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的几天,洪作是在匆忙中度过的。他几次拜访宇田家。他给台北的双亲写信,又给伊豆的外袓父和外袓母写信。此外,他每天在寺院的井边洗衣。从柜子里清理出来的衣物,都是肮脏不堪的,光运动背心就有近二十件。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不曾买过一件运动背心,这些背心大约都是藤尾和木部的。他借来穿脏后,洗也不洗便塞进柜子里。
从柜子里取出的衣服,还包括厚棉布制服、夏服和冬服。这些衣服显然是藤尾他们设法替洪作募集来的。上衣里侧缝着“寺田”、“门井”等等各种字样的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人都是毕业生,其中有洪作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洪作把夏服、冬服一件件扔进水盆,用脚踩踏,把变成茶色的水倒掉,换上清水,反复好几次,然后将衣服晾在竹竿上。
鞋子也不少。为寺院打扫院子的留老头,搬出一只啤酒箱,箱子里塞满了鞋子,全是磨平了后跟的军用皮鞋。
洪作说:“哎呀,都是我的吗?”
老留说:“都是!————全带走吗?”
“不要了。”
“你不要,放在这儿也不好处置。”
“怎么办呢?”
“我正要问你呢!”
“扔到河口去吧?”
“扔掉多可惜。只是鞋跟磨掉了,还能穿呢。”
商量的结果是,由老留将所有的皮鞋改造成拖鞋。洪作一边洗干净,老留一边改造。
老留说:“这么一来,在院子里穿它就挺合适了。”老留巧妙地把一双双皮鞋改成了拖鞋。
洪作把洗好的衣物用品分装在两只箱子里,一箱寄往台北,一箱寄往伊豆的外袓父家。
洪作正在干这件事,远山来了。
远山说:“玲子对你很有意思呢,你得送点儿什么给她留作纪念吧?”
然而洪作搜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适合送给玲子的物件。
“没有钢笔吗?”
“没有。
“有没有笔架?”
“没有。”
“小刀呢?”
“没有。”
“镇纸呢?”
“哪会有这种东西!”
事实上一无所有。
“你这家伙一无所有!”
远山又是翻捣柜子,又是倾搜抽屉。
“啊,这里有个没打开的小包!”
“小包?”
“你来瞧瞧这个!”远山找出来的是一个油纸包。这的确是从台北寄来的东西。
“几时寄来的呢?”洪作想了一阵,才记起今春的确收到过一个小邮包。大概他领回后便随手扔进柜子里了。
“好!我来替你打开。————里面是什么东西呢?”远山拿着小包,在铺垫上盘腿坐下,“打开父母寄来的邮包是件乐事!”
从小包里取出的东西,有崭新的碎白点花纹和服单衣和汗衫各一件,裤衩三件,巧克力糖两盒,手帕一打,肥皂六块和花生酱一罐。
“真是五花八门!有手帕!这送给玲子!巧克力糖当场吃掉。肥皂也给玲子。她一定高兴!花生酱给我。裤衩也给我。和服和汗衫我穿太小,没用,你带走吧。或者,也送给玲子吧?听说玲子哥哥的个子和你差不多。她一定高兴!给她吧!”
“这一来,我不是一无所有了?
“你就要到父母身边去了,不需要了!再说,母亲特意寄给你的衣服,你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你母亲知道了会哭的!不如不带回去。”
洪作认为远山的话颇有道理。
他说:“那么好吧,花生酱和裤衩给你,当场吃掉一盒巧克力糖,另一盒送给宇田老师。其余的东西给玲子。”
远山说:“多谢,多谢!”
“你多谢什么?又不是给你!”
“我知道。我代表玲子谢谢你。”
“我亲自交给她。”
远山说:“这不行!你别再和她见面为好。你得爱惜身体,学习的担子不轻!还是我替你转交吧。”
洪作乘夜班火车动身的前一天,藤尾来了。
藤尾环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称赞道:“收拾得真干净!”然后,他打开柜子,发现柜里空无一物,马上说:“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了!”
洪作说:“全打点好了,一直忙到昨天!现在只须把身子运走了。”
藤尾问道:“我家的褥垫哪儿去了?”的确,洪作记得有过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从藤尾家里搬来了三条褥垫。考试的时候,藤尾和木部住到寺院里来了,为此藤尾从家里拿来了褥垫。
“嘻!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别开玩笑!那是我家招待客人用的。平时就放在这个柜里,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托运到台北去了。糟糕!”洪作确实感到为难。
“还有件袍子在你这儿吧?”
