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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赫·凯切尔(1842—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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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走呀,在这儿用早餐吧。”霍尔巴赫太太说,吩咐再添一份餐具,可是已经太迟,无法改变了:卢梭气得脸色蜡黄,跑出了屋子,一路上闷闷不乐,对人类大加诅咒,见了泰莱丝,便向她诉说:摆了三个碟子,明明是赶他走。这些话正中她的下怀,使她可以向他表示热烈的同情,于是她与他站在一起,变本加厉地讲别人的坏话,一会儿攻击荷狄特太太28,一会儿咒骂大卫·休谟和狄德罗。卢梭粗鲁地与人断绝来往,写无礼的、侮辱性的信,有时引起了可怕的答复(例如从休谟那里),最后被大家所抛弃,躲在蒙莫朗西29,由于没有人,只得一边喂麻雀和燕子,一边骂它们。

    我再说一遍:没有均衡就没有真正的婚姻。妻子对丈夫从事的一切一窍不通,毫无兴趣,也无从关心,这样的妻子只是情妇,女管家,保姆,不是在完整而美好的意义上的妻子。海涅谈到自己的“泰莱丝”30时说:“她不懂,也永远不会懂得我在写什么。”人们认为这很有趣,也很可笑,可是谁也不想问一下:“为什么她是他的妻子?”莫里哀把自己的喜剧念给厨娘听,这合乎情理得多。然而海涅夫人也对丈夫作了报复,虽然完全是无意识的。在他饱经忧患的晚年,她把她的许多朋友请进了家中,这就是那些年老色衰的过时的“茶花女”,那些由于脸上起了皱纹而变得德高望重的夫人,以及她们的朋友,那些干瘪的、两腿麻木的白发老人。

    我完全不是主张,丈夫爱什么,做什么,妻子也非得爱什么,做什么不可。妻子可以喜欢音乐,丈夫喜欢绘画,这不会破坏平衡。我看到官方活动中,丈夫和妻子形影不离,同来同往,总不免毛骨悚然,觉得既可笑又荒谬,他们的地位越高也越可笑。为什么操练骑兵,必须欧仁妮皇后31出席呢?为什么维多利亚32必须带着她的丈夫,那位女王的配偶33,出席与他毫无关系的国会开幕式呢?歌德做得很好,从来不带他那位又高又胖的夫人参加魏玛的宫廷舞会。他们婚后生活的单调乏味,原因不在这里,在于缺乏共同的活动领域,共同的趣味,那种可以在性的差别之外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

    现在再谈我们给可怜的谢拉菲玛造成的危害。

    我们犯的错误,不外是一切乌托邦思想和理想主义历来所犯的错误。它们往往正确地抓住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却根本不考虑,这个方面与什么生长在一起,是否可以把它切除,根本不考虑浮肉与整个机体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深刻联系。我们还是像基督徒似的,相信只要对瘫子说一声:“拿了你的褥子回家吧。”他就会走路了。34

    我们把修女谢拉菲玛,这个从未见过生人的、半野蛮的谢拉菲玛,一下子从她的山洞拉进了我们的圈子。她的纯朴令人喜爱,我们希望她保持这种状态,这就扼杀了她获得发展的最后可能性,消灭了她对文化教育的兴趣,使她相信,这样也不坏。但完全维持原状,她自己也不甘心。结果怎样呢?我们这些革命家,社会主义者,妇女解放的保卫者,把这位天真纯洁、忠诚坦率的女性变成了莫斯科的小市民!

    难道国民议会35,雅各宾党人,以至公社36本身,不正是这样把法兰西变成了小市民世界,把巴黎变成了店铺老板的天地吗?

