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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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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人

    (一)莫斯科的友人们————酒席上的谈话————西欧派(博特金,列德金,克留科夫,叶·科尔什)

    波克罗夫之行,在那儿度过的安静的夏季,成了我们莫斯科生活中意气风发、生动活泼的那个优美阶段的开始,它延续到我父亲去世,也可以说,到我们出国为止。

    在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的紧张不安的情绪消失了,内心的风暴平静了。痛苦的自我解剖和互相解剖,这种对不久前的创伤所作的不必要的指摘,这种对同一些不幸遭遇的反复议论,现在也已结束了。相信自己并无罪愆的思想,经过这一番波折之后,使我们能更严肃、更正确地对待生活。我那篇文章《由一出戏想起的》1,就是我那段痛苦经历的结束语。

    警察的监视是唯一的外来压力;我不能说它很严重,但是意识到有一根警棍随时可以打到我的头上,这感觉总不是愉快的。

    新的友人对我们的接待比两年前热烈得多,也好得多。站在他们前面的是格拉诺夫斯基,他在这五年中居于领导地位。奥加辽夫几乎常年都在国外2。格拉诺夫斯基成了他的替身,我们应该为当时那些美好的时刻感谢他。这个人身上具有一股伟大的爱的力量。我与许多人在观点上更为一致,然而与他更为亲密————这是出自灵魂深处的一种感觉。

    格拉诺夫斯基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忙,大家在辛勤劳动,有的在大学讲课,有的写论文和编杂志,有的研究俄国历史。这个时期是我们以后所做的一切的开始。

    我们早已不是孩子了;1842年,我已整整三十岁。我们非常清楚,我们的活动会把我们带向哪儿,但是我们没有停止。我们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地走着我们的路,我们的步子是安详的,沉着的,它是经验和家庭生活熏陶的结果。这并非表示我们老了,不,我们依然那么年轻,正因如此,一些人在走上大学讲台的时候,另一些人在发表文章或出版报纸的时候,每天都冒着被捕、撤职和流放的危险。

    这类天赋不凡、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纯洁无疵的人,以后我在任何地方,不论在政界的顶端或文学艺术界的头面人物中,都未曾遇见过。我跑过不少地方,经历过各种生活,结识过不少人,革命还把我带到了号称最为文明的国土,但是凭良心说,我还是没有改变我这观点。

    西欧人最后形成的那种孤芳自赏的个性,起先我们觉得它与众不同,继而又发现它片面单调。他们始终踌躇满志,他们的自负使我们气愤。他们从不忘记个人的得失,他们的处境一般并不顺遂,心力大多花费在生活琐事上。

    我并不认为,这儿的人从来就是这样;西欧人不是处在正常的状况————他们正在退化。没有成功的革命风起云涌,没有一次能使他们脱胎换骨,然而每一次都留下了痕迹,搅乱了人的观念,于是历史的潮流顺理成章地把污浊的市民阶层推上了主要的舞台,挤走了被铲除的贵族阶段,扼杀了民间的幼苗。谢天谢地,市民精神与我们不能相容!

    我们无所用心也罢,精神不够深邃,行动不够坚定也罢,教育方面太幼稚,修养方面太贵族化也罢,但是我们一方面既更懂得生活的艺术,另一方面也比西欧人单纯得多,我们不如他们那么与众不同,然而比他们更全面。我们这里有识之士不多,但这些人才华横溢,气度恢弘,决不受任何局限。西方却完全不同。

    那儿,即使气质上与我们最为接近的人,我们接谈之下,也总感到格格不入,找不到共同的语言,无法统一。他们这种固执己见和不由自主的隔膜态度,使我们不由得对这个业已定型的世界感到无能为力。

    我们之间理论上的分歧恰恰相反,它提高了生活的意义,促进了交换思想的需要,使我们的头脑更活跃,步伐更迅速。我们是在这种互相争论中成长的,它实际上增强了我们小组的凝聚力3————这是蒲鲁东对机器劳动所作的出色说明。

    我怀着眷恋的心情,要谈一下这个时期,这是同心协力、慷慨激昂、和衷共济、英勇斗争的时期,也是我们青春时代的最后几年!……

    我们的小组人不多,常常在这个或那个人家中,特别是在我的家中集会。除了谈笑逗哏、吃喝取乐之外,这成了交流思想、消息和知识的最活跃、最迅速的场合。各人把读到听到的公诸同好,通过辩论统一认识,使一人之所得变成众人的财富。在任何知识领域,文学艺术的任何方面,没有一个重大现象会不引起我们中某一个人的注意,并被立即传达给大家。

