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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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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历山大一世之死和12月14日————精神觉醒————恐怖分子布肖————柯尔切瓦的表姐

    一个冬天的早晨,参政官突然出乎意外地来了。他心事重重,迈着快步,径直走进父亲的书房,向我扬了扬手,表示不让我进屋,然后把门闩上了。

    幸好我不必多费脑筋,猜测这是怎么回事,通往前室的门打开了一点,一张红通通的脸,给仆役制服大衣的狼皮领子遮没了一半,探出了门口,小声招呼我过去,这是参政官的听差,我赶紧跑到门口。

    “您听见没有?”他问。

    “听见什么?”

    “皇上1在塔甘罗格驾崩了。”

    这消息使我吃了一惊,我从没想到他会死。我是在对亚历山大的无限崇敬中长大的,因此立即怀着忧伤的心情,想起前不久在莫斯科见到他的情形。那时我在特维尔城门外面散步,正巧遇上了他。他安详地骑在马上,旁边有两三个将军。他们刚从霍登广场阅兵回来。他的面色和蔼可亲,脸圆圆的,线条柔和,表情显得疲惫而伤感。等他来到我们旁边时,我摘下帽子,举了起来。他微微含笑,向我点头致意。这与尼古拉2是多么不同啊!尼古拉始终像头发剪短、秃了两鬓、带胡髭的墨杜萨3。不论在街头,在宫内,在子女和大臣中间,或者传令兵和宫廷女官中间,尼古拉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的目光能不能产生响尾蛇的效果————使血管中的血停止流动。4如果说,亚历山大的亲切外表只是假面具,这种伪善总比赤裸裸的、公然表现的专制暴虐好一些吧?

    ……正当混乱的思想在我头脑中翻腾,店铺中竞相出售康斯坦丁皇帝5画像的时候,正当要求宣誓忠诚的通告发往各地,善良的人们忙于准备誓词的时候,传来了皇储放弃皇位的消息。紧接着,参政官的那个听差(他是政治新闻的大猎奇家,成天在参政官们的前室和各种衙门中转游,探听消息,尽管他并无午后换马的权利)又告诉我,彼得堡发生了叛乱,加列拉大街遭到了炮击。

    第二天晚上,宪兵将军科马罗夫斯基伯爵来到我家,谈起了伊萨基耶夫广场上的方阵,近卫军骑兵的进攻和米洛拉多维奇伯爵之死。6

    接着开始了大逮捕:“某某人被捕了”,“某某人被捉住了”,“某某人被从乡下押来了”;做父母的为孩子提心吊胆。乌云布满了天空。

    亚历山大统治时期,政治迫害并不常见。确实,他为了几首诗流放过普希金,也流放过拉布津,因为后者担任艺术学院院务会议秘书时,提议把马车夫伊利亚·拜科夫选为院士7。但这种迫害不是一贯的。秘密警察还没有发展成专横暴虐的宪兵团,只是由德桑格伦8的办公厅管辖的机构,德桑格伦是个老伏尔泰主义者,幽默饶舌,爱说俏皮话,有点像茹依9。但到了尼古拉时期,德桑格伦本人已被当作自由思想者,落在警察的监视下了,尽管他还是原来的德桑格伦。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清楚地衡量出两个皇朝的不同。

    尼古拉登基前,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亚历山大统治时期,他无足轻重,没有地位。现在大家却竞相打听他的消息。然而可以提供材料的,只有近卫军军官;他们恨他,因为他冷酷无情,吹毛求疵,报复心重。在全城最早传播的一些小道消息中,有一件事足以证实近卫军的意见。据说在一次操练时,这位亲王竟然忘乎所以,想揪一位军官的衣领。这位军官回答他:“殿下,别忘了佩剑在我手中。”尼古拉退后一步,没有吭声,然而并未忘记报复。12月14日之后,他两次查问,这位军官有无牵连在内。幸好他毫无牵连。10

    社会的论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精神的急剧堕落可悲地证明,在俄国贵族中间,个人的尊严感已衰退到何等地步。除了妇女,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同情,为昨天还曾握手言欢、今天已被拘捕的亲友讲一句公正的话。相反,出现了疯狂的奴隶制保卫者,有些人是出于卑鄙的动机,另一些人则并无个人动机,但这更糟。

