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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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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音录

    缺名

    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近于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伤焉。

    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箠,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蔑然,而不能以力祐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哉?”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簿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复与其母相持而泣。

    翼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乐》(正商调二十八叠)、《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

    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帝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亲召试之。则丝桐之音,可听。其差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

    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诀去。数日复来,曰:“闻扬州连帅欲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女寻卒。

    【译文】

    庐江县尉李侃,陇西人氏,家在洛阳洛水的南面。太和初年,他在任所去世。他有个小妾崔氏,原来是扬州的娼妓,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孩子年纪幼小就失去了父亲,寡妇母亲用符合最高标准的规范方式来养育她们,直到她们快要成年的时候。因为当初李侃做庐江县尉,她们就住到了庐江来,李侃死了以后,虽说他宗族里的亲戚有做高官的显贵,但是根本没有人来关心过她们的生活。庐江县的人都很同情这对幼小的孤儿,觉得她们能够自力更生很不容易。崔氏酷爱音乐,虽然生活穷苦,挣扎在生存线上,却常常弹琴歌唱来自娱自乐。她有个妹妹叫奴,丰姿容貌不差,擅长弹筝,能够奏出古往今来难得的美妙音乐,在当时很有名气。十七岁的时候,还没嫁人就死了,听说的人都为她感到难过。

    崔氏的两个女儿从小就跟这位阿姨学习技艺。大女儿嫁给了本地的城里人丁玄夫,她的个性识见算不上是很聪慧。小时候,每次教授技艺的时候,她稍稍有些没有弹好,她的母亲就动手鞭打她,可她最终还是没能领悟到最高的境界。她常常在心里想着自己的阿姨,说道:“我是阿姨的外甥女,如今跟她分处在生人和死人的两个世界,早就断绝了曾经的情意。阿姨活着的时候那么聪明,却死得多么微不足道,就不能用神力来帮助我,让我能够开窍顿悟,变得聪明起来,勉强赶上身边的同龄人吗?”每到节庆日子或者每月的第一天,她就举起酒杯,将酒洒在地上祭奠阿姨,痛苦地流着眼泪。像这样过了八年,她母亲也觉得她很可怜,很同情她。

    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大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坐起身来大声哭泣,对她母亲说:“我刚才梦见阿姨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自从离开人世,在阴间隶属于教坊名册之中,负责将曲调教授给博士李元凭。元凭屡次向宪宗皇帝推荐我,皇帝就把我传召到宫里居住。一年以后,让我在穆宗皇帝宫里当班,教导各位妃子弹筝,在宫中出入有一年光景。上帝诛杀郑注[1],天下欢宴饮酒。唐朝各位皇帝宫里互相挑选歌舞伎和乐师,进献到唐高祖神尧皇帝和太宗皇帝宫里。我又可以侍奉宪宗皇帝了。每个月里,有五天要去长秋殿值班。我每天都可以尽情地游玩观赏,只是不能走出皇宫罢了。你动情地恳求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法子过来。最近襄阳公主认我做了女儿,我很想念你们,现在又可以在公主府里出入,公主私底下允许我回来,帮你达成心愿。你快点安排好学习的事,阴间的法度严谨,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肯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也会连累到公主。’”说完,又跟她母亲一起握着彼此的手,哭了一阵。

    第二天,大女儿就把一间房间打扫干净,摆下空置的席位,陈设美酒和果品。好像看见了什么,她就摆好筝坐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弹奏,随着手指的拨动,音乐就流淌了出来。她刚开始学的时候,教给她的是世间习见的曲子,她用十天的时间也学不会一支,这一天就学会了十支曲子。这些曲子的名目品式,几乎都不是活人能够想到的。格调深远,音色哀怨,好像猫头鹰在鸣叫,鬼在哭喊,听到的人没有不叹息的。曲子有《迎君乐》(正商调二十八叠)、《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等。

    十支曲子教完,阿姨面色凄惨地对她说:“这都是宫里新创作的曲子,皇帝特别喜爱重视。像是《槲林叹》和《红窗影》等,每次宴会饮酒的时候,就随着音乐抛球传杯,作为喝酒时的助兴娱乐活动,借以渡过漫漫长夜。穆宗下令让修文殿的舍人元稹撰写歌词,元稹写了几十首,都很优美。酒宴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皇帝就命宫女们依次唱出这些歌曲,他亲自拿着玉如意打拍子,应和着音乐的节奏。皇帝对这些曲调的谱子严格保密,担心谱子被其他国家得到,所以我不敢泄露。今年是寅年,阴间会有大变化,所以曲调可以流传到人间。阴间和阳世的生活方式不同,人和鬼的行事规范有区别,如今能够联络沟通,也是几十万年里罕见的事,并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到的。你应该将我教你的十支曲子献给阳世的天子,不可以让它们在圣明的时代里湮没无闻。”

