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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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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上长膜的、呆头呆脑的长毛纯种大纽芬兰狗。同时,播种机和簸谷机,不同寻常的犁和各种农业生产上的时新花样,也跟着他远渡重洋到了俄国。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忙着推行不适合我国土壤的四区轮作制,在东正教的牧场上种植三叶草,忙着给俄国父母生的马驹灌输英国式教育,忙着研究泰耶尔32的农艺学,而就在这时,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却干了一件我认为是他一生最坏最蠢的事:他不爱自己的太太了。仿佛他觉得舞会和酒宴还不足以使他尽早破产,他又养了一个唱戏的舞女,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就连给他的太太系紧身胸衣的带子也不配。从这时起,一切便急转直下:他的家产被查封了,他的妻子哭哭啼啼,担心自己的命运,也担心孩子们的前途,最后着了凉,几天后便死了,这个家也完了。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看到这情形,怕自己的家产也落进弟弟的债务人手中,马上采取紧急措施:决定结婚。他小心翼翼,挑选了一位聪明能干的妻子;他的婚姻与狂热的爱情无关,这是为了传宗接代,好让祖宗留下的家业后继有人,不致落入外人手中。

    哥哥的结婚使弟弟大为伤心。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来,他们是注定要在婚姻大事上弄得彼此大吃一惊的。为了消愁解闷,他就加倍饮酒作乐。这种事不论进度如何缓慢,最后总要达到拍卖家产的地步。我想,弟弟的破产,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是不会关心的,不过这里也涉及家族的体面,因此,他在两位舅父的支持下开始挽救弟弟了。他们先是收买各种过期票据,每卢布给四十戈比,就是说要把一大笔钱丢在水里,而且后来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期票太多了。这方面有个小插曲给我印象很深。分家时,母亲的钻石首饰分给了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最后他把它们也抵押了。看到装饰过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尊贵玉体的钻石,竟然要出售给商人的老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觉得不忍心,便向弟弟指出,他的行为荒谬绝伦;弟弟哭了,发誓改过自新。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给了他一张自己的支票,让他向高利贷者赎回钻石。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要求把钻石交给哥哥保管,将来作为他的唯一遗产留给他的女儿。他赎回了钻石,预备拿给哥哥,但大概走到半路,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没有去找哥哥,却找了另一个高利贷者,把它们重新抵押了。要是不知道当时参政官如何惊讶,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如何烦恼,我的父亲如何大发议论,也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对这件高度喜剧性的故事觉得如此好笑。

    最后,一切办法都用尽了,庄园出售了,住宅也在等待买主,仆人遣散了,钻石也没有再度赎回,于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吩咐砍伐莫斯科的花园,把木材拿来生炉子,但这时,那使他快活了一辈子的美好命运又一次搭救了他。他到别墅拜访一位堂兄,与他出外散步,正讲得起劲,蓦地站住,用手摸摸脑袋,倒在地上死了。

    勤奋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在一生的最后几年,像辛辛纳图斯33一样丢下耕犁去管理莫斯科的学校共和国了。这件事是这么发生的。尼古拉皇上认为,皮萨列夫少将要大学生剪短头发已剪得差不多了,要他们扣上制服纽扣也很有成绩了,现在可以取消军事管理,把大学交给文官统治了。在从莫斯科返回彼得堡的路上,他任命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戈利岑公爵34为学区总监————根据什么理由,这很难说,可能他自己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除非他是为了表示,学区总监这个官职根本没有必要。戈利岑当时在皇上身边,由于不惯车马劳顿,早已给颠得半死不活,听到这项任命,更加魂不附体,马上辞谢。但在这种场合,跟尼古拉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他的固执达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就像孕妇自恃肚子大,可以随心所欲地支使别人一样。

    弗龙琴科35被任命为财政大臣时,跪在尼古拉面前恳求,说他不能胜任。尼古拉意味深长地回答他道:

    “这都是废话;我以前也没治理过国家,可现在学会了————你也可以学会的。”

    弗龙琴科不得不当了大臣,这使小市民街上那些“不受保护的女人”大为高兴,在自己的窗前张灯结彩,大叫:“我们的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当上大臣了!”36