    第一所在爱和温暖中向她敞开大门的房子,是我们的家。纳塔利娅亲自找她,硬把她拖来了。一年中,谢拉菲玛始终沉默寡言,回避陌生人,像以前一样胆怯,羞涩,那时的她充满了一种民间的诗意。她丝毫不希望她的奇怪举止引起别人的注意,相反,她但愿谁也不注意她。像孩子和小动物一样,她躲在纳塔利娅的翅膀下,她的忠诚那时是没有限度的。整整几个小时,她与萨沙玩得津津有味,给他和我们讲她童年的经历,在分裂派教徒那儿的生活,在作坊中当学徒时吃的苦。

    她成了我们中间的玩偶————她最终也乐于这样;她明白,她的地位和她本人都不能与别人相提并论;从这时起,她消沉了,谁也没有拉她一把。只有纳塔利娅认真考虑过,怎样提高她。谢拉菲玛与一般女人不同,她没有沾染各种各样的坏习气————她不爱打扮,对奢侈品不感兴趣,对珠宝金银也无动于衷,只要凯切尔不觉得穷困,不叫苦,其余她都无所谓。起先,她喜欢跟纳塔利娅谈天,谈个没完,她信任她,仔细听她的劝导,竭力照她的话做……但是与我们搞熟以后,习惯以后,也可能由于别人拿她的古怪举止取乐,惹恼了她,她开始流露出痛苦和反感,对任何评论也不再回答得那么天真了:“我生来这么倒霉……我哪里还能改变,脱胎换骨?很清楚,我已经注定这么愚蠢,什么也不懂地走进坟墓。”这些话有意无意地表现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情绪。她在我们中间不再觉得自由,渐渐不大上门。她说:“上帝保佑她吧,保佑纳·亚,她不爱我这个可怜人了。”过度的亲昵,女同学中交头接耳的作风,与纳塔利娅是格格不入的,在她身上,占主导地位的是平静和深沉,以及高度的审美感。谢拉菲玛不理解,纳塔利娅对她的态度和别人对她的态度之间的差异的意义,忘记了是谁首先伸出手去把她搂在胸前的。随着她,凯切尔也与我们疏远了,他变得愈来愈阴沉,容易生气。

    他的猜疑也变本加厉,每一句不谨慎的话,他都认为是有意识的,包含着恶意,企图侮辱他,而且不仅侮辱他一人,还要侮辱谢拉菲玛。她呢,哭哭啼啼,抱怨命运,为凯切尔难过,这样,由于精神的反射作用,他自己的猜疑又以十倍的威力回到了他那里。他那种谴责性的友谊变成了要在我们身上找过错的情绪,变成了监视,警察的毫不松懈的侦查,结果,朋友们的小缺点在他眼中越积越多,终于掩盖了他们的其他一切方面。

    在我们纯洁、明朗、成熟的友谊圈内,出现了女仆房的说长道短,外省小官吏的讥刺挖苦。凯切尔的火气变成了传染病;经常的指责、解释、调停,损害了我们的夜谈和聚会。

    这种腐蚀性尘埃侵入了一切裂隙,日复一日地破坏了我们与朋友间的巩固联系。我们大家都会受流言蜚语的影响。连格拉诺夫斯基也变得阴沉了,肝火旺了,不公正地替凯切尔辩护,发脾气。凯切尔对我和奥加辽夫有了意见,便找格拉诺夫斯基诉说。格拉诺夫斯基并不相信,但同情“体弱多病、心情苦闷、仍然充满爱心”的凯切尔,因此袒护他,对我大加指责,说我缺少忍耐心:

    “你要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这是一种病,是谢拉菲玛的影响,她善良,但没有知识,思想闭塞,她把他一步步推上了这条不幸的道路,你却与他争吵,仿佛他是处在正常状态。”

    为了结束这不愉快的故事,我不妨举两个例子……它们清楚地说明,我们离波克罗夫村煮咖啡的理论已多么遥远。

    1846年春的一天晚上,我们五个熟人聚集在一起,其中一人是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

    “你今年在索科洛沃租了房子没有?”

    “还没有,我没钱,那儿是要预付租金的。”

    “难道你一个夏季都待在莫斯科不成?”

