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泽归来的第二天,洪作便出门拜访藤尾。虽然才离开不久,但在洪作看来,沼津好象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胜诧异地想道:沼津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城镇呢?
沼津的夏天即将消逝。暑期里从大城市纷至沓来的男女们,大都相继离去,目前尚留在镇上的伙伴们,近几天中无疑也会走得一个不剩。
尽管如此,在街上行走时,还是能经常看到来自都市的人们。他们不论男女,无一例外地戴一顶麦秸草帽,上穿敞领衬衫,下着西式短裤,其中也有些人光穿一件游泳衣,只是在外面披一条浴巾,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千本海滨洗海水浴的装着,在街上行走。
洪作在这夏末的沼津镇穿街走巷,他觉得沼津比金泽显得轻快明朗。他心中诧异,在同一个日本,城市的风貌怎么会如此不同呢?这儿不是鸢,杉户和大天井这些人逛街的地方。
洪作从御成桥上俯视狩野河的流水。观赏过犀河之后,狩野河便显得非常狭窄了。狩野河有它独特的优美之处,但河流上既不见浅滩,也不见粼粼波光。不仅狩野河显得狭窄,连整个沼津城也显得狭小。与金泽相比,沼津固然显得轻快明朗,可是缺乏北国城下町给人的庄重肃穆之感。
洪作刚在藤尾家开的店门口露面,藤尾的姐姐立刻朝里屋喊道:
“洪作君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接着,她又把脸转向洪作说:“你去金泽以后,杳无音讯,大家在为你担心呢!你这样不拘小节怎么行!”
洪作说:“干吗要担心呢?”
“后来听说金泽的学校给宇田老师回了信,大家才放下心来。可在以前,我们猜想:‘他到底怎么啦?’————要是你早一点寄张明信片来就好啦,无论寄给谁都行!”
这时,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藤尾从里屋走了出来。
“哟!”藤尾说,“你回来了!平安归来太好啦!”然后他怪笑起来。
“听说为我担心呢!”
“我才不担心!是宇田为你担心。到宇田那儿去过了吗?”
“还没去。”
“他不会轻饶你。他现在的情况,就是所谓‘怒火中烧’了吧!你不该骗他!
“我骗了他?”
藤尾说:“他认为受骗了。喂,怕遭打,就暂时不要接近他!”
洪作拿出两盒从金泽带回的点心,说:
“这是金泽的土产。”
他把礼物交给藤尾的姐姐。
“哎唷!这么两大盒!怎么好意思收下!”
“请收下。反正是人家给的。”
“那么,收下一盒,另一盒请送给宇田先生吧。”
“也给宇田老师带了两盒。”
“带了这么多!给寺院送了吗?”
“也给寺院送了两盒。”
“大贱卖呢!”
洪作问藤尾:“木部和金枝在吗?”
藤尾说:“想必都在。很久没见了。”在中学时代,这几位朋友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但现在的往来不如从前频繁了。
洪作说:“邀请大家同到千本海滨一游怎么样?”
藤尾连忙说:“好啊,我这就去穿衣!”说完,他一阵风似地跑上楼。
他姐姐说:“洪作回来了,从明天起就大事不妙!”
“什么大事不妙?”
“你每天都会把他叫出去!”
“不会的!我就要去台北啦。”
“靠不住!你说要去台北,宇田先生便为你饯了行,家乡的外公也为你举办了送别会。可这么久了不见你的话兑现!”
宇田老师为他饯行的事姑且不论,洪作想不通的是梦怎么连乡下的送别会,藤尾的姐姐也知道了呢?洪作坦率地说出了这个想法。
藤尾的姐姐说:“你外公来过啦!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他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耻啊,连外公也欺骗!”
洪作说:“大家都这么急躁。讨厌!”
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宇田也好,外公也好,干吗这么性急呢?去台北的事已经决定了,只是半个月迟早的问题,而且自己并非有意拖延,只是事情有这么多,自然成了这样的结果。开口闭口“送别会”、“送别会”的,可他并没有请求谁为他举办送别会!是人家自作主张硬要为他举办的!
洪作和藤尾朝千本海滨走去。洪作很想见见木部和金枝,可是藤尾说:
“今天光咱俩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彼此有很多话要说,趁此机会谈个痛快吧。”
洪作觉得藤尾的话有道理。如果金枝和木部都在场,大家七嘴八舌,呜哩哇啦,肯定谈不了一句正经话。
他们在街上走着,藤尾用沉静的语调说道:
“你太懒散!————着手复习功课了吗?早两天我见了宇田老师,他也为你担心。”
洪作说:“还没开始,从此以后就大张旗鼓地干。”
“打算投考哪所学校?”
“四高。”
“别考那种土气的高校!何况它是官立的,你怎么进得了!”
“我决心已定,无法更改了!”