    车子又跑了一百来俄里,戈利岑更加疲倦了,决定再找皇上商量一下;他说,除非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能帮助他开导大学中的莘莘学子,否则他不敢从命。又过了五十俄里,皇上命令他自己物色助手。这样,他们顺利地抵达了彼得堡。

    在彼得堡休息了个把月,戈利岑悄悄地到了莫斯科,开始物色副手。他在大学里本来有个助手,那就是高得异乎寻常,除了他的兄弟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的鼓手长,谁也不能相比的亚·帕宁伯爵;但他实在太高了,矮小的老人不敢挑选他。在莫斯科找来找去,戈利岑的目光落到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身上。从他的观点来看,这是最理想的人选。凡是最高当局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具备的优点,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全部都有;而它不喜欢的缺点,他一个也没有。他学问渊博,出身贵族世家,富裕,懂得农艺学,不仅没有“荒唐的思想”,而且一生品行端正。他从未闹过一次桃色纠纷,从未与人决斗,出了娘胎就没有玩过牌,没有酗过酒,每逢星期日照例做礼拜,不仅做礼拜,而且是上戈利岑公爵家的教堂做礼拜。此外还得加上他那流利的法语,稳重的举止,而他唯一的癖好却是无关紧要的,那就是养马。

    戈利岑刚考虑定夺,尼古拉又风驰电掣般飞到了莫斯科。戈利岑趁他还没首途前往图拉的时候,赶紧向他引见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后者从皇帝那儿出来时已成了学区副总监。

    自这时起,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显然开始发胖了,他的外表更加威严,讲话也比以前更多鼻音,穿的燕尾服也显得大了一些,虽然还没挂上宝星勋章,但看来已为期不远了。

    在他奉命管理大学之前,我与他相当接近,只是年龄不同造成一些差距(他比我大十六岁)。但这以后,我们几乎闹翻了,最低限度,接连十年之久彼此抱着不友好的冷漠态度。

    这里毫无个人原因。他对我始终客客气气,既不表示不必要的亲热,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这件事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我父亲从自己的愿望出发,竭力要我们接近,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却恰好使我们彼此敌视。

    他经常向我说明,参政官和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是我天然的保护人,我理应依靠他们,重视这两位亲戚的照顾。另外他又说,理所当然,他们对我表示的一切关心主要是由于他,不是由于我。对于参政官,我几乎已养成习惯,一向像对父亲一样对待他,区别只是我不怕他,因此在这方面父亲的话毫无意义,但它们却使我与戈洛赫瓦斯托夫疏远了,要不是他立身处世总保持着一定分寸,我们早已决裂。

    这些话我父亲不是在烦恼的时候,而是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讲的。他这么说是因为在叶卡捷琳娜时代,寻求庇护是一种风气,下属绝不敢因为上司称他“你”而生气,所有的人都得公开寻找主子和保护人。

    当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给派来管理大学的时候,我的想法正好与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一样,认为这对学校大有益处;事实却正好相反。如果戈洛赫瓦斯托夫当时当了省长或总检察官,完全可以相信,他会比许多省长和总检察官好一些。但管大学对他完全不合适;他把他那冷漠的形式主义,那种学究习气,用到了管理大学生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上;他的学监作风,那种对课堂教学的干预,哪怕皮萨列夫也没敢大规模推行。更坏的是,帕宁和皮萨列夫只是管头发和纽扣,戈洛赫瓦斯托夫却要在精神生活方面发挥他们的作用。

    从前,尽管他表现了莫斯科狭隘的保守主义倾向,他身上多少保留着一点自由文明的气息,他拥戴法治,反对专制暴政,痛恨贪官污吏。自从跨进大学,他的职务却使他站到了一切压迫措施方面,他认为这对他的官员身份是必要的。我的求学阶段正是政治活动最激烈的时期,我能跟尼古拉这个忠实奴才保持良好关系吗?

