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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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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莺传

    元稹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羃羃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译文】

    唐代贞元年间,有一位张生,性情温和美好,外表俊美有风姿,内心清高坚韧,不合于礼的事情是不会诱惑到他的。有时候他跟朋友一起喝酒游玩,周围一片喧腾,其他人都吵闹起哄,唯恐不能尽兴,张生面色和顺,只是不违背别人的意思而已,这些从来不能扰乱他的心志。因此年纪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亲近过女人。知道这个情况的人责问他,他表示歉意,然后说:“登徒子并不算好色的人,只是行为淫乱而已。我才是真正好色的人,却没能碰到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这样说呢?万事万物只要是出众的,都会让我心动不已,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并不是不通情感的人。”责问他的人也就理解了他。

    没过多久,张生到蒲州游历,距离蒲州东边十几里的地方,有一间叫做普救寺的和尚庙,张生便住到了那里。正巧有个崔家的寡妇,准备回到长安去,路过蒲州,也住到了这间寺庙里。崔家的这位妇人,本来是郑家的闺女,张生的母亲也是郑家人,攀起亲戚来,崔氏是他远房的表姨妈。这一年,浑瑊在蒲州过世,朝廷派来的宦官丁文雅不擅长治理军队,军士们趁着办丧事的时机作起乱来,大肆劫掠蒲州百姓。崔家有许多钱财,仆人也不少,离乡背井寄住在寺庙里,害怕极了,不知道应该去依靠谁。张生之前跟蒲州军队中的一些将领关系不错,请他们派人来保护,崔家人这才没有遭难。十几天后,观察使杜確领着皇上的命令来主管军事,号令全军,散乱的军队才又集合规整起来。

    郑姨妈很感激张生的帮助,准备了酒菜,把张生叫来,在大厅里请他吃饭。又对张生说:“姨妈我是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幸碰到军队大乱,真是没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年幼的儿子和女儿,等于是先生你让他们活下来的,这跟平常的小恩小惠怎么能相同呢?今天就让他们按照对哥哥的礼节来见你,希望能够报答你的恩德。”她把儿子叫来,孩子名叫欢郎,大概十几岁,相貌十分温和秀美。然后又叫她女儿:“出来拜见你哥哥,是你哥哥让你活下来的。”过了很长时间,女儿还是推辞说有病不出来,郑姨妈生气地说:“是张哥哥保住了你的命,要不然,你就被人家掳走了,还能在这里左推右躲地避嫌吗?”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女儿才出来,穿着日常衣服,脸色光润,并没有什么新奇的装饰,只是将青黑的长发梳成下垂的环形发髻,两颊绯红而已,看起来却是美丽非常,光彩照人。张生惊讶于她的美貌,忙与她见礼。她行礼之后,就坐到了郑姨妈身边,因为是在母亲责骂之后才出来相见的,所以无比委屈地瞪着眼睛发呆,娇弱得好像承受不了自己身体的重量。张生问那女孩的年纪,郑姨妈说:“当今皇上甲子年七月出生的,到贞元庚辰年,十七岁了。”张生故意说了几句话,想要跟那女孩搭讪,她却并不回答,直到酒宴结束,就散去了。

    从那以后,张生就被迷住了,希望可以让那女孩知道自己的情意,却没有办法做到。崔家有个婢女叫红娘,张生好几次私底下跟她行过礼,找机会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她。婢女果然被他吓得哭起来,红着脸跑开了。张生觉得很后悔。第二天,婢女又来了,张生感到很不好意思,向她道歉,不再提向崔小姐传达情意的事情。婢女于是对张生说:“公子说的那些话,我是不敢说出口,也不敢泄露半句的。可是崔家的亲戚,都是你认识的,为什么不凭借你对他们家的恩德,求崔家把女儿嫁给你呢?”张生说:“我从孩童时代起,就不随便与人交往。有的时候同女子们待在一起,也没有拿眼睛去瞟过谁。不是因为没有到男欢女爱的年纪,说到底还是没有碰到中意的人。昨天的酒席上,我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几天来,走路走着走着就忘了停下,吃饭吃着吃着竟然连已经吃饱都忘了,像这样下去,恐怕一两天内就会死去。如果托媒人说亲,一步步地走纳采、问名的礼节流程,那么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之后,我早就没命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呢?”婢女说:“崔小姐为人坚贞谨慎,努力保全自己的清白,就算是地位尊崇的人,也不可以说不合适的话冒犯到她,下人跟她说这样的事,她肯定听不进去。不过她擅长撰写文辞,经常吟诵诗句,长时间沉浸在诗中描述的情感中,感到忧伤和向往。你试着写几首抒写爱情的诗歌,看能不能勾引到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张生非常高兴,马上写了两首情诗交给她。

    这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手里拿着彩色的信笺,交给张生说:“崔小姐叫我给你的。”崔小姐为她写的诗取名叫《明月三五夜》,诗句是这样的:

    在西边的厢房等待月光的照拂,

    房门被风吹得略略打开了些。

    花枝的影子颤动着掠过墙头,

    心里想着可是爱人来了么。

    张生也略略知道了她的意思。这天是二月十四日。崔家住所的东边有一棵杏花树,爬到树上便可以翻过墙头。

    十六日的晚上,张生把梯子架到了杏树上,就这样爬过了墙头。来到宅子西边的厢房,房门半开着,红娘正躺在床上睡觉。张生于是发出声息来弄醒了她,红娘惊讶地问:“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张生骗她说:“就是崔小姐的那封信让我来的,你替我去通报一声。”没过多久,红娘回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是欢喜,又是惊慌,想着自己的相思病终于能得救了。等崔小姐出现,却见她穿着稳重的衣服,神情严肃,对张生大声斥责:“靠着哥哥你的恩德,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你对我们有大恩大德,所以我母亲将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托付给你。谁知道你让这个坏心眼的婢女帮你传递淫乱的词句!开始的时候,你保护我们免受叛乱波及,最后自己却以淫乱的行为想要得到我,这是用一种乱来代替另一种乱,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我也很想闭口不谈你写的那些淫词,可这就是包庇别人的罪恶,不合于义;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母亲听,那就是背弃你的恩德,也不吉祥。想要让婢女或下人传话,又害怕他们不能把我的想法传达清楚。所以我会写短诗,希望把我的意思告诉你,这样还怕哥哥你又来为难我,我才故意写些放荡下流的诗句,这样你就肯定会来了。做出不合于礼的行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愧疚之情,我真心希望大家都能用礼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要沦落到乱的地步!”说完,她一闪身就不见了。张生独自惆怅了好久,又爬过墙头出来了。从此以后,张生绝望了。

