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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城下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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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洪作在米原站下了车。他要在这里换乘北陆线的列车,离开上车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

    虽然是夏天的早晨,清晨的空气却是凉飕飕的,使洪作睡眠不足的头脑倏然轻爽。他在站台上买了盒装便饭和茶水,拿着这两样东西向换乘的列车将要停靠的站台走去。站台上已经有二十来个乘客。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些道道地地的北陆人,和沼津一带的人有所不同。无论服装,脸色还是话音,都带乡土气息。

    洪作在站台的小候车室里吃便饭。看来,这饭是昨天卖剩的,饭粒都有些发硬了。

    吃完便饭,洪作便在站台上踱步。不久,他就要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北陆的风景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洪作毫无印象。从地图上看来,列车一到敦贺,应当就可以看见日本海了。

    “北方之海波涛汹涌。”

    洪作曾听莲实唱过四高校园歌曲的一段,它至今还常常回响在洪作耳边。所谓北方的海,就是日本海。洪作想,它与在沼津几乎每天都见到的太平洋相比,恐怕海水的颜色、海潮的喧器声都不一样吧。

    “啊,日本海,北方的海!”

    从还未看见日本海的时候起,洪作已经产生了对日本海的感怀。

    说到感怀,就从在米原站下车的那一瞬间开始,洪作便有了旅怀。他认为火车中转站这种地方是寂寥之地。

    旅客们,男女老幼,各自拿着沉重的行李,有的背着孩子,有的牵着儿女,都要回自己的出身之地————里日本①的城镇乡村。也许就是为了把他们拉走,不久便将有一列火车吐着白色的蒸汽进站。

    【①指日本本州的日本海沿海地带。】

    旅行就是人生。不,也许应该说人生就是旅行。不过,两种说法异曲同工。现在聚集于此的人们,彼此互不了解,由于偶然的机会,在某个夏天的早晨,为了搭乘同一趟列车,在这儿凑到一起了。然而,过一会儿他们将乘上列车,在各自要去的车站下车。

    “离合聚散。”

    洪作想:的确,人生就是旅行,旅行就是人生。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背上,一个婴儿在哭泣。这个哭泣的婴儿,也勾起了洪作的旅行感怀。这个婴儿,也将在里日本的某个城镇或乡村里成长吧。在这婴儿的前方,延伸着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呢?

    在候车的这段时间里,洪作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在多情善感的状态下过得十分充实。

    走进车厢后,洪作占了一席靠窗的座位。车内乘客很少,几乎可以说是空空如也。

    洪作没带行李,只在腰带上挂了一条毛巾。从沼津出发时,他曾把参考书和英语单词本全塞进向藤尾借来的提包里,但到头来却又决定什么也不带。他想反正不过是五、六天的短期旅行,其间读书不读书差别不大。他觉得,前往布满了学生的城市,带上参考书是做蠢事。换洗的衣服洪作一开始就不打算带。身上的衣服脏了,洗干净再穿就行。

    列车开出米原站不久,琵琶湖便进入了视野。湖面白茫茫一片,虽然还是清晨,但水面上已经漂浮着几叶小舟。

    “啁,近江的海!”

    洪作低声吟咏。

    “啊,志贺的海!”

    洪作又吟咏一句。

    “近江的海”,“志贺的海”,这些词句洪作都是从国语课本中学到的,也许是万叶诗歌,也许是别的诗文。然而,与眼前的景色密切相关的那几首诗歌,他却想不起来。可想而知,只要记起其中的一首,面对首次见到的琵琶湖,他的感怀多少会高深一些,但现在只好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去感受了。

    他想,在这种场合,如果换了藤尾或金枝,他们会脱口而出地吟咏好几首万叶诗歌罢。木部也一样。尤其是木部,他记不起万叶诗句,马上就会发表自己即兴创作的诗歌。那家伙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编成诗歌。毫无办法,只好承认他具有非凡的才能。

    而在这方面,洪作完全是个门外汉。他不懂万叶诗歌,也不会亲自创作诗歌。而且他不会念书。如果说他有胜过藤尾等人的地方,那就是多少会一点柔道,擅长器械体操,此外就是会翻筋斗。

    “你是多么无能啊!”