    唯有妇女没有参与这场背叛亲人的丑剧……她们屹立在十字架旁边,面对血腥的绞刑架而毫无惧色————柳瑟尔·德穆兰11,这革命的奥菲利娅12,曾徘徊在刀斧手左右,等候着轮到自己;当狂热的青年阿利波13走上断头台时,向他伸出友谊和同情之手的是乔治·桑。

    流放苦役犯的妻子们跟着丈夫远赴西伯利亚东部边陲,甘心丧失一切公民权利,放弃财产和社会地位,在严酷的气候中,在更为严酷的当地警察的迫害下,忍受终生的奴役。姊妹们无权随同前往,但她们从此远离宫廷,不少人还离开了俄国;她们心头几乎全都蕴藏着对受难者的不灭的爱。然而男子们没有这种感情,恐惧吞噬了他们的心灵,谁也不敢为不幸者讲一句话。

    接触到这问题,我不能不为这些英雄史迹中的一件事讲几句,它还很少有人知道。

    在古老的伊瓦舍夫家,有一个年轻的法籍家庭女教师。伊瓦舍夫的独生子14打算娶她,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全家人惊慌失措,痛哭流涕。这个法国姑娘没有在决斗中杀死了诺沃西利采夫,自己也为后者杀死的切尔诺夫这样的弟兄,15她被迫离开彼得堡,他也在大家的劝说下暂缓实现自己的意愿。后来他成了阴谋叛乱的一个重要人物,被判处终身苦役。他的亲属还是未能从门第不相当的婚姻16中挽救他。骇人的消息一传到巴黎,那位少女立即启程奔赴彼得堡,要求批准她前往伊尔库茨克省,跟随她的未婚夫伊瓦舍夫。本肯多夫劝她放弃这个犯罪的意图,没有成功,报告了尼古拉。尼古拉令人向她说明了不愿背弃苦役流放犯丈夫的妻子的命运,同时表示,他可以成全她,然而她应该明白,如果妻子追随丈夫是出于对他的忠诚,因而可以获得某些照顾,那么她丝毫没有这种权利,因为她是自愿要与罪犯结婚的。

    她与尼古拉都履行了诺言:她去了西伯利亚,而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减轻她的命运。

    皇上是严厉的,但也是公正的。17

    但要塞还没收到批准的公文,可怜的姑娘到了那里,只得等候官长向彼得堡查询。她住的地方,到处是从前的囚犯,形形色色,人数很多,根本无法打听伊瓦舍夫的下落,或把自己的消息通知他。

    后来她逐渐认识了一些新伙伴,其中有一个流放的抢劫犯在要塞做工,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第二天,抢劫犯给她捎来了伊瓦舍夫的便条。过了一天,他建议为她和伊瓦舍夫传递书信。他在要塞干活,从早到晚不得休息,但到了晚间仍不顾疲劳,冒着暴风雪,带了伊瓦舍夫的信,连夜赶路,在清晨返回要塞。18

    最后,批准的公文到了,他们结了婚。过了几年,苦役改成了终身流放。他们的境况有了若干改善,但精力已消耗殆尽。在历尽艰难困苦之后,妻子首先倒下。正如南国的花朵在西伯利亚的冰雪中必然枯萎,她也衰老而死了。伊瓦舍夫没有比她活得多久,她死后刚一年,他也与世长辞了。实际上,这一年中,他已经不在人世。他那些使第三厅19大为震惊的信,带有无限的哀愁,他像圣洁的梦游者在信上抒发着忧伤的诗情。严格地说,她死后,他不是活着,而是在悄悄地、庄严地走向死亡。

    这篇“传记”并没有随着他们的去世而结束。儿子流放之后,伊瓦舍夫的父亲把家产传给了私生子,要求他切莫忘记可怜的哥哥,并接济后者。伊瓦舍夫夫妇身后留下两个孩子,两个没有姓名的儿童,两个未来的世袭兵20和西伯利亚移民。他们没有依靠,没有权利,没有父母。伊瓦舍夫的弟弟向尼古拉申请允许他收养这两个孩子。尼古拉允许了。过了几年,他再一次冒险提出申请,要求让他们取得父亲的姓;这一次他居然也成功了。

    关于叛乱和审讯的消息,莫斯科扰攘不安的气氛,给了我强烈的印象。一个新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了,它日复一日地成为我整个精神生活的中心。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但是尽管我还不理解它的意义,或者还很模糊,我已感到,我生来不是属于霰弹和胜利,监狱和锁链一边的。佩斯捷利21及其同志们的被处决,终于从童年的迷梦中惊醒了我的灵魂。

