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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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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丐叟歌诗

    李自然者,临清县民家子也。七岁而孤,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既长,聪敏变通,甚为居人知爱。

    时运河初开,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公私船只往来住泊,买卖嚣集,商贾辐□,旅馆市肆鳞次蜂脾。游妓居娼逐食者众,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一日,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自然亦因宿娼之愆,展转囚禁,经岁方已。然追牒为民,不得复其原业。无所依归,遂与前妓明为夫妇,于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

    自然自念贫乏,夫妇勤苦生理,不舍昼夜,不半载自饼铺而为食店,自食店而开槽坊,生理日增,财本日盛。十数年中,家业赫然,南庄东野,前店后宅,遂成巨富。止生一子,取名曰“当”。甫七岁,其母因疾而逝。自然未免再娶,虽得其宜,而自然念己幼孤,恐子为继母凌苦,百方防忌。子母之间,反各疑避。

    是后李当既长,自然为择豪门为配。一自新妇入门,母子更加不睦。而李当恣意非为,其母绝言不告,亦不禁戒,所以至于败坏,实自然处不得其道也。初尚不知,后虽知之亦无如之何。不一二年,其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和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

    而李当狂肆无施,亦颇守分,止余旧宅一区,尚直银数百。而自然有妻弟刘某者,谓自然曰:“君今年老,别无生计,虑恐日后渐至难为。吾于两淮有盐若干,年久未支,今欲往卖。近观贤甥顿非前行,可将此宅变易,概予同往,必得厚利。”而李当亦自奋励。父子同议,罄易家产,与刘某择日而去。而自然夫妇同新妇,借房亲家暂居。将二年,杳无音耗。

    一日,忽有人自淮而来,言刘某已死于途,两家财本尽为李当所掌,仍前不肖,任意非为。自然欲去而不能,欲托人而不得。未半年,老妻、儿妇相继物故。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僧厨。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而自然素受安富,一旦行此,多为人憎,饥寒顿切。

    同侪有一老叟,能歌诗,所丐颇足。自然慕其能,恳求其教。其叟不吝,遂教之。而自然本出道流,颇解诗书之语,一授而成颂。诗曰:

    缘何贫贱生勤俭,只因窘迫难赒赡。

    飘泊饥寒苦不胜,伏劳悴力将谁怨。

    或佣或艺仰人资,但能温饱无他念。

    昼夜营营不惜身,省衣节食得余羡。

    辏添小本作营生,买多卖少奔西东。

    四时八节冒寒暑,一百二十行肆中。

    经纪诚实人信服,日月可过衣食充。

    老少有依财足用,人道尽而天理通。

    缘何勤俭生富足,彼因贫困先劳碌。

    粗茶淡饭守寻常,朝谋夜算思积蓄。

    几平经理产业成,妻荣子贵遂心欲。

    中盐制货伙计行,全家稳坐享天福。

    买邻辟地广庭轩,连阡跨陌开园田。

    先治仆妾次车马,缮修造作经连年。

    妇娶权门沽势力,女归豪贵不论钱。

    势力两全根已固,有钱难买子孙贤。

    缘何富贵生骄奢,只因生长出豪华。

    挣钱人死财无主,贤郎别是一人家。

    放欲肆情恣所好,捐财如土斗矜夸。

    旧伙间疑更世业,虚花听信改生涯。

    孀居老母游庵寺,丧父小郎串瑳肆。

    游庵频烦起是非,瑳肆久远坏家事。

    狂奴欺主发悖言,滥妾通人丧前志。

    狗党狐朋昼夜随,赌钱吃酒无不至。

    缘何骄奢生贫贱,只因放肆身家陷。

    五七年来产业空,器皿用尽卖钗钏。

    当东买西胡倒誊,三不值二常改变。

    田园初卖尚可为,巧语花言怪人劝。

    倒宅换屋被人扶,般来般去片瓦无。

    衣食不供奴仆散,炎凉迁变故人疏。

    房钱不继遭人逐,母病妻亡寄体孤。

    向晚无投谁见恤,求依更铺是良图。

    自然既能成诵,异日于人烟市肆之间,高声朗诵,便于句下加以解说。一时居人哄然丛听,咨嗟称赏,所惠钱米,成负而归,尽足数日之用。尽而复出,每每如是,深以为幸。

    一日又出,正歌诗间,忽于众中有一道人歌曰:

    四序推迁气迭更,人间成败理同朋。

    春回大地群芳茂,夏到炎蒸万物成。

    秋动金风诸品遂,冬寒闭塞运回贞。

    乾坤终始俱同理,莫把兴衰浪自惊。

    自然听毕,径前揖问其由。道人笑曰:“君非任高士之徒李自然乎?何不识我耶?三十年前,予尝在晏公庙与君同处数旬,今何忘之?”自然惊喜,遂相与握手,请入茶肆,叙以久别之情,诉以本身终始之事,且悲且喜。道人曰:“贤契不必认俗太过也。适间闻君歌中之意,其责尽归人子,不能继述前业,于理最当。若以君事比之,似大不同。今君尚存,罪将谁归?”自然太息曰:“仆虽未死,寒家之败实由豚犬所致。吾歌之诗,言虽少异,理实同然。”道人抚掌大笑曰:“君守道不终,于理不明,宜也。又歌俗诞之诗,诱人自愚,而入于悖理,深可叹也。”

    自然悚立,请闻其说。道人曰:“予之前诗,其道备矣。且如四时之运。春发生而夏长养,秋成实而冬收藏。人少如春,人壮如夏,人老如秋,人死如冬。又如人家之成败:勤俭,春也;富贵,夏也;骄奢,秋也;贫贱,冬也。岂但四时代谢,人之生死,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未尝有能外乎此者。一饮一啄,皆因前定。万物亏成,气理使然。君今专责人事,岂不谬哉!”

    说由未毕,但见卖茶之叟勃然作色,忿起向前夺其茶盏,大喝连骂:“俗夫。急去!急去!秽吾茶肆矣!”道人笑视良久,不言而出。茶叟复曰:“二子且止。予本不当与尔较言,奈何知愚不教,又非仁者之心,尔当格听。夫天者,阳也;地者,阴也。兼阴阳而有妙合而成者,人也。所谓上帝临汝,降中于心,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天不言而人言之,地不为而人为之。上古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建人极,所以八卦演而九畴叙,四方正而五官设,天人合而三才位矣。汝谓四时依气运自然,不关人事,且如春不耕种,则莽然蒿艾,禾不生矣。夏不耘耨,则草卉丛杂,谷不实矣。秋不收敛,则风霜散败,廪无蓄矣。冬不藏蓄,则用度乏继,民无恃矣。是果专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又汝谓人生一世,少壮老死,亦气运之自然。若人幼而不学,则壮而无所资。壮而不行,则修齐治平无所恃。老不加顺时调护,则无以享期颐之寿。病不用砭艾之方,则命归于夭折矣。此又果专于气运乎?亦从于人事乎?汝又谓家之成败,皆自循环。勤俭富贵,骄奢贫贱,亦气运之自然。若勤俭不兴非望,富贵长惧盈满,贫贱每存安分,是果专听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更有说焉。且以周自公刘积德累仁,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讴歌词讼归之,而臣节不易者,非取之也,人归之也。武王吊民,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非求之也,天与之也。德敷则人归,人归则天与。根既固而本必大,源已深而流自远矣。享世八百,岂不宜哉!汉有天下也因秦灭六国,怨结九服。汉祖将顺群仇共雪众耻。虽有霸羽并驱,能听董老一言而得鹿,为民除暴,代世洗冤。享年四百,又岂过也?唐除众厌之主,收已残之功,宋消协治之奸,定久乱之世,是皆取无怀怨之民,抚有乐生之众,虽不敢比德于周,然不失取之以正。君无饰情诳众之为,臣省避嫌含疑之讳,治平理坦,民和天顺,其各享国三百有余,岂不休哉?其余篡窃相习,割据竞胜,或因势而御下自尊,或贪功而协上推载,或乘机僭号,或假便盗名,虽居人主之位,常怀狙诈之心,为君者忍心负德,为臣者顾后瞻前,夺含悲恋故之民,率抱忿屈从之众,开端乎莽、操,继恶于懿、温,苟幸有二传、三传,若非子杀其父,定遭臣弑其君。兵起房帷,怨兴骨肉。有朝为天子之尊,暮求匹夫无地者,得志恶甚虎狼,失驭屠如犬来豕。惹剧贼窥时,引蛮夷伺隙,渎乱民彝,畏干神器,可胜叹哉!汝但知兴亡治乱关乎气运,而不知气运合变实系乎人。圣贤之治,体众心而合之于天,小人之为,肆己欲而巧变于事。心即天,天即理,人行速而天行