    我们的集会的这种性质,正是那班愚钝的学究和迂阔的文人所无从理解的。他们只看见酒肉,其余什么也看不见。宴饮是生命力充沛的表现,拘泥小节者往往是枯燥无味、自私自利之辈。我们不是僧侣,不能过隐士生活,酒酣耳热,豪情满怀,更促进了我们的才干,我们的成就不会比那些在科学后院从事苦役的君子们逊色。

    朋友们,无论是你们还是那个光辉灿烂的时期,都是我所珍爱的;每当我回忆起这些,总是不胜依恋,几乎难割难舍。我们与苏巴朗4笔下那些疲惫虚弱的修士不同,不会为尘世的罪孽啼哭;我们只是同情它的苦难,准备含笑迎接一切,对未来的灾祸毫无畏惧。整天哭丧着脸的苦行僧,我总觉得可疑;如果他们不是矫揉造作,他们的头脑或肠胃一定有了毛病。

    你是正确的,我的朋友,你是正确的5……

    是的,博特金,你是正确的————比柏拉图正确得多,你不曾在花园中,在游廊上对我们说教,因为我们这儿户外太冷,你是在友好的酒筵上向我们大讲“泛神论的”享受;你说,静观海浪的舞蹈和西班牙少女的舞蹈,倾听舒伯特的乐曲和草菇煮火鸡的香味,能同样得到这种享受;听了你这番高论,我才首次发现,我国语言具有这么深刻的民主精神,可以使香味像声音一样诉诸听觉。

    你离开马罗谢卡街是有收获的,你在巴黎懂得了烹饪艺术的伟大,你从瓜达尔基维尔河不仅带回了对脚的崇拜,也带回了对至高无上的小腿的崇拜!6

    列德金7也到过西班牙,但他的收获是什么?他游历这个历史上没有法制的国家,却是为的要对普希塔8和萨维尼9的著作进行法学分析,他关心的不是梵坦戈舞和波勒洛舞10,而是巴塞罗那的暴动11(它的结局与任何卡楚查舞12一样,即毫无结局);回国之后,他大讲这次暴动,弄得学监大人斯特罗戈诺夫直摇头,瞅着他那条瘸腿,只是嘟哝什么街垒,仿佛在怀疑这位“偏激的法学家”不是在效忠君主的德累斯顿13,从马车里摔到地上跌伤的。

    “真是太不尊重科学了!老弟,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开玩笑。”列德金板起面孔说,其实根本没有生气。

    “这很……很可……可能,”叶·科尔什结结巴巴地回答,“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与科学等同起来,难道跟你开玩笑就是不尊重科学?”

    “算了,今天没时间谈了。”列德金接着道,便像埋头研读罗特克14全集一样专心喝汤了,但一边却在听克留科夫15讲那些大有古典风味的委婉精致的俏皮话。

    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已经离开他们,集中在鲟鱼肉上。谢普金亲自讲解,看来他对现代鱼肉的研究,比阿加西斯16对上古骨骼的研究更多心得,他一边讲一边眯缝着眼睛,轻轻摇头————他摇头不是左右摇摆,而是前后晃动的。唯独凯切尔坚持原则,对尘世的一切奇迹无动于衷,自顾自吸烟,谈其他事物。

    不要为这几行废话生我的气,我不再往下讲了。它们不过是我想起我们莫斯科的酒会,无意之间写下的;我一时间忘了不应该浪费篇幅,因为这些话只对我,对极少几个残存者才有意义。每当我追忆往事,我便不寒而栗————曾几何时,那壮怀激烈的峥嵘岁月,已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的拉撒路17们又在我的眼前复活了,但不是带着死亡的气息,而是变得更年轻了,充满着活力。其中一人是像斯坦克维奇一样,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亡故的,这就是加拉霍夫18。

    他的话常使我们哑然失笑,但不是愉快的笑,是果戈理有时所引起的那种笑。克留科夫和叶·科尔什的俏皮话和笑料,也像汽水一样层出不穷,但这是精力过剩的表现。加拉霍夫的幽默却是阴沉的,这是一个与自我、与环境经常不能协调的人的幽默,他如饥似渴地盼望安宁及和谐,但看不到出路。

