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章 春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大正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三月,洪作毕业于沼津中学。刚毕业,他便穿上了和服。念中学五年级时,住在台北的母亲,给他寄来藏青底色上起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可他一次也不曾穿,原封不动地搁在箱子里。现在,他把那套衣服拿出来穿上了。

    整个中学时代,洪作几乎都是穿着厚棉布制服度过的。他有两三件藏青底起碎白花的筒袖服,但他觉得穿那种服装远不如穿制服方便。制服嘛,不论弄得怎么脏,磨得怎么破,也用不着感觉羞耻,在旁人看来也挺自然。哪怕穿一套破旧不堪的制服,也没人把你当成贫家子弟。

    就因为爱穿破旧衣裳,洪作在学校里引人注目。他借宿的寺院里,有个名叫郁子的姑娘,比他年长四岁。洪作刚来时,郁子把他的制服拿去缝补浆洗,可是没过多久就心灰意懒,认定他无可救药,撒手不管了。郁子对他说:

    “你就将就着穿你那又脏又破的制服,一直熬到毕业吧!与其给你补得好好的,还不如看着你那副窝囊相顺眼!你那住在台北的父母亲,我真想叫他们瞧瞧你这身打扮呢!”

    郁子的话里,多少含有对洪作父母的不满。他们固然是远离沼津,但对于儿子的衣着穿戴,总得操点儿心思吧?郁子不便把这话明说,然而仔细推敲之后,可以从她的话中悟出这层意思。

    话虽如此,事实上这事情却不能单单归咎于洪作的父母亲,洪作应该自负主要责任。母亲曾多次写信叮嘱他:制服小了或者破了,就不妨换上新的,把价钱告诉她,她会随时汇款来。

    然而洪作从未向双亲要钱买衣服。倒不是他存心给父母节省,而是他总觉得办这种事太麻烦。直到念三年级,他穿的还是原来那套制服,到了念四年级的时候,他把离校毕业生扔下的旧制服弄来穿上了。

    洪作并不敢亲自出马向毕业生索讨制服,有个人替他办这件事,就是和他要好的藤尾同学。藤尾受洪作之托,把这事办得挺漂亮。他估算出洪作的身量,便去找体格与洪作差不离的毕业生,一文不化地把西装要了来。

    念五年级时,藤尾又替洪作向离校毕业生讨来制服。他对人家说:“没爹娘的孩子,可得多多关照哟!”

    到如今,已经中学毕业,尽管洪作对穿了这么些年的破旧衣裳恋恋不舍,但他也不能再穿下去了。他破天荒第一次换上了和服。那些家住沼津市内的少年,大约从四年级起,差不多都开始穿上和服。洪作自然看惯了人家穿,可是现在自己穿上这东西,却觉得挺别扭。

    其实,洪作并非由于到了该穿和服的年龄而穿和服,而是因为除此以外他没衣可穿,迫不得已穿上了它。本来,中学毕业升入高等学校,可以穿上新制服,可是洪作投考未中,四年级结业时考了一次,今年又考了一次,两次投考静冈高校都是名落孙山。当然,没考上静冈高校,还可以选考其它学力相当的学校,可洪作偏偏总没那份心思。木部和藤尾两位同学和他一样,考静冈高校未取,但木部考进了东京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藤尾则考进了京都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还有金枝同学,他考第一高等学校未被录取,便转而进了一所私立医科大学的预科。

    这样一来,凡立志升入高等学校的同学,倘不能进入志愿的学校,便终归在另外某一所高等学校找到了着落。他们一般都准备在来年再次投考志愿的学校,不过把学籍登记在现在进的学校里而已。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们嫌恶那种学籍一无归宿的失学生活。所以,木部、藤尾和金枝,都理所当然地穿上了新制服。这新制服,唯独洪作没有。

    他怎么办呢?到故乡伊豆的亲戚家去住上一年,准备考试,这是一个办法。但如果亲戚家不肯收留他,他就只好一如既往,借宿在沼津的寺院里,在这儿过失学少年的浪荡生活。在洪作看来,东京的生活没有多大的魅力。去东京,还不如逍遥自在地呆在沼津或者伊豆。

    显而易见,倘若他不严肃认真地准备投考,来年仍然进不了公立高等学校。然而,洪作并没有如此深虑。他反而想:“嘿,让我痛痛快快地玩到夏天吧!”

    郁子曾间起他:“你家里人到底怎么想的?你中学毕业了,也不叫你回家去吗?”

    言下之意,又是责怪他那住在台北的双亲。“去台北有什么好处?我不能老住在台北,倒不如呆在这儿不走。”

    “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

    “不想。”

    “啊,真怪!”

    “可我真的不想。”

    洪作不大愿意见父母。只要不是非见不可,他觉得还是不见为妙。小学生时代他是这么想,中学生时代他还是没改变这个主意。

    他的父亲,是个陆军军医。由于职业关系,大儿子洪作的出生地―北海道的旭川,成了他不断转迁的起点。他曾先后转任东京、静冈、丰桥、洪松,如今任职的地方是台北。

    五岁时,洪作便脱离了双亲,被领到居住在故乡伊豆的外祖母缝子身边。当时母亲正怀着洪作的妹妹,苦于没有人手,为一时之计,把洪作托付给外祖母。可是不知怎么地,打那以后,事情就这么延搁下来,洪作一直生活在外祖母身边。大约外祖母不肯放洪作走,洪作也舍不得外祖母,就这样,洪作远离家庭,在伊豆度过了小学生时代。小学六年级时,外祖母去世,洪作前往父亲的任地洪松,考中学未取,住在家里念完一年高小,升入洪松一家中学。可是父亲又要赴任台北,洪作再度别离家庭,迁移到家乡附近的沼津,在这儿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洪作的父亲前往台北时,考虑到自己职业的流动性,说不定何时又要转任,不想叫洪作这孩子为他的南去北来所累,于是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以免他一次又一次转学。