    洪作自责自骂。他很少如此自咎,能够这样要归功于旅行。洪作一遍遍反躬自省,不知不觉间,湖泊远远落在列车后边了。洪作决定睡一觉。由于昨夜几乎没有合眼,这会儿睡魔以不可抗拒之势向他袭来。

    洪作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发现列车停站了,何时停下的,停在什么站,他一无所知。洪作立刻又入睡了。

    列车到达敦贺时,洪作醒了。他通过车窗买了一盒便饭,随后又很快入睡了。他睡得这么熟,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福井站。他在这里买了茶,把在敦贺买的便饭吃了下去。吃完饭,他又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但这一次终于没能睡着。

    日本海没有出现。偶尔可以远远地看到带状的水面,也许那就是日本海,但还来不及看清,水面便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睡眠充足因而头脑完全清醒的缘故,早晨到达米原车站时滲透全身的旅怀,完全不复存在了。

    洪作一边抽烟,一边观赏通过车窗不断映入眼帘的景色。眼前全是稻田,要不就是夏草丛生的原野。这里的风景与东海道沿线的景色风味相异,但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同。农舍的构造有差异,农舍的分布也要稀落得多。

    偶尔也能见到隆起在原野上的小丘,小丘上长着茂密的树木。小丘上大都并排立着几块墓石,在盛夏的骄阳下,它们闪射着耀眼的白光。

    在敦贺一带,车厢内开始增加乘客,空座位一个个减少。洪作对面的空座上也坐下了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老太婆。她们挺热闹地交谈着什么,洪作听不大懂。她们好象是说亲戚家的女儿婚事告吹的事情,两人不时面对面地笑一阵。什么事情使她们发笑呢?听来听去还是不明白。所以,没法说他完全听懂了哪些话。

    列车从福井站开出两个多小时后,洪作知道离目的地金泽已经不很远了。到这种时候,就感到了不带手表的不便。他想,本来应该向藤尾借一块的。

    从盥洗间的镜子里,洪作看到自己的脸脏得发黑。从水龙头流出的水小得可怜。他用这少量的水洗了脸,然后取下挂在腰间的毛巾把脸檫干。这时候,他才觉得旅行中肥皂是不可缺少的。

    在下一个停车站,洪作买了一块用竹篾包着的豆馅年糕。当他吃完年糕时,列车开进了一个大站。这就是金泽。

    洪作从车厢跨到站台上。

    他站在月台上。莲实曾写信给他,说会到站台来迎接,所以他等待莲实。然而等了许久,莲实始终没有出洪作无法,只得从检票口出站,在站外等候。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个穿着厚棉布制服的莽撞的男人,走到洪作跟前,以毫无避忌的眼光把洪作上上下下打量一阵,便朝对面走去。此人留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身材并不高,但身体壮实,他无疑是个年轻人,但从他的外表上很难判别他的具体年龄。他那眼瞪瞪的注视令人生畏。然而,根据他腰间挂着毛巾,脚上穿着木屐的打扮看来,说不定他是个学生。

    过了一会儿,这外貌异常的男人又转回来,又一次毫无顾忌地打量洪作,然后又要离去。这时,洪作注意到对方身穿的厚棉布制服的纽扣上有和四高制帽的帽徽相同的金星标记,于是他招呼道:于是,对方转过身问道:“从沼津来的就是你吗?”

    “正是。”

    “真见鬼,是你?到处乱窜,我总觉得不大象。”

    对方的话有失礼貌。到处乱窜的,正是他自己。

    “行李呢?”

    “没带。”

    “空着手吗?”

    “是的。”

    “嗬!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钱呢?”

    “带着钱。”

    “这还差不多!要是连钱也不带……”

    他顿了顿,又说:“莲实君有事不能来,我代替他来接你。我叫鸢。”

    “什么?”

    “鸢职②的鸢。鸢永太郎。这可是堂堂正正地由父母给起的,不是自己随随便便叫出来的。

    【②“鸢职”一词有双重意思,一为“土木建筑工人”,一为江户时代的“消防员”。】

    “哦,原来如此!我叫伊上洪作。”

    对方没有反应,说:“乘电车,还是步行?”

    “嗯————随便。”

    “走着去,顺路吃面条吧。”

    “行。”

    “那就走吧。”

    鸢永太郎举步走了,于是洪作跟随其后。

    “先吃面条怎么样?”

    “随便。”

    鸢说:“还是先吃面条合理。这广场对面就有一家很好的面馆。”

    洪作随着鸢永太郎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沿着电车轨道走了几步,便到了那家面馆。店堂里是泥土地,安放着四、五张桌子,光线非常黯淡,这种幽暗,也使人觉得不同于沼津一带的面馆。

    从里屋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板娘,鸢见了她便说:“我吃粘糕片,然后吃一份油炸豆腐面条。”

    老板娘把眼光转向洪作。于是洪作说:“我吃什么好呢?”

