饭,我吃了上学堂,你今天在此地好吧?”

    “好的。”

    在学校中,我们应该引为安心,她差不多把刚刚的情感,完全被一种广大的喜悦和兴奋冲散了去;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从这样环境中长成的,情感和理性的矛盾,还不能说完全没有。我们一定知道她在以前,就是一个喜欢伤感甚至喜欢哭泣的人,她的神经,是向来多感的。在她起初突向自我牺牲的道路时,说是理性的把握,还毋宁说是情感的突击;只是在接近了许多人,和许多事物之后,她理性的力,一天天的坚强起来,但虽如此,她情感的成分却并没有减弱。她现在是,在紧张的工作过程中,可以不笑,不哭,不叹息;然若偶然有一种火药似的东西,引发了她内秘的情感,她还要————

    还要怎样呢?这就是她在李阿五家中吃饼时的一刹那,也就是接读了岑的信时的一刹那。在这里,她会对自己说:“这不是偶然的,这有必然的原因。还多想什么呢?这种问题的解决是一条线,是一条用血写成的线,这就是我们所踏着的道路。”

    但她有时,也可以发呆,可以直视前方,可以轻轻地叹息。在现在呢,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孤苦而傲慢天真的工人,虽然她的脸是为过度劳动,营养不良而带着苍白,但她的眼就象某种精灵的灯火,一种不可屈的,蔑视一切的光在眩然地闪耀着。小洪用手摇着林英的肩:

    “你看,这样不是一个不平常的事情吗?我们再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到那边去了三四天,我知道,这工厂里,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情景过:工人们活象压在脚底的一只蚂蚁,他们奴隶的惯性使他们缄默着。他们是常在追求中沉思着,她们是缺少一根把她们串起来的线……我告诉你,今天下午,那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场面,平常只闻到缫车叹息的车间,今天是充满了讨论的语声:

    “‘这是谁发的呀?’

    “‘管他,这话是对的。’

    “当我说:‘我们怎末办哟?’她们差不多都同声的讲:‘试一试啦!’

    “你看,只要我们坚决,明天就可以……”

    “我还须要问你多一些的问题;事情一定不象你说的那末简单,难道说他们的政党一些也没有防范吗?这是无疑的,若果因她们说试,我们立刻就试,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戏,这是会失败的,所以我们明天一定要你去用第二步的方法。”

    “但是不要太迂缓了才好哟!"

    “当然不迂缓,但也不是太急切。”

    这时门口又走来了四五个女工,都齐声的叫:

    “林先生和小洪姐来得这样早哟?”

    “对了,早啦?”林英笑了。

    “呃,小凤,”小洪说,拍着一个瘦女孩的肩,“她是我的小母亲。”

    “不要瞎说!”林英在她们的笑闹声中,和软地抗辩着。

    不久,功课照常开始了,林英耐心地用她特制的上海话,讲了一课“平民千字课”。

    在教完一课之后,她叫她们自己读。这时候,因为喧闹的利害,只有一个沉默的她,便感觉到分外的孤单。

    “这是我要想我自己问题的时候了。”她坐下时,那末想。

    于是一开始,一个可怕的幻影便袭上她的视境。这是一个青年,满面是扭曲着的筋肉,在眉底的眼中,射出苦闷的光。他的唇,是颤抖着,仿佛有种尖锐的东西,在磨砺着他的心,他的皮肉,以至他每个的细胞。

    这,她知道,是岑,是她叫做弟弟的那个同志。她能在什么时候,都想起他们初见的一次,这时是夏天,他穿着他灰色的布衫,局促地,懦怯地看她,于是她便想:

    “他是一个最受压迫的阶层里出来的吧?……”

    以后她和他熟了,“他是一个诚恳的青年,”她是这样印象着。

    他现在作为一个幻影出现在林英眼前的,是多末可怜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他恳求似的眼光,是在追求什么呢?他颤抖的嘴唇,是要讲什么可怕的字句呢?……