    他的形式主义,整天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姿态,有时使他陷入非常可笑的处境,他又老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自以为是,结果弄得十分尴尬,不能轻易脱身。

    作为莫斯科图书审查委员会的主席,他自然成了设置在那儿的一大障碍,以致后来人们都把书刊文章送往彼得堡审查。莫斯科有个老人米亚斯诺夫喜欢养马,编了一本各种马的血统渊源流变表,为了赢得时间,要求用校样送审,不送原稿,因为他大概还想修订原稿。戈洛赫瓦斯托夫觉得不好办,对他发表了长篇演说,罗列了一大堆可以和不可以的理由,然而最后归结为一点:可以用校样送审,但作者必须保证,书中没有任何反对政府、宗教和道德伦常的言论。

    米亚斯诺夫是急性子,脾气暴躁,一听就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

    “既然这事在于我的保证,那么我必须声明在先:我的书中当然没有片言只语反对政府,也不会违反道德伦常,但是在宗教方面有无抵触,我不能充分肯定。”

    “是吗?”戈洛赫瓦斯托夫讶异地说。

    “比如说吧, 《主导法典》37中有一条是这么讲的:‘凡对着瓦罐起誓者,凡编结发辫者,凡出入赛马场者,均应革出教门。’可我在书中常常谈到赛马场,因此我确实不知道……”

    “这无关紧要。”戈洛赫瓦斯托夫回答。

    “我万分感激,您给我解答了一个疑问。”尖刻的老人一边说,一边鞠躬道谢。

    我从第二次流放回来时,戈洛赫瓦斯托夫在大学的地位不如从前了。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公爵的职务已由谢尔盖·格里戈里耶维奇·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接任。斯特罗戈诺夫的观点尽管自相矛盾,不够明确,比前者还是高明得多。他希望提高大学在皇帝眼中的地位,维护它的权利,保障学生不受警察的迫害;他思想开明,作为一个肩上绣着尼古拉一世大名的将军衔侍从武官38,作为斯特罗戈诺夫家族继承权的谦恭的拥有者39,他的自由主义作风已达到最大限度。我们不应忘记,这是得克服重重困难才办得到的。

    “果戈理的《外套》实在太可怕了,”有一次斯特罗戈诺夫对叶·科尔什说,“您想,这个幽灵站在桥上,干脆把我们每个人的外套从肩上剥掉。您得站在我的地位来看这篇小说。”

    “我办不到,”科尔什回答,“我不习惯从一个拥有三万农奴的人的角度来看问题。”

    的确,戴着领地继承权和尼古拉花体字这两副有色眼镜,是不容易看清这个世界的;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有时也会越出常轨,变成纯粹的将军衔侍从武官,即脾气乖张暴戾,尤其是当他的胆汁性痔疮发作的时候。但是他的将军气质不够,因此即使这时仍会露出性格中善良的一面。为了阐明我想谈的问题,我不妨引用一件事例。

    有个官费大学生成绩很好,毕业之后被派往外省一所中学当了高年级教师。一次他听说,莫斯科一所中学有了一个与他同一专业的初年级教师的空缺,便跑去找伯爵要求调动。年轻人的目的是为了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在外省缺少这个条件。不巧得很,斯特罗戈诺夫走出办公室时,脸像教堂的蜡烛一样黄。

    “您有什么权利得到这个位子?”他问,眼睛瞧着旁边,一面用手指捻唇髭。

    “伯爵,我向您要求这位子是因为现在正好有了空缺。”

    “哦,”伯爵打断了他的话,“那么现在我国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也出缺了,您也想要求这个位子吗?”

    “我不知道这是由您大人管辖的,”年轻人回答,“如果您让我得到大使的职位,我自然万分感激。”

    伯爵脸色更黄了,然而客气地把他请进了办公室。

    我自己与他的交往也是非常有趣的。我们的初次会晤便带上了亲密的色彩,它具有鲜明的俄罗斯情调。

    一天晚上,在弗拉基米尔,我坐在雷别杰河对岸的家中;突然,一个中学教员穿着制服来找我,他是耶拿大学的博士,德国人,名叫德利奇。德利奇博士对我说,莫斯科的大学总监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早上来了,派他约我明天上午十点去看他。

    “没有这回事,我根本不认识他,您一定弄错了。”

    “这不可能。伯爵还和蔼可亲地向我了解了您在这儿的状况呢。喂,去不去啊?”