    “等一下再说,以后看吧。”

    这就完了。谁也没把这谈话当一回事,过一会儿便转入了别的话题。

    第二天饭后,我们打算上科恩采沃,这是我们从小喜爱的地方。凯切尔、科尔什和格拉诺夫斯基想与我们一起去。大家动身了,一切都很好,唯独凯切尔闷闷不乐,扬起了眉毛;但最后大家都弄得不欢而散。

    春天的晚上没有灼人的炎热,但暖洋洋的;树叶刚开始发青;我们坐在花园中说说笑笑。凯切尔沉默了半个来小时,蓦地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露出费麦法庭37检察官的脸色,哆嗦着嘴唇,对我说道:

    “你真不赖:昨天那么巧妙地提醒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他借了你九百卢布,还没还你。”

    我真的一点不明白,特别因为我总有一年没想到谢普金的这笔欠款了。

    “手段高明,没有说的。老头儿现在没钱,带着一大家子人,正打算去克里米亚,你却当着五个人的面对他说:‘我没钱租别墅!’嘿,真不要脸!”

    奥加辽夫替我辩护,凯切尔便攻击他;荒谬的指责没完没了。格拉诺夫斯基想劝解,但劝不住,与科尔什先走了。我很生气,觉得受了侮辱,也态度强硬,不肯让步。凯切尔皱紧眉头,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独自步行走回莫斯科。我们剩下两人,只得在沮丧和气愤中坐车回家。

    这次我打算重重教训一下凯切尔,即使不绝交,也得暂时与他断绝来往。他感到懊悔,痛哭流涕。格拉诺夫斯基从中调停,找纳塔利娅谈,显得很伤心。我和解了,但并不愉快,对格拉诺夫斯基说:“这至多三天。”

    这是一次郊游,还有另一次。

    两个月后,我们住在索科洛沃。凯切尔和谢拉菲玛晚上要回莫斯科。奥加辽夫骑了自己的切尔克斯马“短剑”送他们;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口角。

    ……过了两三个小时,奥加辽夫回来了;我们觉得一天这么和睦地过去,很高兴,便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格拉诺夫斯基来了,他昨天在莫斯科。他在花园中遇到我,显得心事重重,比平时忧愁,最后对我说,他很难过,想跟我谈谈。我们走过长长的林荫路,坐在长凳上;那儿的风景,凡是到过索科洛沃的人都是知道的。

    “赫尔岑,”格拉诺夫斯基对我说,“如果你知道我多么烦闷,多么痛心……不论怎么说,我爱大家,你知道……我看到一切正在崩溃,心里有多难过。好像故意要捉弄我们,那些小错误,可恨的隔膜,不注意礼貌……”

    “出了什么事,你讲吧,啊?”我问,真的有些惊慌。

    “这样,凯切尔对奥加辽夫非常生气,说真的,也难怪他生气;我尽力斡旋,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当事人什么也不愿做。”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的,昨天奥加辽夫骑了马送凯切尔和谢拉菲玛。”

    “我当时在场,奥加辽夫晚上回来,我还见过他,他什么也没讲。”

    “在桥上‘短剑’耍性子,直立起来;奥加辽夫一边驯马,一边气火了,当着谢拉菲玛的面骂骂咧咧的,她听到了……凯切尔也听到了。就算他不是故意吧,可是凯切尔问:为什么他在你的或我的太太面前不会这么不知检点?这话怎么回答?……何况谢拉菲玛虽然那么单纯,还是很会多心的,处在她的地位这也不足为奇。”

    我没作声。这太过分了。

    “这怎么办呢?”

    “很简单,”我回答,“对故意在妇女面前这么放肆的坏家伙,与他绝交就完了。与这种人交朋友是耻辱……”

    “可他并未说,奥加辽夫是故意这么做的。”

    “那还谈什么?格拉诺夫斯基,你也是奥加辽夫的朋友,他的温和有礼,你不是不知道,你却重复一个疯子的痴语,这个人是应该进精神病院的。你不觉得惭愧吗?”