“在金泽那种地方度过三年青春时光,文化教养就会落后。电影之类也许还能看到,但象样点儿的音乐恐怕就听不到了!想看话剧也办不到。哎,我不想说那儿的坏话!选择东京的私立大学吧!要不,就象我一样,到京都来吧!在东京或京都度过三年高校生活。和东京比较,京都显得土气,可是在京都你不会落后于时代。除了东京和京都,其余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的。”
听了藤尾这番话,洪作认为他说得很实在。在金泽的半个月中,确实没听到谁说出“文化”、“时代”这类字眼。也许真个是落后于时代,落后于文化了。
“你究竟在金泽干了些什么?”
“我参加了四高柔道队的夏季训练。不是练柔道就是睡觉,就这么回事。”
“傻瓜!象你这样生活,恐怕连思考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想。在那儿我交了几个朋友,他们都不思考问题,除了柔道,其余一概不想。我觉得在那儿挺对劲。”
“在我那所学校里,柔道队的那些家伙很特别。谁也不和他们交往。他们脑子空空洞洞,幼稚得可怕。”
“恐怕四高柔道队员更加空虚、更加无知呢!”
“为什么你情愿加入他们一伙呢?”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藤尾说:“哎,木部和金枝左倾了,而你右倾了,无可奈何!”
藤尾说金枝和木部左倾了,他所谓“左倾”一词,洪作听来感到挺新鲜。所谓“左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于这个问题,洪作不知道怎样回答方为正确。但他想,木部和金枝恐怕也是懵懵懂懂左倾的罢。
洪作问:“那两个家伙真的左倾了吗?”
藤尾说:“上次听木部说,他加入了什么研究会,这家伙和今春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说,身为学生却饮酒、吸烟,不成体统。我看还可以不吃饭!他劝了我好一阵!”
“不喝酒、不吸烟,这一点和四高柔道队员一样。”
“吹牛!”
“不,是真的。他们禁烟禁酒,万事不想,他们认为女人是不存在的。”
“怪人的团体!是禁欲主义吗?哼,这倒不坏。烟酒、女人全不行?成了修道院!只是,不想事可不行。岂不是把人都变成了傻瓜?”
“不变成傻瓜,便学不好柔道。”
“为什么不变傻瓜便学不好呢?”
“不知道。不光我,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说。”
“你竟想加入他们一伙?”
“是这么回事。”
“金泽城好不好?”
“啊,可以说是一座出色的城市!”
“学生在那儿吃香吗?”
“这个嘛……”
对洪作来说,这是个难题。鸢和杉户的社交在当地人中谈不上吃香,然而市民们对他们也未必蹙眉。确切地说,就是无所谓吃香不吃香。
“他们不与城市居民发生关系,柔道队员们都是特殊人物。”
“为什么特殊?”
“为什么特殊?不直接和他们打交道,是没法理解的,反正就是特殊。他们眼中没有金泽城,也没有金泽市民,只有练武场。”
“练柔道的目的是什么?强壮身体吗?”
“对,是这样。但也不能说全是为了这个。大家一进大学便停止柔道训练。”
“只在高校三年中训练吗?”
“是为了修养?”
“不是为了什么修养。”
藤尾说:“啊,对了。你说过是为了不想事!”
洪作说:“你说金枝也左倾?”
“金枝还是不离老一套。这家伙梦想将来当了医生,便到贫民区的免费诊所去工作。半年来他变得爱讲大道理,不信你去见见他,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洪作很想见见大道理不绝于口的金枝。
“大家都变啦!就你一个人没变化?”
于是,藤尾说:“变化毕竟是不正常的。人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大家都把自己拧弯扭曲,强迫自己改变,想寻求自己的人生价值。金枝和木部试图通过参加左翼运动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就这一点来说,他俩都是浪漫主义者。你也一样,你大概也想在柔道当中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吧。”
“不会有什么大的意义吧。”洪作不认为鸢和杉户也会考虑意义之类的问题,如果问他们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那两个家伙不瞠目结舌才怪呢!鸢一定会“喔嗬嗬嗬”地怪笑一通,然后说:
“你问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吗?让我想想!哦,有了!它的意义就是能穿抹布跳舞。”
杉户呢?他会显出困惑的神色,说:
“这句话写在哪本书上?我从来没有读过!得空时,我去把那本书找来读读。”
洪作问:“你怎么样呢?”
“我没变!我怎么会轻易地改变?眼下我正恋爱。”
“是她吗?”
“她是指谁?”
“那肉排餐馆的————”
“玲子吗?傻瓜!我会迷上那种姑娘?你去京都看看吧,比她出色的姑娘比比皆是。”
“以前不是爱过她吗?”
“难道永远爱同一个人?鉴赏女人如同鉴赏艺术品,趣味是不断提高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变了!”
洪作的话多少带有责难。仅隔半年,藤尾原先对玲子的那股恋情,跑到哪儿去了呢?
两人在千本海滨的松林里散步。在海边洗海水浴的男女已经寥寥无几。每到八月下旬,海涛便开始汹涌,年年如此,成了宣告千本海滨夏令结束的信号。在中学时代,每到这时候,洪作一伙便觉得好不容易收回了千本海滨,每天都要跃入海水畅游一番。
洪作说:“去年夏季这个时候,咱们天天来这儿游泳!”