    加拉霍夫是在贵族家庭长大的,很早进了伊斯梅洛夫团,也很早退伍,退伍后才真正开始接受教育。他才气横溢,但偏激,感情用事,缺乏思辨能力,往往迫不及待,想一举手解决真理问题,而且是要实用的、马上可付诸实施的真理。他正如大多数法国人那样,不理解真理只能通过一定的方法获得,而且与后者不可分割;真理作为结果,不过是一些公式和原理。加拉霍夫不是怀着谦逊的自我克制精神在探求真理,不论他的发现对他本人如何,他寻找的正是可以给他带来快慰的东西,因此毫不奇怪,真理总是从他任性的搜索中溜之大吉。他便为此烦恼,生气。这类人不习惯于否定和分析,解剖学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要寻找现成的、完整的、定型的东西,那么,加拉霍夫能从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处于尼古拉皇朝统治下的时代,找到什么呢?

    他到处摸索,甚至求助于天主教会,但是他活跃的心灵受不了它那阴森的气息,那潮湿的坟墓,那凄凉的监狱似的隐修室。他抛弃了旧的耶稣和新的耶稣————毕舍19,想研究哲学;但它那阴冷森严的前室使他望而生畏,几年中他一直停留在傅立叶主义上。

    法伦斯泰尔20的现成组织、严格结构和有些像兵营的制度,如果说对批判的人没有什么吸引力,那么毫无疑问,对那些倦怠的人正是投其所好,他们几乎含着眼泪,要求真理像乳母一样,把他们搂在怀中,好让他们安然入睡。傅立叶主义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劳动,共同劳动。一般说来,人们往往乐于放弃个人的意志,只求终止动摇和犹豫。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您今天是想看戏,还是上郊外玩儿?”对方回答:“随便。”于是两人都不知怎么办才好,等待着客观环境替他们作出决定,究竟上哪里。正由于此,卡贝21得以在美国建立他的教区,那个共产主义教派,直属上帝的伊加利亚大寺院。不安静的法国工人,经历了两次革命和两次反动,终于精疲力尽,怀疑开始主宰他们,为了逃避这种精神上的苦闷,他们欢迎新的事物,自愿放弃无目的的自由,屈从伊加利亚的严格纪律,那儿的上下关系决不比本笃会22各大修院的等级制度稍好一些。

    加拉霍夫过于有学问,不受约束,不可能完全沉浸在傅立叶主义中,可是它吸引了他几年。1847年我与他在巴黎会晤时,他对法伦斯泰尔所抱的感情,已与其说是信徒对教会的感情,不如说像我们对就读多年的母校,对安度过几年生活的家庭的怀恋。

    在巴黎,加拉霍夫比在莫斯科显得更古怪,更有趣。他的贵族天性,他的高贵的骑士意识,处处遭到伤害;他厌恶他周围的市侩世界,正如胃口不好的人见到油腻的食物一样。无论法国人还是德国人,都不能迷惑他;当时的许多风云人物,他往往不屑一顾,非常简单地指出他们的微不足道、唯利是图和自高自大。对这些人的鄙视,使他甚至带上了与他格格不入的民族自尊心的色彩。例如,他谈到他深恶痛绝的一个人,往往通过表情、笑容和眯缝的眼睛,只用“德国人!”这个字概括此人的一生,他的全部生理特征,以及日耳曼种族特有的许多庸俗、粗鲁、笨拙的缺陷。

    他与一切神经质的人一样,情绪时起时伏,极不平衡,有时他一言不发,沉思默想,有时口若悬河,慷慨激昂,以严肃的谈吐和深刻的感情令人折服,有时又出其不意,用怪诞的形式引得人捧腹大笑,只消简单的几笔,便把事物勾勒得惟妙惟肖。

    复述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他讲过的一件事,而且只是一个不大的片断,尽可能传达一下。一天在巴黎,我们谈到了离开国境时的不愉快感觉。加拉霍夫听后,给我们讲了他最后一次回自己领地的经历————这真是一篇杰作。

    “……我到了边界,天下雨,地上尽是泥浆,路上拦着一根大圆木,漆成一条黑一条白的。我们得等待,不能通过。这时只见对面来了个手执长矛的哥萨克,骑着马。

    “‘请出示护照。’

    “我给了他,说:

    “‘老总,让我跟你进守卫室,这儿雨太大。’

    “‘不成。’

    “‘为什么?’

    “‘请您安心等着。’

    “我想走回奥国的哨所,可哪儿成,刚转身,只见又一个哥萨克站在我面前,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脸像中国人。

    “‘不能回去!’