    格拉诺夫斯基不好意思了。

    “我的天哟!”他说,“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我所爱的,只有在这些朋友这里,我才能获得休息和希望,摆脱令人窒息的沉闷环境,可是难道这些人也得在仇恨和愤怒中分手吗?”

    他用一只手掩住了眼睛。

    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心里非常难受。

    “格拉诺夫斯基,”我对他说,“科尔什讲得不错:我们彼此太接近了,挤在一起,彼此会把别人的脚踹痛……安静一些!我的朋友,安静一些!我们应该透透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奥加辽夫秋天要去乡下,我也快出国了。我们不致在仇恨和愤怒中分开。我们的友谊中一切正确的东西会保存下去,离别会洗清它的污垢。”

    格拉诺夫斯基哭了。没有再为这件事向凯切尔作过任何解释。

    奥加辽夫在秋天真的走了,接着我们也走了。

    1857年写于普特尼,月桂大厦。

    1865年9月修订于布瓦西埃及旅途中。38

    ……莫斯科友人的消息一天天少了。1848年后的恐怖使他们胆战心惊,只得等待可靠的机会。但机会很少,护照几乎已经停发。凯切尔几年没给我写过一封信;不过,他是从来不爱写信的。

    在我迁居伦敦后,首先给我带来消息的是皮库林大夫39,那是1855年……凯切尔万事如意,在欢迎塞瓦斯托波尔保卫者40的盛大酒宴上大出风头,与波戈金和科科列夫41拥抱,与黑海舰队的水兵拥抱,发议论,骂人,说教。奥加辽夫告别了格拉诺夫斯基的新坟,立即出国了,他讲得很少,讲的都是伤心的消息……

    又过了一年半。这时期我写完了这一章,首先读给了哪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呢?真的,书有书的命运42!

    1857年秋,奇切林43到伦敦来。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他曾经是格拉诺夫斯基的得意门生之一,科尔什和凯切尔的朋友,因此也算是我们的自己人。我们听说过,这人不好相处,思想保守,自高自大,好发空论,但他还年轻……时间会磨光他的棱角。

    “我再三考虑,要不要来拜访您。现在拜访您的俄国人这么多,真的,不来比来需要有更大的勇气……我呢,您知道,我完全尊重您,但远不是在一切问题上都同您一致的。”

    奇切林的谈话是这么开始的。

    他来找我不是没有目的,没有企图的,他怀中揣着石子;他的目光冷酷,他的声音带着挑战和傲慢的调子,显得可怕而讨厌。他一开口,我已觉察到这不是对立面,而是敌人,但我克制了内心的警告,与他谈了起来。

    谈话马上转入了回忆,我向他打听消息。他讲了格拉诺夫斯基生前最后几个月的情形;他走时,我对他比开头满意了一些。

    第二天饭后,我们谈到了凯切尔。他是奇切林所喜爱的一个人,谈到他那些可笑的行径时,奇切林并无恶意。从他讲的这些细节中,我知道,那种对朋友的指责性的爱仍在继续,谢拉菲玛的影响已发展到引起许多人的反对,他们对她群起而攻之,不让她参加集会等等。我为这些故事和回忆所吸引,提议给奇切林念一下我写的凯切尔,那时这一章尚未发表,我把它全部念完了。我为这事多次感到后悔,不是因为他恶意利用了我念给他听的一切,而是因为我觉得痛心和烦恼:我这个四十五岁的人,居然把我们的过去讲给这种冷血动物听,使他以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称之为我的“气质”的东西。

    我们在观点和气质上存在的距离,马上暴露了。从头几天起争论即已开始,显然,我们在各方面都不一致。他拥护法国的民主政体,不赞成英国没有秩序的自由。他认为皇权是民族成熟的标志,宣扬国家第一,个人在它面前微不足道。很清楚,这些思想应用在俄国问题上结果会怎样。他是政府至上主义者,认为政府比社会及其愿望重要得多,在他眼中,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几乎便是俄国所需要的理想君主。这种学说完全来自武断的理论,根据这套理论,他随时可以建立自己的官僚哲学。

