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达政宗的眼神为之一变,而他对世间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
在今天以前,他的看法和战国人并无两样,是属於喜好夺取功名的奸雄看法。从世俗观点来看,我相信大多数的人会倾向於认同改变之前的政宗,因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不过,政宗的改变却也富含了一种趣味。当然,在大乘佛学当中,这个饶富趣味的变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小恶魔的跳梁罢了。只是在这跳梁行为的背後,不知有多少善良的百姓为此而哭泣。
(的确如此……连年号都改为元和了。)
虽然政宗只有一只眼睛,但是他的看法却比正常人更加豁达。
(战争与和平是无法共存的……)
尽管战争与和平的界线相当模糊,但是政宗却能用自己的方法,清楚地加以区别……这种出自昔日的霸气,实际上是掺杂着矛盾的错觉……政宗突然产生这种觉悟。
如果自己希望和平来到,那么和平就会来到。反之,如果自己生性好战,那么和平是不会自动来的。
(是的!我完全了解了……)
信长笃信战争,认为除了战胜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终止战国的混乱,因此他彻底实施“天下布武”之道。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谓“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以四十九岁的英年被自己的同志歼灭。
秀吉的才智,远在信长之上。但是,他却比信长更加彻底地奉行征服主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为了征服,他时而和对方握手言和,时而以武力来压倒对方。
昨天以前的伊达政宗,和秀吉极为酷似。
“不论战与不战,都必须要能征服对方,令其遵照你的指示去做。”
因之,直到出兵朝鲜以前,秀吉的计划都能顺利地进行。
但事实上,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上天所设下的陷阱罢了。由於自信,秀吉决定以相同的手法,迅速地占领朝鲜和大明国。
然而,世事并非全然那么轻松、愉快的。因为战场上的庶民会倒戈相向,进行无言的抗议,而这也正是导致秀吉之死的主因。由此可见,焦躁行事的结果,只会招致痛苦的回应。
“阿拾拜托你了!阿拾拜托你了……”
临终之前秀吉如此哀切地恳求道。
尽管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但是家康却基於义理、人情而坚持必须贯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是贯彻信义者的印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的褒奖。
不过,上天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天理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解的。当家康领悟到这一点时,上天才真正地把天下交给他。
(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一个致力於使天下太平的使徒才行……)
於是政宗自动将军队由谣言鼎沸的江户栘驻千住,然後只身前往江户城谒见秀忠。
秀忠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远超乎政宗所能想像。秀忠牵着他的手进入内室,然後命令使者柳生宗矩充当陪客,宴请政宗。
“把世间的传闻都搁到脑後吧!毕竟你一个人来了。从今以後,我的父兄都会遵从你的意见。”
当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在年号改为元和以後,我也觉得今後可以不再运用兵力了。毕竟,用武力来统治国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如此!神武大帝就是因为在大和檀原解除武装,所以能够登上帝位。将军只要仿效他的行迹,一定也能施行仁政。”
“我知道。不过,在道德方面我自认尚未成熟,因此日後若有任何失当之处,希望你能当场指正我。”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对於这次改元,政宗也是感触良多。我觉悟到要想使天下太平,就必须努力开创偃武之世,因此我绝对不会让将军你重新披上战袍的。只要你是基於和平之心,那么伊达自当效犬马之力……”
政宗对於自己说出这番真挚的言辞,也不禁感到大吃一惊。
(是的!真正的偃武之世已经到来了……)
政宗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人也对“元和元年”所带来的太平新气象寄予无限厚望,并且以愉快的心情迎接它的到来。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将军秀忠的正直非常可爱。
(一定要帮助这个好人,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样做才是对的,因此……)
不过,真正让政宗感觉到时代已经从战国移至太平之世的,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从江户出发返回仙台,途中特地经过白石城探望片仓景纲时。
当时景纲病势沉重,甚至已经无法亲自出迎,只能由两名小厮扶着,坐在床上迎接政宗。当他看见政宗的身影来到房内时,不由得泪流满面。
二
“噢,是殿下!我的殿下……”
片仓景纲死於距离这次会面一个月後的十月十四日。由此看来,他确实是为了等着见政宗的最後一面,而勉强鼓起求生意志支撑下去的。
“爷啊!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疲倦呢?你是我们家的柱石,绝对不能倒啊!一旦柱石倒了,屋子哪还能存在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老泪纵横的景纲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殿下,你今年几岁了?”