    于是县里将这个情况通报到州里,州里通报到府里。刺史崔亲自将她召来,试她的琴艺。她弹筝奏出的音乐好像金玉撞击,非常动听,跟琴声的差别就是那声音不像当时秦地流行的音乐。接着就让其他乐师与她合奏,发现她弹奏的宫商调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母亲让小女儿也向阿姨跪拜,请求她再传授那十支曲子,她也都学会了。到了黄昏时分,阿姨坚决地离开了。过了几天,她又回来了,对大女儿说:“听说扬州的观察使要叫你过去,我担心你弹的曲子还有错误的地方,你可以把所有曲子再弹给我听一遍。”她又留下了一支叫《思归乐》的曲子。没过多久,州府官员果然命人将她送到扬州去,跟阿姨说的完全没有差错。已故的丞相、观察使李德裕曾经评述过这件事。不久,这位大女儿就死了。

    [1] 郑注是唐文宗时大臣,为人狡诈,得宠于襄阳节度使李愬,入朝担任工部尚书,助文宗杀王守澄。出任凤翔节度使,与李训密谋入京杀宦官,甘露之变李训败死,郑注后为监军张仲清所杀。

    东阳夜怪录

    缺名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尝居邹鲁间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时,因随籍入贡,暮次荥阳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举,言旋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自虚字致本,语及人间目睹之异。

    是岁,自虚十有一月八日东还(乃元和八年也)。翼日,到渭南县,方属阴曀,不知时之早晚。县宰黎谓留饮数巡。自虚恃所乘壮,乃命僮仆辎重,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聊踟焉。东出县郭门,则阴风刮地,飞雪霿天,行未数里,迨将昏黑。自虚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绝,无可问程。至是不知所届矣。路出东阳驿南,寻赤水谷口道。去驿不三四里,有下坞。林月依微,略辨佛庙,自虚启扉,投身突入。雪势愈甚。自虚窃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将求委焉,则策马入。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寂无灯烛。

    久之倾听,微似有人喘息声。遂系马于西面柱,连问:“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闻人应:“老病僧智高在此。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无从以致火烛。雪若是,复当深夜,客何为者?自何而来?四绝亲邻,何以取济?今夕脱不恶其病秽,且此相就,则免暴露。兼撤所藉刍藁分用,委质可矣。”自虚他计既穷,闻此内亦颇喜。乃问:“高公生缘何乡?何故栖此?又俗姓云何?既接恩容,当还审其出处。”曰:“贫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碛西。本因舍力,随缘来诣中国。到此未几,房院疏芜。秀才卒降,无以供待,不垂见怪为幸。”自虚如此问答,颇忘前倦。乃谓高公曰:“方知探宝化城,如来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导师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遂闻云:“极好雪。师丈在否?”高公未应间,闻一人云:“曹长先行。”或曰:“朱八丈合先行。”又闻人曰:“路甚宽,曹长不合苦让,偕行可也。”自虚窃谓人多,私心益壮。有顷,即似悉造座隅矣。内谓一人曰:“师丈,此有宿客乎?”高公对曰:“适有客来诣宿耳。”自虚昏昏然,莫审其形质。唯最前一人俯簷映雪,仿佛若见着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补处。其人先发问自虚云:“客何故瑀瑀(丘主反)然犯雪昏夜至此?”自虚则具以实告。其人因请自虚姓名。对曰:“进士成自虚。”自虚亦从而语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扬,他日无以为子孙之旧。请各称其官及名氏。”便闻一人云:“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次一人曰:“去文,姓敬。”次一人曰:“锐金,姓奚。”此时则似周坐矣。

    初,因成公应举,倚马旁及论文。倚马曰:“某儿童时,即闻人咏师丈《聚雪为山》诗,今犹记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师丈,有之乎?”高公曰:“其词谓何?试言之。”倚马曰:“所记云: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自虚茫然如失,口呿眸眙,尤所不测。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见小儿聚雪,屹有峰峦山状,西望故国,怅然因作是诗。曹长大聪明,如何记得?贫道旧时恶句,不因曹长诚念在口,实亦遗忘。”

    倚马曰:“师丈骋逸步于遐荒,脱尘机(机当为羁)于维絷,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如小子之徒,望尘奔走,曷(曷当为褐,用毛色而讥之)敢窥其高远哉!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顽钝,阙下桂玉,煎迫不堪。旦夕羁(羁当为饥)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近蒙本院转一虚衔(谓空驱作替驴),意在苦求脱免。昨晚出长乐城下宿,自悲尘中劳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因寄同侣,成两篇恶诗。对诸作者,辄欲口占,去就未敢。”自虚曰:“今夕何夕,得闻佳句。”倚马又谦曰:“不揆荒浅。况师丈文宗在此,敢呈丑拙邪?”自虚苦请曰:“愿闻,愿闻!”倚马因朗吟其诗曰:“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其一)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慰当作喂)羁(羁当作饥)情。(其二)”合座咸曰:“大高作!”倚马谦曰:“拙恶,拙恶!”