    洪作转入沼津中学,正值他刚念二年级之时,因此,从小学到中学这段时期,洪作很少受所谓“家庭气氛”的熏陶。小学时代伴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而这位缝子外祖母,昔时是行医的外曾祖父之妾,外曾祖父过世,她才加入洪作家的户籍。这种关系,户籍上登记为外祖母,却无血缘可寻,实质上是个外家人。不过,说是外人也罢,这外祖母却是疼爱洪作的,洪作也尊爱她。

    当然,这祖孙的共栖,并非全无类似做交易的利害关系。外祖母亲手养育洪作,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那不稳定的家庭地位;洪作则以对她的毕忠毕孝,激发了她的慈爱深情。

    就这样,在故乡老家的仓房里,洪作和这位外祖母相依根靠,度过了幼年和少年的时光。那种生活是美满的。村里人和亲戚们常对他说:“你呀,怪可怜的!那老婆子好强,你可就成了她的人质!”然而,洪作认为所谓“好强”并不等于心眼儿坏。这外祖母对他的爱深沉如海。要说当人质,他就是当人质,这不也是满好的吗!

    到了中学时代,洪作借宿在寺院公寓里,这儿根本没人监管他,日子极其舒悠自在。

    洪作从儿童成长为少年这个过程中的生活方式,和他的少年时代比较,多少有所不同。进入少年时代后,只是在洪松度过的两年中,他才有作为家庭一员的体验。从那以后,他的身边丝毫没有所谓“家庭气氛”。

    然而,洪作既非继子又非养子,而是父母亲生的长子,堂堂正正,父母也给他长子应得的待遇。不过,倘若外人冷静地观察这家的父母及其长子,也许会发现他们的关系与其他家庭不尽相同。

    这孩子与父母隔离,任性地成长,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作为他的父母,应当对他寄予怎样的关怀,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而洪作这一方面,也拿不准应当怎样与父母相处。

    寺院里的姑娘问他:“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想。”

    的确,他不想见父亲,不想见一母亲,也无意于会见弟妹。说起来,见面也许并非坏事,不过他认为不是非见不可。见不见面无关痛痒。想起来,还是尽量不见面为好。见了面,作为小辈就得侍奉父母,还得遵从父母的教诲,那可是既麻烦又不对劲的事情。

    金枝是洪作的朋友。在五年级第三学期刚开始时,他对洪作说:“你真是懒透顶啦!”他指的是,洪作收到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居然不拆封,把两三封信搁着不予理睬。金枝得知这件事,对他说了上面那句感慨话。洪作怎么说呢?他说:“信封上标明了是平信嘛!”一边说,一边给金枝看信封。不错,信封上标着“平信”二字。这意思很明显:信上写的事既不特殊,也不是火急。洪作认为,既然母亲特意在信封上作了这个标记,岂不是说这信不必急着开拆?不看信他也知道,母亲写的无非是对他考试升学的希望。她希望儿子将来当一名医生,所以认为他投考高等学校应当选择理科乙类。洪作才不想读这种告诫!不想读就不读,远离父母生长的少年有这个特权。

    中学毕业还不满一月,洪作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全非了。毕业前,每天和藤尾、金枝、木部这些伙伴见面,不分昼夜,共度大部分时光,可是从今年四月起,相互往来突然断绝。大家即将投入崭新的生活,各自忙着做准备。何况,中学生制服已从身上脱下,所以不似从前排成队逛街走巷了。

    洪作身穿和服,来到久违的城镇上。他认为沼津这城镇是“自家的”,然而这一次他觉得街市过于冷落,隐匿了亲切的姿容。城镇上仍有中学生来往,倘在过去,洪作自然会将他们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同但年级较低者,可现在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他们之中,无人停步给他行礼。他已脱下学生制服,人家辨不出他的身份。不过原因还不止如此。

    即使路遇面熟的同学,对方也大多转开视线,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从前,洪作是他们的高年级同学,按规矩他们得给他行礼,然而如今他已毕业,不复具有从前的身份,而且什么也算不上,何必还给他行礼呢?在洪作看来,这层意思流露于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

    有些四年级学生,从前在洪作面前小得可怜。如今呢,他们常常大模大样地和他交面而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最高年级学生的那副派头,叫你觉得连他们的身体也膨胀了几分。此外,城镇上还有那么一些新生,根本不知洪作之流为何等人物。他们无处不在,制服上的金属钮扣闪闪发亮,洪作看了十分刺眼。此情此景跃入眼帘,不由得洪作不承认。

    “你的时代过去啦!”