    大家期待着被定罪者的刑罚得以减轻,因为宫中即将举行加冕典礼。我的父亲虽然一向谨慎小心,对事物持怀疑态度,也认为死刑不致执行,判决不过是为了震慑人心。但是他与其他人一样,并不了解年轻的皇上。尼古拉离开了彼得堡,也没有进莫斯科,而是驻跸彼得罗夫宫……当莫斯科的居民从《莫斯科新闻》上读到7月14日的可怕消息22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俄罗斯民族早已不习惯死刑了:自从米罗维奇23发动政变失败,反被叶卡捷琳娜二世斩首之后;自从普加乔夫24及其同伙被处决之后,还不曾判过死刑。人民死在皮鞭下,士兵被强迫通过队列,被非法打死25。但是从法律上说,死刑是不存在的。据说,保罗一世统治时期,顿河流域的一部分哥萨克发动叛乱,有两名军官牵连在内。保罗降旨,由军事法庭审讯他们,并委派哥萨克首领或将军全权处理此案。法庭判了他们死刑,但没有人敢批准执行。哥萨克首领奏请沙皇裁夺。保罗说:“这些人统统是老娘们,他们想把死刑的责任推给我,这很好,谢谢他们。”他用苦役代替了死刑。

    尼古拉把死刑引进了俄国刑法,起先这是非法的,后来才在法典中肯定了它的地位。

    可怕的消息传来后隔了一天,克里姆林宫举行了祈祷大典26,庆祝死刑的执行。这以后,尼古拉的銮驾才浩浩荡荡开进莫斯科。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骑在马上,旁边是一辆轿式马车,里面坐着皇太后和皇后。他很漂亮,但这种漂亮给人以阴森的感觉;没有一张脸会像他的脸那样无情地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前额急速地向后伸展,下颔发达,补偿了顶骨的不足,这一切表现了坚强不屈的意志和贫乏的思想,以及麻木不仁的残忍。但主要是那双眼睛,它们没有一点温情,没有一点慈祥,那是一对冬天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曾热恋过任何一个少女,像保罗之于洛普欣娜27,亚历山大之于一切女人(除了他的妻子)那样;他只是“对她们略施恩泽”,如此而已。

    梵蒂冈有一个新辟的画廊,陈列着大量全身和半身雕像,以及一些小型塑像,听说都是在罗马及其近郊发掘出土,而由庇护七世28收藏的。罗马帝国衰亡的全部历史,都反映在这里的眉毛、额角和嘴唇上了。从奥古斯都的女儿29到帕贝娅30,这些贵妇人全被塑造成了娼妓,神态栩栩如生;娼妓的典型压倒一切,保存在那里。男性的典型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可以说已超越自身的界限,正向安提诺乌斯31和赫耳玛佛洛狄忒32转化:肉体衰退,精神萎靡,荒淫无耻和沉湎酒色的生活败坏了面貌,有的像“情妇”赫利奥加巴卢斯33那样前额低陷,庸俗猥琐,有的像加尔巴34那样面颊松垂;后面这类人如今在那不勒斯王35身上得到了惟妙惟肖的反映。另一种是军阀头子的典型,在这种人身上,作为普通公民、作为人的一切,都已泯灭无遗,剩下的只是一种欲望————权力欲;他们思想狭隘,心肠冷酷,这是皈依权力的僧侣,在他们脸上显示出力量和残忍的意志。那种近卫军和三军统帅的皇上,靠军人拥立成为帝国守卫者的人,就是这样。正是在这些人中间,我发现了不少相貌,可以使我想起还没留唇髭的尼古拉。我明白,这种阴森、严峻的守卫者,对于正在疯狂中死去的事物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正在兴起的新事物,他们有什么必要呢?

    尽管我日日夜夜沉浸在政治理想中,我的认识还是非常肤浅的。它们往往自相矛盾,以致我确实认为,彼得堡的骚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皇储扶上皇位,同时限制他的权力。正因为这样,我对这个怪人崇拜了整整一年。那时他比尼古拉得人心,原因何在,我不知道。他没有为人民做过一件好事,他对士兵只做过坏事,可是人民和士兵爱戴他。我记得很清楚,在加冕典礼上,他走在苍白的尼古拉旁边,蹙紧了淡黄色的浓密眉毛,穿一身黄领子的立陶宛近卫军制服,伛偻着背,肩膀耸到了耳边。他以主婚人的身份,为尼古拉与俄罗斯的结合祝福之后,便去继续蹂躏华沙了36。直到1830年11月29日37,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的主人公其貌不扬,这样的典型在梵蒂冈也不易找到,要是我没有见过撒丁国王38,我会把这称作加特契纳39型。