    我作为俄国人,虽然仍与德利奇争论,仍相信不必多此一举,但第二天还是去了。

    阿尔菲耶里40因为不是俄国人,所以行动与我不同。法军元帅占领佛罗伦萨后,邀请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参加晚会。他回了一封信给元帅:如果这只是私人的邀请,那么他非常感激,但是请元帅原谅,因为他从不上陌生人家中;如果这是命令,那么他知道城内处在戒严状态,晚上八时出门必然被送进监牢。

    斯特罗戈诺夫是把我当作从前大学留下的一件古玩,一个流离失所的学生,约我会面的。他不过想见见我,尤其想向我吹嘘一下他在大学实施的改革————人总是难免有这种短处的,哪怕他肩上已有了很厚的穗饰。

    他对我很客气,讲了一大堆恭维话,然后迅速扯到了正题上。“可惜您不能上莫斯科,现在您见了大学会不认识了;从建筑和课堂到教授和教学内容,统统都变了”等等。

    为了表示我在仔细倾听,不是庸俗的傻瓜,我很谦虚地指出,教学内容之所以改变,大概是因为有许多新的教授从国外回来了。

    “这毫无疑问,”伯爵回答,“但此外,领导的精神,统一,您知道,精神上的团结一致……”

    不过,说句公道话,他那“精神上的团结一致”给大学带来的利益,确实比泽姆利亚尼卡41的“正直和秩序”对医院做出的贡献大得多。莫斯科大学应该感谢他的地方不少……但是想起他居然对一个因政治错误而流放异地、接受管制的人,吹嘘他的功绩,还是不能不叫人觉得好笑。本来,一个因政治错误而被流放的人,竟给一位将军衔侍从武官毫无必要地当作座上客,这已经够滑稽了。啊,俄罗斯哟!……外国人看到我们这一切觉得不理解,又何足怪哉!

    第二次我在彼得堡遇到他,那正是我流放诺夫哥罗德即将出发的时候。他住在他的弟弟内务大臣的家中。我踏进客厅时,他刚好出来。他穿着白制服裤,佩戴着全部勋章,肩头披了绶带,正要进宫觐见。看到我,他站住了,把我引到一边,详细询问我的案情。他们弟兄俩对我的被无理放逐都感到很气愤。

    这是我的妻生病的时候,几天前她刚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死了。我的眼神和谈吐一定流露了极大的愤怒或烦恼,因为斯特罗戈诺夫突然劝我要以基督的温顺忍受一切考验。

    “要知道,”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只十字架。”

    “有时甚至很多呢。”我心里想,望望他胸前那形形色色的十字架,忍不住噗哧笑了。

    他觉察到了,脸有些发红。

    “您大概在想,”他说,“这个人倒很会说教。不过要知道,一切都要偿还的————至少阿扎伊斯42是这么想的。”

    他不仅说教,还确实与茹科夫斯基一起为我奔走过,但疯狗咬住了我,它是不容易拉开的。

    1842年我定居莫斯科后,有时也去拜望斯特罗戈诺夫。他待我不坏,不过也会对我发脾气。这种喜怒变化,我觉得很有趣。当他的自由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他大谈书报杂志,称赞大学,总把它与我求学时期它的可怜境况相比较。但是当他的保守主义情绪一来,他就责备我不肯当官,没有勋章,骂我的文章,说我在把大学生引入歧途,骂青年教授,说他们越来越不像话,使他不得不或者背叛效忠沙皇的誓言,或者撤销他们讲课的权利。

    “我知道,这么一来会闹得满城风雨,您首先会骂我是摧残文化的野蛮人。”

    我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并说:

    “您永远不会这么干,因此我可以说,您对我的好评,我确实不胜感激。”

    “我一定会干的,”斯特罗戈诺夫捻着唇髭嘟哝,脸有些发黄,“您等着瞧吧。”

    我们大家知道,他决不会做这一类事,因此对他的周期性恐吓可以置之不问,特别是考虑到他继承的产业,他的官衔和痔疮。

    有一次他与我谈话时,忽然信口开河起来,一边骂一切革命活动,一边讲给我听,12月14日那天T43怎样离开广场,心慌意乱地跑进他父亲的家,不知怎么办好,走到窗边用手指敲玻璃。那时在他家当家庭教师的一个法国女人忍不住了,大声对他说:“真不知羞耻,您的朋友们在广场上流血,您却站在这里,您是这么理解您的义务的吗?”他拿起帽子走了————您想,他上哪儿啦?躲进了奥国大使馆。

    “当然,他应该上警察局报告才对。”我说。

    “什么?”斯特罗戈诺夫问,吃了一惊,几乎倒退了一步。

    “要不,难道您的意见与那个法国女人一样,”我说,收敛了笑容,“认为他应该回到广场上去向尼古拉开枪?”