    一句话,随着中学毕业,洪作被剥夺了作为高年级学生的权利和光荣,而且连他曾以为属于自己的城镇,他也迫不得已地只好让渡给别人。

    他走到御城桥桥头的藤尾家,却找不到藤尾,说是他已赴京都找公寓。他又前往车站附近的木部家,可是闻说木部也在四、五天前离家上京了。他刚进的那所私立大学的运动队三月底把他召去,现在还不见他回家。

    末了,洪作去找金枝。谁知这位同学正发烧,卧床不起。倘在从前,洪作会满不在乎,穿过庭院绕到屋后,冷不防闯进金枝的房间,可如今身穿和服,行为拘束,那种举动也不可有了。

    洪作走向别来已久的千本海滨。脚踏白沙,穿越松林,波浪起伏的大海,从松树间隙之间跃映眼底。海滨空旷,渺无人迹。洪作沿海哪踢,走向狩野川河口。来到近河口处,又返身而行。虽然春天已至,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凛冽寒冷。

    海滩上,沙子被劲风吹得集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沙丘。洪作走到一个小丘上坐下。那地方,前面有几所别墅并排而立。所有的别蟹,除夏天以外,都是关门闭户,无人居住,所以即使在广阔的千本海滨,也唯有这儿的景象显得分外萧条冷落。洪作和伙伴们曾经到过此地。当时,金枝说:

    “别墅这种玩艺儿,开放时是任死的,可关闭时却有生命。”

    藤尾接口说道:

    “对呀!开放的别墅是世俗之物,而关闭的别墅却具有思想。”

    听了这些话,木部即兴作诗:

    “开放的别墅啊,犹如饶舌而快活的姑娘,关闭的别墅哟,你是已故豪绅的遗霜!”

    听着这三个伙伴三种说法,洪作心感钦佩。

    如今,洪作就坐在这关闭的别墅后方的沙丘上。金枝、藤尾和木部,都要别离沼津远行。在沼津,他们各有其家。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长到如今,可是他们即将离开这个家。是啊,你不能不觉得,他们是离巢之鸟,要远走高飞了。

    洪作神色茫然,呆望着大海。这儿是骏河湾,它以波涛汹涌而闻名。此刻的光景,也叫人觉得它名不虚传,但那潮光和潮波之中,却荡漾着初春之意。

    洪作思忖道:“啊,我可怎么办呢?”

    他唯独不想去台北,不想回到父母身边,除此以外,到任何地方住下都行。不过,容身之地毕竟有限。他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照眼前这样在沼津失学闲荡,或者去给故乡伊豆的某一亲戚家添麻烦,在那儿度过一年的失学期。到目前为止,洪作的心情倾向于照旧住宿在沼津的寺院,然而他又觉得即使这样也并非十全十美。这沼津城,往日的伙伴一个不剩地离去以后,说不定是清冷得可怕的地方。洪作渐渐感到了这种意识的压力。

    他躺在沙丘上,翻来滚去,于是睡意开始袭来。为了挡住直射面部的阳光,他弯折手肘,用和服的袖子遮住面孔。这时,他发现穿和服倒也方便。

    不知睡过多久,他突然被人声吵醒。三个少年人,身穿中学生制服,站立在洪作身边,把他包围了。洪作立刻发现,其中有一个是远山同学,他和洪作同级不同班。由于考试不及格,他今年未能毕业。

    远山说:“我们想:这人真怪呀,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原来是你!”

    洪作与远山交情不深,但同是柔道选手,有那钱两三次,曾一道去外校参加竞赛。其余两人,洪作不知其名,却也面熟,知道他们爱穿奇装异服,在学校惹人注目。

    “你还住沼津吗?”

    远山说着,在洪作身边坐下。另外那两个少年也和继而坐。其中的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一只蝙蝠牌香烟盒。烟盒递到远山手里,又被塞到洪作手中。

    “进了哪所学校?”

    “哪儿也没进。”

    “失学了吗?”

    “唉,是的!”

    “挺有气魄嘛!放着学校不进,大大方方地承认失学!家住哪儿?”

    接着,他自以为敏感地说:

    “我懂啦,懂啦!是父母双亡啦!”

    “别开玩笑!父母全健在!”

    “哦?全健在?糟糕!我确实听谁说过这事。那你几时回家?”

    “不回家。因为家在台北。”

    “好哇!你这办法真不赖!有个完整的家,却离得远远地不回去,有什么比这更理想?就住在沼津吧?”

    “还没决定。住沼津好是好,可惜没人作伴。”

    “打算复习,准备考试?”

    “从现在开始复习,到头来会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无忧无虑地玩到八月份!”

    “既然这样,你到练武场来呀!塜本不千了,我和那些小家伙对练,真不够劲!”

    远山说的塜本,是个柔道教师,今年已从学校辞职。听远山谈起柔道,洪作心想:不错,在中学练武场上,每天下午热火朝天地练上两三小时,日子就不会无聊了。说不定,由于毕业考试不及格,远山坐上了柔道队队长的交椅吧?邀他去的,既是远山这等人物,他出入练武场,免不了威风凛凛。何况,没有柔道教师这种对手,也就完全不必客气谦让了。

    只是,在出入练武场的路上,经过学校操场,会遇见认识他的老师。想到这事,他有些郁闷不乐。不过这也并非不堪忍受。

    “好,去练练武吧!”洪作说道。

    接着,洪作同远山及其伙伴一道,离开了千本海滨,走向市镇中心的中式面条店。

    远山对另两个少年说:

    “和毕业生一起,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进去吧!不是自己想去,是毕业生请客,领你们进去的。”

    洪作忙说:“我可不请客,我没钱!”

    “这家伙有。”

    远山一边说,一边眼望着两少年中较矮小的那一个。那少年身穿制服上衣,衣纽有两颖没扣上,十足一副二流子相,只是面孔还保留着幼稚的神情。听了远山那句话,他反应得异常灵敏,立刻露出一副吵架的模样。这两名少年,都是刚进三年级的学生。

    “算了,别赖三年级学生请客。远山,你出钱嘛!”

    “不要紧,不要紧!”远山说,“你缺钱花,可以借呀。这家伙身上有一大笔钱。从亲戚那儿借来的。”

    果然,那少年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挺慷慨地说:“不嫌弃,就请用吧!”