    过了几天,张生一个人睡在窗下,忽然有人叫他,他惊讶地坐起身来,原来是红娘捧着被子和枕头来了。她拍拍张生说:“来了,来了!还睡什么呢!”将两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一条被子叠在另一条上面,然后就走了。张生揉揉眼睛,挺直身体坐了很久,虽然心里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认认真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红娘扶着崔小姐来了。崔小姐到了之后,样子娇弱羞涩,温柔妖娆,力气小得简直无法活动肢体,从前是那样一副端庄的样子,现在是完全不相同了。这天晚上是十八日。那明亮澄澈的月亮挂在天边,照得半张床都是清幽的光辉。张生整个人飘飘然的,还疑心对方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可能是从人世间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敲响了,天快要亮了。红娘催促崔小姐离开,崔小姐娇滴滴地哭着,依依不舍的样子,红娘又扶着她离开了,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同张生说过一句话。张生摸黑坐起身来,暗自疑心说:“这难道是梦吗?”直到天亮之后,才看到手臂上还有脂粉痕迹,衣服上还留有香气,那晶莹闪烁的泪光还在被褥上闪动呢。这之后又过了十几天,崔小姐那边一点音讯也没有。张生正在写一首三十句的《会真诗》,还没写完,红娘正巧来了,就把这首诗交给了她,让她送给崔小姐。从这以后,崔小姐又开始与他相会了。他晚上偷偷地过去,早晨偷偷地离开,跟崔小姐一起待在从前说的那间西厢房里,大概有一个月的光景。张生曾经质问过她郑姨妈的态度,她只是说:“我是没办法让她按照我的想法行事的。”于是张生就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成亲的事可以因此成功。

    没过多久,张生要到长安去了。离开之前,他把自己对崔小姐的感情说给她听,让她明白。崔小姐也没有说什么为难的话,可脸上那种悲伤哀怨的表情让人心疼。张生出发之前的第二个晚上开始,他没能再见到崔小姐,于是他就这样往西去了。几个月之后,张生又来到蒲州,跟崔小姐又幽会了好几个月。崔小姐写信写得很好,也擅长写文章,张生求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肯为他写点什么。大致说来,崔小姐与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对各种技艺都极为娴熟,却表现出一副不懂不会的样子;言谈其实敏捷流利,却懒得同别人对答。她对张生的感情其实很深,但从来不用言语去表达。那时候的她静默冷艳,总是好像无知无识的样子,欢喜还是恼怒的表情,也很少在她脸上看到。有一次,她独自在夜里弹琴,悲哀的曲调让人伤怀。张生躲在一边偷听。等到去求她弹奏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肯再弹了。从那以后,张生对她就更痴迷了。

    忽然到了需要赴京应试的日子,张生又要往西去了。离开之前的晚上,张生不再陈述自己的感情,他睡在崔小姐的身边,发愁地叹着气。崔小姐心里知道就要别离了,她态度很恭敬,和颜悦色,慢悠悠地对张生说:“开始被勾引,最后被抛弃,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不敢有什么怨恨。如果你勾引了我,你最终还能与我在一起,那就是你的恩德了,那么你对我说的相伴终生的誓言,也就可以完成了,又为什么要对这次出行这么感慨呢?虽然如此,但是你这样不快,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高兴。你曾经说我很会弹琴,我以前觉得害羞,没能让你好好听听我弹琴,从今往后就要分开了,那就了却你这桩心愿吧。”接着就让人准备琴,弹起了《霓裳羽衣序》的曲子,没弹几声,悲怨的音调错杂而出,再也听不出弹的是这首曲子了。身边服侍的人也都感到惋惜而叹着气。崔小姐也就突然间停住手不再弹,丢下琴哭了起来,然后快步回到郑姨妈的住处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就出发了。

    第二年,应试落第,张生就在京城住下了。他给崔小姐写了封信,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崔小姐回信的内容大致记载在这里,是这样的:

    看着你写来的信,你对我是那样地关怀体贴,因为自己心里的这种儿女私情,我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还要谢谢你送我一盒发饰和五寸口红,让我能够装点头脸,润泽嘴唇。虽说承受你这种格外深厚的恩德,又叫我去为谁打扮自己呢?看到这些东西只能增加我对你的思念,让我更频繁地发愁叹息而已。听你说,你为了方便要呆在京城攻读学业,读书进修这种事,确实是要方便安稳才好。只是很遗憾,像我这样偏远地方的人,就要因为相隔遥远而被永远抛弃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从去年秋天到现在,我常常心神恍惚,好像失落了什么。在热闹的环境里,有的时候也勉强跟人说笑,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没有不伤心落泪的。甚至是睡觉做梦的时候,也总是感伤哽咽。与你分离而忧伤的心情,让我梦见与你缠绵的情景,短时间里就好像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一般,我们的幽会还没有结束,我就从梦境中惊醒,虽说半张床铺感觉还好像是温热的,只是想到你,却是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自从上次你离开,一转眼已经又是新的一年到来了。长安是个享乐的地方,到处都可能牵绊人的感情。你没有忘记微不足道的我,一直都那么挂念我,我是多么荣幸啊。可是凭我这样浅薄鄙陋的心志,也无法报答你,至于说到对你始终如一的盟誓,我当然是不会违背的。