    缓,人事昭而天理默。善恶阴阳,互为体用。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兴亡治乱,于斯判矣。何乃执偏强论,以惑后愚乎?且尔先负其师,今日可逃子负其父?此皆理合气同,恶积祸会,又将谁怨耶!”

    二人闻讫,汗流浃背,俯伏受教,不敢仰视。既别,明早各携香帛,欲求未明之理,则茶叟徙居,不知所向矣。

    翟吉翟善歌

    成化乙未冬,予与诸友临檐负暄而坐。话间,一龙曰:“昨见一士人,其名可喜,姓翟氏而名吉。意翟音近择,一凡人家婚丧宅葬,未尝不由择而行,虽非大故,然其用意之妙,似无余蕴矣。”众皆叹赏。一友徐曰:“以予论之,未若名之曰翟善,岂不佳乎?夫善者,众福之基,若事事择善而处之,其吉不待趋而自在其中矣。若然,真所谓弃本而逐末。正如不耕而望食,不织而望衣,得乎?”众复大笑,改称之。予更从而折其中曰:“凡修齐治平是皆本乎善,善乃为人必由之径,日用常行之事,岂可斯须远也?其所择者,形同实异,恶损好益之谓也。”众亦称之。

    是后予思诸友之博论,正中日前之弊。今之人家往往有不可胜道之弊,肆不在怀,何但择善与不择善者哉!且如人家一有婚丧宅葬之事,辄起趋吉避凶之疑,多方占择,不顾义理,至于悖道违天,无所不至。殊不知不测之祸至不旋踵,可胜叹乎!又人多狭浅,性愎多忌,或闻微论,必加震怒,至于幽隐不堪容之事,虽在介疑,恬不着虑。及至事失,亦复苟顺自受。呵呵,诚可笑也!诚可叹也!予睹斯弊,深自惕警,不揣鄙陋,僭立新意。以婚丧宅葬为择吉,瞽乐僧尼巫媪奴婢为择善,分为二途,类为八事,各序小引,联作俚言,名之曰“择吉择善歌”。非敢擅立彼此,意在贤者知警,而愚者之少戒耳!

    夫婚姻者,人极之先,五伦之本,正闺门以及家邦,承宗祀以延后嗣,乃天地工用之端也。凡求婚者,当先观其父何如,则其母之妇道可知。其母既知,则女范得矣。今之人则不然,一有婚姻,乃心财利,或专在吉凶,殊不知贫贱富贵在天,吉凶在我。茫然颠倒,曷胜叹欤!曷胜叹欤!