    “收起来吧,傻瓜!”洪作说话俨然象个毕业生。和这么不正经的少年打交道,在洪作还是头一遭。他觉得,其中也有某种乐趣,不同于从前老伙伴们的交往。藤尾、金枝和木部,都是文学爱好者。

    洪作当天回到寺院,见到在清扫庭院的郁子,对她说:“我的东西,你让它们照原样摆着吧。”

    “在这儿住下去?”

    “嗯。”

    “师父会怎么说呢?”

    这“师父”,是郁子对自己父亲的称呼。

    洪作决定每天在学校的练武场抛头露面。学校放学,大约在三点钟,所以,从三点半开始,柔道队队员们在练武场**训练。

    洪作三点钟离开寺院,穿过沼津镇,走过御成桥,踏上田间大道,向中学大门走去。这条路线,他在毕业以前每天往返而行。

    他把从前穿的中学生制服裹在和服里面,脚上不穿鞋,而套上一双木展。不戴学生帽,脚上套木屐,光凭这两点,就区别于中学生了。洪作身材矮小,混在四、五年级同学们当中,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毕业生。

    毫无疑问,四、五年级的学生们,倒是会把洪作议论一番。“瞧,他已经毕业了,却还照样来校。”不过,碰了面,他们想装作没看见,似乎行不通。于是简短地打声招呼,或者说:“你好!”或者就说:“啊啊。”从前总得行礼,可现在似乎没这必要了,就这样敷衍过去。低年级的学生呢,却还是拘谨地向洪作行礼。

    如果对方是熟人,洪作同样回报以“你好”或“啊啊”,算是答了礼,否则,他便一概不予理睬。

    到了练武场,在队员们之间,洪作便显出傲慢的神气。直到毕业,他一直是选手,而且是“前辈”,这可一点儿不含糊。因此,大伙儿全向他敬礼。在这里,他心绪颇佳。

    到练武场活动了十来天,和那些“后辈”队员们一道训练,洪作与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了。训练结束,便去宿舍的浴室冲洗,然后找伴儿上街。他们同进中式面条店。这种场合,大多有远山在一起。

    远山老是对别的伙伴说:“和前辈一起,尽管大大方方进去吧!”前辈倒是前辈,可洪作很少出钱。

    远山说:“前辈饿了。谁请客?”于是就有人掏钱。远山自己也是一毛不拔的。

    “本来,咱和洪作一样,也是毕业生!只是没毕业罢了。应该把我和毕业生同等看待!”

    远山这是信口开河。不过谁也不忌恨他。他的品行有失端正,但并非心术不正。

    早在进入四年级时,洪作便当上了柔道选手。每次准备参加校对校比赛,要挑选五名选手,必定是他担任先锋或副将。他个头矮小,虽没有什么绝招,但比赛中巧妙灵活,可以说每赛必胜。

    四年级时,柔道教师曾认真地问他:“你这么矮小,比赛中怎样取胜的呢?”

    “碰上外校素不相识的对手,我总觉得会赢。我毫无失败的预感,光想着如何取胜!”

    洪作这样回答,他并没有撒谎。不论遇上的对手多么健壮,在抓住对方柔道服衣襟的那一瞬间,他一心想的就是摔倒对方。他从不心虚地想:“看来他比我强,说不定我会吃败仗!”

    柔道教师慨叹道:“真可惜呀。在学习上也这样,那就好啦!”

    这话一点儿不错。每逢考试,期终考试和开学考试都一样,试卷还没发到手,他便甘居下游了。英语、国语、汉语,物理和化学,不论哪个科目,他全都自认不行,没有一丝半分的自信。就因为如此,参加静冈高等学校的考试,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考不上。应考只是为了试一试。

    要好的伙伴藤尾和木部,同样没考上静冈高校。他们有几分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可洪作就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他想:“哎,花两三年时间,不紧不忙地预备考试,这里头总会有点儿结果吧?”所以,没有一种紧张的心情,迫使他进一所私立大学,把它权当栖身之所,或者暂读预备学校,以期来年入选。不,他不在乎这些。他之所以想进公立高等学校,是因为住在台北的父母满心指望此愿得偿,他觉得破坏双亲的美梦,于心有所不忍。当初他进入洪松中学,考试名列前茅,怪不得父母至今仍然深信儿子成绩优良。这件事,使洪作更觉难堪。

    在柔道训练这方面,洪作的表现与在学习中完全相反。他一到练武场,便是信心百倍。他自以为只需稍事练习,闭着眼也能拿到初段。从四年级的时候起,他在学校里扎上了黑带,洪作觉得把这当作讲道馆的黑带【柔道有十个段位,以染有各种颜色的柔道带标志。白带为无段,黑带为一段】,倒也不坏。这十来天时间,洪作每天往学校练武场跑。这一来,他把升学考试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黑带取而代之,占据了他的心灵深处。

    四月下旬,藤尾、金枝、木部和洪作四个老朋友久别重逢。那三位同学,几乎全凭自己的意志选择升学之途,离开沼津,各赴东京或京都,所以,他们这次聚会,是为了举行一次仪式,告别沼津中学时代的生活。他们把聚会场所选定在“清风庄”炸猪排餐馆,店子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这家餐馆,洪作这伙同学去年秋天初次涉足,当时尝到了美味的炸肉排,一直念念不忘,此后谁有了钱,四个伙伴便去吃上一顿。自然,中学生出入这种地方是违反制度的,所以他们总是从后门进入。

    “这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啊!”肥胖的老板娘,总是这么劝告一句,但她照样给他们端啤酒上菜。

    “我想,能吃到这种肉排的店子,连东京也不多吧?”