    中正谓高公曰:“比闻朔漠之士,吟讽师丈佳句绝多。今此是颍川,况侧聆卢曹长所念,开洗昏鄙,意爽神清。新制的多,满座渴咏。岂不能见示三两首,以沃群瞩。”高公请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兔园。雅论高谈,抑一时之盛事。今去市肆苦远,夜艾兴余,杯觞固不可求,炮炙无由而致。宾主礼阙,惭恧空多。吾辈方以观心朵颐(谓龁草之性与师丈同),而诸公通宵无以充腹,赧然何补。”

    高公曰:“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只如八郎,力济生人,动循轨辙,攻城犒士,为己所长。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触起。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提当为蹄),何门而得离火宅(亦用事讥之)?”中正对曰:“以愚所谓:覆辙相寻,轮回恶道,先后报应,事甚分明。引领修行,义归于此。”高公大笑,乃曰:“释氏尚其清净,道成则为正觉(觉当为角)。觉则佛也。如八郎向来之谈,深得之矣。”倚马大笑。

    自虚又曰:“适来朱将军再三有请和尚新制。在小生下情,实愿观宝。和尚岂以自虚远客,非我法中而见鄙之乎?且和尚器识非凡,岸谷深峻,必当格韵才思,贯绝一时,妍妙清新,摆落俗态。岂终秘咳唾之余思,不吟一两篇以开耳目乎?”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请,事则难于固违。况老僧残疾衰羸,习读久废,章句之道,本非所长。却是朱八无端挑抉吾短。然于病中,偶有两篇自述,匠石能听之乎?”曰:“愿闻。”其诗曰:“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老双峰。”“为有阎浮珍重因,远离西国越咸秦。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头陀不系身。”又闻满座称好声,移时不定。

    去文忽于座内云:“昔王子猷访戴安道于山阴,雪夜皎然,及门而返。遂传‘何必见戴’之论。当时皆重逸兴。今成君可谓以文会友,下视袁安、蒋诩。吾少年时颇负隽气,性好鹰鹯。曾于此时,畋游驰骋。吾故林在长安之巽维,御宿川之东畴(此处地名苟家嘴也)。咏雪有献曹州房一篇,不觉诗狂所攻,辄污泥高鉴耳。”因吟诗曰:“‘爱此飘摇六出公,轻琼洽絮舞长空。当时正逐秦丞相,腾踯川原喜北风。’献诗讫,曹州房颇甚赏仆此诗,因难云:‘呼雪为公,得无检束乎?’余遂征古人尚有呼竹为君,后贤以为名论,用以证之。曹州房结舌莫知所对。然曹州房素非知诗者。乌大尝谓吾曰:‘难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远官,参东州军事(义见《古今注》),相去数千。苗十(以五五之数故第十)气候哑吒,凭恃群亲,索人承事。鲁无君子者,斯焉取诸!”锐金曰:“安敢当。不见苗生几日?”曰:“涉旬矣。”“然则苗子何在?”去文曰:“亦应非远。知吾辈会于此,计合解来。”居无几,苗生遽至。去文伪为喜意,拊背曰:“适我愿兮!”去文遂引苗生与自虚相揖。自虚先称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宾主相谕之词,颇甚稠沓。

    锐金居其侧,曰:“此时则苦吟之矣。诸公皆由老奚诗病又发,如何如何?”自虚曰:“向者承奚生眷与之分非浅,何为尚吝瑰宝,大失所望。”锐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贻广席一噱乎?”辄念三篇近诗云:“舞镜争鸾彩,临场定鹘拳。正思仙仗日,翘首仰楼前。”“养斗形如木,迎春质似泥。信如风雨在,何惮迹卑栖。”“为脱田文难,常怀纪涓恩。欲知疏野态,霜晓叫荒村。”锐金吟讫,暗中亦大闻称赏声。

    高公曰:“诸贤勿以武士见待朱将军。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属文。而乃犹无所言。皮里臧否吾辈,抑将不可。况成君远客,一夕之聚,空门所谓多生有缘,宿鸟同树者也。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中正起曰:“师丈此言,乃与中正树荆棘耳。苟众情疑阻,敢不唯命是听。然虑探手作事,自贻伊戚,如何?”高公曰:“请诸贤静听。”中正诗曰:“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黍稷兹农兴,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高公叹曰:“朱八文华若此,未离散秩。引驾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

    倚马曰:“扶风二兄偶有所系(意属自虚所乘),吾家龟兹,苍文毙甚,乐喧厌静,好事挥霍,兴在结束,勇于前驱(谓般轻货首队头驴)。此会不至,恨可知也。”去文谓介立曰:“胃家兄弟,居处匪遥,莫往莫来,安用尚志。《诗》云‘朋友攸摄’,而使尚有遐心。必须折简见招,鄙意颇成其美。”介立曰:“某本欲访胃大去,方以论文兴酣,不觉迟迟耳。敬君命予。今且请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皆曰:“诺。”介立乃去。