    “您为什么想当教授,上讲台?”我问他。“您应该当大臣,进衙门。”

    我一边争论,一边送他上了火车,我们分手了,什么也没取得一致,只是彼此尊重而已。

    过了两星期,他从法国写信给我,赞美那儿的工作人员和政府机构。我复信道:“您找到了您要找的东西,而且很快。这就是有现成理论的好处。”接着我提议与他公开通信,并开始撰写一封长信。

    他不干,说他没有时间,说这种论争有害无益……

    《警钟》上有一篇短评,是谈一般的空头理论家的,他以为是讲他;自尊心受了伤害,他向我送来了“控诉书”,这在当时曾轰动一时。

    奇切林打败了————对于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信发表在《警钟》上,在青年一代和文学界引起了普遍的愤怒。我收到了几十篇文章和来信,发表了一篇。我们那时还处在蒸蒸日上的阶段,卡特科夫44式的滚木是绊不倒我们的。盛气凌人、自命不凡的语调可能比内容更使我,同样也使读者感到不满:他当时还是新手。然而给奇切林撑腰的人也不少:叶连娜·帕夫洛夫娜45————冬宫的伊菲格涅亚46,第三厅长官季马舍夫,以及尼·赫·凯切尔。

    凯切尔落到了反动势力一边,开始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同样不加掩饰的愤怒,可能还以同样的真诚,反对我们,正如当初反对尼古拉、杜贝尔特和布尔加林一样……这不是因为他“认为格兰迪逊比勒夫瑞斯好”47,而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方向盘,只是靠小组牵着走路,自以为忠于它,却没有发觉它已驶往对岸了。这个盲从的人,对于他是站在谁的旗帜下就讲谁的话,而不是相反。

    他从来没有获得过一个明确的观念,一种坚定的信仰,只是凭良心行事,一直蒙着眼睛在打敌人,没有发现位置变了,以致在这些捉迷藏中,他打了我们,打了别人,直到现在他还在打人,却自以为这是在干工作。

    我附一封信在这里,这是为了展开友谊性的论战,我打算写给奇切林的,可惜他那检察官的起诉书使我打消了主意。这封信如下:

    博学的朋友:

    与您辩论我无能为力。您见多识广,您的头脑中拥有的一切既鲜明又新颖,而主要是您信仰您所知道的一切,因此心安理得;您坚定地等待着事态的合理发展,使科学揭示的纲领得以证实。您跟现状不可能发生抵触,您知道,既然过去如此这般,现在必然如此这般,并向如此这般的未来发展;您依靠您的理解,您的解释,可以与现实和平相处。您获得了神父的令人羡慕的命运,能用您的科学的永恒真理,用对它们的信心,安慰悲苦的人们。这一切利益均来自理论,因为理论排除了怀疑。怀疑是提出问题,理论是了结问题,解决问题。因而凡属理论都是排他的,坚定不移的,而怀疑永远不能达到这种完美无缺的境界;它之所以为怀疑,正在于它准备同意别人的观点,或从别人的话中虚心寻找意义,以致丧失了为准备反驳所必需的宝贵时间。理论是从一定的角度看待问题,并把它看作唯一可靠的角度;怀疑却要求摆脱一切角度,全面观察,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它对真理的谦恭态度往往使它丧失一切活动能力。博学的朋友,您肯定知道向哪里走,如何引路,我却不知道。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观察和学习,而您却是要教导别人。真的,我们能说不应该怎么样,能唤醒人们,引起思想的不安,让它摆脱锁链,认清各种幻象————教会和拘留所,科学院和刑事法庭————但也仅此而已;您却能告诉人们,应该怎么样。