    “‘为什么?’

    “‘请您安心等着!’可雨下个不停……军士突然从值班室大喊:‘升起!’于是铁链轧轧直响,漆成条纹的纹刑架升起了;我们的车子从它下面驶过去,铁链又轧轧直响,放下了圆木。嘿,我想,现在只得由他们摆布了!值班室里有个世袭兵在登记护照。

    “‘这是您本人吗?’他问;我马上塞给他二十个克里泽23。

    “军士正好进屋,那人什么也没讲,可是我也马上给了他二十个克里泽。

    “‘一切无误,请到海关去吧。’

    “我坐上车,动身了……可总觉得后面有人追赶。回头一看,一个哥萨克拿了长矛,骑了马,跟着车子。

    “‘老总,什么事?’

    “‘护送您老上海关。’

    “海关上一个官员戴上眼镜,检查我的书。我给了他一个三马克银币,说:

    “‘您放心好了,这都是科学书,医学书!’

    “‘一点不错!喂,守卫,把箱子关上!’

    “我又给了二十个克里泽。

    “终于放行了。我雇了一辆三驾马车,穿过漫无边际的原野;蓦地天边出现了一片红光,愈来愈大……像晚霞。

    “‘你瞧,’我对车夫说,‘啊?失火啦。’

    “‘没什么,’他回答,‘大概一间小农舍或烘谷房起火了。驾,驾,快跑,快跑!’

    “过了一两小时,发红的天空已到了另一边。我不再问什么,心想这不过是烧掉了一间小农舍或烘谷房。

    “……我在大斋节从乡下到了莫斯科;雪差不多融化了,雪橇滑过石板路,车灯在污浊的水潭中射出昏暗的反光,边套马把冰冷的泥浆大块大块地直抛到我的脸上。最奇怪的是:在莫斯科,春天刚一开始,五六天不下雨,泥浆就会变成一阵阵灰土,刮进眼睛和鼻孔,一个警官心事重重地站在马车上,指指灰土,露出不满的神色,警察们则忙作一团,正在把各种碎砖瓦铺到路上,防止灰尘!”

    加拉霍夫非常随便,心不在焉,但这与科尔什的口吃一样,不失为一个可爱的缺点。他时常出洋相,弄得很尴尬,有时他会因此发点小脾气,但大多只是一笑置之。一天霍夫林娜24请他参加晚会,他却跟我们一起上剧院听《夏莫尼的林达》25,看完戏又一起上谢瓦利埃饭店,在那儿坐了一两个小时,这才回家更衣,前往霍夫林娜府上。前室点着一支蜡烛,堆着一些什物。他走进大厅————一个人也没有;走进客厅,只见霍夫林娜的丈夫坐在那儿,他刚从奔萨省回来,还没脱下旅行服装。加拉霍夫的来访使他惊讶。客人问了旅途平安,便在沙发上安然坐下。霍夫林娜的丈夫说,道路很坏,他非常疲倦。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哪儿啊?”加拉霍夫问。

    “早已睡了。”

    “怎么睡了?难道这么迟了?”他问,开始猜到是怎么回事。

    “四点钟了!”霍夫林娜的丈夫回答。

    “四点钟!”加拉霍夫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只是听说您回家,特地来向您问好的。”

    另一次,也是在他们家,那是一次招待晚会,男的都穿着燕尾服,女的也打扮得端端正正。不知是加拉霍夫没有接到请柬,还是他忘了,总之,他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去的。他坐了一会儿,就着蜡烛点了一支雪茄,便开始高谈阔论,根本没留意客人们的服饰。过了一两小时,他问我了:

    “你还要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

    “那你怎么穿着燕尾服?”

    我不禁哈哈大笑。

    “咳,真是乱弹琴!”加拉霍夫嘟哝道,拿起帽子便走。

    我的儿子五岁那年,加拉霍夫给他的圣诞树送来一个蜡洋娃娃。洋娃娃至少有我儿子那么大,加拉霍夫亲自让它坐在椅上,希望引起意外的效果。圣诞树布置好了,门打开了,萨莎又惊又喜,慢慢向前走,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端详那些彩色纸片和蜡烛,但蓦地愣住,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然后惊叫着转身逃走。

    “你怎么啦,怎么啦?”我们问他。

    他哭得抽抽搭搭的,只是一再嘀咕:

    “那儿有个陌生孩子,我不要他,不要他。”