    当世婚姻真可笑,不求懿德求才貌。富家有女媒氏忙,逆料妆奁向人道。贪愚一闻心预期,昼夜寻思念不移。那度彼此事可否,乱投瞽卜占筮龟。瞽卜吉凶岂能断,往往随口乘人便。命合红鸾便进财,自此家门都改换。千谋万虑过门来,贫苦追陪富倚财。妇骄悍怠悖指教,家业从此成颓衰。呜呼!择吉兮,吉安在?宜当听取文公戒。还娶不若吾家女,殷勤趋事心无外。

    夫人之丧亲也,当倾天之祸,一痛之外不知有生,何暇他顾?缘以承宗为大,圣人节之以礼,乃教民不以死伤生,昭诸经籍,立万世经常之法。今之匹俗,睹成仪而不遵,冒欺悖是听,指亲魂为殃,而举家避殃。写父名设狱,而请僧破狱。省棺衾以资佛事,节哀痛以遂人情。对柩歌舞,临圹开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堪叹人子居丧次,不追罔极先人事。急请阴阳问吉凶,更推时日求避忌。棺衾朽薄才掩形,歌管连宵不少停。珍馔预陈酬往复,绕鼓轰天诵佛经。纸扎幡幢苦周办,破产劳生为人看。临圹那论亲永违,紧顾斋堂恐客散。呜呼!择吉兮,吉何辜?以此儿孙有若无。劬劳之恩至如此,回头请看林间乌。

    宅者安处之所、偃息之处也,所以界分局而庇风雨者也。近市井则有繁华交易之利,近田野则有稼穑之宜。其规模依地势之方圆,其华朴称家道之贫富。今之人则不然,多惑于求食之术,谓门何如可以致财,向何如可以致官。取八字,合支干,排年时,推姓属,移西就东,拆门倒户。贫者反致伤财,富室或因致祸,愚莫甚焉!

    室屋本自庇风雨,大小横斜称规矩。不思本分信阴阳,妄引官商角徵羽。或将年命合三奇,冲避神杀随干支。春和秋爽不修造,选在隆冬暑雨时。开门放水斜调向,邻家有碍谁能让?或遭改拆损资财,或因殴闹动词状。呜呼!择吉兮,吉不足,初然谋笑反成哭。益时将就损时修,省事省心都是福。

    葬者,藏也;择者,取地之宜也。勿就岐下,畏水汩也;勿近城市,畏迁易也;所以择宜者,欲其久安而永固也。春秋谓“某公弗克葬”,言雨也,亦未尝言及年月之利钝,茔地之吉凶。今日所为,殆尽俗秽,至有暴露父母,待利数年,迁徙祖宗,就吉几处,损恩利己,信惑听人。殊不知体魂宜安,惇敬宜谨,事事反之。故世之迁坟就吉者,多致丧败。吁!可叹也欤!

    近来安葬论风水,至于儒者不明理。妄言择葬家富昌,风水不佳至贫窭。八针砂水识来龙,贪狼回获相朝逢。点穴远近辩系忽,咫差错定吉凶。因此愚夫几迁徙,祖父朽骨不安庇。暴柩停棺待利年,因虚伤实是何礼。呜呼!择吉兮,吉莫夸,前人谚语真不差。山头有块王侯地,何不将来葬你家。

    往者瞽目缘衣食,故多习为裨官小说,演唱古今。愚者以为高谈,贤者亦可课睡,此瞽者赡身之良法,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今兹特异,不分男女,专习弦管,作艳丽之音,唱氵?放之曲,出入人家,频年集月,而使大小长幼耳贯心通,化成俗染。他时欲望其子女为节义之人,得乎?况其居宿不界,尤有不可胜言者。吁!

    瞽夫瞽妇事弦管,以此愚蒙多狭款。出入通宵总不疑,秽曲氵?声那知惨。但知斯人目己盲,外观不扰内观明。惯通市井奸欺事,专俟人家邪正情。人家有大还有小,终朝教训尚难晓,何况反令亲郑声,真是家长行草草。呜呼!择善兮,善有常,莫若不用最为良。非惟习俗传昆后,亦恐风传话短长。

    世之僧尼出家者,谓其躬尽其道欲为佛者,非也。又谓欲其所为而为之者,亦非也。不过为愚父愚母舍以出家,或有他故而栖身于彼者。然其滋味情欲,岂得外乎人哉?是皆不得已而为之者也。既托于人,非财即色。每见其温言逊色,好恶不争,斯所谓”人之术也。既入其术,得脱者几希。愚夫愚妇求益致损,呜呼,丑莫甚焉!