    不言而喻,如今孤独对我说来比以前更难忍受了。我总想找人谈谈我的思想和憧憬,听听别人的意见,得到别人的赞许。我认为我是一个“阴谋作乱分子”,并为此感到自豪,我不能缄默不语,也不能不加选择地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

    我的第一个选择落在俄文教师身上。

    伊·叶·普罗托波波夫充满着那种高尚而不明确的自由主义思想,这种思想往往随着第一丝白发,随着自己的成家立业而逐渐消逝,然而它终究能提高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听了我的话很感动,临走时抱着我说:“但愿这些感情能在您身上发芽生根。”他的同情使我非常兴奋。这以后他时常带一些磨得破破烂烂的小本子给我,本子上用小字抄录着普希金的《自由颂》《短剑》和雷列耶夫40的《沉思》等诗。我偷偷把它们抄了下来……(而现在我把它们公开付印了!)41

    可想而知,我的阅读范围也改变了。政治占了首位,这主要是法国革命史;以前我只是从普罗沃太太的谈话中了解了它的一些情况。在地下室的藏书中,我找到了一部关于90年代的历史,这是一个保王党人写的。它的偏见如此显著,连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也难以相信。我偶然听老布肖讲过,法国革命时期他在巴黎,我非常想向他问个究竟。但布肖是严峻阴沉的人,鼻子很大,戴副眼镜,从来不跟我讲一句多余的话,只谈动词变位,举些例子让我听写,骂我几句,然后拄着粗大多节的拐杖走了。

    一天上课中间,我问他:“为什么要处死路易十六?”

    老头儿看了看我,垂下一条灰白色眉毛,扬起另一条,把眼镜像脸甲一般推到额上,掏出一方大蓝手帕,一边擦鼻子,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因为他背叛了祖国。”42

    “如果您当时也是法官的话,您会在判决书上签字吗?”

    “毫无疑问。”

    这一堂课比任何虚拟法则更重要。对我说来已经够了:很清楚,处死国王是他罪有应得。

    老布肖不喜欢我,把我看作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因为我不好好做功课。他常说:“您成不了大器。”但他一旦发现我同情他的“弑君”思想,便变愤怒为和蔼,宽恕我的错误了;他向我讲述93年43的各种故事,以及在“淫乱者和骗子们”当道后44他如何离开了法国。下课时,他依然一本正经,没有笑容,但已能体谅地说:

    “我确实认为您成不了大器,但是您的高尚情操将会挽救您。”

    除了教师的鼓励和同情,不久又出现了另一种同情,它更加温暖,对我的影响更大。

    我的大伯父有个外孙女,住在特维尔省一个小城45里。我从小认识她,但见面不多;每年圣诞节或谢肉节,她随她的姨母到莫斯科来一次。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她比我大五岁,但身材矮小,生得年轻,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我喜欢她,特别因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大人看待的,例如,她从不因为我长高了,便动不动表示惊讶,也从不打听我在读什么书,用功不用功,是不是打算进军队,要进哪个团等等。她与我谈话,就像人们平常交谈一样,不过还保留着一点老气横秋的教训口吻,这是姑娘们在年轻一点的男孩面前喜欢扮演的姿态。

    我们时常通信,1824年后更为频繁。但写信————这既得有笔,又得有纸,还得伏在沾满墨水污点、用削笔刀刻满图画的课桌上;我还是希望与她见面,谈谈我的新思想。因此当我听说,表姐46在2月(1826年)要到我家做客,住几个月时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我在课桌上画了一些数字,表示离她到达的天数,每过一天便抹掉一个数字,有时故意三四天不抹,以便一下子痛痛快快多抹掉一些。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很慢,后来,指定的日期过去了,又定了新的日子,但好事多磨,新的日子也过去了。

    一天傍晚,我与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坐在书房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像平时一样,教一句喝一口克瓦斯,正向我讲解“六音步诗”。他把格涅季奇47译的《伊利亚特》中的每一行诗,都用强烈的声调和手势砍成了几段。这时突然从院子传来一阵沙沙声,是橇板滑过冰雪的声音,可又不像城里的雪橇。系在车上的小铃铛还余音未绝,院子中已人声嘈杂……我脸色发亮了,再也无心听“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那被砍断的愤怒,一溜烟跑出书房,奔进门厅。特维尔省的表姐已在那儿,她裹在皮外套、披肩和围巾中间,戴着风帽,穿着毛茸茸的白皮靴,可能由于冷,也可能由于兴奋,脸红通通的,一见我,便扑过来跟我拥抱。