藤尾说:“如今没有这份兴致了,大家都已成人啦!”的确,跃身于骏河湾秋天的大浪中,也许是只有中学生才干的事情。
“我去了日本海!”
“是吗?今年夏天我也去看过若狭的海。我觉得,论海,还是数太平洋第_!”
“是吗?我认为还是日本海好。”洪作说。
“恐怕那儿连象样的海水浴场也没有吧?”
“尽管没有海水浴场,但是,论海潮的颜色和海涛崩散的情景,日本海是顶呱呱的。”
“你到了哪儿?”
“内滩,那儿有沙丘。”
“游泳了吗?”
“还能游泳?连人影儿都不见!沙丘连绵起伏,无边无际。巨浪崩溃时,仿佛所有沙丘都在颤抖。卧在沙丘上倾听惊涛拍岸的声音,使人怀想久远的过去。”
“宛如诗人吟诗!你是练柔道的吧?练柔道的人讲这种话可不行。”藤尾笑着说。
洪作对此不作辩解。他心中明白,那天和他一同去内滩的伙伴,无论是鸢和杉户还是大天井,要成为诗人还相差甚远。他眼前浮现出日本海的深蓝色海潮前推后拥的情景。他想起了鸢和大天井的那场格斗,便感到一阵激动。他仿佛置身于内滩的沙丘地带,鸢和大天井的两个身体就象豆粒那么小,两个小小的豆粒忽而粘成一团,忽而崩散开来,它们彼此被对方抛来摔去,格斗的结果,鸢把比自己强大的大天井压在身下了。
鸢昂首站立在躺倒在地的大天井身旁,放声叫喊,高唱凯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正立下投身于四高柔道队的誓愿,恐怕就是在目睹鸢的那种勃勃英姿之时吧。
这一天,洪作深深感到自己与藤尾之间存在很大的距离。他想,对于金枝和木部,自己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翌日,洪作去看望宇田。他知道宇田一定满怀怒火,但想到反正得去辞行,便决定早去为好。
在寺院吃过午饭,他提着两大盒从金泽带来的点心,慢吞吞地往宇田家里走去。这段路走了足足三十分钟之久。在宇田家的正门前,他站立了片刻。屋里好象有客人,有人在说话。洪作心想:这种时候有客人在场对自己有利。说不定他能免受训斥。
洪作走到门厅前,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对不起,有人吗?”
于是,隔扇后面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洪作君吗?”
不一会儿,宇田夫人走出来。说:
“啊,真是洪作君!”
这时,只听得宇田大声说:“什么?————你说谁来啦?别是找错人家了吧?”
洪作说:“请原谅,就此告辞了。
夫人笑着说:“哎,别这么说,进屋里玩去!”
这时,远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洪作惊奇地说。
远山火爆爆地说:“‘你来了?’————这就是你的伺候?我是被叫来的,正替你挨骂!今天不是第一回,是第三次了!你究竟钻到哪儿去了?宇田老师毕竟是宇田老师,首先就饶不了我!”
“哎,好歹请进屋吧。”洪作依从夫人的话,走进门厅。
远山说:“哎,进去!”
洪作说:“你先进!”
“在那儿磨蹭什么?”
又传来了宇田的声音。
洪作想:“他的确在发火!”
洪作一进正房便说:“前天回来的。”说完,便朝宇田垂头鞠躬。宇田身穿浴衣,坐在走廊里,面朝院子。
“竟然回来了?我刚想请远山君去金泽找你!动身前你不是说两三天就回来吗?可是老不见回。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写信去,也不见你回信。我教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可象你这样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碰到。”宇田说话时,脸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
“对不起。”
洪作只好道歉。
夫人说:“寄封信来,就免得担心了。————伊豆的外公为你担心,在台北的父母也为你担心,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都写信来询问,可你下落不明,也没法答复他们。”
“对不起。”洪作再次道歉。
远山说:“哎,你呀!你想过自己与众稍有不同吗?没想过吧?大家常常对你说,你做的事很不寻常。嘴上说‘明天就动身去台北’,到处让人家举办送别会,然后却跑得无影无踪,这算怎么回事?要为周围的人想想!
即使你这样的人失踪了,大家也会着急的。”
“说得好,远山君!————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已经走上正路了!你替我多对他提些意见!”宇田仍旧没转过脸来,“狠狠地把他批评一顿!轮到远山君来提出批评,洪作君已经无可救药了!”
“老师,不能说得太过火呀!”远山说,“洪作知道自己错啦!”
“如果知错,首先道歉!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这段时间,你母亲的信都是寄到老师这儿。寄到你那儿,是泥牛入海一场空,所以改寄到老师这儿。不仅你母亲,你外公也是这么做。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向我道歉!”
“我道歉!向老师和师母道歉。不过,怎么还要向你道歉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受了连累。我受到各种各样的误解。宇田老师他们起初还以为是我唆使你这么做的!”