    鸢说:“和我吃一样的就行。先吃粘糕片,然后吃面条。这种吃法是再好不过的。”

    洪作便依照鸢所说,点了同样的食物。

    “今晚恐怕要打扰你们了。”

    洪作想先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

    “是住宿吗?”

    “正是。”

    “哪儿都能睡。和谁住在一起都行。哪有为这种事情操心的!

    “从这儿走到学校,需要多少时间?”

    “十分钟到半小时之间。”

    “这城市好大呀!”

    “别奉承!”

    “可是,这儿有电车呢!”

    “你觉得电车稀奇?”

    “不稀奇!”

    “这还差不多!这样我就放心啦。要是碰上个没见过电车的家伙,那才麻烦呢!”

    接着,鸢又说:“想进柔道队吧?”

    说着,他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抓住洪作的胳膊。他的力量大得可怕。

    “肉多了点儿。从明天起你就去练武场试试吧,只要大约一星期左右,就会显著消痩。”

    “鸢君是几段选手?”

    “几段!————别再说这种不象样的话!柔道的强弱不能以段位来决定。你有段位吗?”

    “没有。”

    “这倒罢了。你说你有段位试试看!明天这时候,恐怕你就象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啦!”

    正在这时,粘糕片端上来了。洪作还是第一次吃到用大碗装的粘糕片。碗里盛着两大片饼子。

    鸢永太郎眨眼之间就把两片粘糕吞下肚子。他说:“说真的,粘糕片这种东西,我一下能吃掉两份。”

    洪作说:“那么,再吃一份怎么样?我吃一份就够了。”

    “你只吃一份,我吃两份不象话!”

    话是这么说,可接下来他就朝里屋大喊:“粘糕片,再来一碗!”

    鸢把第二碗粘糕片狼吞虎咽下肚,马上开始吃面条。不一会儿,面条也被他一扫而光。

    “哎,多亏吃了这点儿东西,算救了我的命!”鸢说,“喂,走吧?”接着,他朝里屋喊道,“请结帐。”

    洪作说:“我付帐吧。”

    “对不起啦!”

    鸢说着,先走出了店门。洪作付了帐,也走出店外。

    鸢说:“还是乘电车吧?”

    “随便。”

    “那就乘车吧。为了明天的训练,最好尽可能地储蓄能量。”

    两人朝面馆斜对面的电车站走去,从那儿上了电车。

    “有零钱吗?”

    “有。”

    “那就请你买票吧。”

    洪作向售票员买了车票。这里不愧是一座曾经纳贡百万石的诸侯城邑,从车窗望出去,可见城市规模比沼津大得多。排列在马路两侧的商店都是陈年老店的格局,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但奇怪的是,并不使人感到嘈杂拥挤。

    “真是座可爱的城市!”

    鸢说:“有钱这城市就可爱,没钱这城市就吝啬得讨厌。最好别夸奖得太早。”

    两人在香林坊车站下了车。这里是金泽最繁华的地区。戴着白线条制帽的高校生四处可见。

    “都是四高的学生吧?”

    洪作有些胆怯。

    “只有咱们柔道队的队员,才算得上真正的四高学生;此刻在街上闲逛着的没一个是有出息的。你瞧那弱不禁风的身体!连脑袋瓜也远远不及咱们。在四高的学生中也有一等品和二等品。咱们是一等品,在这里闲逛的都是二等品。”

    过了一会儿,鸢说:“你瞧!对面来了个挟着本书的家伙。那种货色只能算三等品。一钱不值!”

    鸢在随口瞎扯。在洪作看来,这所谓的三等品,倒是最象四高的学生。

    下了电车,还没走出几步,洪作便看到左边有一幢红砖建筑物。这就是四高的校舍。

    洪作随鸢走进校门。虽然已是暑假期间,但仍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他俩走在建筑物正面的左边,一前一后绕着建筑物走了一大圈。来到练武场前面,鸢说:进去吧!

    洪作有些害怕,问道:“可以吗?”