“我四十九,再过三个月就五十了。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比殿下年长十一岁……因此我的天寿也该终了了。殿下……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什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看,大御所都已经活到七十五岁了呢!”
这时景纲又发出一声乾笑。
“殿下,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能分别自己所拥有的和向上天借来的有何不同吗?”
“哦,你说这话真是奇妙!那么,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借来的呢?”
“那就是人类的身体和身体裏面的心。”
“你是说,身体和心这两样东西……”
“是的……其中,属於自己的是心……身体则自一开始就是向老天借来的,因此它会毁坏。心灵归自己所有,因而只要锻链有方,就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像释尊、大神宫一样……但是身体却无法如此。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则可能十年就会毁坏。不过,纵使能够保有五十年、六十年,也绝对下能保有百年、千年。”
“嗯,所言甚是……”
“我一直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是打从战国时候开始,你就过度地使用身体,因此身体本身必已遭到某种程度的毁坏。”
“是吗?……身体是借来的,所以它会毁坏?”
“是的!当它遭到破坏以後,你就必须很快地把它还给原主,而不能和心灵一样永久保存。”
政宗兀自低声重复道:
“是吗?心是自己的东西,身体是向天借来的……”
“是的……这个借来的身体,最初是接受心灵的指使而运作。但是,一旦过度使用,则必然会加快其毁坏的速度。哈哈哈……拥有粗暴心灵的人,可能是在幼年时期从树上掉下来,或者是不知水火之无情而投身其间,因而身体很快地就被原主收回。坦白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身体是向天借来的,因此不论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所幸我并未因而战死,甚至至今仍能保有这副躯壳。对於上天的厚爱,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穿梭於战场之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因此我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会带着微笑将这已经毁坏的身体还诸大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叹息……”
“……”
“但是,对於直到现在仍未毁坏的你的身体,我希望你能重视它、珍惜它,并且好好地运用你的心灵,为促进世界和平而努力,这是我最後的心愿……”
“我知道!”
政宗慌忙用手扶住景纲的上半身,让他坐正。
“是吗?心灵是你自己所有,而身体却是向天借来的,是吧?”
“是的。心灵是景纲的,而身体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却一定会随时在殿下身边守护着你……”
景纲轻轻地咳了起来。
“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哦?你也厌恶战争吗?”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大家都是不得已而参加战争……你能和了解这种悲哀的德川大人成为同志,相信日後一定也能得到太平……这也是领民们衷心所期望的,因此希望你能努力地维护这一点,顺应民情、时势去做。”
对政宗而言,片仓景纲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忠臣。
他不是战略家或战术家,但是对於人类本身的存在,却能以温情的观点来加以探察,故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哲人。
在借自上天的身体当中,人类仍能拥有不致发生偏颇的自己的心灵而存活着。虽然政宗了解这种物、心两方面的观察,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因此景纲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独特的真实。
尽管身体早死,但是心灵却仍能竭尽天寿之年————这个结论对现在的政宗来说,无异是生活方向的一大指标。
(是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家康能活到七十五岁……)
此时在景纲的白石城之庭院中,早已呈现出一片秋意。满山遍野的漆树叶及七度竈的果实,使远处的山色变成一片火红,其间则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菊花。
最後景纲说道:
“备中(景纲)只是一个凡人,因此即使是在临死之前,心中仍然悬念着五件事情。”
“你尽管说吧!否则等你把身体还给上天以後,嘴巴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毕竟……殿下和我是心意相通的。不必我说,你也应该了解……”
“第一件事是不论家康是否尚在人世,政宗都必须竭尽全力去辅佐秀忠这一代,绝对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
“你放心,我一定会劳动我这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这个技术我还没忘呢!好了,你所担心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上总介忠辉大人……他毕竟是你的女婿。”
听到这话,政宗慌忙移开视线。
“第三件呢?你……你说吧!”
“好的,第三件是有关你那目前仍然留在山形最上家的母亲保春院的事。”
“哦!”