    僧尼来往缠门户,送茶送菜送文疏。日亲月近渐不疑,叫父呼娘成主顾。变换狂邪作至真,助忙济急巧相亲。色财两欲常窥便,夫妇相容各有因。上元中元四月八,欲求混会巧生法。燃灯浴佛供盂兰,通宵男妇乱游狎。呜呼!择善兮,求斯情,请君默想心当惊。杜微消著贤者道,不尔与论亏家声。

    可笑今之人家,不论贤愚贵贱,大小事务皆由乎妇人。至有刚果之夫,亦且半之。凡遇疾病。轻则药婆,重则师娘,或投以无名之药,或祷于假降之神。呜呼!人命家声,付之于有损无益,此故已矣。然此等妇人,往来人家,为奸为盗,为妖为孽,诱内通外,鼓弄妻妾,勾引奴婢,所为之非,不可概举。噫,可畏也哉!

    俗家有疾不论理,尽孝行慈事神鬼。邀请师巫丑作为,击鼓摇铃挂钱纸。将军花姐及先锋,顷刻而妇为而翁。不限高华与寒贱,可怜一旦同斯风。稳婆牙姥更多弊,妻妾敬彼缘有谓。勾引氵?风内外通,诱启资财为魇魅。呜呼!择善兮,善何穷,劝君宜早除斯风。自今治疾还从理,免使旁人笑瞽聋。

    凡蓄奴婢,所以代劳而执事也。虽有良贱之殊,然于口体非二,当知其饥寒,察其劳苦,于功过之间情责情恕。年既长,则皆配之,分其亲疏,别其内外,则当矣。而乃豢如禽畜,饥寒不知,劳苦不惜,动加鞭挞。奴大不为娶妻,婢长而妻妒不时录用,含糊不明,关禁不严,亲疏不辨,混然同处,欲望不失事者,几希!

    奴年十七当与妻,婢年十四当有依。只知使令不节制,一旦失事空噬脐。有等富家多侍妾,不念人乘皆气血。紧关未免伤天和,放纵定拟坏名节。捍妇私奴起奸祸,狂夫宠婢恩义堕。奴婢人家不可无,只须家长无私过。呜呼!择善兮,急于此,奴婢粗足宜当止。彼本阴阳一气生,还须温饱看终始。

    云溪樵子记

    至元十七年,宋国初亡,江南尽为元有。凡宋之军民官吏,皆入板图,安籍生业。其忠臣义士,多怀怏怏之心,或潜伏隐遁,或改姓更名,或捐妻子以自髡为僧人,或弃家乡以投为道士。托之医,托之卜,以度朝昏;处之渔,处之樵,苟全性命。此等不屈之人遍满天下,不可概举。元之执政者不敢拘录,恐致迫急,但令州县羁縻而已。

    金陵有樵者,号云溪,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姓字。凡遇有人问其姓名来历者,则两手掩面,泣而对曰:“予故宋逋民也。”哀动路人,竟日不食。人以此怜之,固不忍苦问。朝则入山采薪,卖于市;暮则宿于洪济寺之僧厨,虽隆冬盛暑,不轰者二十余年,未尝与人相接。是后人情颇熟,或遇懦人君子,稍相应答。有居人平以道者,其先亦宋之宦族也,乐贤好善,每见云溪如礼尊执,终始不怠,缘此颇相契合。或邀之饮食,亦不违其意,然终不言其姓字。以道欲试其诗,故自作诗试之,以求其和。云溪微笑,不书于纸,以手画地而答之,随书以手灭之,不令以道抄录。数年之间,仅得一首,曰:

    梦入鹓行拜紫宸,觉来思梦泣孤臣。

    半生家国空余我,满目山河已属人。

    无地可容王蠋死,有薇堪济伯夷贫。

    伶仃苟活缘何事,要了濙濙一点真。

    一日,入蒋山采薪,时直深冬,远涉空谷,穷历荒幽。忽尔风吼空林,云凝四野。一时青嶂如银,顷刻乾坤变异,冷结千山,寒生万壑。轻笼林麓高低,陡失村居;浓积溪桥远近,都迷鸟道。况云溪鹑衣沾湿,手足僵结,寒颏抖擞,不能移步。欲归而不能,欲止而无处。遥望涧边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遂勉强以进。至则果人家也,垒石为垣,编荆作户,茅屋数重,恍如仙境。其户紧闭,牢不可开。欲排之则无力,欲叩之则恐见嗔。犹疑想算,屹立雪中久之,有胜寒苦,只得叩唤。有人问曰:“谁耶?”云溪答曰:“予樵也。为风雪所窘,敢乞开门一救。”其人曰:“故知为樵者,然名谁欤?”云溪叹曰:“吾其当死耶?”遂忍寒而去。主人极出笑而相邀,不及。命二童扶挽而至,则主人深衣幅巾,曳鸠藤之杖,着赤凫之舄,笑而迎谓曰:“老夫与君颇旧,稍以一言相戏,而子之刚介与前无异耶?”

    云溪久视,则不识,频问,则不答,但大笑而已。遂导云溪以入。越重门,度峻宇,达后阁,又少东而有小轩三楹。其中锦帐、绣帏、毡帘、毹褥,所设榻几、屏炉,皆极珍贵。彩绚夺目,金碧交映。于中设几筵一席,盘□罍爵,肴核不能辨识。一老据首席而坐,见云溪至,离席傍立。云溪自疑,如此深山有此人物,是必仙也,皆降礼叩拜。其老人同深衣者,亦皆酬答如仪。其老色妆而严,神爽而谅,对人而若无所睹,人言而若无所闻。云溪畏仰,若自无容。有童子数十,各执供具,森列两楹。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令云溪坐于次。辞谢不获,只得乘命而坐。少间酒行,深衣者侍首席之老如奉尊执,所谈虽亦古今兴废,礼乐典章,然非经书子史所载者。未及成醉,而野服者遽然而起,深衣邀留再三,终莫肯止,凌雪冒风,飘然而去。

    已而风雪愈大,天色渐暮,深衣者留云溪与其对榻而寝。云溪拱而告曰:“贫民过蒙延款,礼遇实优,而又留对寝,垂爱尤甚。但不知尊丈族讳是某,虚叨恩惠也。”深衣者笑曰:“君尚忍死远名,予何独易道哉?”云溪赫然。不敢复问。

    良久,深衣者喟然叹曰:“予亦宋人也。早慕功名,志投科目,经执周易,意在显亲扬名,为国之用。因易理玄微,不得深究,数易师俦,终不得其奥。忽闻此山有此仙师,得希夷之旨,求寻则不得见,欲不求则不能舍,遂于此筑室,独居九年。感师方得面授玄奥。师因谓予曰:‘易道故宜学,而仕进之志不必兴也。此去一纪之后,宋祚告终,江南厄运方始。’予因受师之教,弃妻子,脱尘网,五迁其庐,入此深僻人迹不到者,二十寒暑矣。不谓子今偶来,亦素有缘者也。予之师,即适间饮酒之老。”云溪曰:“贫民素以术数为诬诞之说,今闻尊旨,端似有凭耶。”深衣者曰:“非也。夫世之奸人狂士,鼓诈惑愚,妄称图纬,假设妖符。或谓代汉者当途高,或称牛继马后,而乃号为术数者也。予师所谓宋诈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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