    理论对事物的态度是宗教性的,即从永恒的观点看的;暂时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无论人和事,世世代代不能走进科学的圣墓,如果进入,必然已清除血肉之躯,成为植物标本似的逻辑影子。理论的普遍意义确实可以使它生存于一切时代;它生活于当代,也像生活于历史中,不会由于身历其境,便丧失理论上的客观性。它知道,苦难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像柱塔修士西门48一样端坐在高处,为永恒牺牲暂时的一切,为普遍的观念牺牲生动的细节。

    一句话,理论家是最大的历史家,我们和群众则是你们的基础;你们是“自为的”历史,我们是“自在的”历史。49你们向我们说明,我们害了什么病,但害病的是我们。你们埋葬我们,在我们死后褒奖我们或惩罚我们……你们是医师和神父。但生病和死的是我们。

    这种对立并不新奇,它对社会的演变,人类的发展,大有益处。如果人类完全相信你们,大家可能会变得合乎理性,但也会因而在一潭死水似的世界上奄奄待毙。故世的菲利蒙诺夫50曾在自己的《小丑的尖顶帽子》中写过一句题词:“如果理性得以主宰世界,那么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理论像几何一样枯燥,像代数一样没有个性,因而可以进行广泛的概括;它必然怕感性印象,正如奥古斯都那样,要命令克莉奥帕特拉放下面纱51。但对于积极的干预,热情比理论更为必要,而人在代数中是找不到热情的。他可以理解共性,但他所爱或恨的还是个体。斯宾诺莎以他直言不讳的天才的全部力量宣告道,必须确认实际存在的只是虫蛀不坏的、永恒的、不变的东西,即物质,不能把希望放在偶然的、局部的、个别的事物上。这在原理上谁不明白?但是人接触的只是局部的、个别的、眼前的事物;如何在这两大极端中取得平衡,让它们获得和谐的结合,这正是生活的最高智慧。

    如果离开这种就我们的对立观点所作的一般论述,接触到具体事物,我们尽管意图一致,仍能发现同样大的对立,即使在开头一致的场合亦不可避免。这举例较易说明。

    我们对宗教的态度完全一致;但这种一致只存在于否定天上的宗教时,一旦面对尘世的宗教,我们间的距离便不可以道里计了。您从神香弥漫的阴森的寺院走进了敞亮的衙门,从盖尔非党走进了奇伯林党52,天国的级别在您那里变成了国家的级别,人为神而存在变成了人为国家而存在,上帝由集权政治所代替,神父由警察所代替。

    您认为这种变化是进步,是胜利,我们却认为是新的锁链。我们既不想当盖尔非党人,也不想当奇伯林党人。您那种世俗的、国民的、刑法的宗教更加可怕,因为它丧失了一切诗意,一切幻想,一切天真的因素,您用衙门的规章制度,用国家的偶像,代替了这一切,而这个国家上面是沙皇,下面是刽子手。您希望人类从教会解放出来后,在衙门的前室中等待一两百年,让当了官的祭司和当了学者的僧侣来决定,人类怎样获得自由,获得多少自由,像我们那些解放农民的委员会一样。可是我们反对这一切;我们可能得一再容忍,退让,为环境做出牺牲,然而在您看来,这不是牺牲。当然,在这方面,您也比我们幸运。您失去了宗教信仰,仍不致一无所有,您发现,对人的世俗信念可以代替基督教,您便把它接到手中(这做得不坏)当作精神解毒丸和镇静剂向大家推销。但是我们吞不下这种药,我们憎恨您的衙门,您的集权政治,正如我们憎恨宗教裁判所、宗教法庭和《主导法典》一样。

    您明白这区别吗?您作为教师,希望教育、管理和领导群众。

    我们作为正在觉醒的群众,却不愿接受领导,我们要有我们自己的地方机关,自己的代理人,给我们办事的自己的官吏。正因为这样,政府的权力到处都使我们感到屈辱,可是您却对它鼓掌欢迎,正如您的前辈(神父)也曾经欢迎世俗政权一样。您可能与它有分歧,这与教士们和它有分歧相同,或者像同乘一条船的人发生了争吵,不论彼此怎么想分开,也不能跳到船舷以外,在我们这些俗人眼中,你们反正都是站在它一边的。