    “瞧您,”斯特罗戈诺夫说,耸耸肩膀,不自觉地瞧了瞧门口,“您的思想方法太不行了,我只是说这些人……当没有建立在信仰上的真正的道德原则时,当他们离开正路时……一切都混乱了。您年纪大些就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还没有活到这年纪,但是斯特罗戈诺夫这种不能自圆其说的窘态,虽然时常遭到恰达耶夫的猛烈嘲笑,我却恰恰相反,认为这是他的一大优点。

    据说,在我们涅瓦河畔的扫罗44心情最不愉快的时候,在二月革命之后,斯特罗戈诺夫也卷进了漩涡。听说他在新的图书审查委员会中坚决主张查禁我写的一切作品。我觉得,这确实表明他对我另眼相看,因此听到这消息后,我就着手筹建俄文印刷所了。但扫罗比他走得更远。不久他的反动措施就赶上和超过了我们的伯爵,后者不愿当大学的刽子手,辞去了学区总监的职务。但不仅他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戈洛赫瓦斯托夫也辞职了————彼得堡发出的许多疯狂的指示吓坏了他。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官场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他作为真正的莫斯科人,在放下公务重担之后,打算过几年清闲日子,一面管理庄园,一面在精美图书的包围中安享天伦之乐和养马。

    在他担任学监的几年中,他的家庭生活是万事如意的,即是说,他的孩子们及时诞生了,他们的牙齿也及时出齐了。他的家产由于合法继承人的出世而得到了保障。此外,还有一件事物成了他一生最后十年中的乐趣和安慰。我这是指“小公牛”,一匹快步马,无论从跑步、美丽、肌肉或蹄子看,它不仅在莫斯科,就是在全俄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小公牛”构成了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严肃生活中诗意的一面。他的书斋中挂着“小公牛”的几幅画像,有油画也有水彩画。正如拿破仑的画像有时是瘦瘦的执政官,头发又长又滋润,有时是肥胖的皇帝,额上披着一绺鬈发,跨坐在矮矮的椅子上,有时是废黜后的皇帝,反抄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周围是汹涌澎湃的海洋;“小公牛”的画像也表现了它光辉的一生中不同的阶段,有时它在马栏中,这是它的少年时期,有时它在原野上,自由自在,戴着小小的笼头,最后,它套上了小巧玲珑的挽具,后面是一辆小巧玲珑的雪橇,站在旁边的车夫戴着丝绒帽子,穿着蓝上衣,大胡髭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跟亚述的公牛神45差不多。这车夫曾靠“小公牛”赢得过不知多少萨济科夫46制的锦标杯,现在它们便陈列在客厅的玻璃罩下。

    看来,既摆脱了大学的枯燥事务,又拥有雄厚的家私和丰富的收入,拥有两枚宝星勋章和四个孩子,应该可以安享清福,长命百岁了。谁知命运另有安排;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才五十来岁,但退职后不久忽然病了,病情一天天恶化,成了咽喉结核;经过痛苦的折磨之后,他于1849年死了。

    谈到这里,我不禁站在这两座坟墓前陷入了沉思,我提到过的那些奇怪的问题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死使两个不同的弟兄变得相同了。他们都从一个默默无声、空虚沉寂的深渊走到了另一个,但他们中间谁较好地享用了这一段历程呢?一个虚掷了光阴,也浪费了家产,但有过芬芳馥郁的蜜月。是的,他是无用的人,但他也没有存心害过任何人。他使自己的孩子贫困无依,这不好,但他们至少受到了教育,而且必然可以从伯父处得到一些接济。何况多少劳动者辛苦了一世,既不能让孩子们受到教育,也不能保障他们的衣食,只得丢下他们,含着悲痛的眼泪与世长辞。路易十六的不幸儿子47曾引起不少人的感伤叹息,托·卡莱尔48为了安慰这些人,对他们说道:“的确,一个鞋匠在教育他,即是说他不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但千千万万贫民和工人的子女,不论过去或现在都在接受这样的命运。”