    鸢说:“没问题!进去见习吧。我今天也是见习。”

    建筑物内部分为柔道和剑道两个练武场,两个练武场之间没有任何间隔,一边铺着铺垫,另一边铺着地板。

    两个练武场上都在进行着紧张的训练。剑道场上只有两个学生手持剑道具用竹剑对击,但柔道场这边却有十来对柔道队员正在自由训练。大家在铺垫上一会儿抱成一团,一会儿解脱开来。

    洪作和鸢并坐在练武场的角落里。另有五、六个人也坐着。这些都是停止训练轮流见习的队员。

    洪作想:“果然只有卧技!”没有一对选手是站立着训练的。偶尔也有站立起来伺机抓住对方衣领的,然而任何一方刚触到对方的柔道服衣领,霎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就倒在铺垫上了。

    大家都和鸢一样,留着乱草般的长发。无论哪一张面孔,看上去都不是人样,仿佛地狱的魔鬼们分成两派,处在一场恶斗之中。

    “喂!你是谁?”

    突然间,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大声地对洪作吆喝。柔道服套在他那痩骨嶙峋的身躯上,晃晃荡荡。不过,他的目光犀利,表情坚毅。

    鸢在一旁解释道:“他是应考生,想加入柔道队。他刚下车不久,我去接他,把他带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把洪作的事情撇在一边,把目光转向鸢说:“你干什么?你在见习吗?”

    “我的膝关节痛。”

    “来,伸出来看看!”

    鸢把一条腿伸到铺垫上。

    “怎么啦?不能动吗?你精神松懈了!”

    说完,这人朝对面走去。鸢永太郎哭丧着脸。这个痩小的男人就是柔道队领队权藤。

    身穿柔道服的莲实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说:“啊,你到啦!累了吧。”

    洪作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在金泽车站下车以后,他第一次遇到了正派的青年。

    “能待多久?”

    “预定一星期左右。”

    莲实说:“就一个星期,也勉强能够了解四高柔道队的生活情况罢。从明天起,我要到能登的中学去任教练。特意把你请来,却不能照料你。不过,你可以放心!”

    “莲实君明天起就不在了?”

    洪作忙问道。一个不安的念头突然向他袭来:他全仰仗着莲实一人来到此地,要是莲实不在了,首先是今晚的住宿,往后的一切都成问题。

    洪作问道:“会有我住宿的地方吧?”

    莲实说:“就你一个人住,地方多得很呀!”

    鸢说:“我那儿也行啊。”

    “不不,你那儿不行!”

    “哎,没关系!就住我那儿吧。————咱们家是开旅馆的,接待客人是本行嘛。”

    “瞎扯!你家不是行医的吗?不行,就你家不能寄住!”

    接着,莲实对洪作说:待会儿选个适当的地方吧。

    这时,洪作才注意到莲实的右耳肿大了。他以前曾在沼津看到莲实的变了形的耳朵,如今所见的已不是那时的模样了。其肿胀的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人类的耳朵会折腾成这般模样。

    莲实曾在那只耳朵上缠绕了绷带,但可能是在训练中把绷带弄掉了罢,此刻那绷带在他的手上。这时,刚才那个其貌不扬的痩小男人喊道:“停止训练!”

    听到这个信号。大家立刻停止自由训练,顿时,练武场内一片寂静。地狱的魔鬼们在练武场一侧并排坐下,其中有大鬼、小鬼,胖鬼、痩鬼,蓝鬼、红鬼,相当壮观。

    “今天见习的人过多!从明天起,都要参加练习!不准贪喝柠檬汽水!玉米也只能吃三个!暑假已到,大家都离开金泽回家了,可你们不能想家!只当自己没有故乡,没有家!街上四高学生越来越少,你们就引人注目了,因此要谨言慎行!不准一边啃玉米棒子一边走路!”

    尽管权藤长着一副极其显眼的可怜相,他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训练结束后,莲实便将洪作介绍给几名队员。在与练武场毗连的更衣室里,大家都脱下了柔道服,光着身子。无论被介绍给谁,洪作都觉得对方是蓝鬼红妖。

    “请多关照。”

    洪作对任何人都说这同一句话。

    有的人简慢地回答:“噢。”

    有的人说:“听说你明年要参加考试————不是我讲坏话,你还是报考别的高校吧。你进四高来试试看!每天每日穿着抹布似的柔道服跳舞!————喂,要慎重考虑!”

    也有人说:“值得敬佩!居然到这种地方来!————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是谁劝你的?————莲实吗?对莲实的话还是不要过于相信为妙。”接着又问道:“你想念文科,还是念理科?”说着,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喂,无论考哪所学校,都得用功学习。进校之后,想学习也不可能了,所以在准备应考的期间,要打下牢实的基础。”

    正在这时,权藤进来了。他两眼闪闪发光,以叮问式的口气对洪作说:“你明天来练武场吗?”