    在吃喝方面,藤尾自以为颇有见解,伙伴们也一致公认,所以他这么一说,谁也不反对。别的餐馆风味怎样,大概他们一无所知。这鲜美可口的滋味,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吃餐馆肉排时尝到的,还能说不好吃?藤尾的说法似乎讲得通,如果藤尾再加以发挥,说这是日本第一流的美味,大伙儿也会相信,谁也不会发表异议。

    如今,中学已经毕业,他们全都无所顾忌,大大方方地走进“清风庄”。现在用不着担心教师的眼睛,不必走后门进出了。

    洪作走上“清风庄”二楼时,伙伴们一个也没到。胖老板娘迎过来,以她惯用的男人般的生意人口气关切地间道:

    “木部、金枝和藤尾都会来吧?”

    这老板娘,无论叫谁都省去名字光叫姓,唯独叫洪作却不然,是唤“洪作”其名,这事有点儿怪。

    “听说木部和金枝去了东京,藤尾去了京都?沾他们光,沼津镇生色不少啊。没听说洪作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留在沼津。”

    “中学毕业了,还住在沼津,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准备投考。”

    “在这儿用功?真会用功吗?不会又和坏朋友一块儿游手好闲吧?”

    “哪有这种事!”

    “可这算哪门子事呢?哎,还是回到父母身边靠得住啊!你有父母呀!”

    老板娘抹好餐桌,出去了。

    这时木部到了。他长得矮小,却能迅速地学会任何运动,身体显得朝气勃勃。他身穿一件碎白点花纹的筒袖服。

    他走进餐室,说:“我游了泳才来的。”

    他确实显得疲惫不堪,一屁股坐下,仰面倒在草垫上。

    “就你一个人游泳吗?”

    “嗯。”

    “水很冷吧?”

    “冷。金枝和藤尾还没来?咱们把饭菜叫来先吃吧。肚子饿了!”

    说完,他拍了一下手掌。老板娘一会儿走了进来,说:

    “小孩子脾气!一般顾客可没有拍手这套把戏。”

    “先给我们弄点儿什么吃吧?”

    “人到齐了一块儿吃!去了东京,还不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可不行哟!”

    “我懂!我懂!”

    “别躺着说话。站起来说!”

    “烦死一了!”

    木部站了起来。恰在这时,藤尾走进来了。他穿着金属纽扣的大学生制服,进门便脱下上衣,对老板娘说:

    “今天是送别会。大娘,您得加把劲,给我们弄好吃的!”

    藤尾的身材属于肥满型,体格和说话的口气,都俨然象个成年人。

    “可别说这大人话,老得靠父母供给学费生活费!你说是送别会,送谁呢?”

    “送大家。”

    “洪作说他要留在沼津嘛!”

    “是啊。只有这家伙,想送也送不走!大娘,这孩子拜托给您啦!”

    “我可不受这个托!”

    “别这么狠心哪!光吃寺院的伙食,那可会营养不良,得时时给他补充点儿肉排!”

    “我这是做买卖,只要付钱,随时都给吃嘛!”

    “说到钱,在洪作口袋里,可不是时时有余的。”

    “那就把他领到你那儿去吧里”

    “啊?!”

    藤尾仰面向后倒去,就势跳起脚做了个急翻身。看了这动作,木部说:“会这个吗?”

    说着,他把两手支在草垫上,弓起腰,将两脚绕住手肘。

    “喂喂,别闹!稳重些!”

    老板娘一边规劝,一边走出了餐室。不一会儿,她又走进来,手里拿着啤酒。

    “这个,算我请客。送别会嘛!”

    与此同时,轮到洪作表演了。他把身体向前屈折,乘势将两脚向上挺伸,倒立起来。

    藤尾、木部、洪作三人正喝着啤酒,金枝到来了。他穿着碎白点花布的和服。

    金枝突如其来地说:“就在这附近,我刚才遇见了个漂亮姑娘。”

    “是哪个?是哪个?”

    藤尾倏地站起身,从窗口探视马路。

    “难道没看见?”

    藤尾用手搭个遮篷,说:

    “美丽的人儿,你已去向何方?”

    “不在了吗?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物。真妙啊,我遇见的她!”

    金枝说罢,在餐桌上支起两手托着腮,又说:

    “我呀,近来时常被美女摄走心魂。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然而这是所谓的青春,所以无计可施啊!”

    木部说:“到了发情期嘛!”

    洪作马上说道:“我讨厌‘发情期’这个字眼!”

    洪作从内心深处厌恶这个无视人类尊严的字眼。

    “瞧你说的!你不也到了发情期吗?”

    “我到了发情期!”

    洪作把这话当了真,生气了。

    听了这话,木部很不耐烦地说:

    “真拿这位少年清教徒没办法!他厌恶‘发情期’这个词!听了这话,他感到痛心!所以,自己到了发情期,便成了悲剧。从此以后,背负着情欲这个包袱走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是寸步难行的。你知道和情欲作斗争是怎么回事吗?逃跑是不成的。无论你逃得多远,它也会追上你。不能逃,要迎着它走上去。你猛吼吧,几百遍地喊叫‘发情期’吧!这样一来,‘发情期,这类字眼就算不上一回事了。你说怎么样?”

    接着,木部大声喊叫起来:

    “发————情————期!”

    金枝说:“住口!混蛋!”