“伊达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猛将,但是一生当中却始终不曾与母亲接近……这种传闻自是其来有自。只是,大多数的领民并不了解个中原由。再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最上家必将发生一场巨变……”
“什么?巨变……”
“是的,他们将会被击溃。这是因为,最上家不能把家中治理好……不,实际上是因为大坂之役後作为恩赏的领地不足之故。其後为了防止奥羽发生骚动,幕府方面可能会找其他人来担任谱代(家臣)之职……”
“的确如此,我了解了……最上家会被狙击……好,我知道了。那么,第四项呢?”
“第四是有关你那位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爱妾之事。在当今日本国内,只有你拥有一名南蛮女子当作爱妾,因此世人的眼光不免会集中於你的身上。”
政宗不禁大吃一惊。
的确,玛丽亚对政宗而言,是一种无法追回的青春之悔恨。透过玛丽亚,世人必然认为政宗依旧充满霸气和野心。
“不必担心!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她之间并未生下孩子……那么,你所担心的第五件事是什么?”
“最後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是有关支仓常长的事。常长远离故国已久,不知元和偃武之风,仍然把殿下的密令视为必须完成的使命,因此一定会带着满怀的斗志归来。万一他落在德川家谱代的手中,那么後果将不堪设想……”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於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有了腹案。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从南蛮来的船只,一定会先在吕宋靠岸,因此我可以派遣使者到吕宋去迎接他们,好好地和他们商量。至於人选方面,我会从长计议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当晚景纲命人将晚膳端来枕边,然後和政宗举杯互敬。
当然,这很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诀别酒。为此,政宗不时地安慰景纲:
“你放心,我在太平之世仍能保有强大的力量。我会为了大御所和领民们,而不断地施行善政,成为一个在善政上开花结果的领主。关於你所交待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做到,你放心吧!”
事实上,政宗心知想要做到绝非易事。但是对政宗的一生来说,实现相当於景纲遗言的最後五件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三
当知道了久别不归的政宗即将返回仙台以後,期盼之心最为殷切的,莫过於那个眼眸、肤色和日本人截然不同的南蛮爱妾玛丽亚。
其时猫夫人饭坂氏已经随着其子秀宗前往宇和岛,因此玛丽亚乃被称为“南树”,移居宫内一角的荻御殿。
根据世间的说法,由於猫夫人不在宫中,因而玛丽亚终於重获自由。
直到现在为止,玛丽亚对日本武家的作法仍然无法适应。因此,当政宗来到大厅接受留守家臣的问候时,她不顾横泽将监及柳生权右卫门的制止。
“大人!”
她兴高采烈地飞奔进来,然而政宗却高声斥责道:
“退下去,这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话刚说完,政宗脸上的表情却又整个改变了。
原想飞奔过来抱住政宗亲吻的玛丽亚,在距离政宗仅仅一尺之外猛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击溃似地瞪大了双眼望着政宗。那种混和着悲伤及错愕的表情,犹如天真少女一般,令人产生一股我见犹怜的柔情。
(是啊!我凭什么斥责她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在大坂自尽身亡的淀君那丰艳的身影,只是政宗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淀君和玛丽亚属於同一类型的女孩。她们认为,女性就像茑草一样,必须依赖大树才能生存,并且毫无异议地认为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因此,当秀吉这棵大树死去以後,淀君就很自然地想要攀附家康以求得生存。
(但是家康却始终以礼相待,对她敬而远之……)
於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茑草,至死仍然挣扎在对家康的爱欲、憎恨之中。
了解这个事实以後,政宗的内心感到非常狼狈。
(怎么可以让她变成我的敌人呢?我的心裏到底有何打算呢?……)
政宗突然豪爽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是南树啊!真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嗯,现在你可以先来吻我一下,等我和大臣们谈完大事以後,我再去找你,你乖乖地回去等我,好吗?”
玛丽亚这才从错愕当中恢复过来,并且伸出双手抱住政宗。
她那抱住政宗的双手和亲吻着政宗的双唇,都像火一般地燃烧着。
(是了……这是女子的热情……)
突然,这具景纲所谓借自上天的身体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疼痛感。
心灵固然具有永生的意志,但是暂时向上天借来的肉体本身,却也有它的欲求。
在肉体不断地运作之际,人生产生了许多矛盾。
“这裹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因此我把你想成男的,并且愤怒地斥责你,没想到原来是你。既然是你,我当然就不会生气了。你自幼生长在异国,自然不了解日本的规矩。好,现在你已经亲过我了,赶快乖乖地回御殿等我吧!”