    权藤仍旧穿着柔道服。

    洪作回答说:“来。”

    “歇宿处在哪儿?”

    “还没定。”

    权藤说:“那么,住到我那儿去吧。”

    洪作思忖着:如果上权藤那儿住下,那可太糟了。他说:“住宿的地方,已经拜托莲实君了。”

    “他那儿就别去了,住到我这儿来!

    “测验什么?”

    “英语,代数和几何。”

    “不行!”

    “不行?什么意思?”

    “不怎么懂。”

    你的成绩怎么样,我测验一下。

    “既是这样,你还要投考四高?”

    “嗯。”

    “姑且测验一次。倘使不怎么行,就打消考四高的念头,去进免试的学校。根据这段时间对你的观察,我觉得你不象有天分的人。”

    洪作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交谈至此,莲实带着一个蓝鬼进来了。

    这次莲实带来的蓝鬼,是个痩高个青年,一看他的脸,立刻会产生极其肮脏的印象。他那满头乱发看上去就象一只鸟窝顶在头上,显得很不相称。稀稀拉拉的胡子久未剃刮,遮住了整张苍白的脸颊,这也只会使人产生一种不整洁的感觉。

    莲实对洪作说:“这是杉户。你就住在这位杉户住的公寓里吧。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家伙最牢靠,无论和他商量什么,大致不会出差错。”

    说完,莲实又对杉户说:“就这样吧。”

    “嗯。”杉户不尽干脆地应答以后,又说,“要被褥吗?”

    莲实说:“当然要呀!在公寓里借吧。”

    “能借到吗?”

    “要是不肯借,就把谁的拿来吧。”

    “把谁的拿来呢?把鸢的拿来好吗?”

    “行不行,是你同鸢商量的问题。不管怎样,要好好代我照管他。”

    “嗯。”

    这时权藤过来了。

    决定住在杉户的公寓里吗?”他对莲实说,“我来照管他也行啊!”

    “那可不行。”莲实加重语气说,“要是被权藤先生带走的话,伊上君以后再也不会来金泽了。不行,不行!”

    “是吗?那么就托付给杉户吧。不要谈无聊的话,多商淡学习的事。”

    “这可难为我啦。”

    杉户嘴上这么说,可他的表情并不显得为难。他催促洪作道:“那么,我们走吧。”

    洪作答礼道:“多承关照!”

    “我住的公寓是个脏地方。还是鸢住的公寓好。不过……算啦,跟我走吧!”

    杉户领先开步走了。

    “喂,你还没有洗澡呢!”

    莲实在他身后喊道。

    “用凉水冲过啦。”杉户大声地回答说。然后,他转向洪作说:“早点儿回去吃饭吧,你要洗澡的话,就在公寓里洗吧。”

    他边说边走出了练武场。

    洪作和杉户肩并肩地走出了校门。和这种蓬头垢面的青年走在一起,洪作总有些难为情。

    一出校门,杉户便横过电车道,走进校门正对面的一家小小文具店,从放在店头的洋铁桶里拿出两瓶汽水,把其中的一瓶递给洪作,然后打开另一瓶的瓶塞,把汽水一饮而尽。

    “再来一瓶怎么样?”他问洪作。

    “我喝够了。”洪作答道。

    于是,杉户以同样快的速度喝干了第二瓶汽水。

    “汽水三瓶!”

    杉户朝店内喊了一声,然后离开了店头。接着,他们走到先前洪作下车的地方————香林坊的十字路口。

    杉户说:“在这里待会儿吧。”

    洪作无可奈何,只得与杉户并排站在闹市的中心。来来往往的行人,见了杉户的模样,脸上的表情都象见到了怪物似的,经过两人身边时,都远远地绕过去。洪作因此而感到难堪。

    “等什么人吗?”

    过了一会儿,洪作问道。

    “咱们在这儿张下网,很快会有人钻进网来。”

    杉户面朝前方,并不回头地说道。

    然而,虽不知钻网的将是什么人,但杉户守候的猎物一直不见进网。不久,有三四个柔道队员模样的人打他们身旁走过,但杉户只说了声“唷”,对他们瞧也没瞧,并且不满地说:“一个也不见来!”

    “你在等谁呀?”

    “公寓里的饭菜不怎么好吃,我想请你上一趟馆子。可大伙儿都回家度暑假去了,路上走的尽是些穷鬼。”

    杉户仍不想离开原地。

    洪作说:“我不要上馆子,随便吃什么都行。”

    “做事得有耐性呀!再稍等片刻吧。说不定会有人来。”

    杉户瞪着眼睛往街上巡视,突然说:“哈!来啦!”