“也托运走了。”
“哼!”藤尾皱起了眉头。不过,事已至此,只好作罢了。
“哼,既然运走了,有什么办法!已经渡过海洋,到了台湾,也只好死心了。你得把这件事对你母亲讲清楚。寄点儿香蕉给我作为补偿吧。”
“行!”
“你说行,恐怕靠不住。”
“你放心!我给你寄一筐香蕉。
“此外,你还从我家里拿来过什么东西。”藤尾想了想,“有一只素烧锅吧。”
“那东西我送给寺院了,没法要回来。”
“还有橡皮水枕头。”
“我把它放进托运到伊豆的箱子里了。”
“又没指望了!”
“行!给你寄两筐香蕉。两筐香蕉总可以了吧?”
“还有你去金泽时我借给你的那双皮鞋!”
“那东西还在。正晾在院子里。”
“好,就把皮鞋归还给我吧。”
“这可叫我为难了。我要带到台北去。”
“那就请听我说一句:那是我的皮鞋。不是你的,是我的!”
“我知道。————香蕉!香蕉!”
“皮鞋不能拿走!”
“现在你可别吝啬。————香蕉!香蕉!”
“你还借了我的钱!”
“钱还给你。我想可以三倍地还你。只要到神户上了船就行了。听说在船上一分钱也不需要。多余的钱全留给你。”
“我不向你多要。”
“你不要,今晚花掉它!到玲子那儿去。”
洪作反复计算过了,估计余下的钱数目不小。他说:“我再不用买什么东西了。剩下的钱可以化光。”
藤尾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去找玲子!远山说得对,那个放荡姑娘太不自量,竟然钟情于你。老天爷平等地创造人类。象你这样的人,应当配个正经姑娘。你不能再和玲子见面了。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木部、金枝和远山也持同样看法。”
“为什么不能?”
“反正不能。你这个人没有主见,经玲子甜言蜜语一说,立刻就会把去台湾的事延搁下来。”
“这怎么可能?”
“不,很可能!肯定会是这样。————总之,不把你从沼津送走,我们放心不下。不仅放心不下,还会有麻烦。这所寺院麻烦,我们也为难。宇田老师、母校和沼津镇本身全都————不管怎么说,玲子不是个好姑娘,你不能去见她。大家决定今晚在我家举行送别会,你就在我家过夜。”
洪作说:“过夜就过夜,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因为褥垫已经托运走了。”
洪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在临行前和玲子见最后一面。不辞而别,他总觉得遗憾。从中学毕业直至今天,只要他愿意,他每天都能见到玲子,然而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要会见她。
傍晚时分,他向寺院的人们道别。
洪作说:“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承蒙关照了!”
住持的妻子说:“这倒不假!”住持毕竟是住持,他说:
“这次回到父母身边,只要住上一年,包你能成为一个正经人。不管怎么说,分别总叫我难受。
“这是实话!————要是郁子住在这儿,她会感到寂寞的。”
寺院里的郁子姑娘,在今年夏天洪作旅居金泽期间,嫁到别的寺院里去了。
洪作说:“那么,我作罢了。”
住持噘着嘴说:“什么事情作罢?”
“去台北的事不妨作罢。还是这儿好。我觉得这寺院就是自己的家。”
住持妻子说,“你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可不行呀。————喂,走吧。请走吧!”
看到住持妻子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洪作真的想留下不走了。
出发的日子到了。洪作在藤尾家里提前吃了晚饭。中学时代,他在这家吃过不知多少餐饭,但从来不曾认真地向人家道谢,直到这临别之时,他才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请我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平均每个月请我吃五餐。一年吃六十餐,从我念二年级开始一直到毕业为止的四年间,我总共吃了二百四十餐。”
洪作说完,便暗暗思忖:这个数目或许低估了。这时,藤尾的姐姐“啪”地拍了一下洪作的肩膀,说:“洪作君,你说你每月在我家吃五餐饭?这不对!”
“说少了吗?”
“考试的时候,你不是连续好几天住在我家吗?吃早饭,吃晚饭,连中午的便饭也是从这儿带去的!”
“哎,真难为情!不过,考试期间另当别论。”
“当什么别论?”
“连考试期间也算进去,那就不计其数了!”
“还不光是考试期间呢!有一次————对了,那是念四年级的时候。你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记得吗?”
“记得。”
“我没说错吧?”