    从前我们因为是亲戚,有时会在一起参加酒宴,婢女帮助你来诱惑我,你才能把心里的情意告诉我,对于情爱的渴望让我也不能坚决地拒绝你。你弹奏琴曲来挑动我的情思,而我也没能像古人高氏女那样投梭来拒绝。直到跟你同床共枕,你对我情深意重,我这样没有见识的人,总以为是找到了终身的依靠。谁知道跟你在一起之后,却不能将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好像是我不顾廉耻地把自己献给了你,从此后也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服侍你左右。这件事,除非我死,就是我永远的遗憾,只能叹息而已,又有什么话好说呢!如果你讲究仁义,能够用心体会我低微的心情,那么我即使是到了死去的那天,也会像活着一般快活。如果你心思旷达,打算为了前程学业舍弃儿女私情,觉得我在婚前同你发生关系是可耻的行为,觉得我们的山盟海誓是可以违背的,那么我就算是人死了,骨头化尽了,我对你的赤诚之心也不会消亡,它会随风飘扬,会凝聚在露水之中,掉落下来也会依托在尘埃之上。我对你的至诚心意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这样给你写着信,我忍不住悲伤啼哭,无法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千万要保重自己!

    这一枚玉环,是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手里把玩的,现在寄给你,充当先生您腰间佩带的物件。玉的好处是坚定润泽,历久不变;环的好处是始终如一,没有断绝。一同寄给你的还有五两乱丝和一个文竹做的茶碾子,这两件东西并不值得珍惜。我只是希望先生你能像玉一样真诚待我,而我对你也会像环一样情深难解,竹具的斑纹就好像洒上了我的泪痕一般,而我忧愁的心思也像乱丝一般千丝万缕。我凭借这些物件来传达感情,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心虽然在一起,人却相隔两地,似乎没有相见的日子了。心中深藏的愤恨汇聚起来,纵是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也能用精神交会。你千万要保重!春日里的风还很强烈,你要多吃点饭才好,小心说话,保护好自己,不用太过记挂着我。

    张生把她的信拿给认识的人看,于是当时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好朋友杨巨源喜欢写作诗词,就为他写了首题为《崔娘诗》的绝句,诗是这样的:

    情郎清丽温润美玉也比不上,

    庭院里蕙草上的雪刚刚融化。

    风流才子总有许多情思绮想,

    意中人的一封书信让他心伤。

    河南的元稹也按照张生的《会真诗三十韵》写作了续诗,诗是这样的:

    幽微的月光透过窗帘,

    萤火虫飞越碧蓝天空。

    遥远的天际隐约起来,

    低矮的树木渐渐朦胧。

    竹叶扫过庭院像龙啸,

    梧桐拂过井边像鸾歌。

    绢丝好像轻薄的雾气,

    环佩被轻风吹动作响。

    仙人仪仗跟随西王母,

    高空云雾围绕着玉童。

    夜深静悄悄没有人声,

    清晨相会见烟雨蒙蒙。

    珍珠的光照亮绣花鞋,

    花朵艳丽藏起袖间龙。

    玉钗上彩凤像在行动,

    丝质披肩比虹霓更红。

    说是从仙境瑶华浦来,

    要到碧玉宫朝见仙长。

    顺道在洛阳北面游览,

    偶然来到了宋家之东。

    与她调情开始还抗拒,

    私心里早已有了情动。

    低头蝉翼般发髻颤动,

    回转脚步花瓣蒙住身。

    转过脸来花瓣如雪飘,

    登上床榻抱住丝绸被。

    恩爱好似鸳鸯摩颈舞,

    又像翡翠鸟笼中交欢。

    黛绿眉峰因羞而聚拢,

    朱红嘴唇被暖气烘软。

    气息清香好比兰花蕊,

    皮肤润泽又洁白丰满。

    没力气懒得挪动手腕,

    太娇羞老爱遮挡身体。

    汗流得身上汗珠点点,

    发髻弄乱了头发蓬松。

    正欢喜千年难得相会,

    却听说夜尽就要天亮。

    依依难舍心中带愁怨,

    互相爱恋情意难收束。

    细嫩美丽的脸有悲愁,

    优美的文词表白盟誓。

    送玉环表明命运结合,

    留同心结愿心意相同。

    晚上照镜眼泪混粉流,

    灯光微弱远处虫不见。

    面前的灯火依然柔和,

    早晨的阳光渐渐明亮。

    她乘坐野凫返回洛阳,

    吹着箫还登上了嵩山。

    衣衫芬芳还染有麝香,

    枕巾滑腻还留有腮红。

    水塘边覆盖浓密青草,

    思绪像水边蓬草飘荡。

    弹琴声悲怨好似鹤鸣,

    隔着汉江望鸿雁归来。

    海水辽阔实在难渡过,

    天空高远不容易冲上。

    云朵游走没有落脚点,

    弄玉夫君箫史在楼中。

    张生的朋友中听说这件事的没有不惊讶,觉得这件事很奇异的,然而张生却没有心思跟崔小姐继续下去了。元稹同张生关系特别好,就问他这么做的原因。张生说:“大多数情况下,上天给过于美丽的女子安排的命运,不是祸害自身,就是祸害他人。如果崔家的这个女子嫁入富贵之家,受到丈夫的宠爱娇惯,她就算不翻云覆雨,也会兴风作浪,我就是不知道会用哪种方式罢了。从前殷商的帝辛也就是纣王,姬周的幽王,都是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国君主,势力强大,却因为一个女人而败落了,部队和百姓溃散,领导者自己被杀死,到现在还被天下人耻笑。我的道德还不足以战胜这种妖孽,所以我忍住了自己的感情。”当时在场的人都为他而深深地叹息。