    可是,木部脸色发青,又一次地狂叫:“发————情————期————!”他脸上的表情令人吃惊,洪作知道木部在发狂了。

    “哎呀,都是些讨厌的家伙!有的人为听到‘发情期夕而生气,有的人还在嚷嚷什么‘发情期’、‘发情期,的。依我看,把‘发情期,改说成‘萌发期’不就行了吗?”

    “这种说法我也讨厌!”洪作说。

    “那么,怎样说才好呢?”藤尾问道。

    “我要回去了。”

    洪作站起身说。他的确想回去。

    “生这么大气千吗呢?”金枝说。众人中数他最冷静。

    “今天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聚会,虽然发生了一些波折,你也犯不着为这些无聊的事生气。”

    “不,我要回去。”

    洪作话已出口,就感到无法挽回了。

    恰逢其时,老板娘进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在座的人。

    “这家伙在惬气,直吵着要回去。”

    “洪作要回去?为什么?”

    “木部说他进入发情期啦,把他给惹火了。”金枝说。

    “尽说些不正经的话!送别会就该象个送别会的样子嘛。你们大伯要给你们做菜,你们帮个忙,自己去端吧。”

    老板娘刚说完,木部接口道:

    “好,我帮着切卷心菜丝。”

    “卷心菜这东西,不是临吃时才切,而是一次切完,放在竹篓里。烹调时,只要用手抓着放进盆子就行了,是不是?”藤尾说。

    “对,你有见识!”老板娘赞许地说。

    “喂,不要呆呆地在那里站着,到楼下去帮忙吧!”

    她拍拍洪作的肩脚。就在这拍肩的瞬间,洪作别扭的心情霍然开朗了。

    洪作刚下楼,木部也跟下来了。

    洪作捧着汤盘,木部端着盛汤的锅子,两人一起登上二楼。

    “辛苦,辛苦。”藤尾说。

    “今天是卖套饭呢。配了汤、鱼、肉几个菜。这个镇上吃套饭的人不多,所以大伯给我们烧菜时,心情挺激动呐。看来,昨晚他想起今天有这么个聚会,兴奋得连觉也没睡好。”

    “这象果戈理的《外套》!”

    金枝说。可是,金枝的话,他的三位同学都听不大懂。他们光是推测:果戈理那部名叫《外套》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恐怕很象这里的老板吧?除此以外,他们就一无所知了。碰到这种情况,谁也不是金枝的对手。金枝还会乱七八糟地念上几句翻译小说、翻译诗。每逢谈文学,学校里的老师也略逊金枝一筹。

    大家围桌而坐。金枝立起身来,端起锅子,用大勺把汤舀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

    “这种汤叫做清炖肉汤。”金枝说。

    “真的吗?”木部问道。

    “我想是的。因为汤的颜色并不混浊。在外国小说中我喝过好几次了!”

    听了这话,木部立即用汤匙把汤送到嘴里。

    “有这样的清炖肉汤?清炖肉汤恐怕不是这种东西吧?这不是平时喝的酱汤吗?不同的只是一个盛在碗里喝,一个盛在汤盘里喝。喂!藤尾,这是清炖肉汤吗?”

    “等等,等等。”藤尾喝了一口汤,说:“确实是西方风味的汤。汤这种东西,连我也还没研究呐。”

    于是金枝说:“这就是清炖肉汤!也就是清汤。反正是人喝的汤。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即使在日本,也是既喝清汤,也喝浓汤。”

    “什么叫浓汤?”

    金枝说:“也是汤的一种。大约可以设想是把牛奶掺入酱汤中作成的。实际上,我也没有喝过,所以并不了解。要是去了东京,可够你喝的。在上野有家名叫‘精养轩,的西菜馆,芥川在小说里描写过那里的舞会。我想,只要上了那家馆子,各种各样的汤都在菜单上写着呐。”

    楼下传来了击掌声。

    “哎————”

    藤尾答应着,马上下楼。不一会儿,他就提着装满面包的篮子上来了。

    当掌声又起时,洪作下楼去了。

    “把黄油和果酱拿上去,涂在面包上。可别纸!用不完的请留着。”

    “知道了————也许黄油会有剩余,果酱却不会剩下。”洪作边说边上楼。大家开始喝啤酒。不一会儿,藤尾“嘘”了一声,叫邻座安静。

    “是错觉吗?”他竖耳细听。“是错觉。”木部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她要傍晚才上班,还没来呐!————木部君,要和您分手啦!什么时候去东京呀?”

    后半句话他是模仿女人声音说的。

    “讨厌!”金枝说。

    洪作也厌恶木部的这种丑态。

    每当楼下响起掌声,四个少年就自动地轮流下去。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天真,充满了青春活力。

    “好,我去。”说罢便马上离席而去。有一次,木部空着手回座,嘴里嘟峨着:

    “下边说没拍掌,可刚才谁说拍过掌来着?”

    “谁也没说,不是你自己随口答应,擅自下楼的吗?蠢东西!”藤尾说到这里,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说:“这回可是确实无误啦。”

    楼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来了?”木部的双眼炯炯有神。

    “一点不错!”藤尾点头说道,“喂,她来了,我下去怎么样?要不然,有谁想去,我就把这差使转让给他。怎么办,同学们?”