宇田老师说:“我想不是你唆使的,不过,多少与你有些关系。前不久,听藤尾君说,四高那个学生来这儿时,远山君也一起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喝过酒。当时你们一起策划了不正当的事情吧?”
远山说:“我与洪作的这件事毫无关系!本来我还对此生气。他不够朋友!到哪儿去,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如果预先跟我说好,我会替他应付应付局面。就说可能在金泽生病了什么的,巧妙地搪塞过去。可他却瞒着我走了!”
洪作说:“哎,我也没想到会在那儿逗留这么久!可是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想,既然柔道队的人已经替我给老师写了回信,也就行了。”
直到这时,宇田才把脸转向洪作,说:“柔道队的那封所谓回信不能算数。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柔道队的夏季训练结束以后,便会返回,不必担心。’————你在金泽究竟干些什么呀?”
“练柔道。”
“可是,不可能光练柔道吧?”
“光练柔道。”
“还得干点别的吧?”
“什么也不干。没有那份余地。除了练柔道,便是睡觉。”
“嗬!这倒不坏。可你是应考生!为什么不及时回来?”
“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回来?”
“大家都挺辛苦。我不忍心一个人跑回来。”
“嗬!你一个应考生,却要陪着他们?好极啦!优秀的应考生!这样的应考生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吧!”
“不,除我以外,还有一个人。他是个技艺超群的柔道强手,对所有四高学生直呼其名,而四高学生称他先生。他是有三年资格的应考生,明年将和我一道参加考试。”
“嗬,真是个豪杰!和你一样,也要父母操心吧?”
“他在金泽住了三年。听说他天天上练武场,直到夏末为止。从秋天起,他便温习功课了。”
“嗬,好家伙!一直住在金泽!”远山钦佩地说,“他厉害吗?”
“嘿,挺厉害!我真想让你见见他。”
“一面练柔道,一面准备考试。连续三年落榜,他不感到失望吗?”
“这种事情他不在乎。他说,这样过五、六年,总会让他考取的。”
“可怕!你也去上这个当吧!”
宇田说:“你们尽谈无聊话!”
洪作忽然想起从金泽带来的点心还放在门口,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去拿。
宇田说:“别是想溜吧?”
“不,不会溜。”
“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放心吧,我不会逃跑!”
宇田笑着说:“我不能信任你。”
洪作把两盒点心拿进来,交给宇田夫人,说:“这是我带来的。”
“那是什么?”宇田瞪着眼说。
“是金泽的点心。好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听说是有名的点心。”
“竟带来这么两大盒?”宇田说,“你竟会买礼物?这倒是难得!”
宇田夫人说:“这么大两盒点心,挺贵的吧。一买就是两大盒,这便是洪作的作风!”
“真是你买的吗?别是人家送你的吧?”远山说。
“讨厌的家伙!”洪作心里暗暗骂道。远山对这类事情总是很敏感。洪作嘴里却说:
“是买的。”
“那么,花了多少钱?”
“谁记这种事!”
“奇怪!你这种人本来是不会存心买礼物的!”
“这是什么话!我给寺院也送了两盒同样的点心,还送了藤尾两盒。”
“嗬!那就更奇怪啦!”
“这么大盒的点心,一定挺沉吧。”夫人说着,提着点心盒走出了这间房。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盛着红白干点心的盘子走了进来。
“多漂亮的点心!这是洪作君辛辛苦苦老远带来的礼物,快尝尝!”
然后,夫人又一次离开房间。这一次,她是去沏茶。
洪作说:“我去了台湾,会给你们带来珍贵的礼物,这次就送这点儿东西。”
宇田严肃地说:“送不送珍贵的礼物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去台湾一事,要说到做到。你不去台湾,我很为难。不知不觉这个责任已经落到了我肩上。”
远山说:“洪作是个不孝之子!”
“你也是不孝之子,不过也许他比你过份点儿。”宇田拿起一块点心,说,“现在你就把去台湾的日子定下来。在沼津恐怕没什么事情要办了吧。”
“没有了。”
“随时可以出发吧?”
“可以。我看没必要再去一趟伊豆乡下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眼下你去外公那儿,不是送上门去挨骂吗?”
这时,宇田夫人插言说:“你外公正在生气呢!他似乎很想见见你。”
洪作说:“也上这儿来过吗?真叫人吃惊!他还到藤尾那儿去过。上了年纪的人,真没办法!”
夫人说:“这么说可不行!要遭报应的!他是替你担心!”
“究竟是不是为我担心,还是个疑问。只是因为我家里人委托他监督我,他认为有责任催逼我去台北。他想尽早卸掉我这个包袱。”
“是啊,说得倒也是。对你这种人,连你外公也不会担心,正如你自己所说,这只是他的责任。仅仅是责任。————我也一样。我也不为你担心。担心也是白搭。为你担心就得吃苦头。你无忧无虑。跑到明年能不能考进去尚未可卜的高校,又是练柔道,又是上街大买特产,尽干些不正经的事情。心血来潮便为所欲为!”