    他把加拉霍夫的洋娃娃看成了另一个孩子,以为这孩子要与他争夺圣诞树,因此非常伤心。但更伤心的还是加拉霍夫本人,他一把抓起不幸的洋娃娃,转身便走,此后好久不愿再提起这事。

    1847年秋,我与他在尼斯的会见是最后一次。当时意大利革命运动正如火如荼,他非常关心。他的目光虽然充满讥刺,但心头仍保持着浪漫主义的憧憬,对某些信念不胜向往。我们间的长谈和争论,使我想起应把它们写成文字。《来自彼岸》就是以我们的一次谈话开始的。26我把开头几节念给加拉霍夫听过;那时他已病重,看来不久于人世了。他临终前夕,还写了一封非常风趣的长信给我,这时我在巴黎。可惜信遗失了,否则我可引述几段。

    离开他的墓前,我要凭吊另一个更令人怀念的、也是更新的坟墓了。

    (二)在友人墓前

    他的心灵纯洁而高尚,

    他的性情温柔如同慈母,

    他的友谊童话般令人难忘。27

    ……1840年,我路过莫斯科,第一次见到格拉诺夫斯基。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准备在大学讲授历史。我喜欢他那文雅的举止,沉思的外貌,紧皱的双眉,忧郁的眼睛,以及微带悲戚的慈祥笑容。他那时留着长发,穿一件式样别致的普鲁士藏青大衣,领圈是天鹅绒做的,衣钮是呢子做的。他的容貌、服饰、黑发,都使他显得风度翩翩,优雅潇洒;他当时正处在青春即将消逝、精力充沛的壮年即将开始的分界线上。我想,即使冷漠寡情的人对他也不能毫不动心,何况我一向重视美,把它看作一种天赋和力量。

    我与他只匆匆见了一面,因此带回弗拉基米尔的印象,不过是觉得他人才出众,并根据这一点,相信他可以成为我未来的挚友。我的预感没有欺骗我。过了两年,我在彼得堡,以及第二次流放回来,住在莫斯科的时候,我们交往密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格拉诺夫斯基天性温和,平易近人。他从不虚张声势,疾言厉色,也从不自以为是,他待人接物总是那么诚恳,坦率,因此与他非常容易相处。他不以友谊压人,而是赤诚相爱,决不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也不因事不关己便采取“反正一样”的态度。凡是真正投身于生活的人,难免有一些怕人知晓、不愿声张的弱点,我不记得,格拉诺夫斯基曾对这种“小节”做过粗暴的干预,或不恰当的指责。因此,有些话哪怕不能与最亲密的人讲(这些人虽然完全可以信赖,但是他们的某些难以听到的心弦还是与你有着不同的音域),却可以对他直言不讳,无须顾虑。

    他的心灵充满着爱、宁静和宽容,在那里找不到无法调和的纷争,听不到盛气凌人的声音。他在我们中间,是联系许多事和许多人的环节,互相敌对的团体,濒于决裂的友人,往往由于对他的同情而消除隔阂。格拉诺夫斯基与别林斯基完全不同,虽然他们同样是我们中间最光辉、最杰出的人物。

    在昨天的俄国,那个艰难时世28的末期,一切都被打翻在地,只有官方的败类可以大声说话,文学成了一泓死水,科学被代之以奴才的理论,书报检查机关对基督的教诲也不以为然,对克雷洛夫的寓言也要大加删削29————在那个时期,看到格拉诺夫斯基屹立在讲台上,心里就会轻松一些。“如果他还在讲话,那么一切不致毫无希望。”大家这么想,感到呼吸自由一些了。

    然而,格拉诺夫斯基既不是别林斯基那样的战士,也不是巴枯宁那样的雄辩家。他的力量不在于尖刻的论争,不在于勇敢的否定,而在于正面的道德感染,在于他引起的绝对信赖,在于他的艺术禀赋和平静安详的精神素质,在于他性格的纯洁和对俄国现存秩序的深刻持久的抗议。不仅他的话,连他的沉默,也是一种力量:他的思想不能自由吐露时,就会鲜明地表现在他脸部的表情中,让大家一目了然,因为在这个国家,狭隘的专制制度已使人们学会了理解言外之意,懂得隐晦曲折的语言。从1848年至尼古拉去世这个灾难深重的时期中,格拉诺夫斯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讲台,也保全了自己的独立思想方式,这是因为骑士的勇敢,坚如磐石的信仰,与女性的温柔,灵活的形式,以及我们已讲过的那种善于求同存异的天性,在他身上结成了和谐的统一体。