    “你去,去了就来。”

    木部干脆地说道。藤尾马上站起身,可似乎又改变了想法,说:

    “不行。”

    说完,他重新落座。

    “哎,没办法。我替你去吧。又不会给吃掉!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毒蛇。”

    木部下楼去了。这一去,好久不见上来。

    “这家伙,干什么去了?”金枝说。

    藤尾说:“可别吃醋啊。”

    “好!我去瞧瞧。”

    洪作起身,离座下楼。洪作可不象他的三个朋友对楼下出现的那位女性念念于怀。他关心的倒是美味的肉排,希望能早些享到口福。

    楼下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木部呢?”洪作间。

    “在后边劈柴。”老板娘回答。

    “那么,玲子呢?”洪作斗胆问道。

    “不在。连你也风流起来啦!后边去劈柴吧,换下木部。”老板娘说。

    洪作想:“别开玩笑!”正在这时,木部出来了。

    “她上澡堂去了。”木部用只有洪作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正为美人儿效力,替她劈柴。”

    木部拿起厨房里的水瓶,倒了一杯水,美滋滋地喝下去。喝完水,他又往后门那边去了。在这向中学时代告别的宴会上。四位同学喝了清汤,吃了炸鱼和肉排,饮了咖啡。菜上齐以后,大家痛饮啤酒。在座的还有系白围裙的十七岁少女玲子。美味佳酿,玉人作陪,大家对这次告别仪式极为满意。

    据藤尾说,在东京和京都,也很难见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对此说谁也没有异议。的确,比起沼津两所女子学校的学生来,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惹人喜爱。

    藤尾称呼玲子为“阿玲”。因为他来这家餐馆的次数最多,所以和这位姑娘混得最熟。可是,洪作听了这种叫法,总感到有些刺耳,大约木部也对这种叫法反感,他直呼其名,称姑娘为“玲子”。这样称呼未免失礼。因此,木部对待姑娘的言行,较之三位同学,有几分粗野。话虽这么说,但他既非出自恶意,也非出于刻薄。

    金枝称这姑娘为“玲子小姐”。洪作还不知道怎么叫她为好。“阿玲”也好,“小姐”也好,“玲子”自然也不例外,这些叫法他都觉得不妥当。洪作一接近玲子,马上感到她作为异性的存在,因此总有些缩手缩脚。他感到还是玲子不在的时候快活。

    傍晚,楼下已有顾客光临。在二楼也能耳闻他们的声音。

    玲子再也无暇上楼作陪。她的倩影一消失,二楼房间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最放肆的藤尾时常离座而去,在楼台上呼唤:

    “阿玲!”

    这样重复了两三遍以后,木部以规劝的口气对藤尾说:

    “得了,别叫得那么甜蜜吧!”

    木部的话大约得罪了藤尾。他回到餐室,说:

    “依你说,就光叫她的名宇吗?你老是叫人家‘玲子’也不加个尊称,本来就叫人不高兴。别看你对她直呼其名,你心里却不能不想着她。”

    “喂,听我说!”金枝说,“叫‘阿玲’不合适,叫‘玲子,也欠妥当!”

    “那么,象你那样称她‘小姐’,既不得罪人家,又掩饰了自己的心境,你以为这样最好吗?”藤尾又和金枝顶牛了。酒精使藤尾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大家都说得不对?”洪作说。

    “你没有发言权!你正面和她说过一句话吗?你不是一声不吭吗?”藤尾说。

    洪作听了这话,一言不发。事实的确如此。

    此时,木部突然发出笑声。他的笑,使人不禁觉得奇怪。

    “有什么可笑的?”藤尾申斥道。

    木部说:“不可笑吗?这件事不可笑吗?————得了,咱们离开这里,去千本海滨溜达一阵吧,我想放声高歌了。”

    金枝和洪作都表示赞成。

    “喂,老爷,请照办吧。”木部对藤尾说。

    “胡说些什么!”藤尾还在生气。

    这时老板娘上楼来了。她说:“再不回家就太晚啦l你们这些孩子,不同于一般顾客呀。”

    “是呀,我们这就回去。”木部说。

    他们一起下楼,穿过一张张顾客满座的餐桌,走出门外。到处也不见玲子。

    在去海滨的路上,洪作和木部并肩行走,藤尾和金枝在后面跟着,两对伙伴之间相隔一点点距离。

    微暖的风迎面吹来。

    “很快就要和你分手啦。”木部说。

    “几时动身去东京?”

    “后天。没办法呀,不得不去。我不愿呆在家里。你依旧住在寺院吗?”

    “多半是这样。”

    “听说你上练武场了。和远山他们厮混在一起,对你可没有好处。你是很容易被别人感染的。再这样下去,我总有点为你担心。”

    “嗬!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

    “不,我是认真的。金枝、藤尾也都这么说————连前川老师也说过这话。他说:‘洪作这家伙,己经毕业了,可还是天天上学校来玩。’”

    “前川老师说过这种话?”洪作心烦地说。他暗中思忖:“难道老师之间会对我作这样的评议?”

    “那么,放弃柔道,转向游泳吧!”

    “光想到玩!如今你是没考取高校的失学学生!当然,我也是。”木部说。

    来到千本海滨的入口时,金枝和藤尾赶了上来。藤尾憋的一肚子气已经烟消云散,他以别具一格的哀婉声调唱道:

    葺色悄然至,

    神女遮街游,

    夕空红似血,

    中心无限愁!