    说着,他立刻朝街道对面跑去。

    “喂!”杉户从后面叫住了一个学生,“有钱吗?”

    “没带。”对方回答说。

    杉户说:“来了个客人,帮个忙吧。”

    “真的没带。”

    杉户说:“别说寒酸话!借给我买两份炸猪排的钱!永世不忘你的恩情。”

    看来向这个学生借钱的事没指望了,杉户死了心,对他说:“你也待在这儿吧。有你的熟人走过来,就为我向他借钱!表示这点儿友情,也不会遭报应罢。”

    “没办法!表示友情的,从来只是我这方面。”对方说,“行!钱就不借给你了,我请客吃咖喱饭或者炸猪排吧!作为交换,你把化学笔记借给我一个暑假。”

    好,借给你!可别丢失了!

    “放心好了,走,去石川餐馆吧!”

    这位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学生走在前面,一会儿就走进了那家近在咫尺的西餐馆。杉户跟着他走进去,洪作无奈,只得跟在杉户后面。

    宽敞明亮的大众餐厅里,摆着十几张餐桌,顾客中有四高的学生,也有女学生,还有带着小孩的夫妇。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盛冰淇淋、红茶之类的杯碟。

    三人在一张餐桌边坐了下来。

    “这位是伊上君,打算明年投考四高,考取了,就加入柔道队。”

    杉户将洪作介绍给东道主。

    “我叫山川,请多关照。”

    对方领先致了礼,这使洪作感到惶恐。

    “你的志愿是理科还是文科?”

    洪作说,“是理科。因为我父亲是医生。”

    “杉户君是理科尖子,考试名列第一,你可以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哟!”

    洪作惊奇地说:“以第一名考取的吗?”

    他的视线落在杉户那张脏污的脸上。

    “也许是弄错了吧,可能是计分失误。”杉户不好意思,强词夺理地说。接着他高声喊道,“喂,来个人开菜单呀!”

    “别这么大喊大叫!你不喊,大家就在瞧我们了。”

    正如山川所说,从踏进店门的时候起,洪作就注意到几位顾客的视线集中在杉户身上。

    山川又说:“大家都在盯着你瞧呢!并非因为你是个才子而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你这副邋遢相。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陪在你身边。”

    这时候,一个娇美的少女过来请他们点菜。她的脸蛋涨得通红,一目了然,这是因为她想笑却又强忍着的缘山川问道,“你们吃咖喱饭,还是吃炸猪排?”

    “两样都要。”杉户说,“你不是要借我的笔记本吗?别吝啬!”

    “好吧,两样就两样!要三客咖喱饭,两客炸猪排。”

    山川对姑娘报了品名数量。

    “怎么,你自己不吃炸猪排?别太省!和我们一样吃吧。”

    “我白天来这儿吃过炸猪排,现在不想吃了。”

    “那就点别的!”

    “别噜苏!不要干涉我的事情。要是一时疏忽,点了别的东西,又有被你们敲竹杠的危险。”

    然后,他对洪作说:“听说你想加入柔道队?进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洪作说:“训练辛苦点儿倒没什么,首要的问题在于能不能考取四高。”

    “要考进四高并不难,用功点儿就行了。”杉户说,“入学后一看,原来大家成绩都不行,你会吃惊的。大伙儿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考取的。要是你比别人多用点儿功,自然能考取。只要多下那么一点点功夫。”

    “是吗?”洪作没把握地说。

    “你尽管相信好了!只要比别人多下一点点功夫就行了。”

    “可是,我每个学科的基础都差。”

    “若是这样,整个暑假里只要打好基础就行了。拿英语来说,你可以从中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复习。一年级课本花一两个小时温习就行了。再花上半天时间复习三年级的课本,从三年级起,课本上出现了少量难掌握的单词,要花几天的时间复习。照此下去,把五年的课本全复习完梦英语就没问题了。别看什么参考书,专门复习学校里教的课本,怎么样?”

    “哦,是这样!”