    林英是明白的,她老实说确是阅历了些人世的老手,在M都[指莫斯科。林英的原塑人物曾留学莫斯科。]的时候,还不是那样的一幕悲剧,那是她第一次入海的经验,连头带发的浮涌在苦恼的波浪之中,过了一个学期。

    现在呢?第二次的事件海潮似的又卷来了,她是镇定的,虽然有时也不免动摇,但她目前那种工作,那种责任,确给她不少的救援。

    “姊姊,我说过,我是缺乏一种发动的力,我的生命是愈趋愈下的一支病苇。我的理性,其实何尝有什么决口,只是我在情感上,是狂风暴雨的牺牲。我夜不能睡,我白日坐着时,却梦着不可知的幻境,我走在马路上,仿佛是一个吃醉了酒的白俄,柏油的路面,象棉絮似的蠕动着。

    “我昨晚独自在D公园里徘徊,我突然感觉到死的诱惑,高耸的大树,鬼怪一般的伸上天空去,铁青的天空,只点缀了嘲弄似的几点星光,我面对着栏外的江面,无尽的水波,倒映着凌乱的灯影……

    “我不是以前有句诗叫‘灯影乱水惹人哭’的吗?那是真的。我最怕见这景象,见了一定是悲伤,是追忆,是哭泣,是死的憧憬。

    “我那时觉得,我为什么没有一个来扶持一下的人呢?为什么没有一个握着我生命之缰的人呢?再想,如果我放弃了我生命的占有,而勇敢地跃入无尽的碧波中去,一切会怎样呢?一切要依旧的。公园依然是那末静美的,上海的夜依然是那末呻吟的,乱水灯影依然是那末凄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我终于是想起了你,我想你怕是我最后阶段中生命的握有者吧!我,怎么讲呢?我若没有你,那是只有坚决的去死呵!我理性上是不要死,情感也一定要自杀的……

    “姊姊,你听我……”

    她把这封信背了这许多,沉重又在她的心头了。

    但是学生们的喧声叫醒了她,她看看她们,呀,她们的脸,她们的脸!疲劳,兴奋,混在一起。她们是奴隶,她们是社会建筑地下室中的小草,但她们却一些死的表现都没有!她们单独的,或整个的都表现着一种向上的蓄意,她们是准备着获得什么东西,她们是准备着完成一些什么的!她们苦心地读着不熟习的字句,但每一个音节都用着整个生命所流露的力量,她们仿佛是一列疾驰着的火车,从没有停下来想一想:

    “这有什么用呢?"

    她们用她天真的心坚信着,她们的努力是会有报偿的,……

    林英看了,理性支配了她,她于是对自己说:

    “我要回他一封信,我要打破他的幻灭!”

    她坚决地握一握拳头。

    “曼妹,”林英一踏进房门就兴奋地叫她的表妹:“我今天得到一个信念,我以为少认识一个人总少一分痛苦……”

    但使她吃惊的是,她表妹并没有回答她。

    “怎末的?”

    “没怎末的,”她低声唵气地说。

    “我知道了,你不是为了你家里的来信吗?这又有什么呢?”

    “但我是不知怎末的惶惑。……”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天得到了很多新的启示,我是觉得更坚强了。曼妹,你不要难受,这是小问题,读书没有读,不算什么事。一个人一生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准道一定要进学校的吗?这是容易解决的,容易解决的,就是岑那末烦闷的情绪,我也决心去把他打破……”

    谈话是无趣味的,林英是兴奋,表妹是颓然地沉默。……

    她果真写了一封信给岑,但写不到一半扯碎了。她说:

    “其实,这都是无聊!……”

    她于是拉开抽屉,拿出她的纸包来,郑重地誊写她的记录与决议案。

    心里想:

    “而且明天小洪厂内事,实在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一九三○ ,二,十八。

    (原载1930年4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署名白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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