    无何,去文于众前窃是非介立曰:“蠢兹为人,有甚爪距,颇闻洁廉,善主仓库。其如蜡姑之丑,难以掩于物论何?”殊不知介立与胃氏相携而来。及门,瞥闻其说。介立攘袂大怒曰:“天生苗介立,鬭伯比之直下。得姓于楚远祖棼皇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于礼经(谓《郊特牲》八蜡迎虎迎猫也)。奈何一敬去文,盘瓠之余,长细无别,非人伦所齿,只合驯狎稚子,狞守酒旗,谄同妖狐,窃脂媚灶,安敢言人之长短!我若不呈薄艺,敬子谓我咸秩无文,使诸人异日藐我。今对师丈念一篇恶诗,且看如何?”诗曰:“为惭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卧锦衾。且学志人知白黑,那将好爵动吾心。”自虚颇甚佳叹。去文曰:“卿不详本末,厚加矫诬。我实春秋向戌之后。卿以我为盘瓠裔,如辰阳比房,于吾殊所乖阔。”中正深以两家献酬未绝为病,乃曰:“吾愿作宜僚以释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实与向家棼皇,春秋时屡同盟会。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毁祖宗,语中忽有绽露。是取笑于成公齿冷也。且尽吟咏,固请息喧。”

    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与自虚相见。初襜襜然若白色。二人来前,长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虚亦称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介立乃于广众延誉胃氏昆弟:“潜迹草野,行着及于名族;上参列宿,亲密内达肝胆。况秦之八水,实贯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闻弟新有《题旧业》诗,时称甚美。如何,得闻乎?”藏瓠对曰:“小子谬厕宾筵,作者云集,欲出口吻,先增惭怍。今不得已,尘污诸贤耳目。”诗曰:“鸟鼠是家川,周王昔猎贤。一从离子卯(鼠兔皆变为猬也),应见海桑田。”介立称好:“弟他日必负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藏瓠敛躬谢曰:“藏瓠幽蛰所宜,幸陪群彦。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座客皆笑。

    时自虚方聆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诸公清才绮靡,皆是目牛游刃。”中正将谓有讥,潜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倚马对曰:“朱八世与炮氏为仇,恶闻发硎之说而去耳。”自虚谢不敏。此时去文独与自虚论诘,语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达节;摇尾求食,猛虎所以见几。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去文不才,亦有两篇言志奉呈。”诗曰:“事君同乐义同忧,那校糟糠满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兔,终当逐鹿出林邱。”“少年尝负饥鹰用,内愿曾无宠鹤心。秋草驱除思去宇,平原毛血兴从禽。”自虚赏激无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夸旧制,忽闻远寺撞钟,则比膊然声尽矣。注目略无所睹。但觉风雪透窗,臊秽扑鼻。唯窣飒如有动者,而厉声呼问,绝无由答。

    自虚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扪撄。退寻所系之马,宛在屋之西隅。鞍鞯被雪,马则龁柱而立。迟疑间,晓色已将辨物矣。乃于屋壁之北,有橐驼一,腹跪足,儑耳口。自虚觉夜来之异,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轩下,俄又见一瘁瘠乌驴,连脊有磨破三处,白毛茁然将满。举视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见一老鸡蹲焉。前及设像佛宇塌座之北,东西有隙地数十步。牖下皆有彩画处,土人曾以麦之长者,积于其间。见一大驳猫儿眠于上。咫尺又有盛饷田浆破瓠一,次有牧童所弃破笠一。自虚因蹴之,果获二刺猬,蠕然而动。自虚周求四顾,悄未有人。又不胜一夕之冻乏,乃揽辔振雪,上马而去。周出村之北道,左经柴栏旧圃,睹一牛踣雪龁草。次此不百余步,合村悉辇粪幸此蕴崇。自虚过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齐髁,其状甚异,睥睨自虚。

    自虚驱马久之,值一叟,辟荆扉,晨兴开径雪。自虚驻马讯焉。对曰:“此故友右军彭特进庄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间有似迷途者。”自虚语及夜来之见。叟倚篲惊讶曰:“极差,极差!昨晚天气风雪,庄家先有一病橐驼,虑其为所毙,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数日前,河阴官脚过,有乏驴一头,不任前去。某哀其残命未舍,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羁绊。彼栏中瘠牛,皆庄家所畜。适闻此说,不知何缘如此作怪。”自虚曰:“昨夜已失鞍驮,今馁冻且甚。事有不可率话者。大略如斯,难于悉述。”遂策马奔去。至赤水店,见僮仆方讶其主之相失,始忙于求访。自虚慨然,如丧魂者数日。

    【译文】

    未授官的及第进士王洙,字学源,祖先是琅琊人,是元和十三年春应试考取的。他曾经住在山东地方的名山中修学。王洙自己说,四年前,他跟着原籍举送的贡士们一起到京城应考,晚上在荥阳的旅店里住宿,碰到了彭城人秀才成自虚。成自虚因为家中有事,不能参加考试,马上要回到家乡去。遇到王洙,就说到了为考试周转奔波的辛苦。自虚字致本,还说起了一件亲眼目睹的人间怪事。