    一年多以后,崔小姐已经嫁人了,张生也娶了别的女人。刚巧经过崔小姐的住处,张生请她的丈夫跟她说,希望能以表兄的身份见她。她丈夫对她说了,但是崔小姐终于还是不肯出来。张生心中着实悲怨失望,都反映在脸上了。崔小姐知道了,自己偷偷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自从消瘦脸上少了容光后,

    翻来覆去也懒得下床活动。

    不是因为别人而羞于起身,

    为你憔悴却还羞于见你。

    最终也没有见他。几天之后,张生要走了,崔小姐又写了首诗表示不愿见他,诗是这样的:

    丢开手去现在又说什么呢,

    当时两人倒是非常亲近的。

    还是将从前对彼此的情意,

    来爱怜眼前自己身边的人吧。

    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当时的人都称赞张生,认为他是能够补救自己的过错的人。我经常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会说到张生对于过于美丽的女子的理论,是想让知道的人不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的人不会沉迷不醒。

    贞元年的九月份,李公垂先生住在我靖安里的房子里,我跟他说到了这件事。公垂觉得非常奇异,就写了首《莺莺歌》来记录这件事。崔小姐的小名叫莺莺,公垂就用这个名字作为诗篇的题目。

    周秦行纪

    牛僧孺

    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谁何?”黄衣曰:“有客。”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

    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后幸听受。”太后遣轴帘,避席曰:“妾故汉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太后着练衣,状貌瑰伟,不甚妆饰。劳余曰:“行役无苦乎?”召坐。

    食顷间,殿内庖厨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此高祖戚夫人。”余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圆题柔脸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时时好,多服花绣,年低薄后。后顾指曰:“此元帝王嫱。”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

    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寖近。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身修,睟容,甚闲暇,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以来。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谓肃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身小,材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顾而指曰:“此齐潘淑妃。”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

    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粗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尽宝玉。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宝中,宫人称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暇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乃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说,懊恼东昏侯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名适,代宗皇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余曰:“民间传英明圣武。”太后首肯三四。

    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手,(《西京杂记》云:高祖与夫人百炼金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太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长新。如今犹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无复听《霓裳》。”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拖金缕衣。”再三趣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教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吴带,貌甚美,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诗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与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儿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况实为非乎?”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妃名)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若鞮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

    会将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及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

    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宇,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译文】

    我贞元年间去应考进士的科举,没有能考中,回到了宛县、叶县一带。路上从伊阙南边走到鸣皋山下,想要到大安的百姓家里过夜。那时正赶上天色晚了下来,我迷路了,没能走到大安。又往前走了十几里,走到另一条路上,那条路走起来竟一点也不累。月亮这时候才出来,我突然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于是就快步往前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看到有火光,心里以为来到了一户农户人家。再往前走,就走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面,看那门口的排场似乎是有钱人家的住处。有个穿黄衣服的看门人问我说:“郎君从哪里来?”我回答说:“我叫僧孺,姓牛,应进士考没有考中要回家去。本来我是想到大安百姓家里过夜的,走错了路才来到这里。现在只想借宿一晚,没有别的。”有位梳着小发髻的黑衣婢女从屋里出来,厉声对黄衣服的人说:“门外是谁?”黄衣服的人说:“来了客人。”他走进去通报,过了不大一会儿,出来说:“请郎君进去。”我问他这是谁家的房子,黄衣服的人说:“进去就是了,不用问了。”

    走过十几道门,来到了大殿前。大殿外挂着珍珠帘子作为遮挡,有一百多个穿着朱红衣服和紫色衣服的人站在台阶上。有侍从说:“来参拜殿下。”帘子里面有人说:“我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这里是庙,先生不应该来的,怎么会到了这里呢?”我说:“我家住在宛县,我正要回家,迷了路,担心被豺狼虎豹咬死,想把自己的命托付给您,请求您让我在这里住一晚。但愿太后您能同意。”太后派人卷起珠帘,离开坐席起立说:“我是已故的汉文帝的母亲,先生您是唐代有名的读书人,我们并不是君王和臣民的关系,请您不必如此客气,省掉些礼数,就请你到大殿上来相见吧。”太后穿着白色布衣,身材魁梧,容貌美好,也没怎么化妆打扮,慰劳我说:“这一路上没有很辛苦吧?”又让我坐下说话。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大殿内部传来做饭的声音。太后说:“今天晚上天气晴朗,有清风明月,正好有两个女伴来这里找我,而且又碰到了您这位嘉宾,我们不能不在一起聚会一下。”她把侍从叫来说:“麻烦两位娘子出来和牛秀才见见面。”过了很长时间,有两位女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跟随的人有好几百。走在前面的一个,长着张长脸,细细的腰肢,头发很多,没有梳妆,穿着件黑衣服,才只有二十多岁。太后说:“这是高祖的戚夫人。”我下拜行礼,夫人也回拜了。还有一个,长着圆圆的额头和娇嫩的脸蛋,身材匀称,容貌开舒,神情安逸,光彩四射,时常会皱起眉头,身上穿的都是些绣花的衣物,年纪比薄太后小些。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元帝时的王嫱。”我像拜戚夫人那样下拜行礼,王嫱也回拜了。大家都各自入座。坐下之后,太后吩咐穿紫衣的宦官说:“请杨家、潘家的过来。”

    过了很长时间,看到天空中降下五色的云彩,听到欢笑说话的声音渐渐近了。太后说:“杨、潘到了。”忽然听到车轮声夹杂着马蹄的声音,华丽的丝绸衣衫光艳闪烁,让人简直无法将目光移开。有两位女子从云彩上走下来,我站起身来,立在一旁。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身材修长,腰身细小,面色润泽,神情很是闲适,穿着黄衣服,戴着道士的帽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唐朝的太真妃子。”我马上伏地拜见,就像臣子拜见君主一般严谨。太真说:“我得罪了先帝(先帝说的是肃宗),皇朝不把我算在后妃的行列里,你对我行这样的礼,不是没有名分依据的吗?我不敢接受。”退后几步向我答礼。还有一人,肌肤丰满,眼神机敏,身材娇小,皮肤洁白,年龄很小,穿着宽大的衣服。太后看着她,指点说:“这是齐代的潘淑妃。”我像拜见王昭君那样拜见了她,潘淑妃也回拜了。