    另一个根本不是在生活,他是像神父一样在作日祷,就是说非常认真地在履行某种习惯的仪式,它庄严隆重,但并无意义。他像弟弟一样,从未考虑过为什么要举行这种仪式。如果从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一生中除去两三种爱好————“小公牛”、赛跑马和锦标杯,以及两三个得意的时刻,例如,当他带着“我是首长”的思想走进大学的时候,当他第一次佩上宝星勋章走出房间的时候,当他被带去觐见皇帝的时候,当他陪同殿下参观学校的时候,那么,剩下的只是一片沙漠,一种官样文章式的枯燥无味的人生。不错,他想起他所参与的领导工作的重要性,会感到欣慰;不错,礼节也是一种诗,一种艺术体操,与检阅和舞蹈不相上下;但是比起为了一对迷人的眼睛,与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私奔的弟弟来,比起他弟弟在灯红酒绿中度过的一生来,这种诗意又多么贫乏。

    最后,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虽然在道德、公务和卫生方面都保持着正直的生活方式和模范的行动,但他既没有获得健康,也没有获得长寿,却像他的弟弟一样突然身亡,不同的只是他死得痛苦得多。49

    好,就写到这儿吧!

    1 谢韦林(1792——1865),俄国外交家,普希金在阿尔扎玛斯社的朋友。

    2 当时的莫斯科总督。

    3 指格·伊·克柳恰廖夫,代理赫尔岑家经济事务的人。

    4 指马·卡·埃恩(1823——1916),赫尔岑家的友人,1847年随赫尔岑一家一起出国。

    5 米佳是德米特里的爱称,他是赫尔岑的姑母伊丽莎白的长子,当时任莫斯科学区副总监,他的父亲就是在1812年去世的那个老戈洛赫瓦斯托夫。

    6 戈尔迪乌斯是古代弗里吉亚的国王,他设计了一种结,宣布谁能解开这结就能征服亚洲。后来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便用剑把它一下子斩断了。

    7 普罗佐罗夫斯基(1732——1809),叶卡捷琳娜女皇时期的俄军元帅。

    8 即赫尔岑的堂兄“化学家”。

    9 赫尔岑的父亲经常称自己为“多灾多难的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

    10 1834年在法国出现了一组对路易-菲力普的讽刺画,一共四幅,每一幅都对路易-菲力普的相貌略加改变,最后使它变成了一只烂梨,但仍保持着路易-菲力普的特色。

    11 卡尔图什(1693——1721)是法国著名的强盗首领,谢米亚卡(1420——1453)是俄国封建主,后来他的名字被用来称呼一切残酷而不公正的法官。

    12 即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

    13 《祖国纪事》之误。

    14 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死前没有指定继位人,只是遗言由“最贤良的人”继位,这引起了极大的纷争。

    15 坎波福尔米奥是意大利的一个地方,1797年拿破仑战胜奥地利后,法奥两国在这里签订了和约。

    16 伊凡雷帝死后,鲍里斯·戈杜诺夫为了篡位,毒死了王子季米特里。1605年戈杜诺夫死后,便陆续有人自称季米特里王子,在波兰人和哥萨克等的支持下,侵占莫斯科,自立为王。直至1611年,这些人才被肃清,开始了罗曼诺夫皇朝的统治。帝位虚悬时期即指这个时期。

    17 17世纪初的俄国修士,写过《波兰人及立陶宛人围攻谢尔吉圣三一大修道院记》,记载了该寺院对抗伪季米特里及外国侵略者的斗争。

    18 指帕夫洛维奇写的《谈1608至1610年圣三一大修道院之被围攻及17、18、19世纪历史家们对此事之记述》。

    19 见《往事与随想》第一卷第一章。————作者注

    20 《谁之罪》中当过别尔托夫的家庭教师的瑞士人。

    21 奥地利画家。

    22 赫拉斯科夫是俄国古典主义的重要代表之一,《俄罗斯颂》是他的主要作品,诗中主要描写18世纪两次俄土战争的情况,歌颂爱国精神。下面“密安得河上的天鹅”即引自该诗,密安得河在土耳其境内,即今大门得雷斯河。