    这一年(是元和八年),自虚是十一月八日往东回家的。第二天,来到渭南县,正好碰上阴天,不知道那时候是早是晚。县令黎谓留他喝了几杯酒。自虚自以为自己乘坐的马匹很健壮,就让仆人们带着大件行李,先到赤水的旅店里等着,自己则在外面稍作逗留。从县城东面的门出来,只见大风猛烈地吹刮着地面,昏暗的天空中雪花纷飞,还没走出几里路,天色就几乎要完全暗下来了。自虚的仆人们既然已经全部被打发走了,路上又没有行人的踪迹,根本找不到人来问路,这时候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从东阳驿站南面的一条路上走过来,寻找赤水谷口的道路。离开驿站没有三四里地方有块低地,在树林间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芒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间佛庙。自虚打开庙门,急忙冲了进去,雪下得更大了。自虚心里想着,佛寺这种地方会有常住的僧侣,准备向人家请求在这里住宿,于是驾马进来了。后来才发现,这里只有几间空屋横在院子北面,也不点蜡烛,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他仔细听着,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喘气的声音。于是将马拴在西面的柱子上,连声问道:“院主和尚,今天晚上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过了好久才听到有人回答:“又老又病的和尚智高在这里。刚巧仆人们都让我派去村里化缘了,没办法弄来烛火。雪下成这个样子,现在又是深夜,你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周围也没有亲友邻居,要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如果今晚你不嫌弃我有病污秽,那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免得在外面露宿,我把我铺床的干草分给你一些,就可以睡下了。”自虚既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听到这话心里也很高兴,于是问道:“高公在哪里长大?为什么住在这里?还有你出家之前的姓氏是什么?既然受到你礼遇收留,还应该弄清楚你的家世来历。”高公说:“我出家前姓安(因为他身上有肉鞍的缘故),生长在沙漠西边,原本因为出家为佛祖效力,随缘来到中原。到这里没多长时间,房舍庭院就变得萧条荒芜。秀才你突然间来访,没什么可以招待你,希望你不要怪罪才好。”自虚像这样问答之后,有些忘掉之前的疲倦了,于是对高公说:“我才知道佛寺就像一时幻化的城市,可以在其中探寻到宝贝,佛祖的比喻原来是有道理的[1],现在高公就是我的导师了。高公本家吉藏大师[2],本来就曾经这样使人心折地教诲过旁人。”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几个人一起走进来了。接着便听到有人说:“好一场雪!师丈在吗?”高公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只听见一个人说:“曹长先走[3]。”另一个人说:“朱八丈应该先走。”又听见有人说:“路很宽啊,曹长不要谦让得那么厉害,并排走好了。”自虚暗想人还挺多,自己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好像都来到了座位旁边。其中一个人说:“师丈,这里有住宿的人吗?”高公回答说:“刚刚有人来投宿。”自虚昏昏沉沉的,也看不清他们的身材长相。只有最前面的一个人在屋檐下俯下身来,平台上的雪光微微照亮了他的样子,他好像穿着黑色的毛裘袍子,背部和两胁都打着白色的补丁。这个人首先向自虚发问说:“你为什么黑夜里一个人冒着大雪来到这里呢?”自虚就把实情告诉了他。那人就问自虚的姓名,自虚回答:“进士成自虚。”自虚也就顺着这个话头说道:“黑暗中不能将诸位的风采尽收眼底,以后就没办法说给子孙辈听,让他们可以认出长辈的旧相识。请各位说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吧。”然后就听到一个人说:“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接着一个人说:“桃林人[4]、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接着一个人说:“我叫去文,姓敬。”接着一个人说:“我叫锐金,姓奚。”[5]这时候他们好像已经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因为成自虚在应试,卢倚马就连带着评论起了诗文。倚马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听到人吟诵师丈的《聚雪为山》诗,现在还记得诗的内容,想起来,今天晚上的景象好像就在眼前。师丈,有这首诗吧?”高公说:“诗是怎么说的?念来听听吧。”倚马说:“我记得是:

    谁家扫雪堆满了庭前,

    尺寸之地有连绵群山。

    心中没觉得寒冷透衣,

    因曾在这里住过几年。”

    自虚茫茫然若有所失,张着口,睁大眼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高公于是说:“雪山是我家乡的山,前些年看见小孩子们堆雪,雪堆挺立,好像峰峦一般,我向西面的故乡望去,失意地写作了这首诗。曹长真是聪明,怎么还记得?贫道从前写的歪诗,如果不是曹长真心地念出来,也已经忘记了。”

    倚马说:“师丈以超逸的步伐驰骋在辽远的荒漠里,摆脱了尘世机心的羁绊束缚,道德品质相当崇高,可以说是高出同辈一头。像我们这些后辈,在您身后扬起的尘土中奔走,怎么敢指望能达到和您一样的水平呢!倚马今年春天因为公事去了京城,我秉性愚笨,那里物价高昂,生活得困苦不堪。整日羁縻在异乡,虽说天天辛勤劳动,收入微薄,负担却是不轻,经常害怕受到刑罚。最近由本部官署将我转到了一个带空头官衔的闲职任职,就是空身行走,做其他负重驴子的替补,这也是我想尽办法脱离苦海的结果。昨晚从长乐城里出来,就在城外住下,我为自己在尘泥中辛劳工作感到悲哀,慷慨地立下了像山鹿和野麋那样自由生活的志向,于是就写了两首歪诗,寄给同伴。现在跟各位擅长写诗的人在一起,就想随口念出来,心中犹豫,没有胆量。”自虚说:“今夜是什么好日子,能够听到您的好诗。”倚马又谦虚地说:“我学问荒疏,见识浅陋,自己还不自量力。再说师丈这个文坛宗师在这里,我怎么敢献丑呢?”自虚拼命求道:“想听,想听!”倚马于是大声将他的诗吟诵出来:

    长安城东面通往洛阳的道路,

    车轮不停转动灰尘漫天飞舞。

    争夺利益好居人前抢着挥鞭,

    相逢的人都已在尘埃中老去。(其一)

    长河边天色已晚算不清赶的路,

    离群独行使我没办法鸣叫呼伴。

    幸亏还有这青青的草长在河边,

    春来还可抚慰旅途羁绊的愁怨。(其二)

    在座的所有人都说:“太高明了!”倚马谦虚地说:“差极了!差极了!”