“是、是的!”
尽管体内热情澎湃,但是玛丽亚却能体会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於是她温驯地走了出去。
政宗知道她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不久之後,重臣们对政宗的问候终於结束了。
待重臣们相继告退以後,政宗在柳生权右卫门及岸井采女等两位美貌小厮的引导下,来到另外一间房内喝茶、休息。
略事休息过後,他在柳生和采女之外,又增加了两名小厮,然後一起前往玛丽亚所在的荻御殿。
玛丽亚显得无比兴奋,全身燃烧着一股如火般的热情。
“啊!好久不见了!”
政宗吩咐小厮把晚膳设在此处。
之後,他让权右卫门等四位美貌小厮一字排开站在自己面前,并且说道:
“玛丽亚,我必须向你道歉!”
玛丽亚微微地侧着头。久别的丈夫归来……使她沉醉於满足感当中。
“这裏有四个美男子,而且全都是当今日本无人能敌的伊达男子,你可以自其中挑选一人。”
“啊?自其中挑选一人……为什么?”
“这个人将用来代替我。”
“代替你……?”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代理人。总之,你可以凭自己的喜好从其中挑选一人。”
“好……那么我就选喽!嗯,这个孩子很好。”
“哦,你选的是井原新兵卫。新兵卫,你有没有什么异议啊?”
一旁的权右卫门和采女面面相觑,不停地点头。
“新兵卫没有任何异议,新兵卫衷心感激。”
这个名叫新兵卫的美少年刹时双颊绋红,无限感激地跪了下来。於是,政宗极其认真地来到玛丽亚面前伸出双手。
“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才行。总之,你一定要定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的。”
“在这次战役裏,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第二样东西。”
“啊!第二样东西?”
“是啊!第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头。如今我的头还好好地留在脖子上,这全是出自上帝的恩德。”
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玛丽亚见状也立即仿效政宗的动作。
“一旦没有了头,就不能走路了。但是,已经失去的那样东西,却再也追不回了,这或许也是上帝的恩德吧?”
“是吗?……你所说的第二样东西是指什么呢?”
政宗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失去了原本坐镇在此的性器。”
“啊!”
“那是在我沿着纪州路即将到达今宫村时,於一心寺附近所发生的事。真田部队自天王寺内发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双腿之间。你也知道,不论面对多么险恶的环境,我的性器都会依然挺立……但这一次如果它萎蹶不振的话,或许反而对我有利……我惊叫一声‘糟了!’,这才发现它依然挺立着……在下一秒间,我失去了身为男人最重要的性器。”
“啊?你是说,那……”
“哇哈哈哈……一般人也许会痛得倒地哀嚎不已,但是我却依然屹立不摇。不,不只是屹立不摇而已!我立刻拔出大刀……”
正当说得眉飞色舞之际,政宗突然摊开军扇。
“我对来袭的敌将说:慢着,你这个拿枪射我的家伙,我要报仇、我要一刀砍死你……”
“你真的杀了他吗?”
“是的,你忘了我是一名武将吗?我大刀一挥,对方的人头随即应声落地,而他的妻子也就此成为寡妇了。但这是战争,根本没有是非可言……现在我把新兵卫交给你,你可以尽情地使用。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官,知道吗?”
玛丽亚瞪大了双眼,不停地来回看着政宗和双颊绋红的新兵卫。
这时井原新兵卫年仅十七岁。由於是生长在兵荒马乱时代裏的孩子,因此他从未想要追求色欲,而是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为了主人,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政宗突然放声大笑。
在大笑的同时,政宗心想:
(是的!这真是荒谬的藉口……)
他似乎有所觉悟了。
(泰平之世就这么到来了……)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器量狭窄的人,更不是一个故作潇洒的伪君子。直到这时,他终于能够脱去世俗的束缚,悠然地通往自在心境。
“好,新兵卫、玛丽亚,你们都伸出手来。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人,玛丽亚可以把他当成我来使用。”
两人的手都变得十分躁热。热,是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自然的反应……政宗这么想道。
正当他这么想时,原本严肃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淡去,代之以沈静的神色。
“好,今晚我们就以一杯水酒来悼念那些死去的亡魂吧!”