    23 1820至1843年的莫斯科总督。

    24 麦考莱(1800——1859),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辉格党议会领袖,所著《英国史》以文字优美、内容翔实著称。

    25 法国作家埃蒂安纳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人物。

    26 魏斯(1801——1866),德国哲学家,主张一神论思辨哲学,反对黑格尔学派。

    27 引自普希金的诗歌《沙皇尼基塔和他的四十个女儿》。诗中说,沙皇尼基塔生了四十个女儿,个个都美丽非常,但是“缺少了一点什么”,而这“一点什么”正是不可缺少的。原诗带有戏谑性质,在普希金生前未发表。

    28 格勒兹(1725——1805),法国风俗画家及肖像画家,画有许多妇女头像,大多温柔美丽,借以表现资产阶级家庭的动人情景。

    29 法国塞夫尔市制造的瓷器,以质地精美闻名。

    30 鲁缅采夫和奥尔洛夫是俄国两个著名的贵族世家。

    31 贺加斯(1697——1764),英国著名画家,这里是指他的组画《勤劳与懒惰》。

    32 泰耶尔(1752——1828),德国农艺学家。

    33 公元前6世纪古罗马的执政官,后退隐田野,过了十余年,罗马面临了敌人侵犯的威胁,元老院便派人请他再度出山。据说,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在汗流浃背地耕田。他打退敌人,解除罗马的危机后,再度归隐。

    34 1830至1835年的莫斯科学区总监,参与过对赫尔岑的审讯。

    35 弗龙琴科(1780——1852),1844至1852年的俄国财政大臣。

    36 弗龙琴科的名字是费奥多尔·帕夫洛维奇,这里略有错误。这则轶事是根据当时人的一些记载。“不受保护的女人”即妓女。

    37 一部教会法规,来源于拜占庭帝国的《东方教会法纲要》。13世纪起,俄国编定了它的斯拉夫文节本,称为《主导法典》(直译为《舵手之书》),俄国东正教宗教法庭普遍采用这一法典。

    38 尼古拉一世时,将军衔侍从武官的肩章上绣有由尼古拉一世的名字组成的花体字。

    39 谢尔盖·斯特罗戈诺夫娶了他的亲戚,另一个斯特罗戈诺夫的独生女儿,因此谢尔盖获得了斯特罗戈诺夫家族全部财产的继承权,而那个斯特罗戈诺夫非常富裕,拥有五万农奴。

    40 阿尔菲耶里(1749——1803),意大利著名诗人。

    41 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中的慈善医院院长,在第三幕第五场中他向钦差大臣说道,在他的医院中,“病人还未走进病房,身体已经好了,主要不是靠医药,而是靠正直与秩序。”

    42 阿扎伊斯(1766——1845),法国哲学家,著有《人类命运中的平衡》,认为人的一切遭遇都会得到补偿,取得平衡,有些像中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

    43 指著名的十二月党人特鲁别茨科伊公爵,他在十二月党人中属于温和派的代表,因此并不主张武装起义。尽管这样,后来仍被判处死刑,最后改为终生流放,尼古拉一世死后被赦回。

    44 《圣经》中的人物,以色列王,他的统治以残酷专横闻名,后与非利士人作战失败而自杀,见《旧约·撒母耳记》上。“涅瓦河畔的扫罗”指尼古拉一世。

    45 公元前14世纪建立的亚述帝国崇奉公牛,在许多宫殿正门上大多有人面公牛浮雕,公牛神背上有翼,脸上有长须,胡须梳理整齐,有条不紊,构成了亚述造型艺术的特点。

    46 当时莫斯科的银器工艺师。

    47 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后,他的儿子被交给一个雅各宾派的鞋匠扶养,后来死在狱中。

    48 卡莱尔(1795——1881),英国著名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史》。

    49 我觉得,在谈到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时候,他对我的最后一个行动,我是不应该不提的。我父亲去世后,他欠我四万银卢布。我出国后,这笔账就这么挂着。他临死时,嘱咐家里人,首先应该还我这笔钱,因为我是不会正式向他们讨的。他逝世的消息传来不久,在第二次来信中,他的家属已把这笔钱汇给了我。————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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