    中正对高公说:“每每听说,北方沙漠地带的读书人,吟诵师丈写的好诗的多极了。如今这里是颍川,再说侧耳倾听了卢曹长念的诗,真是打开了我的愚昧,洗净了我的鄙俗,我觉得神清气爽。师丈新作的诗必定很多,大家都希望能够吟诵,难道不能给我们欣赏个两三首,满足我们的期许吗?”高公提出等到以后再说。中正又说:“看今天名士都到齐了,跟梁孝王的兔园比起来又有什么缺憾。高雅的谈话也是难得的盛事。现在这里距离市集非常远,深更半夜大家还很有兴致,酒自然是喝不到的,美味的食物也没办法吃到,主人待客的礼仪不周,心中只能是徒然地羞愧不已。我们这些人正在用探察内心的方式来大咬大嚼[6],可是各位先生整个晚上都没有东西吃,就算我们羞愧不已又有什么用呢?”

    高公说:“我听说美妙的谈话可以让人忘记饥渴。就好比八郎吧,出大力来帮助世人,行动都依从规则和既定的轨道,攻下城池,犒赏将士,这是他本人的长处。只是十二因缘都是从身体各方面器官接触到外界开始的,于是有无边无际的苦难之海,烦恼也随之而生。哪里能够见到菩提?打开哪扇门才可以离开火宅[7]?”中正回答说:“按照我愚笨的见解,前人走了错路,后人还要跟着走错,于是在恶道中轮回,接受因果报应,这是很明白的事情。伸长头颈望着彼岸苦苦修行,意义就在这里了。”高公大笑,接着说:“和尚看重的是修行的清净,修道成功就是正觉了。一旦觉悟,那就是佛。像八郎刚才那番话,真是谈到点子上了。”倚马大笑。

    自虚又说:“刚才朱将军再三请求观赏和尚新近写的诗,就小生微不足道的心愿来说,确实希望欣赏到宝贝。和尚难道因为自虚是远来的人,并不是参研佛法的同仁就鄙视我吗?再说和尚器量与见识不同凡俗,胸怀高峻深广,格调韵律和作诗的才思必定是同时代里的佼佼者,诗作也必定美妙清新,脱却庸俗姿态,难道最终还是要将多余的妙论藏起来,不肯吟诵一两篇来开开我们的眼界吗?”高公说:“秀才那么诚恳地请求,我很感动,这件事就不好一再地拒绝了。可是老和尚体残身病,衰弱不堪,早就不再读书写作了,写诗这件事,本来就不是我所擅长的,就是朱八,无缘无故地挑起话头,要我显露自己的短处。不过我在病中,偶然写了两首叙述自己生平的诗,各位诗文大家要听吗?”大家说:“要听。”他的诗是这样的:

    穿着兽毛短衣掩藏姓名来去无踪,

    在西北广阔的沙漠地带老了容颜。

    等到把佛教南宗心法传下去之后,

    我就可以在两座山峰下老死无怨[8]。

    为了在人世间普渡众生,

    远远离开西域穿越长安。

    自从没有力气再行道后[9],

    就当了个头陀免受羁绊。

    又听见满座发出叫好声,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息。

    去文忽然坐在位子上说:“从前王子猷到山阴去拜访戴安道,夜里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他到了戴安道家门口就掉头回去了,于是何必见戴的话就流传了开来。当时人都看重超逸的情怀。现在成先生可以说得上是以文会友,大雪天困在家中的袁安和闭门不出的隐士蒋诩都比不上你。我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俊逸之气,天性喜好鹰鹯这类猛禽,曾经在这个时候出外打猎,纵马驰骋。我的家乡在长安东南面,御宿川东边的高地上(这块地方叫做苟家嘴)。我咏雪的诗里有一首《献曹州房》,不自觉被作诗狂性折磨,只好念出来,有辱各位高明的鉴识了。”于是吟诗道:

    喜爱这飘摇在空中的六出公[10],

    像是轻飘的美玉沾湿的棉絮。

    那时候我正跟随秦丞相李斯,

    纵跃在平川原野上喜好北风。

    他接着说:“诗献上之后,曹州房还挺欣赏我这首诗的,就问我说:‘把雪称作“公”,还有没有规矩啦?’我于是举出古人还有将竹子叫做‘君’的例子,后来有见识的人认为是著名的言论,来印证我的写法。曹州房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不过曹州房从来就不是懂诗的人。乌大曾经对我说:‘难得跟你臭味相投。’这话没有说错。如今他到远方去当官,做了东州的参军[11](含义参见《古今注》),跟我相隔几千里。苗十(因为符合“五五”这个数字,所以说是“十”)对人呼来喝去,依靠他的那班亲戚,要找人帮他做事。鲁地根本没有出众的人才,乌大这样的人是从哪里取来那种好品质的呢!”锐金说:“他怎么敢当。我们不见苗生几天啦?”去文说:“有十天了。”“那苗子去了哪里?”去文说:“应该也不远。知道我们在这里聚会,应该把他给抓来。”没过多久,苗生突然来了。去文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拍着他的背脊说:“随了我的心愿啦。”去文接着就介绍苗生与自虚认识。自虚先说了姓名,苗生说:“我叫介立,姓苗。”与主人高公之间互相问候的话语,也很是纷杂周到。

    锐金就在他们边上,说道:“这时候就要努力吟诗了,各位先生都听任不管,我老奚的诗病又发作了,怎么办啊怎么办?”自虚说:“刚才承蒙奚生照顾我,情分不浅,为什么还如此吝啬,不肯展示自己的佳作,让我太失望了。”锐金离开座位,犹豫不决地说:“我怎么敢不拿出来供满座先生一笑呢?”于是念了三篇近体诗:

    对镜起舞与鸾鸟争夺光彩,

    校场比试将苍鹰挑落马下。

    想到皇上仪仗驾临的日子,

    我伸长头颈在楼前仰望他。

    豢养的斗鸡形神如木,

    迎春的祭品本质是泥。

    真要能对抗风雨来袭,

    怕什么栖息之处卑下。

    曾经帮助孟尝君脱离危难[12],

    常常怀念纪渻子养育之恩[13]。

    想知我不修边幅的粗野样,

    就看我在霜晨时叫醒荒村。

    锐金吟诵完,黑暗中也听到许多叫好声。

    高公说:“各位贤才不要把朱将军看成是武士,这位先生非常精通辨名析理之学,又擅长撰写诗文,到现在却还没有贡献自己的诗篇,暗地里偷偷地褒贬我们,这样可不行。再说成先生是远来的客人,跟我们不过相聚一个晚上,这就是佛教说的轮回之中的缘分,像是偶然栖息在同一棵树上的鸟儿那样。难道不应该为了这个留下点材料作为各自以后的谈资吗?”中正站起来说:“师丈这话,就是在中正和各位之间制造不和了。如果大家心里有什么疑虑,我怎么敢不听从命令,只是担心伸手揽过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来做,不过自寻烦恼,怎么办呢?”高公说:“请各位贤才静心聆听。”中正的诗是这样的:

    竖牛祸乱鲁国使我们担上虚名[14],

    百里奚游历秦国感念宁戚教导[15]。

    丞相见牛喘气而担心气候有变[16],

    葛卢的技能是听得懂牛的语言[17]。

    播种粮食作物来帮助农业兴旺,

    运载来往车辆却没有情理可言。

    最近以来精力不济且力气衰退,

    我的全部志向都在回乡种田了。

    高公赞叹说:“朱八有这样的文采,却还没有脱离散职,在上面驾驭主管的又是什么人啊!太委屈你了,太委屈你了!”

    倚马说:“扶风二哥偶然有事被牵绊住了(指的是自虚骑的那匹马),我家的龟兹,完全没有才华和品德,喜欢喧闹而讨厌安静,兴兴头头的,好管闲事,就爱打点行装出去走动,还老喜欢走在最前面(说的是搬运轻型货物的运输队首队打头的驴)。我们这次聚会他们没有来,真是遗憾。”去文对介立说:“胃家两兄弟住得并不远,如果不相来往,各自抱持高尚的志趣又有什么用呢。《诗经》说‘朋友互相辅助’,而我们却让对方有疏远的心思。一定要写请柬将他们请来,在下的意思就是想成全这桩美事。”介立说:“我本来打算去拜访胃大的,正好大家谈论文字兴致正酣,不知不觉就耽搁了。我诚恳地请您让我去吧。现在请各位先生不要起身,介立到胃家走一趟就回来。要不然,把胃家两兄弟都拉来,好吗?”大家都说:“好啊。”介立于是出去了。

    没过多久,去文在大家面前偷偷地说起介立的坏话来:“这个人为人蠢笨,有什么本事啊,听说还挺廉洁,把仓库看守得很好,可是长得像蜡姑这种昆虫一样丑陋,难以逃过众人的议论,要怎么办呢?”却不知道介立已经和胃家兄弟一道走过来了。介立来到门口,那一句半句话就溜进了他的耳朵。他气极了,捋起袖子说:“天生下我苗介立,是楚大夫斗伯比的直系后裔。姓氏来源于我们的远祖楚国的伯棼和贲皇的食邑[18],分为二十族,祭祀礼仪的典籍中记载各族祖宗与始祖一同接受后辈祭奠,甚至是《礼记》中也有相关的记录(指的是《郊特牲》中“八蜡”的“迎虎”、“迎猫”[19])。哪里想到你这个叫敬去文的家伙,盘瓠留下的余孽[20],长幼没有分别,根本不符合社会规范的要求,只能做小伏低地讨主人孩子的喜欢,龇牙咧嘴地在酒招下为酒店看门,跟妖媚的狐狸一般谄媚,拍马逢迎,阿谀奉承,怎么敢来评论别人的长短优劣!我如果不小小地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艺,敬先生就说我是死板做事的人,没有文化水平,将来大家都看不起我。现在我就对着师丈念一首歪诗,权且看看怎么样吧。”他的诗是这样的:

    主人的恩德很深给我肉吃我心中惭愧,

    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还蜷在锦被里睡觉。

    要学习有志向节操的人懂得分辨好坏,

    别人给的高官厚禄怎能教我动心分毫。

    自虚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很是赞叹。去文却对介立说:“你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竟然这样颠倒黑白。我其实是春秋时候向戌的后代,你说我是盘瓠的后裔,好比将太阳比作房星,照我看来实在差得太远了。”中正看到这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个没完,觉得很不好,就说:“我希望做古时候的宜僚来排解二位的怨忿,可以吗?其实,从前我的祖先逢丑父跟向家人以及伯棼、贲皇,春秋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参加盟会。今天在座的还有知名的来宾,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互相诋毁祖先,在话语中还间或泄露了身份。这是在成先生面前出丑,让他笑话而已。我们还是专心吟诗吧,请你们一定不要再吵闹了。”

    于是介立就介绍胃家兄弟跟自虚认识。起初,自虚远远地看到一团晃动着的白色物体,两人来到跟前之后,听说哥哥叫胃藏瓠,弟弟叫胃藏立。自虚也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藏瓠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称呼其他人为好兄弟。介立跟着就在大家面前表扬胃家兄弟:“他们兄弟俩在草野之中隐藏行迹,所作所为却能引来名门望族的注意,还同朝中大官有联络,亲信之人遍布机要位置。再说秦地的八条河流确实贯穿国都[21],他们家乡的二十个家族分支大部分都在长安。听说弟弟你最近有首《题旧业》诗,人们都说写得很好。怎么样,能让我们听听吗?”藏瓠回答说:“像我这样的后辈在这次聚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已经是不合适的了,这么多擅长作诗的人聚集在一起,我还没把自己的作品念出来,先就感到惭愧不已了。现在没办法,只好弄脏各位贤才的耳朵了。”他的诗是这样的:

    鸟鼠山是我们的家乡[22],

    周文王曾经广求贤才[23]。

    自从脱离了子卯两字(鼠和兔都变成了刺猬),

    沧海桑田又过了几代。

    介立叫好说:“弟弟你以后肯定会出大名,如果公理还在,这首诗应该永不磨灭。”藏瓠做出恭敬的姿态,推辞说:“藏瓠本来就适合隐居蛰伏,能够陪同各位才俊吟诗感到很荣幸,哥哥你对我夸奖得太过分了,我承受不起这样高的赞誉,就好像有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在座的人都笑了。

    那时候自虚正聆听着各位来宾的佳作,还没有功夫吟诵自己的作品,只是说:“各位先生脱俗的文才华丽多彩,就好像庖丁解牛,眼中无牛而心中有牛,刀在骨节间游走有很大的余裕。”中正以为他有讥讽自己的意思,偷偷地溜走了。高公去找他,没有找到,说:“朱八不说一声就离开了,为什么啊?”倚马回答说:“朱八家世代都跟做菜的厨子有仇,他不想听到庖丁用了很长时间的旧刀好像刚磨过的说法,所以就走了。”自虚赶忙道歉,说自己用词不当。这时候去文单独跟自虚讨论起来,对自虚说:“一个人是走出来建功立业,还是隐居起来修身养性,有道德的人看重的是他有没有达到节操的要求。摇着尾巴向自己的主人讨东西吃,这种事情连凶猛的老虎也可能会做,那是因为它从微小的迹象里看出了主人有道德,会成就伟业。也有为知己出力办事的,这时候就不可以因为主人没有道德而不顾仁义的要求,舍弃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主人。去文没什么文采,却也有两首表达自己志向的诗要念出来给大家听听。”诗是这样的:

    侍奉君主要与他同乐也要义无反顾地与他同忧,

    怎么会计较吃的是粗劣食物只要志向满足就行。

    这不是守在一棵树下徒劳地等待兔子自投罗网,

    最终还是要在山林之间追逐猎物报答主人恩情。

    年轻时怀抱像饥饿的老鹰那样帮主人捕捉猎物的志向,

    心中实在没有像仙鹤那样蒙受宠爱而悠闲度日的念头。

    秋天能够在草丛里驱赶追逐猎物就老想着走出家门去,

    在平原上茹毛饮血地大开杀戒我和鹰都有极好的兴头。

    自虚兴致勃勃地赞叹不已,完全忘了自己这一晚上的疲惫。正想着要将自己从前的诗作拿出来夸耀一番,忽然听到远处寺庙里撞钟的声音,于是轰的一声,身边的那些人全没了声响。仔细看去,也根本看不到什么,只觉得风雪从窗户里透进来,腥臊的臭气扑鼻而来,四下里只有一种窸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动,但是厉声叫喊问话,也根本没有人回答。

    自虚神智恍惚,不敢直接上前去触碰那东西,于是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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