    这是曾几何时大家去土肥旅行时木部创作的一首歌。刚才他和木部发生过口角,如今歌唱木部的作品,也许是借此向木部表示言归于好的心愿吧。

    洪作也很喜爱木部的这首歌。随着歌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黄昏时乡间渔镇的情景。洪作还喜欢木部在上肥旅行时创作的另一首歌。歌中唱道:

    春来百卉送芬芳,少妇神女共断肠。万缕愁绪何时了,无端忧思闷快快。

    那时,大家都投宿在一家旅馆里,年轻的老板娘一边劝戒这几个中学生别饮酒,一边却又把木部和藤尾的酒杯斟满,两人为此对她感激不已。他们在住宿旅馆的几天中,以骑士般的殷勤为老板娘效力。

    木部的歌,就是写这位老板娘的。当木部向洪作挑明这一点时,洪作觉得老板娘身上确实具有艺妓的特征。老板娘是个灵秀妖媚的女人,而且她那妖姿媚态也确实与早春季节不无关系。

    木部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队,但在选手不够时,经常被拉去参加比赛。网球也好,棒球也好,剑术也好,凡参加比赛,他都会完成临时担当的任务。他动作敏捷,无论做什么运动,都很灵巧。打架也灵活。遇到从东京作修学旅行来到此地的中学生,他便冷不防上去揍了人家就溜之大吉。

    这样一位少年,却喜欢吟诗作歌。唯独在作诗歌的时刻,木部才变得非常严肃,显出一副安宁的表情。从他脑子里源源产生的诗歌,已经十分成熟。

    “喂,藤尾,我代替你作一首诗歌吧!”木部说。

    任性的、不以首脑自居便不甘心的藤尾,作歌赋诗却逊木部一等。

    “什么歌?唱唱看!”

    “好,唱啦。”

    木部轻轻地唱起来。这支歌以前听他唱过。他以前总是放开音量唱,但在今天这个场合,他却低声轻唱。

    无缘无故,竟把人骂。我等少年,最爱喧哗。

    木部的唱法,较之藤尾的,带有更深沉的哀婉。歌声中,不时夹杂着大海的波涛声。

    四位少年来到海滩上。海滨为春夜的微光所笼罩,海面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在黯黯的海面上,浪头泡沫飞溅四散,使人觉得好象有什么白色的生物存在,望而生畏。

    “到底要分别啦。今宵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见。”木部恳切地说道,“我和金枝一起去东京,可也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哎哎,不要讲这些不愉快的话!”藤尾说。

    “不,事实如此。除了洪作,我们三人念小学时就在一起了。可现在却要分离。分离也好。金枝不和我交往没关系,我不和金枝来往也无妨。我放纵,并且觉得放纵就是美,如今闹出些事情,金枝看了不顺眼。金枝严于律己,以贫为友,只行自认为清正之事。”

    “不是这么回事!”金枝说。

    “别讲这种违心的话吧。你的脑子并不糊涂,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含糊其词。大概是害噪才这么说的吧!可这是个坏习惯。不光是和你金枝,我和藤尾也要分手了。”

    藤尾说:“别老是闹着‘分手、分手’,象夫妻吵架似的!”

    “不,藤尾,我也要和你分手了。你去京都,我上东京,所以我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俩之间再也没有约束了。我从小学时代起,因为你的缘故,从来不曾自由,现在摆脱了你的束缚,我会迅速地成长起来。”

    “不要信口雌黄!”

    “不,这是事实。对你自己来说,恐怕也是如此。你写诗,我也写诗;我作歌,你也作歌;你偷家里的钱,我也跟着学,我恋慕女人,你也痴情。到此为止吧,藤尾,再见了!”

    来到海滨后,似乎酒性在木部身上发作了。

    “我要和大伙儿分别了。”洪作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要和金枝分别,和藤尾分别,也要和木部分别!”

    “哎哟,事情变得严重啦!”藤尾发出夸张的叹惜声,“大家都彼此厌弃了!”

    “哼,就是这么回事!”木部说,“这就叫做各奔前程。以往亲如一体,可是,突然受到某种内部作用的影响,从内部发生崩溃,一瞬间向四方飞散。这样说不恰当吗?”

    金枝接着说:“木部也好,洪作也好,刚才都已经说了。他们说得挺有气魄,所以今后可别写信联系什么的!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写什么信?要写信,也只给女人写。写情书。”

    洪作说:“我也不写。”

    藤尾马上接口道:

    “你当然不会写,你连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的。不过,给父母的回信还是要写!作父母亲的,得为象你这样的孩子操多少心啊。”

    洪作说:“有这闲功夫,我宁可写情书。”

    藤尾接口道:

    “你不是还没有写情书的对象吗?大概你爱上了哪个女人吧?照我想来,你身上总缺少点儿什么。我们现在正处于青春期。神给了我们一段渴求女性的、叫做青春期的时间。这是可以公开依恋女性而无所顾忌的大好时光。在这一点上,你实在是很反常。”

    “别开玩笑!”

    “怎么,不对吗?真奇怪!”

    木部说:“是啊,这件事有些研究的价值。”

    他们在被浪潮打湿的沙滩上走着。木部时常走到海浪拍打的边缘,每当海浪涌向他,他就立刻闪在一旁,以免水溅到脚上。他一边重复着这动作,一边向前走去。

    “是可以研究一下。”藤尾说,“你虽然已经毕业了,可至今还穿着破烂的中学生制服。路上总会遇到女生吧。象我妹妹她们,就向我打听:‘他没考上大学吧’到练武场去也无妨,但是,去的时候要象个毕业生的样子!你这副模样和中学生有什么不同?”

    “帽子也不戴,鞋也不穿。”

    藤尾说:“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毕业了,却还戴着中学生的学生帽,岂不是发疯!”

    “无论如何,洪作还是洪作!以往我们大伙在一起多好,可往后,监护人都走光了,真叫人担心。我们也曾把坏习气传给他,可结果是我们代替他的双亲照料了他。不能把他甩了。”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