    不久,太后命人上菜。不一会儿,菜上来了,芳香清洁极了,只是都不知道名字。我只是想把肚子填饱,没能样样都尝遍。吃完饭,又上酒,饮酒的器具都是宝玉制成的。太后对太真说:“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太真一脸认真地回答说:“三郎(天宝年间,宫里的人大多称呼玄宗为三郎)到华清宫来了好几次,我没有时间来陪伴你。”太后又对潘妃说:“你也不过来,为什么呀?”潘妃忍不住暗自偷笑,没有回答。太真就看着潘妃回答说:“潘妃跟玉奴(太真的名字)说过,受不了东昏侯的放纵任性,整天到外面去打猎,所以就没办法经常来拜访你了。”

    太后问我说:“现在的皇帝是谁?”我回答说:“当今皇帝名叫李适,是代宗皇帝的大儿子。”太真笑着说:“沈婆子的儿子当了皇帝了,真稀罕啊!”太后说:“当今皇帝怎么样呢?”我回答说:“我这样的人不足以了解君主的德行。”太后说:“不用避讳,说出来好了。”我说:“民间的百姓都传说皇上英明圣武。”太后再三再四地表示同意。

    太后让人端上酒来,并且开始奏乐,演奏音乐的都是年轻的女子。大家轮着喝酒,喝了几圈之后,音乐也跟着停止了。太后请戚夫人弹琴,夫人用玉指环圈住手指,玉的光芒照在手上,(《西京杂记》里说:高祖送给戚夫人一枚百炼金做的指环,光芒可以照见指骨。)两手放在琴上弹奏起来,琴声很哀怨。太后说:“牛秀才偶然寄住在这里,各位娘子又刚巧来拜访我,现在没什么可以让大家好好地快活一下,牛秀才自然是有才学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各写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志向,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于是把纸笔发给大家,没一会儿诗就写好了。太后的诗是这样的:

    有花有月的寝宫里我得以侍奉君主,

    不履行盟约的管姬至今羞愧不住。

    汉代宫廷从前时候吹笙歌舞的地方,

    烟气中的野草春天来了秋天又过去。

    王嫱的诗是这样的:

    住在这雪地中的帐篷里见不到春天,

    汉家衣服虽然旧了泪痕倒总是崭新。

    到现在我心里还在怨恨那个毛延寿,

    怎么能够随意描画将美女画成丑人。

    戚夫人的诗是这样的:

    自从离开汉宫我就不再跳楚地的舞蹈,

    也不涂脂抹粉梳妆打扮心里怨恨君王。

    太子刘盈没用钱怎么能请来商山四皓,

    吕后又什么时候怕过质直刚强的周昌。

    太真的诗是这样的:

    金钗落地之后我就与君王分别,

    皇上的御床洒满泪珠都是鲜血。

    马嵬坡风波云里雨里分散之后,

    骊山宫里再也听不到《霓裳》之歌。

    潘妃的诗是这样的:

    春风和秋月有多少次来了又去,

    江山还是一样只是建业宫改换。

    东昏侯从前在地上贴放金莲花,

    徒然怀想拖着金丝编织的长衫。

    她们再三催促我作诗,我推辞不了,就遵命写了首诗,说是:

    香风把我带到天界最高层,

    月是地云是阶拜见众仙人。

    一起谈说人间感慨的事情,

    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何年份。

    我们这些人之外,还有个擅长吹笛的女子,梳着短小的环形发髻,腰间绑着吴地样式的衣带,容貌很美,姿态非常娇媚,是潘妃带来的。太后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时让她吹奏笛子,常常还会跟她喝一杯。太后看着我,对我说:“认识她吗?这是石家的绿珠。潘妃把她养在家里当妹妹,所以潘妃带着她一起来了。”太后接着就说:“绿珠怎么能不作诗呢?”绿珠下拜道歉,写了首诗说:

    这里的宾客原也不是当年的故人,

    笛声里徒劳表达对赵王伦的怨恨。

    花楼之下红花绿叶般的身体残破,

    金谷园千年中再也不见春天来临。

    作诗完毕,酒已经上来了。太后说:“牛秀才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今天晚上谁来和他作伴呢?”戚夫人第一个站起来推辞说:“如意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肯定不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也不应该,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呢?”潘妃推辞说:“东昏侯为了玉儿我失去了国家和生命,我不想背叛他。”绿珠推辞说:“石卫尉为人苛严爱猜忌,我今天就算是死,也不可以同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太后说:“太真是现今朝代已故皇帝的贵妃,谈不到这上头去。”她于是看着王嫱说:“昭君你开始时嫁给呼韩邪单于,又嫁给复株累若鞮单于,当然是可以自己决定这种事的,再说严寒地方的野蛮人有什么能耐?昭君你就不要推辞了。”昭君没有回答,低着头,既羞涩又懊恼。没一会儿,大家都各自去休息了。我被身边的人送到了昭君住的院子里。

    没过多久,天就要亮了,仆人来说该起床了,昭君哭着拉着我的手,与我告别。忽然听到外面太后叫我,我就出来见太后。太后说:“这不是郎君你可以长时间停留的地方,还是应该早点回去。我们就这样分别吧,但愿你不要忘记之前的欢乐。”又让人端上酒来。大家又喝了一轮,戚夫人、潘妃、绿珠都掉下了眼泪,我终于还是告辞离去。太后让一个穿朱红衣服的人送我去大安,走到西道上,那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那时候天刚刚亮起来。