    这时,山川说话了:“我也赞成这个方法,我也是只看中学的英语课本。这样一来,如果考卷上出现了不认识的单词,就可以认为是考题出得不好。不过,别的科目却要看参考书。”

    “确定一本好的参考书,读这么一本就行了。这样一来,如果考卷里出现了不懂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是考题出得不好。”杉户说,“我把自己使用过的一套参考书给你,只要把这套书读熟了,准能考取。”

    听他们说起来,事情易如反掌。这时,女招待把菜送来了。

    三个人刚拿起刀叉,鸢撞进来了。他的眼光落在洪作他们的座位上。

    “我到这儿来看看。”

    他边说边走近前来。这时,他看见了桌上盛着菜的盆子。

    “吃这么高级的菜呀!我也要吃!”

    说着,他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杉户说;“不行,不行!这是人家请客。”

    “嗬!”

    鸢向山川投去一瞥。然后,他对杉户说:“给我介绍吧。”

    杉户道:“这位是我在理科乙组的同学山川君。”

    鸢说:“这脏鬼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是柔道队的鸢。请多关照。

    山川说:“久仰大名呀!————老兄的大名,全校无人不知。”

    “我点菜啦,可以吗?”

    鸢迫不及待地言归正题。山川的脸沉了下来,说:“请!”

    于是,鸢转向杉户说:“怎么样?你把我拒之于门外,可我并不要你请客。我吃山川君的。别发牢骚哟!”

    接着,他把女招待叫过来,说:“咖喱饭两客!”

    杉户面露窘色,对山川辩解道:“这家伙,吃什么都以二为单位,饮食为我的两倍。”接着,他又对鸢说,“人家请客,你得讲点儿客气。”

    鸢说,“那我就割爱一客吧。”

    “算啦,没什么!”山川说。接着,他对杉户说:“就便把物理笔记也借给我吧!”

    “那么,我也要再吃一份猪排。”杉户说。

    这三个人的嘴舌交锋,洪作听着倒也颇有兴趣。然而渐渐地,他想摆脱这种吵闹,一个人待着。昨夜他不曾熟睡,今天又在火车上震簸了几个钟头,疲劳和睡意一齐向他袭来。

    餐厅内所有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杉户和鸢两人身上,可这两人对此毫不在乎。

    出了石川餐馆,山川和杉户在餐馆门前磋商笔记本一事。谈完后,山川对洪作说:“好吧,扎扎实实地复习吧!”

    然后,他告别走了。

    鸢说:“我真想找个地方去吃冰粘糕片!没人来了吗?”

    洪作说:“要钱的话,我有。”

    “钱花得太快可不行!过了今天有明天,还有后天!”鸢说,“杉户囊空如洗,难保不会开口向你借钱,可你绝对不能借给他!”

    “你自己也是一文不名,有什么好说的?和你相比,我还算讲信用,所以才把伊上君交给我照顾。我可不象你,我从不随便向别人借钱。”

    杉户一本正经地说。

    “傻瓜,你倒认真了!”鸢说,“这家伙最近动不动就发脾气。心中有积郁。这家伙讨厌!————心情不好,就得加紧训练!苦练柔道,精力就不会多余了。哪怕能量有一点剩余,也要把它注入柔道。‘这邋遢鬼是谁呀?是杉户吗?对啦,是杉户!’”

    鸢放大音量说最后这句话。几个行人扭头回顾。这些话是模仿领队权藤的口气说的,这一点连洪作也听出来了。

    三人偏离繁华市区,向其一侧走去。走了一阵,鸢突然说道:“瞎,我该回去睡觉啦。再见!”

    他朝洪作和杉户举了举一只手,立刻转背走来路返回去。他那转身的动作多少有些异常。

    “这家伙,他自己才是积郁在胸呢!也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不得不练柔道,他最近很苦恼。”

    “是说鸢君吗?”

    洪作感到诧异。很难把鸢的特异的体态与那种苦恼联系起来考虑。

    杉户说:“鸢是文科学生。这种人,考虑事情总是格外深刻。喂,你也是学理科吧?学了文科,人会变乖!”

    不久,两人来到一座大桥的桥头。

    杉户说,“这就是犀河!”

    犀河,洪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河名。他说:“是条大河呢!”

    杉户说:“对。我每天在这里过河。”

    洪作注视着河面。险滩上水流湍急,声音清晰可闻。然而,除了能隐约分辨出河面开阔的轮廓之外,其余的只是朦胧一片,河流的表情和姿态都隐藏在夜色之中。根据两岸绵延的点点灯火,可以椎想出那儿房屋鳞次栉比的景象。

    两人走过大桥,登上了一条曲折陡峭的坡道。

    “这坡叫皮。大约是因为它弯曲成形而得名。”

    杉户给洪作解说。果然,行几步便有一道弯,再行几步又有曲折处。

    “如果你饿着肚子登这道坡,胃部会立刻受到强烈影响。从明天起,你就会明白我这话不是诓你。训练艰苦的时候,到了这里连脚都抬不上去。想到自己进了四高以后,得吃这么大的苦头,眼泪就自然地往外冒。”

    “真的流泪吗?”