远山说:“对。”
“你说对?可你也一样!”宇田也不放过远山。
“老师,您别搞错了训斥的对象!我是因为洪作的缘故才被叫来的,是不是?老师,您不是把我叫来挨训的吧?请您别弄混了。”
宇田夫人说:“是啊,拖累了远山君!”
“就是嘛,”远山说,“我觉得老师也太天真。您完全上了洪作的当,不是吗?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为他举办送别会,这都没有作用。叫他把动身的日子定下来,这也不行!他哪会去台北?他根本就不打算去!要是我,就叫他去金泽!既然明年能不能考取还不知道,还是叫他去金泽来得妥当。”
“这话真是荒唐!莫非你们串通好了?”
“别开玩笑!”
“不,很象是这么回事。细心听你们的谈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宇田说完,又转向夫人说:“请把啤酒拿来。”
夫人说:“不行!哎,你这位老师呀,真象远山君说的那样,有几分天真。你本来为洪作的事情大动肝火,可一旦见到他,心又软了下来。---喝上啤酒,事情就没指望了!嘿!老师失败啦。”
“没这种事!批评还没开头。训斥也还谈不上。好戏还在后头呢!————拿啤酒来!”
“不这么咋呼,我也会拿来。你是想为洪作君举行第二次送别会吧?”
宇田夫人嘴里说着挖苦话,可脸上显得若无其事。她起身走了出去。
“师母说得对!老师的确想得太简单!洪作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远山说,“这样不行,除非把藤尾找来!”
“藤尾?”
“对!让那家伙提意见,他旗帜鲜明,说得头头是道!————把他找来怎么样?”
“他在家吗?”
“我想在吧。打个电话试试行吗?”
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不行!把那种人带来不行!”
然而宇田不答理她,对远山说:“你去把藤尾君带来!他在上次的事件中也多少蒙受了冤屈。请藤尾君来吧,大家写一份誓约书,怎么样?把离开沼津的日期定下来,也定好在神户乘船的日期,然后给洪作在台北的父母打个电报!”
“还是送他去台北吗?”远山说。接着,他把脸转向洪作说:“你恶贯满盈,该伏法了!你应该觉悟了!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为你好啊。你对所谓家庭会有所了解,对父母和弟妹的心情会有所体谅吧!”
“远山君,请来帮忙拿啤酒吧。”又传来宇田夫人的声音。
“待会儿继续跟你谈。”远山说完便走了出去。他拿着啤酒和酒杯转来,对宇田说:“那么,我这就去给藤尾打电话,行吗?”
“去就得了,干吗这么罗嗦!”
“师母反对呀!”
“她会反对?她和藤尾君似乎格外投机呢!”宇田说。
远山给藤尾打过电话回来时,宇田往洪作的杯子里斟满啤酒,说:
“远山君还是中学生,所以不许他喝啤酒。”
“这还用说!我不喝啤酒。”远山机灵地回答。
“毕业没毕业,差别就在这里。”洪作说,“你呀,明年再毕不了业也就糟啦!”
“你胡说什么!”
“哎,这是实话。无论如何要争取毕业!这一回再doppeln,就会被开除!doppelnaus。”
“doppeln是什么意思?”
“doppeln就是留级,连续两次留级而被开除叫作doppelnaus。这是德语。这是我在金泽学会的。”
洪作刚才被远山毫不留情地嘲弄了一通,现在他想转而反击。
宇田说:“喝了啤酒,懲不住劲头了吧?”
“哪会这样!不过,老师,请您不仅为我操心,也为远山操点儿心!远山也有很值得称赞的优点。上次他在练武场把腰节骨不知怎么弄了一下,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件事您还记得吧?当时他说:‘我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自作自受!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哭的。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咽!’说着他就哭啦。”
“哭了?”宇田反问道。
“哎哟,远山君真的哭了吗?”宇田夫人把脸转向远山说。
“我怎么会哭!”远山说。
“明明哭了!”
“我哭了?”
“你用双手捂住眼睛,抽抽搭搭的,不是吗?哎,这和哭有什么不同?”
“我会哭?”
“‘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啊!’说着,你就哭了!”
远山骤然变了脸色,说:“什么!你嘲笑我?好吧宇田夫人说:“讨厌!也不分场合,竟在这里吵架!”
洪作说:“不吵架。我们早已决过胜负了。”
“好,重新较量一次!”远山把手指关节折得咯嗒咯嗒响,气势汹汹的,好象真的要站起来大打出手。
“哼!”宇田感慨地轮番打量他俩的面孔,说:“果然不错,生就一付简单的头脸。动辄诉诸武力。————果然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要吵架,也得有个理由。这么大的男子汉,为了哭与没哭这种区区小事,便要挥拳踢脚,恐怕不怎么光彩吧!用武力决定胜负之事暂且搁下吧,不如先把洪作君的问题解决。”
宇田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书桌边,从抽屉中取出几张信笺,说:“按照我说的往上面写。”
洪作问:“写什么?”