    我来到大安里,向住在那里的人打听情况,那里的人说:“离开这里十几里的地方有一座祭奠薄太后的庙宇。”我又折返回去,望见了那座庙宇,破败废弃,根本没法走进去。我衣服上沾染的香气过了十几天都无法消散,我最终还是弄不明白,自己碰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湘中怨辞

    并序

    沈亚之

    《湘中怨》者,事本怪媚,为学者未尝有述。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今欲概其论,以著诚而已。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

    垂拱年中,驾幸上阳宫。大学进士郑生,晨发铜驼里,乘晓月度洛桥。闻桥下有哭声,甚哀。生下马,循声索之。见有艳女,繄然蒙袖曰:“我孤,养于兄。嫂恶,常苦我。今欲赴水,故留哀须臾。”生曰:“能遂我归之乎?”女应曰:“婢御无悔!”遂与居,号曰氾人。能诵楚人《九歌》《招魂》《九辩》之书,亦尝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世莫有属者。因撰《光风词》,曰:“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愿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雅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婑娜之秾条兮,娉盈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縠流电兮石发髓施。”生居贫,氾人尝解箧,出轻缯一端,与卖,胡人酬之千金。

    居数岁,生游长安。是夕,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即相持啼泣。生留之,不能,竟去。

    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尺余,其上施帏帐,栏笼画饰。帷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被服烟霓,裾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颦凄怨,形类氾人,舞而歌曰:“泝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卷卷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怡,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

    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题之曰《湘中怨》,盖欲使南昭嗣《烟中之志》,为偶倡也。

    【译文】

    《湘中怨》这个故事,情节本来是很离奇低俗的,做学问的人从没有讲述过。然而那些思想不正派而沉湎无节制的人,往往是没办法醒悟到这点的。现在我想要把这个故事大概写出来,只是为了要凸显故事中的诚意而已。门生韦敖擅长写作乐府诗,我就生发开来写成文章,来应和他的诗歌。

    垂拱年间,皇上去了上阳宫暂时居住。太学院的进士郑生,早晨在铜驼里出发启程,借着月光在洛水上过桥,听到桥下传来哭泣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哀伤。郑生从马上下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发现了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女子叹息着用袖子蒙住脸说:“我父亲死了,靠我哥哥养活我。嫂子很凶,常常虐待我。我现在想要跳水自杀,死之前先在这里哭一会。”郑生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那女子回答说:“就算是给你做婢女,我也绝不后悔!”郑生就和她住在了一起,给她起了个名号叫做泛人。泛人能够背诵楚地人写的《九歌》、《招魂》、《九辩》等作品,还曾经仿照那种调式,写成哀怨的句子,文词华丽极了,世上简直没有人能够写得出来。又创作了一首《光风词》,内容是这样的:

    尽力表现美好啊让青春更为华美,

    播种绿色香草收获芬芳的花朵。

    希望同草木的嫩芽和花萼一同生活,

    藏身在深闺之中装点自己的姿容。

    被人瞧见我美好的体态不由地羞涩啊,

    且用弥漫的雾霭当作帏幔遮挡。

    在融和的日光里沉醉啊看那旷远的水流,

    绵延不尽的河流滋润着水边的陆地。

    早晨乐陶陶啊傍晚心情好。

    轻柔地舞动那繁茂的枝条啊,

    身姿美好如枝条迎风悠然飞扬。

    浮浪的脸孔因为酒醉而泛红啊为那花朵歌唱,

    丝缎般的水流好似霞光啊石块也旖旎可爱。

    郑生日子过得很贫苦,泛人曾经打开箱子,拿出一块轻薄的丝织品,交给郑生去变卖,有个外族人给了他千两黄金。

    过了几年时间,郑生到长安来游学。那天晚上,泛人对郑生说:“我是湘水龙宫里的随嫁小妾,因为犯错被驱逐所以跟了你,现在驱逐的时限到了,不能再留在你的住处,打算要跟你告别。”两人于是拉着手哭起来。郑生让她留下来,她没办法,终于还是走了。

    十几年以后,郑生的哥哥做了岳州的刺史。那天正好是三月三日上巳节,他哥哥带着家里人登上岳阳楼,面对着鄂渚,摆开宴席。正喝得痛快的时候,郑生却忧伤地吟诵道:“情意无穷尽啊像湖水汹涌激荡,想起在一起的日子啊心在湘水一方。”他还没有念完,水上就有一条精美的船只飘飘荡荡地驶来了。船的中央是一座几百尺高的华美楼阁,楼上挂着帐幔,栏杆和窗框都是雕刻过的。帏幔被拉开了,里面有人弹琴有人击鼓吹打,都是些美若天仙的女子,穿着烟霞虹霓般华丽的衣服,裙摆和袖子都宽而长。其中有一个女子跳起舞来,皱着眉头,神情哀怨,长得很像泛人,她一边跳舞,一边唱着:

    面对青山啊人在江边,

    长裙飘逸啊好似绿波。

    荷苞皱缩啊还未开花,

    不能在一起啊又将如何!

    她跳完舞,收紧衣袖,回过头来凝望着这里。楼上的人们一直仔细地观赏,看得正高兴呢,一眨眼的工夫,忽然狂风大作,波浪滔天,就不知道那艘船去了哪里了。

    元和十三年,我在朋友群里听说了这个故事,就把故事的内容都补齐了写出来,题名叫做《湘中怨》,这是为了让南昭嗣那篇《烟中之志》可以有个姊妹篇。

    异梦录

    沈亚之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客曰:“愿备听。”陇西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修绅,被广袖之襦。凤大说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容妾宇下,焉有自邪?’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示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才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凤卒诗,谓曰:‘何谓弓弯?’曰:‘昔年父母使妾学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

    凤亦觉,昏然忘有所记。及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郡佐,及宴客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著录。