    世俗的宗教是把国家神化,这纯粹是罗马的观念,在新世界中主要是法国的观念。它可以造成一个强大的国家,却不能有自由的人民,可以有光荣的军队……但不能有独立的公民。北美合众国完全相反,它已最大限度地消除了警察和行政机关的宗教性质……53

    尾 声

    重读关于凯切尔的这一章,我不禁想,在俄国真是无奇不有,会出现这样的怪物!我国的文明史繁殖和孳生了多少畸形现象。除了莫斯科,在哪里,哪个地方,哪个经纬度,还能找到凯切尔这种桀骜不驯、性情乖张、喜怒无常、狂妄自大、既善良又不善良、既慷慨豪爽又气量狭小的人物?

    这类形形色色的怪物,我见过多少啊————从我的父亲起直到屠格涅夫的“儿子”们54为止。

    波戈金对我说:“用俄国炉灶煮东西就是这样!”一点不错,它煮出了多少奇迹,特别是用德国烹饪法烤面包时……有小巧玲珑的圆面包,长面包,还有东正教式的黑格尔面包,九三年55式的法国面包!让这一切别具风味的食物湮没无闻,未免太可惜了。我们通常只把目光停留在大人物身上。

    ……但在他们身上,俄国炉灶的作用不太明显,它的特色已得到矫正、修补;他们有的主要是俄国的气质和思想方式,不是俄国这只熔炉的影响。从他们的旁边,他们的后面,才能看到各种小人物在那儿徘徊,彷徨,找不到出路……正是在这些人中间可以见到不少怪物。

    他们像历史发展中的毛细管,又像面团中微不足道的一点酵母,它能使面团发酵,但不是为了自己。这些人在黑夜中过早地苏醒了,摸索着寻找工作,一路上跌跌撞撞,碰在各种东西上,然而惊醒了别人去从事完全不同的活动。

    ……今后我还想把两三个这样的人,从完全被遗忘的角落带到台前来。目前他们已消失在灰蒙蒙的雾中,只有高山和峭壁仍呈现在我们眼前……

    1 他编过几本俄德和俄法辞典。

    2 马格尼茨基和鲁尼奇都是当时的反动官僚,曾任喀山和彼得堡的学区总监。福季是诺夫哥罗德的修士大司祭,伯爵夫人指奥尔洛娃。所有这些人都是充满宗教狂热精神的反动人物。

    3 指本书第一卷第六章。

    4 引自格里鲍耶陀夫的《聪明误》第三幕第二十二场。

    5 佳季科夫斯基(1784——1841),俄国医学教授。

    6 凯切尔曾用散文翻译过全部莎士比亚的剧本,这是当时俄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

    7 波查侯爵是《唐·卡洛斯》的主人公,麦克司是《华伦斯坦》的主人公,卡尔·穆尔是《强盗》的主人公,斐迪南是《阴谋与爱情》的主人公,他们都是席勒式的英雄人物。

    8 指18世纪90年代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

    9 拉方登(1758——1831),德国感伤主义小说家,《畸零人》是他的长篇小说。

    10 凯切尔的居住地。

    11 席勒是在军事学校学医出身的,毕业后还当过军医。

    12 指席勒的《斐艾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这里都是指席勒作品的俄译本。

    13 见《往事与随想》第一卷第190页。————作者注(按此处页码系1861年本书初版本的页码,在第六章)。

    14 指1826年十二月党人之被处死、监禁及流放。

    15 当时的一个理论家。

    16 这位小姐本是纳杰日金的学生,后来成为女作家,笔名叶夫根尼·图尔(即第四章中提到过的那个沙里阿斯·德·图尔涅米尔),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均有交往。

