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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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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些人热衷于政治活动而无用武之地,又不甘心困居书斋,或者安享天伦之乐。他们受不了孤单寂寞,孤独引起他们的忧郁症,他们变得喜怒无常,与最后几个朋友争吵不休,认为所有的人都在阴谋陷害他们,因此自己也搞阴谋,耍手段,要揭穿这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陷阱。

    他们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在舞台上他们不愧英雄本色,能吃大苦耐大劳。他们不能缺少热闹的生活,雷电,炮火;他们需要大声疾呼,也欢迎敌人的反驳;他们寻找机会挑起斗争,激发危险————没有这些强身剂,他们就要发愁,萎缩,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盲目行事,造成错误。赖德律-洛兰8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句,这个人的脸也叫我想起奥尔洛夫,特别是在他蓄了口髭以后。

    他长得一表人才,体格魁梧,仪态高雅,相貌威武漂亮,颅骨高高突出,这一切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使他的外形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半身像可以与阿·彼·叶尔莫洛夫9的半身像并列而无愧。那紧蹙双眉的四方额角,满头的苍苍白发,犀利明亮的眼睛,赋予这些终生戎马倥偬的老将一种美,正是这种美使玛丽亚·科丘别伊爱上了马泽帕10。

    奥尔洛夫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他筹划开办一家水晶玻璃厂,制造中世纪的绘图玻璃,可是成本比售价更高。他又想著书立说,写一本《论信贷》的书,可是不成,心定不下来,其他出路又没有。这头狮子注定了只能在阿尔巴特街和巴斯曼街之间无所事事地游荡,甚至不能无所顾忌地讲话。

    看到奥尔洛夫拼命想当学者,理论家,我觉得非常难过。他头脑清楚,才气焕发,但他所有的绝对不是思辨的才能,以致他老是颠三倒四,想对各种早已解决的问题搞别出心裁的新体系,化学名称表即是一例。一切抽象事物,他决不在行,可他偏不服气,顽强地要与形而上学打交道。

    他冒冒失失,讲话不知检点,以致经常犯错误;他又为人豪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位,只得中途改变态度。这种策略性的大转弯对他而言,比玄学和名称表更不好应付;有时他落进了一根套索,为了摆脱困境,又落进了第二根、第三根套索。他为此挨骂;人们这么肤浅,粗心大意,往往只是听其言,不肯观其行,把个别失误看得比整个性格更重要。我们不应该从叱咤风云的雷古卢斯11的角度责备这个人,应该责备的是可悲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切光明正大的感情只能关在心里,或者当私货一样偷偷运送;大声讲一句话,便得整天担心,怕警察光顾……

    酒席是丰盛的。我正好坐在拉耶夫斯基将军12旁边,他是奥尔洛夫的内弟。拉耶夫斯基在12月14日后也失宠了,他是著名的尼·尼·拉耶夫斯基的儿子,十四岁就与哥哥一起,随着父亲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后来他因负伤死在高加索。我向他讲了奥加辽夫的事,问他,奥尔洛夫能不能、肯不肯帮助我们?

    拉耶夫斯基脸上出现了一层乌云,但这不是我早晨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的活命思想的表现,而是痛苦的回忆与厌恶交织在一起的产物。

    “这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他回答,“只是我怀疑,奥尔洛夫帮得了多少忙;饭后你到书房去,我带他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看来现在轮到你们啦;谁也逃不过这个旋涡。”

    奥尔洛夫向我问了详情,便写信给戈利岑公爵,说有要事面谈。

    “公爵是正派人,”他对我说,“如果他无能为力,至少会把真相告诉我。”

    翌日,我去听回音。戈利岑公爵说,奥加辽夫被捕是皇上下的命令,并已任命了审讯委员会,具体的缘由是6月24日的一次宴会,在这次宴会上唱了煽动性的歌。我听了莫名其妙。这一天是我父亲的命名日,我整天在家,奥加辽夫也与我在一起。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奥尔洛夫。他也很难过,我伸手与他握别时,他站起来抱住我,紧紧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吻。

    仿佛他已感到我们要长期分别了。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是整整六年之后了。他已垂危,病容满面,若有所思,脸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他忧心忡忡,预感到自己即将灭亡,而时局动荡不定,看不到出路。过了两个月他死了;他的血管硬化了。