    明日,客有后至者,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瑀、吴兴姚合,洎亚之,复集于明玉泉,因出所著以示之。于是姚合曰:“吾友王炎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闻宫中出辇,鸣笳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悼悲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诗曰:‘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词进,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事。炎,本太原人也。”

    【译文】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身份跟从泾原节度使陇西公李汇到泾州治理军队。于是长安城里才德出众的读书人都到泾州来做陇西公的门客了。五月十八日那天,陇西公跟门客们约好了,在东池便馆举办酒宴。大家都坐下之后,陇西公说:“我少年时代跟着邢凤游历,还记得他那段神奇的经历,请允许我说给大家听。”门客们说:“希望能听到此事的来龙去脉。”陇西公说:“邢凤是将帅家的儿子,没有什么别的才能。长大后住在长安平康里的南边,花了一百万钱,买下了从前富豪人家宏伟的宅第。那天白天,他在这宅子的卧房里睡觉,梦见一个美貌女子从屋子西面的柱子边慢悠悠地走来,环佩叮当,手里拿着诗卷,正在吟诵篇章。她化的是古时的妆容,发辫梳得很高,眉毛细长,穿着方领的衣衫,腰间系着精致的长带,身上披着的短衣袖子宽大。邢凤非常高兴地说:‘美丽的人儿,你是从哪里来看我的呀?’美人笑着说:‘这是我家,是先生你住在了我家的屋檐下,怎么问我从哪里来呢?’邢凤说:‘请让我看看你拿的是本什么书。’美人说:‘我喜欢诗歌,经常会写上几笔。’邢凤说:‘请美人多留一会吧,我想看看你写的诗。’于是美人将诗卷递给他,自己坐在了西面的坐榻上。邢凤翻开那本书,看到了第一篇,名字叫做《春阳曲》,只有四句。后面其他的诗篇都有几十句之多。美人说:‘先生一定要记下来,这些诗篇就会流传出去,最多只能让你记一篇。’邢凤站起身来,从屋子东面几案上拿来彩色的纸笺,将《春阳曲》抄录了下来。这首诗是这样的:

    长安少女在春日的阳光中游玩,

    可是哪里的春日阳光不让人心酸?

    歌舞弓弯中飞动的袖子令人忘却,

    只是衣衫改换中时光也在变换。

    邢凤抄完诗,对她说:‘什么是“弓弯”?’她说:‘从前父母让我学过这支舞。’美人站起身来,整理衣服,甩开袖子,跳了几拍舞蹈,向邢凤展示了‘弓弯’这种舞。跳完之后,美人流下了眼泪,哭了很久,然后向邢凤告辞。邢凤说:‘请你再待一会吧。’一眨眼的工夫,她竟然已经走了。”

    “邢凤也从睡梦中醒来,昏昏沉沉的,忘了自己曾经记下过诗篇。直到换衣服的时候,才在袖管里发现了记着那首诗的纸笺。他吃惊地看着那首诗,接着就想起了梦里的情景。事情发生在贞元年间。后来邢凤就是像这样告诉我的。”这天,监军使、节度使府中和各郡的官员幕僚,以及在座的宾客陇西的独孤铉、范阳的卢简辞、常山的张又新和武功的苏涤都叹息着说:“这件事可以记录下来。”因此亚之就从宴席上告退,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

    第二天,几个晚来的客人,渤海的高允中、京兆的韦谅、晋昌的唐炎、广汉的李瑀和吴兴的姚合,同亚之一起,又在明玉泉聚会。亚之就把自己记录下来的文字拿出来给大家看。接着姚合就说:“我的朋友王炎,元和初年的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来到了吴国,在吴王的身边服侍了很长时间。他听到过从宫里抬出轿子,一边有人吹着笳、箫等乐器,敲着鼓的声音,说是要去把西施葬掉。吴王怀念西施,伤心不已,马上下令让文人们写作挽歌。王炎就接受了这个命令,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从西面向吴王的国度望去,

    看到写着篆字的殡葬仪仗。

    江面上支起连绵不尽的珍珠帷幕,

    人们选择水域将美丽的女子安葬。

    红心草儿长得遍地都是,

    碧玉砌成的台阶共有三层。

    春风也不知该吹向哪里去,

    心里满是凄凉和悲怨简直无法承当。

    这首诗呈递上去,吴王非常赞赏。王炎醒来之后,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事。王炎原来是太原人。”

    秦梦记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之殿,膝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昆彭、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名),使佐西乞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而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幸臣蓄之。固辞,不得请,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

    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迎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着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样。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

    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于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无贶寿。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之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复一年春,秦公之始平,公主忽无疾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白杨风哭兮石鬣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珠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亚之亦送葬咸阳原,宫中十四人殉之。亚之以悼惆过戚,被病,卧在翠微宫。然处殿外室,不入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相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右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今日。”将去,公命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公命遂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曰:“击髆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道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与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译文】

    太和初年的时候,沈亚之要到邠地去。出了长安城,住到了橐泉地方的旅舍里。那时候正是春天,他大白天睡觉,梦见自己到了秦国,为廖姓内史主持家事。廖内史举荐他,于是秦公就在大殿里召见了他。秦公将自己跪坐在座席上的膝盖向前挪动,殷切地问道:“我很想让国家强大起来,希望能够知道其中的方法。先生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吗?”亚之用春秋五霸中昆吾、大彭和齐桓公的霸业来回答他。秦公很高兴,就尝试着给了他个中涓的官衔,让他辅助西乞去攻打河西。亚之带领军队前去,攻下了五座城池。回来向秦公报告,秦公非常高兴,站起身来慰劳他说:“大夫你真是辛苦了,去休息吧。”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秦公小女儿弄玉的丈夫萧史先她去世了。秦公对亚之说:“如果没有大夫你,晋国的五座城池也不会属于我,大夫对我的恩德是多么深啊。我有个心爱的女儿,想要把她嫁给你,帮你料理家事,你觉得怎么样?”亚之从小性格独立,从来不愿意被当作皇帝身边的宠臣对待,他坚决地推辞这门婚事,没能得到秦公的许可,被封为左庶长,迎娶公主,得到了二百斤金子的赏赐。老百姓当时还将公主称作是萧家的公主。

