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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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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邗亭宵会录

    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沟之崎岸,構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著,跳跃于案上。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乞通姓讳。”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氵?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又若崔张之醖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著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才艺情爱,不能并美。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吾不信也。嘘!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批曰:

    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诗曰:

    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众皆异之,莫详所以。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可不慎欤!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

    君等来恭问,将知事若何。须当劳笔札,未始动吟哦。上古荒氵?主,而今放浪哥。

    杀身端为此,倾国实由他。妹喜干天纪,妲已启刑科。成汤征夏桀,周武伐朝歌。

    飞燕成奸本,杨妃作祸囮。六官生暖昧,四海沸干戈。嫂婢歌团扇,邻姬齿折梭。

    阮咸惭借马,庚信戏题鹅。历历惧堪数,班班故不磨。家声遭玷坏,国步受颠蹉。

    往者犹贤矣,今来事更讹。茫然成习俗,率尔混风波。几因财物盛,无奈苟游拖。

    青年荒事业,白日梦南柯。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听歌娇婉转,观舞媚婆娑。

    异宝真堪重,奇珍遽敢呵。少违防见责,暂别恐蹉跎。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魇魔。

    野狸臊种类,胡孙臭根窠。兰麝满房挂,铅华遍体瑳。眉毛烧墨画,牙齿捣盐磋。

    作怪乌衣国,成精白水螺。明时孤冠髑,见世鼠披荷。喜怒翻时刻,悲欢变倾俄。

    舒诚心屈突,说誓口悬河。杯酒藏机阱,屏帷匿网罗。九官安瓦肆,八阵布鸣珂。

    系命甜言语,迷魂暖被窝。呼招贪蜜蚁,拘引扑灯蛾。佯怒加絟缚,娇啼弄谄阿。

    设科明勒掯,得计暗揉搓。吝物休言俏,输钱易得和。频来不厌少,肯与岂嫌多。

    画壁充饥饼,当风御冷蓑。艾烧心痛惜,斧吹手摩挲。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铁锅。

    只缘营活计,不是托丝萝。催归新杜宇,散楚老虔婆。阳台云冷淡,巫峡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潇条鬓发皤。囊中无旧物,身上带沉疴。贫也还侈否。衰乎再健么。

    躯同遭雨竹,脸似着霜茄。蔬食炊粝粥,徒行着破靴。父娘愁有泪,妻子叹无鹾。

    日月弧流矢,光阴车逝坡。华年难再得,盛世莫闲过。善戒宜佳纳,忠言恕叱诃。

    潜心希圣哲,笃志业丘轲。

    批诗既毕,众曰:“后学小子不察向背,几为氵?孽所诱。幸闻学士尊训,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然学士言词之间,诛贬斯事,如恶大恶,如避厕溷,而括论之密,采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观之详,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亦学士曾经历乎?再乞批示。”其箕逡巡退缩,如不堪忸怩之状。众复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已而前浦烟迷,西垣月坠,众宾皆散。

    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往往示人,以为清玩。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

    邮亭午梦

    成化辛卯秋,碛外游魂孛儿忽等,乌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劳师旅,少却民恙。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壬辰岁,郎中户部东蒙烱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及秋,至延绥而西行焉,宿平夷堡。次早又西行,将四十五里,俄有兵数百骑来迎。其首将下马报曰:“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公笑而谒起,命上马卫从。

    又行十许里,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东趋,四合相拱。其北明沙际天,远入烟外,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其两山之间,有云如烟棚,凝结不散。公扬鞭指之曰:“斯何处也?”翔策马而应曰:“婆罗堡也。”及至烟棚,乃在大山之东,支山之北,巨坡之畔。公呼翔曰:“汝谓此为婆罗堡,今乃一空山耳。”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处,婆罗堡也。”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烟棚在此者?”翔曰:“此非烟棚,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当日烟雾凝于垒上,至今不散。”公曰:“噫,异哉!”遂引马近垒而观焉。

    其垒居一掌之坡,东西长六七十步,南北阔三十步许,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东,长河绕其北,遗骸断镞悉遍沙草。公喟然叹曰:“想像当日兵必不多,何垒之小也!”翔曰:“一千五百骑耳。”公又曰:“贼有几何?”翔曰:“约二十四五万。”公笑曰:“此谬言也,世间未有此理,必他人传道之讹耳。”翔曰:“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遂战死。翔时从父,为贼所追,遂潜于西山之巅。请虏与贼相持,历历可见,语话亦历历皆闻。兹事惟翔知见极详。”公曰:“尔当为我备道本末。”遂并辔而行。翔曰:“自去岁秋,边烽少息。时太监傅公、抚宁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师之次也。忽有贼二十四五万,其酋孛儿忽、何罗出、癿加斯兰等,分三路入境抢掠。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适遇贼于此。地势不能避,遂纵兵大战,众寡不敌,为贼所乘。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亦近婆罗堡。适闻孙钺被攻甚急,乃谓众曰:‘今欲招兵本镇,则缓不及事。兵贵拙速,尔等素称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我为诸卿先登,敢后者斩。’众咸遵令。凡二时,驰八十里,遇孙钺为贼所败,伤死混逐,烟尘蔽天。贼阵之广,约大数十里,靖虏下令曰:‘贼胜而骄,阵大而乱。今日之战,真可贺戎矣。’令众各持短兵,卷旗直入。出贼阵后,往返数肆,电击雷奔,震荡若风。靖虏人马皆赤,贼不能当,由是敛兵少避。孙钺方得入堡。