    “真冒眼泪!进入一年级后,整整一个学期,每天在这道坡的途中都会忍不住哭起来。确实是提不起脚,所以才哭呀!不过,第一学期结束,也就差不多死心塌地了,心想:‘生活就是这么回事。’象我这样,如今就已经豁出来了。我不象鸢那样深思远虑。这没什么了不起。顶多不过白白丢失三年时间。”

    “鸢也是一年级学生吗?”

    “对。”

    “我还以为他是二年级学生呢!”

    杉户说,“二年级的学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了。在他们体内不复有一滴人血,就是把他们吊起来使劲地摇,也摇不出一滴人血,出来的光是汗。这一来就彻底了。一心想着战胜六高。既不想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光想着要战胜六高。什么人生啦,学习成绩啦,考试不及格啦,全都不放在心上。唉,这是一种反常的学生。”

    看来,杉户自己心中也多少有些苦恼。

    在w形坡道的上端,洪作凭高远眺金泽的市景。此刻所见,无非是散布各处的点点灯火。拿金泽的夜景与沼津比较,仍然可见这是一座规模大得多的城市。

    杉户说:“到了冬天,大雪降临,从这一带眺望的景色是最美的。下面是白皑皑的一片,只有一带湛蓝的犀河水穿插其间。在那种时候上练武场,是最可怕的。柔道服冻得象棍子一样硬,我们在火炉上把它烘软些,然而,袖筒里仍然覆着一层薄冰。”

    “袖子里面怎么会结冰呢?”

    “可能是前一天出的汗结冻了吧。自由训练时,冰又融化了,和刚呼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还没有冬季训练的经验,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在那种时候,一场练下来,耳朵会肿得不象样!

    “尤其象我和鸢,没等到冬天,耳朵就已经肿了。这是在铺垫上檫的。有时候,耳朵挨了脚踢,我们痛得直跳。顷刻之间发生内出血,耳朵便肿大。肿起来便无可救药了。我们每天都要从耳朵里吸出淤血,然后用冷敷消肿,但每天照样肿大。日子一久,血就凝固了,也有不那么难看的。凝结成鸢的那种形状,就不象人的耳朵了。”

    “杉户君的呢?”

    “我的还强一点,好端端地张着孔。鸢的情况可就严重了!两只耳孔全被塞住了,这样一来就没法补救了。

    想讨媳妇什么的,一般的姑娘,就冲着那对耳朵也不会嫁给他。哎,至于我这样的耳朵,要娶媳妇,人家许嫁许不嫁,刚好处于这条界线。你明天瞧瞧权藤领队的耳朵吧,那家伙也娶不上媳妇。连莲实也没姑娘肯嫁给他。可怜呀,都只能一辈子独身!”

    坡道的终点似乎是一片新开辟的住宅地,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他们沿着甬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幢二层楼房面前。

    “这就是我住的公寓。”杉户说,“我的房间在二楼。大娘是个好人,可老板爱唠叨。进门厅时,要用抹布檫脚,上下楼梯脚步要轻,这两点请你注意。此外还有什么呢?对了!在楼上行走,别把楼板踏得巴嗒巴嗒响。

    这是一幢很老的出租房屋,一顿脚,就会摇晃得象遭了地震一样。”

    杉户说着,打开了正门。

    “我回来了!”

    杉户说这句话的腔调,象一个规规矩矩的男孩。

    “我回来了!”

    杉户站在门厅的土间里又说了一遍。紧接着,从里面传来了应答声:“来了!”不一会儿,五十来岁的老板娘走了出来,把抹布放在二道门的底框上。

    “回来这么晚!饿了吧?”

    “我吃过饭了。”

    杉户用抹布檫了檫脚,洪作也照他的做了。

    “这位是伊上君,柔道队分派我接待他。他也睡在我的房间里。有被褥吧?”

    听杉户这么说,洪作默默地向老板娘低头致礼。

    “被褥倒是有,不过————”老板娘立即把投向洪作的视线转回杉户身上,问道:“只住今天一夜吧?”

    于是,杉户问洪作:“住几天?”

    洪作说:“大约四、五天吧。”

    “就住这么几天倒是可以的。”大娘说,“不过,以后可别到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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