“我说了按照我说的写嘛。有钢笔吗?”
“没带。”
于是远山说:“这家伙会带笔?我看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带过笔呢!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连上衣、鞋子,也是我们从毕业的同学那儿讨来给他的。”
洪作默不作声。事实确实如此。
“真难伺候!”
宇田又一次起身走到书桌边,取来了钢笔。
“好吧,用这支笔写。铺垫上恐怕不好写吧。写东西还是在书桌上为好。”
洪作起身走过去,在宇田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宇田说:“定于九月三号或十号从沼津出发。三号也行,十号也行,这么几天还是可以通融。如果三号动身,便乘四号从神户开航的香港丸;十号动身,便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两艘船中扶桑丸较大。瞎,乘哪一艘都一样!”
洪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想:不知宇田何时打听到了这些情况。
“十号动身吧。”洪作说。他觉得哪怕只晚几天走也好。
“十号?好!就决定十号从沼津出发,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就这样,行吗?”
“行!”
“那你写吧。————我决定乘九月十日的夜行火车离开沼津,在神户换乘十一日正午开航的扶桑丸渡海赴台。”
洪作按照宇田的口述,用宇田的钢笔,在宇田的信笺上写下了保证。
“写好了吗?”
“写好了。”
“好,另起一行————”宇田边说边把啤酒杯送到嘴边,“另起一行。————关于我赴台一事,皆因本人浅薄无虑,优柔寡断,至今为止给各方面造成了很多麻烦。”
这也要写上去?”洪作说。
“别说话,只管写!”宇田又端起酒杯。洪作无可奈何,只好把宇田口授的话逐字逐句写下来。
“由于本人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以致夏去秋至,赴台之事拖延至今。”念到这里,宇田停顿了一下,说:“你会写‘虚度光阴’四个字吗?”
“会写。”
“懂意思吗?”
“就是说整天什么也不干,游手好闲地过日子。”
“嗬!你竟然也懂得这个词的含意!————远山君懂吗?”
“是说‘虚度光阴’这个词吗?”远山掻掻头皮说,“一点不懂!”
“继续写————”宇田说,“————事到如今,谨向各位长辈、诸位相识深表歉意,并愿痛改前非。”
洪作动笔记录这句话时,从门厅口传来了藤尾的声音:
“可以进来吗?
“请进!”宇田夫人应声答道。藤尾走进屋里,见了这种景况,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在远山旁边坐下。
“写完了吧?又另起一行。————当此决意渡台之际,我向天地神明起誓,保证不再给亲戚朋友增添麻烦,从沼津出发以及在神户乘船的日期既经决定,无论发生何事,决不更改。”
洪作又照样写了下来。
“写完了吧?签上自己的名字,收件人是我、乡下的外公、借宿的寺院里的住持、藤尾君,远山君————此外还有谁?”
宇田把脸转向远山和藤尾。藤尾起身走到洪作身边,俯身辨读洪作写的保证书。过了一会儿,他说:
“字面上还可以更严厉。————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忘记了自己应考生的身份,与街头恶少殴斗,并往北国流浪作恶,————”他思索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份保证书广为分发。我请店里的年轻伙计油印出来。也给学校里送去一些,怎么样?”
洪作的保证书写好后,宇田说:
“盖印吧!”
藤尾说:“盖印不顶用!按血手印最好,血手印!”增加了一个藤尾,气氛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洪作说:“按血手印?好吧,拿菜刀来!”
“这不行!”夫人皱着眉头说,“盖个普通的图章不就行了吗?”
远山说:“谁带着图章这种小玩意儿!要用的时候,这家伙用橡皮刻一个就行了!”
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决定按大拇指印。当洪作把大拇指按到宇田夫人拿来的印泥上时,夫人说:“洪作君也真可怜,终于要被赶出沼津了。”
“那么,举行签字仪式吧?”藤尾拿起啤酒瓶,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便对宇田夫人说:“师母,请把签字仪式喝的啤酒拿来好吗?”
宇田夫人立刻起身去把啤酒拿来了,宇田、藤尾、洪作三人喝着啤酒,远山却喝着白开水,做出一付老实相。
藤尾说:“这啤酒非同一般。这是达成协议时喝的酒,你也可以喝!”
远山说:“哦?是达成协议时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是这样,我只喝一杯试试味吧。究竟是什么味道?”
远山说着,便端起杯子。正在这时,他耳边响起宇田的声音:“远山君不能喝!”
“是。”远山把杯子放下了。
藤尾说:“老师,只喝一杯还是可以吧?这家伙经常喝酒!”
“经常喝?这不行!”宇田说,“好!请远山也写一张保证书吧!保证今后滴酒不沾,怎么样?”
于是,藤尾说:“这倒是挺有趣!就这么办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远山,你写吧!”
远山兰本正经地向宇田问道:
“写了保证书,明年会让我毕业吗?”