四
支仓常长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力以後,非常失望地来到了罗马。就在他把政宗的亲笔函呈给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这一天(阳历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日本阴历的十月十四日,片仓备中景纲於白石城宣告死亡。景纲之死对政宗所造成的打击,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唯一能够令他以诚相待,而又抱持着尊敬态度的,只有虎哉禅师和景纲两人。
因此,有人认为景纲之死,是使政宗去除天生叛骨、真心帮助家康的关键……但是这种第三者的看法并不正确。因为,这并不是政宗真实的一面。
政宗并不是那种个性偏激、性情暴躁的独裁者,更不会因周遭环境改变而改变。
“片仓备中已经死了。”
当横泽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政宗时,他以为政宗一定会脸色大变、悲恸不已。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把借来的肉体还给上天罢了。”
政宗一脸茫然的表情说道:
“将监,你先准备一下,不久后就到南蛮去迎接支仓常长吧!”
他说的竟是全然不相干的事。
“什么?到南蛮去……我吗?”
“是的,你到南蛮去迎接他。当然,这只是欺骗大御所的说法,事实上你只要到达吕宋就可以了。总之,对於这个年纪老迈、不久就将登上极乐世界的大御所,我们应该找个藉口让他安心,不致产生怀疑才行。”
“可是,殿下不是说今後要完全遵奉大御所之命令,共同为太平之世而努力吗……?”
“是啊!我之所以要你去迎接他,只是为了大家的方便而随口揑造一个谎言罢了。事实上,这个谎言也是为了太平之世而不得不捏造的。”
“殿下!请你不要再说谎言、谎言这两个字,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哪有这种事!在这世上,没有比谎言更真实的事了。战争是谎言、善政是谎言、太平是谎言、幸福是谎言,甚至连不幸也是谎言。因此,所谓的战争,与其说是比军略,不如说是比谎言、比欺骗,善政当然也不例外。到底什么是善政,什么是恶政呢?我们并不能清楚地加以区别。如果缴纳的年贡被人拿去中饱私囊,那么还有谁愿意认真地工作呢?因此,为了避免百姓流於怠惰,在上位者必须找些理由来运用年贡,但是这些理由绝大部份都只是谎言而已。换言之,谎言也有谎言的功能。”
将监不禁瞠目结舌。
“领民和家臣知道这些事吗?”
“我不像释迦佛祖那样善於吹嘘,但是我知道佛教经典是最方便的大谎言。也许我这么说会招致释迦佛祖的愤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虽然谎言的产生只是为了一时方便,但它根本上还是出自慈悲喽?”
“如果对於谎言毫不介意,那么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正直者。你下要太介意先前我所说的话,先派个使者到白石城去吧!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眼中钉死去了……即使他们这么想也无所谓。不过,在到抵那儿之後,还是得要编些谎言才行。或许你会真的流下悲伤的眼泪,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将监摇着头走了出去。听完政宗的话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行之中充满了谎言。
难道这世上真的到处充斥着谎言吗?这是谎言,那也是谎言,这个世界无疑是一个谎言世界了。
(哈哈哈,我懂了!殿下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如果不能看清这一点,就不能施行真正慈悲的善政了……)
“当我想要用言语来掩饰我的行为时,我的心中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由此可见,政宗对於谎言的理论,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家臣们过於骄傲、自满。
因之,对於片仓景纲的死,政宗舍弃了以往那种用言语来表达悲叹,转而以真正的怀念来追思他。
政宗的这种作法,即相当於“战胜了就高挂战袍”这句俗谚一样,用意在於昭示领民们应该抱持自我戒慎的心理,奸好地尽到自己的责任。
後来,当铃木元信为了增进领民财富而建议种植漆树时:
“这全都是为了领内百姓及地方的繁荣……”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立即打断道:
“不要再说谎了。种植漆树的目的,应该是先帮助领主富裕,其次才是领民吧?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如此建议反倒容易产生作用。”
元和二年,政宗在仙台城度过了久未在家中度过的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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