    17 在果戈理的小说《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中,只因一个伊万骂了另一个伊万是“公鹅”,便打了十多年官司。

    18 富基埃-坦维尔(1746——1795),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1793年任革命法庭检察官,以铁面无情著称。

    19 卢梭的教育哲理小说,在小说里卢梭具体论述了他所谓顺乎天性的“自然教育”纲领。

    20 即卢梭。

    21 赫尔岑结婚的日子。

    22 引自莱蒙托夫的诗《世俗的锁链》。

    23 原文是法文。这里作同居者和妻子解。

    24 参孙是《圣经》中的英雄,据说他力大无穷。非利士人之女大利拉嫁他后,逼他泄露了他力大无穷的秘密,因而被非利士人捉住下狱,最后与非利士人同归于尽。见《旧约·士师记》。

    25 原文是拉丁文。这是古代法学中对何谓夫妇的解释,意思是不共寝食即不是夫妇。

    26 不论无产者或农民,他们夫妇之间都不存在两种不同的教育水平。他们的情况是:在劳动方面,夫妇有极其平等的权利,在统治关系方面,他们却有极其不平等的权利。————作者注

    27 卢梭的妻子泰莱丝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仆人,1745年与卢梭同居。

    28 法国将军荷狄特伯爵的妻子,与卢梭过从甚密。

    29 巴黎附近的著名森林,以风景优美著称。

    30 指海涅的妻子马蒂尔达·海涅。

    31 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妻子。

    32 1837至1901年的英国女王。

    33 原文是法文。

    34 《圣经》故事:人们用褥子抬着一个瘫子,找耶稣医治,耶稣对他说:“拿了你的褥子回家吧”,那人就能行走了,见《马太福音》等。

    35 指1792至1795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国民议会。

    36 法国的基层行政单位,这里指1792至1794年巴黎的革命自治政府,它也称“巴黎公社”。

    37 中世纪德国的秘密法庭,以严厉和残忍著称。

    38 普特尼在伦敦西南郊,月桂大厦是赫尔岑在伦敦的住处之一。布瓦西埃在瑞士日内瓦郊外,赫尔岑于1865年春天起住在那里。

    39 皮库林(1822——1885),莫斯科大学教授,与赫尔岑等人有密切来往。

    40 指1853至1856年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军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的战斗。

    41 俄国大商人和金融家。

    42 原文是拉丁文。

    43 奇切林(1828——1904),莫斯科大学教授,作家。

    44 原来倾向进步、后来倒向反动一边的政论家。

    45 俄国皇族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大公的夫人。

    46 古希腊神话中一个自我牺牲的典型,阿伽门农的女儿。叶连娜·帕夫洛夫娜自称为冬宫的伊菲格涅亚。

    47 引自普希金的《叶夫根尼·奥涅金》第二章第三十节。格兰迪逊和勒夫瑞斯都是英国小说家理查逊小说中的人物。

    48 柱塔修士西门(356——459),古罗马基督教禁欲主义修士。据说他常年坐在柱塔顶端,日夜不断,进行苦修。在俄国,直至19世纪仍有不少人模仿这种苦修方式,称为柱塔修士。

    49 “自在”和“自为”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概念,指尚处在蒙昧状态的事物和已被认识的事物。

    50 菲利蒙诺夫(1787——1858),俄国诗人和杂志编辑。

    51 克莉奥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以美丽著称的女王,不断利用自己的姿色扩张权力,先后嫁给恺撒和安东尼,在奥古斯都取得罗马的统治权后,她又抛弃安东尼,向奥古斯都卖弄色相,为奥古斯都所拒绝,因而被迫自杀。

    52 13至14世纪时意大利的两个党派。盖尔非党拥护教皇,主张在教皇的权力下统一全国;奇伯林党拥护王权,主张在日耳曼皇帝的名义下统一全国。

    53 这封信赫尔岑没有写完,原稿至此中断。

    54 指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的“子”。

    55 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中的17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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