    结婚的那天,穿着黄衣服的宦官骑着快马过来,将亚之接进了宫,宫里守备森严。仆从们喊公主出来,她头发乌黑浓密,穿着偏袖的衣服,没有过多的装饰,那种明艳照人的美貌,无法用文笔描述出来。侍女们恭敬地分开站立在左右两边,听候差遣,有好几百人。秦公在便馆召见了亚之,让亚之住到了宫里,并且在他的宫门上题名叫做“翠微宫”。宫里的人把这座宫殿叫做“沈郎院”。虽说亚之的官职是属于下大夫的级别,不过因为公主的缘故,出入都有士兵保护。

    公主喜欢凤箫,每次吹箫,一定要在翠微宫的高楼上。她的箫声清幽高远,能够使人悲伤,听到的人没有不惆怅失落的。公主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亚之那次竟找不到可以祝寿的礼物。廖内史曾经代表秦国将女乐赠送给西戎,西戎的首领就将一个水犀牛角制成的小盒子送给了他,亚之从廖内史那里得到了这个盒子,送给了公主。公主很高兴,当时对这个盒子非常喜爱和珍视,将它绑在自己的裙带上随身携带。秦穆公对待亚之,要比对待其他同级官员加倍礼遇,对他的赏赐不断,颁发赏赐的人在途中简直都可以互相望见。

    又是一年春天,秦穆公离开京城去了始平,公主忽然无病而逝。秦穆公追念公主,伤心不已,准备将公主葬在咸阳城外的高地上。秦穆公让亚之写一首挽歌来悼念公主,亚之应命写了下面的诗句:

    流着眼泪埋葬这枝美丽的花朵,

    我们一起生活却没能一起死去。

    她的金制发饰掉落在芳草之间,

    染有香气的刺绣衣物被春风吹拂。

    从前听她吹箫的地方,

    现在正是当空明月照在楼高处。

    等到梨花开放时那祭奠亡灵的寒食之夜,

    我也只能把翠微宫的大门紧紧闭住。

    亚之将挽歌呈献给穆公,穆公读完,觉得他写得很好。当时,宫里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发出了悲戚的声音,穆公便也跟着掉下泪来。他又让亚之写一篇墓志铭,现在只记得那首铭了,说是:

    风吹白杨仿佛在哭泣啊墓石旁的松枝婆娑,

    遍地都是五彩缤纷的落花啊春天的烟气迷蒙融和。

    珠翠含愁香粉消减美丽的女子就这样不再存活,

    我们将她深深埋葬啊心里是多么的哀伤痛心!

    亚之也到咸阳城外的高地上去送葬了。宫里为公主陪葬的共有十四个人。亚之因为怀念公主,悲伤过度,得了病,在翠微宫里卧床养病。不过他住的是宫殿外的房子,没有再回到从前起居的正宫去。过了一个多月,他的病才终于完全好了。

    秦穆公对亚之说:“本来想让我女儿和你缔结长久的婚姻的,谁知道她不能侍奉先生你到老,就先去世了。我们秦国只是个小国,不值得浪费大夫你的时间,那是辱没了你,而且我每次看到你,就不能不感到悲伤难过。大夫为什么不到大国去呢?”亚之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功绩,与皇室结了亲,在右庶长的职位上等待犯错受罚,不能够跟随公主一同死去,这些大王都没有怪罪我,让我幸运地回到父母所在的国家终老,我永远忘不了您的恩德,太阳为我作证。”亚之就要离开之前,秦穆公让人准备酒席,举行盛大的宴会,在宴会上让人演唱秦地的歌曲,跳秦地的舞蹈。跳舞的人拍打着肩膀和大腿,发出呜呜的声音,那调子不太欢快,声音相当哀怨。秦公拿着酒杯,来到亚之面前说:“我看这人唱得不怎么好,希望沈郎接下来能唱首歌,就当是离别前的纪念。”秦公马上让人拿来笔砚。亚之接受命令,当场就唱起歌来,词是这样的:

    拍打肩膀舞蹈,烟气光影中满是无所羁绊的哀愁苦恼。

    眼泪雨点般掉落,想要写点什么却写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那件绣着金凤衔红花图案的衣服还在,

    我和她曾经好几次在宫里一同观看舞蹈。

    春天里的人们正是欢乐的时候,

    被傍晚的东风吹着的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亚之唱完,将这首歌教给那个跳舞的人,混杂着那人歌唱的音调来教导他,宾客们听到歌声都掉下泪来。唱完之后,亚之两次向秦公下拜,就要告辞。秦公又让他去翠微宫一趟,跟公主的侍女们告别。亚之再度走进翠微宫的宫殿时,看到公主的饰物掉落在青石台阶上,已经碎裂了,窗纱上还留着她的口红印子。宫女看到亚之,就流下泪来。亚之也受到触动,哽咽了很久,于是在宫门上题写了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君王极为伤感放我回到东边的故乡,

    从此之后就没有再来到秦宫的日子。

    公主去世使得春天的景物让人伤怀,

    落花雨点般坠落而眼泪带血如胭脂。

    终于还是告辞离去。秦公命人用马车把亚之送出函谷关。出关之后,送行的官吏说:“秦公就让我送你到这里,你就走吧。”亚之就与他告别,还没说完话,忽然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睡在旅舍里。

    第二天,亚之把自己做的梦详详细细地说给朋友崔九万听。九万是博陵人,知道很多古时候的事,他对我说:“《皇览》上说:秦穆公葬在雍地橐泉地方的祈年宫下面。这难道不是他的神灵在那里的凭证吗?”亚之还找到了秦代时候的地方志,那里的说法跟九万一样。哎呀!弄玉既然已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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