宇田笑着说:“即使你写了禁酒的保证书,作为学校当局,也不会因此而让你毕业吧!”
近黄昏时,三人离开了宇田家。一出门,远山便说:“留级生真苦啊!”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没喝上啤酒的缘故吧,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沮丧。接着,他又说:“洪作也终于要去台湾了。船开走,烟留下,是不是?”
藤尾说:“别说这种蠢话。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以为你智能低下。要说点儿象样的话!”
远山说:“那么,我该说什么,你教给我吧。朋友乘船远行,今后只剩我一个人了。明年能不能毕业也没有把握。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为了表达这种心情,我借用了‘船开走,烟留下’的歌词。”
藤尾问道:“洪作去台湾,你真的感到寂寞吗?”
远山显出平时所没有的严肃表情,说:“没有同伴啦!和洪作在一起,心里还感到踏实,洪作不在了,总感到心虚!”
远山的这些话,洪作听了并不怎么感激,但他完全理解远山的心情。
洪作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长此以往,会毁灭一生!”
“哎呀,你这话和我妈说的竟是一模一样!我妈对我说,继续和你这种人来往,会毁掉我的一生!”
“真的说过这种话?”
“我干吗骗你?真的这么说过。是流着泪说的。”
“真讨厌!”洪作说。
藤尾说:“哎,社会上对于洪作的评价,到了这种地步!我妈她们虽不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但言语中也有这层意思。”
远山说:“宇田老师的夫人也说过!”
“她说什么?”
“不便说。”
“不要紧!
“不是顾忌你,是顾忌师母。”
“说吧!她说什么?”
“好吧,说就说!‘他呀,不知想些什么!和蜻蜓一样无忧无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洪作心想:“又是说我无所用心?”无论谁说他无所用心他都心平气和,然而宇田夫人说他是轻飘飘飞舞的蜻蜓!他心里受不了,感到厌烦。
“难道我在金泽多呆了几天,就该受到这么大的责难吗?不错,我应该寄一张明信片。没寄明信片,也许是我的过失。可是,不就这么点儿事情吗?就因为这一点,被人家说成蜻蜓,叫人怎么受得了?”
听了洪作的话,藤尾不禁笑了起来。
“你自以为不象蜻蜓吧?可是在大伙儿眼里,你就象一只蜻蜓!分歧就在于此。你从小到现在始终是轻飘飘地飞呀飞。高兴飞哪儿就飞哪儿。谁也不替你操心。”
“没这种事!”
“哎,听我说!————有没有父母在你身边监督,差别很大。我认为,倘若你和我们一样,是在家庭的怀抱中长大的,便不会变成蜻蜓。可是,迄今为止,你一直是在没有父母监督的环境里成长的。这一点,你得天独厚和我们不同。老是做蜻蜒也没什么。从小是蜻蜓,现在还是蜻蜓。自以为不是蜻蜒,可在别人眼里你却是蜻蜓。”
“你胡说些什么!”
“啊,别发火!”
“蜻蜓是什么东西?”
远山说;“藤尾说得对呢!听他一说,我看你也真象蜻蜓!宇田师母说得真象!真是只蜻蜓!连玲子也认为你象蜻蜓。”
远山突然提起玲子的名字,洪作的心一阵剧跳。
“玲子说过这种话?”
“哎,没说。只是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肯定是这么想。你当我说谎,就去问她好了!————喂,藤尾,你请客,现在就到玲子那儿去!”远山提议道。
藤尾说:“硬是要去,我也不反对带你们去见阿玲。”昨天,藤尾还说他不会永远把玲子这种姑娘当作美人,可现在却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就是这种地方,他令洪作厌恶。
藤尾又说:“哎夕看来我今天好歹得请客。洪作要去台北,一场戏收场了。今后再也不能轻飘飘地飞舞,做不成蜻蜓了。真可怜!可是无可奈何呀!”
进入闹市区,远山便提议邀请金枝和木部一起,当晚为洪作举办送别会。谁也不反对。
他们决定七点钟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然后就地暂时分手。远山必须上亲戚家去办件事,藤尾也非回家一趟不可。临走时,他对洪作说:“我去邀木部和金枝,你先去,在二楼占个座位。”
剩下洪作一个人时,他便漫步于街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他终于也要和沼津镇暂时分别了。
多亏宇田,出发的日期定下来了,这对洪作来说是件好事。如果不叫他写下保证书,洪作很难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的时间要过一小时才到。洪作打算去书店里看看,正在这时,有人招呼道:
“喂,洪作君!”
洪作一看,原来是身着和服的首席教师釜渊。自从上次远山发生事故,他们深更半夜在练武场碰面以后,洪作一直没见过他。洪作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你现在干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可不行!总得有点儿改变!”釜渊说,“秋天到啦!”
在洪作的心目中,釜渊是不会对季节有所感慨的,所以他觉得很意外。
接着,釜渊追加似地说道:“有支歌中唱道:‘秋来思绪多。’你知道吗?”