    ……卢塞恩有一座惊人的雕塑品,是托瓦尔森13利用天然岩壁凿成的。一头垂死的狮子躺在洼地上;它受了致命伤,血从伤口流出,伤口还留着一截断箭;它把威武的头靠在爪上,呻吟着,目光流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周围一片空旷,下面是一个水池。这一切都被山、树和绿叶遮蔽着,行人经过,不会想到这儿有一头万兽之王正在死去。

    有一次,我坐在长凳上,面对着这石雕的受难者端详了好久,我突然想起了我最后一次对奥尔洛夫的访问……

    离开奥尔洛夫回家时,我路过莫斯科警察总监的家,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思想:公开要求他准许我与奥加辽夫见面。

    我有生以来还从未与任何警察打过交道。我等了老半天,警察总监终于出来了。

    我的问题使他惊讶。

    “您根据什么理由要求与他见面?”

    “奥加辽夫是我的亲戚。”

    “亲戚?”他问,不眨眼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但也照样不眨眼地注视着这位大人。

    “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他说,“您的亲戚是严禁会客的。我非常抱歉!”

    ……情况不明,无能为力,我万分烦恼。这时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在城里,什么消息也无从打听。警察似乎忘记了我,把我丢开了。我寂寞无聊,心乱如麻。但是,当天空盖满乌云,流放和监狱的漫长黑夜向我逐渐逼近时,一线光明照到了我身上。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我一直把她当作小孩的,说了几句充满同情的话,它们使我恢复了力量。

    我的故事中第一次出现了女性的形象……严格地说,这也是贯穿在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女性形象。

    那激动过我心灵的、短暂的、青春的欢乐,在它面前变得暗淡了,像幻景一般消失了;再也没有其他新的欢乐。

    我们在墓园相会。她站着,身子靠在墓碑上,与我谈起了奥加辽夫,我的悲伤平息了。

    “明天见。”她说,向我伸出了手,含着眼泪嫣然一笑。

    “明天见。”我回答……久久凝望着她那逐渐消逝的背影。

    这是1834年7月19日14。

    1 原文是法文。这话出自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高乃依的名剧《贺拉斯》,该剧歌颂了爱国精神,在第三幕第六场中,当贺拉斯的父亲听人误传他的儿子临阵脱逃,便发出了这愤慨的诅咒。

    2 指当时莫斯科的自由主义官僚瓦西里·祖布科夫(1799——1862),祖布科夫在莫斯科司法界担任过显要官职,后来还当过总检察官。

    3 即第六章中谈到的莫斯科霍乱流行时期的总督德·弗·戈利岑公爵。

    4 莫吉恩(1785——1854),法国政治活动家,国会议员,对路易-菲力普采取反对派立场。

    5 汉普登(1594——1643),英国17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著名政治活动家,国会领袖。巴伊(1736——1793),法国天文学家,也是积极参与18世纪末法国革命的政治活动家。菲埃希(1790——1836),法国共和主义者,1836年行刺路易-菲力普未遂,被处死。

    6 十二月党人的两个主要组织“南社”和“北社”的前身,成立于1818年,会员两百多人,但内部存在着急进的小资产阶级共和派同自由主义地主集团的君主立宪派的斗争,因而于1821年解散。

    7 指阿·费·奥尔洛夫(1786——1861),俄国官僚和高级将领,1825年参与镇压十二月起义,后成为沙皇的宪兵司令和第三厅长官。

    8 法国激进的共和主义者,赫尔岑与他很熟,详见以后几卷。

    9 俄国将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英雄。

    10 见普希金的长诗《波尔塔瓦》。马泽帕本是一个真实人物,彼得大帝时乌克兰哥萨克的首领,后背叛俄国,投靠瑞典国王。在普希金的长诗中,俄国少女玛丽亚爱上了白发苍苍的马泽帕,这一情节是诗人虚构的。

    11 古罗马将领。

    12 拉耶夫斯基(1801——1843),近卫军骠骑兵将军,早年与普希金友善,对十二月党人抱同情态度。他的父亲也名尼古拉,是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他的哥哥亚历山大也是普希金的朋友,著名将领。

    13 托瓦尔森(1770——1844),丹麦杰出的雕刻家。卢塞恩在瑞士,这座石雕由托瓦尔森于1821年设计制作,纪念1792年为保卫巴黎杜伊勒里宫而死难的瑞士人。

    14 赫尔岑这里写的是他与纳塔利娅的会见(实际上是在7月20日),这是在他被捕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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