“一点儿不错!————不过,为什么住了一个月呢?”
“这得由我来问你!”
他们正说着,藤尾的父亲进来了。他说:“要出发了吧?”
“长期来麻烦您了!”
“麻烦算什么!————哎,这一来,你父母也安心了。明年好歹得升学啊!”
“会考取的。”
“你呀,总是回答得很响亮。光听你回答,会以为你真的很规矩呢!”
“是规矩呀!”
“是啊,的确规矩!你规矩,为什么和我家的宝贝儿子混在一起,就尽干那些坏事呢?真不可思议!你不和我家的小于搞在一起,一定会成为好小伙子。不仅是你。我家的小子不和你搞在一起,也要强得多!可两人凑到——块儿,就……”
藤尾的父亲趁此机会把憋在心中已久的话说出来了。
藤尾笑嘻嘻地说:“说得对!如果我没交上洪作这个朋友,我早就进了一高!”
洪作说:“讨厌!好象都是我坏!”
这时,藤尾的母亲怡好走了进来。
“什么?————洪作君有什么不好?他俩分开了,便没一点儿事,只是不能在一块儿!”
“是吗?”
“是啊!好,不说这个了。这是给你在路上吃的便饭。两份,明天早晨和中午各一份。”
“是什么?寿司吗?”
“不是。两份都装在饭盒里了。”
“是氨基树脂饭盒吗?”
“是的。”
“吃完了饭,挺难处置。丟掉行吗?”
“干吗丟掉?带回家吧。————是你自己的饭盒呀。
“我的?几时拿来的?”
“是几时我也忘了,反正一直搁在咱家。”
“不知是寺院的还是木部家的!”
这时,藤尾的姐姐说:“不是木部君家的,就是金枝君家的。
于是又轮到藤尾的父亲说话了:“这也是我家小子和你的坏习气!老是把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混在一起。借的东西也不还给人家!”
洪作说:“今后一定注意!见到木部、金枝家的人,请替我向他们致谢。”他把藤尾的母亲给他的便饭放进藤尾的皮箱,说:“这皮箱借给我吧。”刚说完他又连忙改口道:“送给我吧!”
店里的年青女佣也走过来对洪作说:“就要动身了?”洪作想,他也曾得到这位姑娘不少照料。
洪作向藤尾一家人致谢道别后,便离开了藤尾家。藤尾很少有替别人提皮箱这类举动,然而临到分别之际,他表现出了亲切和诚恳。
藤尾说:“喂,快点走吧!再磨蹭下去,你又要反悔了。”情况的确如此。
两人稍稍加快了步子,朝车站走去。
洪作说:“咱们要分手啦!”
“你也有离愁?”
“这你体会不到。你住在沼津呀!”
他们走进车站候车室,便看见了宇田夫妇。
“终于到了恶人伏法之时!”宇田边说边走近前来。
洪作向他道谢:“真对不起。谢谢您和夫人来送行。”
“送行算得了什么!要道谢,还有值得一说的事情吧。”
“承蒙您多方关照!”洪作说。
为了修正洪作的这句话,宇田笑着说:“承蒙您多方关照,我顺利出发了!”
宇田夫人问道:“有钱吗?”
“有。”
“没花光吧?”
“请放心!
“就这点行李?这皮箱倒是挺漂亮!”
“抢了藤尾的。”
“怪不得!我想你不会有这种东西。”宇田夫人说。
这时,远山来了。
“真是依依不舍啊!”远山说,“向你问候呢!”远山诡秘地说。
“是吗?”洪作只说了两个字,但还是没逃过宇田敏锐的听觉。
宇田说:“别说不得体的话!”
“哎,老师听错了。”远山忙说。过了一会儿,他瞅准宇田走开的机会,说:“全给她了!衣服、皂……”
“她高兴吗?”
“肥皂有六块,所以也给了老板娘三块。这一来她十分信任我了!”
“你说明了是我送的吗?”
“当然说了,可人家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们都不相信东西是从你这儿拿去的。我向她们要了汽水作为谢礼。”
“哎,这种事情用不着计较。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接着,远山再次重复道:“她再三叮嘱我,要我向你问“好。”
这时,木部和金枝一起来了。
木部说:“啊,你终于也成了普通人?当心感冒!野狗一进狗棚,都会感冒的。”
宇田说:“有人给你送行,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吧。你心里怎么想的?”
洪作说:“哎,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些心神不宁。大家赶来为我送行,和我依依惜别,我觉得不如没这回宇田笑道:“谁也不和你惜别!