“嗯。”洪作根本不知道。
“感觉到秋天到来,人们的确是思绪万千。”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没礼貌!”釜渊笑着说。
平时他总是板着面孔,这一笑,令人觉得格外亲切。
“夏季你干了些什么?”
“到金泽去了一趟。我打算明年投考四高。”
“哦,你想投考四高,所以到学校所在地去看看,是不是?”
“啊。正是。”
“考虑真周到!连你也会有这种用心?”
“您也失礼啦!”洪作笑道。釜渊也笑了。这一次他笑出了声。
洪作觉得,此刻和自己谈话的釜渊,不是使全校学生望而生畏、以严峻而闻名的釜渊了。他仿佛在同另一个人交谈。
釜渊说:“知道连你也有心投考高校了,我放心啦!明年你很难考取,不过后年总得有所归宿!”
“您又失礼啦!”洪作笑着说。
“恐怕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才不这么想呢!”
“是吗?不久前我和宇田君淡起你,宇田君还称赞你呢。”
他说,你想事情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人一般活六十岁,而你却似乎把人生当作一百二十年加以考虑。
真不好意思!”
“哎,我也觉得你是这样。到四高去参加柔道训练,这可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真了不起!我们只好认为,你把人的寿命加倍地加以考虑。”
“您知道了?”
“当然知道!————不过,我认为这一点是你的长处。你在校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比起那些听到考试二字就眼神发呆、面色发白的学生来,你要好得多!因为不用功,所以升不了学。可尽管考不取,志愿却挺高。一般的人都选择免试的私立大学,可你却要进公立高等学校。而且,听宇田君说,你进那所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练柔道!”
“真是气宇不凡!”
“了不起!”
“您别说了!”
“不,我并非贬低你,而是夸奖你!这方面你真是好样的。问题只在于你能不能考取。”
“是呀。”
“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嗯,认识到了。”
“认识到了,却不为此而努力,这也挺出色!”
“真难为情!”
“哎,我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称赞。————好极了!只是父母大伤脑筋。不过,哎,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有什么办法!”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了。
“老师,”洪作对心情舒畅,话不绝口的釜渊叫了一声,“今后我一定努力学习。”
“很好!”
“真的,我决心努力。因为住在沼津不行,所以我决定去台北,在父母身边用功学习。”
“很好!”
听釜渊的口气,他根本不信任洪作。
“真的,我今天到了宇田老师家里,写下了保证书。十号从沼津出发。”
“哼!你会主动写保证书?恐怕是逼你写的吧?”
“是的。”
“我就知道!料你也不会自觉地写。不过,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宇田君也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釜渊稍稍改变了一下语气,说:
“顺便提一下,你得感谢宇田君。宇田君受你牵累,代司父母之职,十分辛苦。————他说你太没有头脑,他不能撒手不管。”
“你自从出世,便成了别人的累赘。自己不操心,该操的那份心思全由别人代劳了。————生就一个幸运儿!”
“是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宇田君这些人受你的连累,该由你自己操心的事情全由他承担下来,为你料理。不仅承担了应当归你的那份忧虑,连你父母的份额也转嫁给他了。————不感谢他可不行!”
“我全明白。”
“最近,宇田君和你父母就你的事情频繁通信。听说连钱都汇到他那儿呢。”
“是吗?”洪作大吃一惊。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事情的确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真把钱寄到宇田老师这儿来了吗?”
“我不知道。————宇田君是这么说的。离开沼津去台北,总得花钱吧?你本来打算怎么弄到这笔钱?”
“我想很快就会寄来的。我打算,如果没寄来,就向人借。”
“向谁借?”
“无论向谁借都成。”
“瞧,这一点你又与众不同!难得,难得!”
釜渊接着说:“上哪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釜渊和咖啡!这是不可思议的结合。洪作想;釜渊居然也喝咖啡?
洪作把釜渊领进最近的一家西洋点心店。这儿店堂的一角设有几组桌椅,作为饮料部。
釜渊一边环视店堂内部,一边说:“你常出入这种地方吗?”
洪作答道:“这还是第一次。”
“你很熟悉呀!”
“乘火车走读的同学时常来这儿,所以我知道。”
“不象话!居然有这种学生,放学时到这种地方来!”釜渊说。但他脸上并没显出在学校里的那种严厉的表情。两人在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地坐下。
“喝杯咖啡吧。”釜渊说。洪作依言叫了咖啡。
“老师爱喝咖啡?”
“每天早晨喝。去台湾之前来我家喝一次好吗?请你喝象样的咖啡。将咖啡豆磨碎后煮的。”
“您这么说话,和您在学校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不见得吧?”
“瞎,是不同!完全不一样。同学们只要一见您的脸,脸色就变了。
“你也是这样吗?”
“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是啊。这是因为你和你那些朋友,藤尾呀,木部呀,都是些滑头滑脑的家伙。”
“可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坏人啦。”
咖啡刚送上来,釜渊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说:“勉强可以。”
洪作对品尝咖啡一点也不在行。咖啡这种东西,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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