    人们通常回忆到少年时期,回忆到那时的悲欢离合,总不免要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们与《聪明误》48中的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一样装模作样,似乎想说:“多么孩子气!”仿佛这以后他们已大有长进,感情变得丰富或灵敏了。孩子羞于提及两三年前的玩具,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成为大人,他们长得很快,变得很快,他们从自己的短大衣和一页页翻过去的课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成年人似乎应该懂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正是我们一生中最完满、最优美的部分,它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也几乎可说是最重要的;它在不知不觉中规定了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不知停顿地、毫无顾虑地快步前进时,在他遇到沟壑,或者碰破头皮以前,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他高傲地看待过去,也不能正确地评价现在。但是当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吹凉了夏日的红霞,当他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这时,他对少年时期那光辉的、温暖的、美好的回忆,就会改变态度了。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将他安插到、编织到那张四分之三不取决于他本人的、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因此情感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只有智慧和意志依然如故。

    表姐的一生不是在玫瑰丛中度过的。她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是不顾死活的赌徒,正如一切嗜赌如命的人一样,他十次赤贫,十次暴富,最终仍不免于破产了事。剩下的一点家私,他献给了养马场,把全部希望和爱好倾注在这上面。他的儿子在枪骑兵中当一名士官,这是表姐的唯一弟兄,一位非常善良的青年,但正在迅速走向毁灭:年方十九岁的他,已嗜赌成性,胜过乃父了。

    她的父亲在五十岁上,毫无必要地娶了一个从小在斯莫尔尼修道院49长大的老小姐。据我看,她是彼得堡贵族女子中学学生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典型。在学校中,她属于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后来在修道院担任训导员。她生得瘦小,头发是淡黄的,眼睛高度近视,外表上就带有一些书卷气和道学气。她决不愚蠢,但言谈间冷若冰霜,用的是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之类的陈词滥调。她熟谙史地,讲法语准确到令人讨厌的程度;内心隐藏的自尊心表现为矫揉造作,伪装谦逊。除了这些“围黄披肩的女学究”50的一般特征外,她还有一种纯粹涅夫斯基51或斯莫尔尼的气质。每逢谈到她们“共同的母亲”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太后52的访问,她总要噙着眼泪,抬头仰望天空。她热爱着亚历山大皇帝;我记得,她戴的颈饰或戒指上,刻着摘自伊丽莎白女皇53信中的一句话:“他的嘴唇上又出现了和悦的笑容!”54

    可以想象这和谐的三重奏:一个是好赌成癖的父亲,沉醉于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浪荡子,一个是在完全无人管束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儿,从小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有一个是从半老的女教师一变而为年轻夫人的女学究。理所当然,她不爱前妻所生的女儿,前妻所生的女儿也不爱她。一般说来,在三十五岁的妇人和十七岁的姑娘之间,只有当前者决心自我牺牲,放弃婚姻生活的时候,她们之间才可能有真挚的友谊。

    前妻所生的女儿和继母之间,通常存在着敌对情绪,我对此丝毫不以为奇,它倒是自然的,合乎情理的。一位新人突然取代了母亲的地位,这必然引起子女们的不满。在他们看来,第二次婚礼不是婚礼,而是葬仪。这种感情鲜明地表现了孩子的爱心,它向孤儿们小声叮咛:“你父亲的妻子根本不是你的母亲。”基督教本来了解,根据它所倡导的婚姻观念,根据它所宣扬的灵魂不灭观念,第二次婚姻总之是荒谬的。但教会不得不向世俗让步,想方设法应付生活的不可抗拒的逻辑,骗取单纯的童心。然而,把父亲的女伴认作自己的母亲,这件荒谬的事虽然得到教会认可,孩子们实际上是抱敌对态度的。

    从妇人方面说,婚礼刚过,她便遇到了现成的家庭和子女,这处境也确实尴尬。她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强装出她不可能有的感情,竭力使自己和别人相信,她爱前妻的孩子像爱自己的一样。