木部说:“对,你这样的家伙,谁会舍不得和你分别?听说你要流放到台湾岛上,觉得你怪可怜的,因此前来为你送行,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藤尾说:“洋洋得意呢,这家伙!”
远山说:“听说这家伙一走,沼津镇便要马上开始消毒。”
“说得好!”金枝对远山这句话深感兴趣,他用朗诵的语调说:“洪作出走,沼津消毒,药香四逸!”
洪作听过金枝作的大量诗与歌,他想这是他听金枝吟咏的最后一首诗。
藤尾说:“题作《友》吧?”
“题为《秋》吧!以《秋》为题最合适。洪作一走,秋天接踵而至,我想,明晚凉飕飕的秋风就会从四处吹来!”这时,与诗没有缘份的远山说:“秋天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来了,我不知道,反正沼津的街道变得干净整洁了。通风良好,传染病也停止流行了!”
宇田夫人说:“够厉害的!洪作君,你也说几句呀!”
“尽管让他们说吧!要知道,确实有人舍不得和我分别。”洪作刚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睛一亮,心头一惊。
因为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位酷似玲子的姑娘走进了候车室。他想玲子不至于来给他送行,但从远处看那姑娘的姿容,无_处不象玲子。
洪作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位姑娘,姑娘微微侧过脸向着他,同时轻轻地举了举右手。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玲子了。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众人,朝候车室的出口走去。玲子等候在门外的阴暗处。
洪作说:“大家都来了。远山、藤尾也在。到那边去吧。”
玲于说:“中学老师也在吧?”
“在。是宇田老师。”
“那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不用怕老师。”
“可是我一露面,远山君会吓得发抖的。————他老是说,要是老师知道了,他会立刻被学校开除。”
“你不和远山说话,不就得了?装作不认识。”
“是吗?”玲子说,“我想送你上车,不过还是就此告别吧。台湾离这儿很远吧?路上多保重!”
然而,洪作心里很不自在。玲子好不容易赶来为他送行,他却在这儿和她告别,有失于光明正大,他很不情愿。而且,他觉得这无异于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赶回去,他于心不忍。
他说:“到那边去吧。请你把我送上月台!”
玲子说:“那就去吧。”
洪作领先走进候车室,对大家说:“喂,有位女士给我送行来了!”
藤尾说:“是寺院的大娘吗?”
“不是。”
“是谁呢?我母亲是不会来的。”
正说着,玲子走过来了。藤尾把她介绍给宇田:“这是我们大家中学时代的情人。
“嗬!多漂亮的姑娘!真是举世无双!”宇田说,“她呀,她是千本海滨的丽人!
木部说:“怎么?老师认识她?”
宇田笑着说:“对,认识!”
玲子显得拘束不安。宇田夫人仔细打量着玲于的脸,说:
“你来为洪作君送行吧?”
“对。”玲子更难堪了。
木部打趣说:“你会为洪作这种人送行?送洪作只是借口,其实是找我……”
藤尾说:“别开玩笑!是找我!对不对,阿玲?”
金枝说:“我想,玲子来给洪作送行,岂不是意想不到地认真吗?”
也许是玲子的心情轻松了的缘故,她笑着说:“唷,为什么?”
洪作说:“不管怎么样,你来送我,我很感激!”
宇田说:“我内人,加上玲子姑娘,便有两位女士怀着惜别的心情来送行了,洪作君该满意了吧?”接着,他对身旁的远山说:“你怎么过分地老实呀?”
“我怯生。”远山不象开玩笑,语调令人难以捉摸。
“你不认识阿玲?”
“嗯。”远山说。但他马上又改口道:“知倒是知道的。”
洪作说:“哦,远山和玲子不很熟。他是个留级生,还不能进西餐馆。”
宇田笑道:“念三年级时,他被逮住过一次,念四年级时被逮住过两次。
远山说:“所以我接受了教训。那以后我再没上过叫做西餐馆的地方。以前是藤尾他们拉我去的,可藤尾他们毕业以后……”
“全是我的过错吗?”藤尾说,“哎呀,检票啦!”
远山对洪作说:“好吧,要洗心革面,努力用功,明年考进四高!我也认真学习,争取明年毕业。”然后,他冲着玲子说:“阿玲,你也得说几句呀!”但他马上警觉到宇田在场,于是挠挠头皮说:“不行!我太迟钝!”
大伙儿簇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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