    格拉诺夫斯基给我讲过宗教改革时期许多沉着稳健的革命传教士,他们不像路德那么狂热,威严,不会“慷慨激昂,咄咄逼人”,但是开朗,慈祥,对桂冠与荆冠同样泰然处之。他们镇定沉着,刚毅坚决,从不意气用事;这种人叫法官畏惧,觉得不好对付;他们那种宽容和解的笑,也使刽子手事后受到良心的谴责。

    科利尼30本人便是这样,吉伦特派31的优秀分子也是这样;确实,从精神特征和浪漫主义气质来看,从不爱走极端来看,格拉诺夫斯基更像胡格诺派32教士和吉伦特党人,不像再浸礼派33教徒或山岳党人34。

    格拉诺夫斯基对莫斯科大学和整个年轻一代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历久不衰;他在身后留下了漫长的光辉。我特别感动的,是看到他当年的学生把自己的书,作为对他的纪念呈献给他;他们在序言中,在报刊的文章中,热情洋溢地谈论他;他们怀着年轻美好的愿望,要把自己的新著作与友好的故人联系在一起,要借书前的题词来抚慰他的英灵,公认他是他们思维活动的渊源。

    格拉诺夫斯基的发展与我们不同。他小时在奥廖尔读书,后来进了彼得堡大学。父亲给他的钱不多,他从非常年轻的时期起就得为杂志“特约”撰稿。那时他认识了叶·科尔什,从此直至他去世,他们保持着最亲密的友谊,并一起为先科夫斯基35工作,后者需要新的力量和没有经验的青年为他卖力,以便把他们真诚的作品搀进《读书文库》淡而无味的水酒中兜揽生意。

    严格地说,他一生从未寻欢作乐,从未荒唐过一天。毕业后,他就由师范学院派往德国。在柏林,他遇见了斯坦克维奇————这是他青年时期最重要的一件事。

    凡是认识这两个人的都会明白,格拉诺夫斯基和斯坦克维奇必然立即成为亲密朋友。在性格、年龄、志趣等等方面,他们都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胸部也同样潜伏着注定早死的种子。但是对亲密的感情,牢不可破的友谊而言,仅仅相似是不够的。只有可以互相补充的爱,才是深刻而巩固的。对于卓有成效的爱,相异与相似同样必要;没有相异之处,感情便会萎缩,衰退,变成只是一种习惯。

    两位青年的追求和力量极不相似。斯坦克维奇早年就受过黑格尔辩证法的陶冶,具有敏捷的思辨才能,如果说他把美学因素带进了自己的思维中,那么毫无疑问,他也把同样多的哲理带进了自己的美学。格拉诺夫斯基热烈拥护当时的科学潮流,但对抽象思维既不爱好,也无才能。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天赋,选择了历史作为他的终生事业。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抽象思想家,或杰出的自然科学家。逻辑学的冷若冰霜,铁面无私,大自然冷酷无情的客观性,都叫他不能忍受;为了思想忘记一切,为了观察摒弃自我,他办不到;相反,他无限关注人世间的一切。难道历史学不就是这种思想和这种气质在另一形式下的表现?格拉诺夫斯基想的是历史,学习的是历史,后来又以历史作宣传手段。斯坦克维奇则不仅把现代科学的观点,也把它的方法,作为优美的礼品赠给了他。

    学究们对此表示怀疑,他们是用汗水和气喘病测量思想活动的成绩的……然而,我们要问,那么蒲鲁东和别林斯基呢?难道他们对黑格尔的方法,不比一切研究到头发脱落、满脸起皱的迂夫子更加精通吗?然而这两人谁也不懂德文,谁也没读过一本黑格尔的原著,一篇他的左派和右派门人的论文,他们仅仅与他的弟子们探讨过他的方法。

    格拉诺夫斯基在柏林与斯坦克维奇一起度过的日子,根据前者的叙述和后者的书信,是他一生中光辉灿烂的时期之一。那时他们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奔放的热情第一次得到表现,他们互相善意地调笑戏谑,同时进行着严肃的学术探讨。这一切是温暖的,充满热烈深刻的友谊,那种仅仅青年时代才有的友谊。

    过了两年他们分开了。格拉诺夫斯基在莫斯科大学讲课,斯坦克维奇在意大利医治肺病,后来死了。斯坦克维奇的逝世,使格拉诺夫斯基深为悲痛。过了好久,他收到了故友嵌肖像的纪念品,那时我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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