    因此,我对女修道士和表姐之间的不和睦,根本不想归罪于前者,也不想归罪于后者。但是我明白,一个不习惯受人管束的年轻姑娘,多么想冲出家庭的樊笼,奔向自由,不管去哪里都成。父亲开始老了,日复一日地屈服于学究夫人之前;哥哥枪骑兵的胡作非为也愈来愈甚;一句话,家庭生活是沉重的。最后,她征得继母同意,让她到我家来住几个月,也可能是一年。

    表姐到来的第二天,我除上课外,整个生活秩序都给打乱了。她自作主张,规定了我们一起看书的时间。她反对读小说,向我推荐塞居尔55的世界史和《阿纳卡西斯游记》56。她从禁欲主义观点出发,攻击我用纸卷着烟草(当时还没有卷烟)偷偷吸烟的强烈嗜好。她老喜欢向我说教,我呢,哪怕不打算实行,也规规矩矩洗耳恭听。幸亏她缺少坚持到底的精神,常常忘记自己的规定,跟我一起读楚克57的小说,而不是读考古学家的旅行记,还背着大人打发小厮去买零食————冬天是荞麦饼和素油豌豆羹,夏天是水葡萄和醋栗。

    我想,表姐对我的影响是很好的;她给我少年时期的隐士生活带来了温暖,使刚刚萌芽的感情获得了阳光,甚至保护,否则,它们很可能经不住我父亲的冷嘲热讽而全部夭折。我学会了仔细思考,为一句话伤心,关心和爱护朋友;也学会了表达自己的感情。她支持我的政治理想,预言我将有不平凡的前途和荣誉,我怀着孩子的虚荣心相信了她的话,认为我是未来的“布鲁图或法布里齐乌斯”58。

    她爱上了亚历山大骠骑兵团一个穿黑披肩和黑上装的军官,这个秘密她只向我一人透露过。这确实是一个秘密,因为连骠骑兵军官本人也从未想到,在他指挥连队的时候,有一位十八岁的少女为了他,在心头迸发了爱情的纯洁火花。我不知道,我是否羡慕他的命运(应该是有一些),我自豪的是,她选择我作她的知心人。我把这事想象成(按照维特59的方式)一出情场悲剧,它将随着自杀、服毒和匕首而产生一个伟大的结局。我甚至想去找他,向他公开这一切。

    表姐从柯尔切瓦带来一些羽毛球,一个球上插了一只别针。她从来不玩别的羽毛球,每逢它落在我或别人手中,她总要把它收回,说她已经用惯了它。恶作剧60这魔鬼永远是我的不祥的引诱者,它唆使我偷换别针,就是说把它扎在另一只羽毛球上。恶作剧完全没被发觉,表姐始终用有别针的羽毛球。过了大约两星期,我告诉了她。她脸色陡然一变,流下眼泪,走回房中去了。我吃了一惊,心里很难过,等了半个小时,我去找她。房门锁上了,我恳求她开门,她不肯,说她不舒服,说我不是她的朋友,只是一个没心肝的孩子。我写了一张字条给她,请求她宽恕。茶后,我们和解了,我吻了她的手,她拥抱了我,向我说明了事情的全部重要性。一年前,那个骠骑兵在她家用膳,饭后与她打羽毛球,他用的羽毛球就给标上了记号。我受到良心的谴责,认为我确实犯了亵渎圣物的错误。

    表姐在我家住到了10月。她父亲叫她回去,答应明年再让她上我们的瓦西里耶夫庄园玩儿。我们心神不定,等待着分离,终于在秋季的一天,一辆马车来接她了。她的使女忙着搬箱笼杂物,我家的仆人把各色食品装上马车,多得足够她吃一个礼拜。然后大家聚集在台阶旁边,与她道别。我们紧紧拥抱着————她哭了,我也哭了。马车驶到街上,就在那个出售荞麦饼和豌豆羹的地点,拐进另一条胡同消失了。我在院子中徘徊,心情寂寞而苦闷;我走回楼上的卧室,然而那里也似乎变得空虚和寒冷了。我动手做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布置的作业,但心中还在不断琢磨:马车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已经出城了呢?

    我的唯一安慰,只是明年6月在瓦西里耶夫的重新会面!

    对我说来,农村便是节日,我热爱乡村生活。森林,原野,广阔自由的天地————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因为我从小关在深宅大院内,受到严密的监护,未经许可和没有仆人陪同,在任何借口下都不准走出大门一步……

    “我们今年去不去瓦西里耶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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