    靖虏结圆阵,据于中,贼云合而攻之。自已至申,凡数十合,贼之死者信于钺兵,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以励其号令。乃分其众为十三阵,阵二万余骑,圜靖虏以守之。举一麾则一阵进战,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如此不息者,尽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贼知计力俱穷,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求主将相见。靖虏策马径出,从骑欲从,靖虏叱退。离阵数十步,当贼按辔而立,曰:“尔虏欲见我,何意?”酋曰:“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如今升做开王了,见管着二万哨马。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领着几个寻死的军,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只拍可惜了这些马,就蹉杀你这些人,也没意思。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你若不依,要飞也飞不出去。”靖虏笑曰:“你这骚狗,把这大话恐谁?杀上数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汉。”其酋复曰:“你那虎头将军,领着三千黑毛军,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量你这几个人,到得那里?”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酋惊跳下马,与其从骑罗拜于地,曰:“那颜昨日败了,今日如何又在此处?”靖虏曰:“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如今镇守骆驼城。昨日与你厮杀的,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你这骚厮又是死。”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原来真个不是。如今天在上,那颜在上,我也不敢说闲话了。乞告那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与我六匹马牵去,送与三个大头儿,俺达达人的礼数,不肯空了仁义,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若不依我说,恐那颜不得解手。”靖虏曰:“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却又不知法度。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我正要解闷,教他只管来攻。”其酋辞屈,含忿径去。

    少顷,每营出虏数十骑,散若列星,圜靖虏之营,或进或退,或攻或射。靖虏令将士安坐,砺其刀箭,不发一矢。而谓众曰:“此贼若不大剉,则胆不破。”乃令通事饰以华服,若将领辨,因作胡语号于众曰:“兀那西山头上,狼头纛下,穿红的孛儿忽,那厮是个婆娘,领着一伙骚奴才,只会放羊。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一齐上去,拿住孛儿忽祭旗,抢些马来大家受用。”言未绝,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靖虏知贼激动,开阵严待。贼乃选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团为一队,如铁山飞辊而下。靖虏笑曰:“贼堕我算乎!”乃令弓矢隐楯,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蹲甲而坐。外示轻敌,实欲使贼不测。贼至二十步犹不动,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齐起。弓箭手掣于两傍,挟而齐射,舞楯者冲其两胁,大炮神枪当中雨发,如击墙壁,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当前之贼欲避不能,在后之贼贪进不止,顷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靖虏下令曰:“敢追贼者,斩!”乃使骁将白道山,擒其穿红贼首一人。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靖虏令断其一臂,割去其发,粪秽其首,放归以辱之。

    孛儿忽不胜忿辱,大呼驰下,亲当矢石,麾其十三营齐进。靖虏号令于众曰:“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古今称义,同侪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绝。以我辈今日之战,又无城可依,兵且半之,众若一心,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众皆欢呼,无不一当百者。贼皆下马死战,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贼之死伤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如此者三时而退,终不能得靖虏一卒。

    至夜,靖虏谓众曰:“贼累不胜,乘此月暗,必来劫营。”乃令炮手数十,伏于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既入其伏,炮火齐发,营中复鼓噪之。贼惊走失路,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及日再出,四山悄然,并无一贼矣。将士皆喜,欲整队入堡。靖虏怒曰:“敢动者斩!”复令严阵以待。至已时,忽见黄尘涨天,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众皆称靖虏为神算。然贼亦不敢浪战,但相持而已。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以示闲漫。一人失跌,两军皆笑。

    至夜,遥见虏营举火,远近相应。靖虏笑曰:“虏遁矣。若假我精兵五万,今日机会,必得大捷。”至四更,闻虏营嚣声大噪,靖虏乃举炮鸣鼓,若将追者。贼遂不成军而遁,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贼所弃毡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属,举之连日。

    初靖虏因行边遇敌,粮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独食,遂当风扬之,以示同义。及此围众,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贼既退,乃振旅还堡。其孙钺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敌之功,钺负失利之罪,其忧喜之情,天壤悬绝。”靖虏下马,拉钺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尽以擒斩共之。其高翔备谈俱悉,而李公倾听不倦。

    行话间,乃至婆罗堡矣。李公既入馆,惊悚叹咤,不更衣不泽面,复呼翔问曰:“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翔曰:“无。但以孙钺失利、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故两质之而矣。”李公复惊曰:“兹事谁为之主?”翔曰:“初发于靖虏,长者之言,既成于总制者,遮掩失利之计耳。”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遂忿书一律于壁,掷笔于地,大叹一声,就枕寝矣。其诗曰:

    落日沙场驻马时,为怜鹬蚌此相持。

    众拚一网龙荒尽,独保全师虎口归。

    死里致生虽幸事,寡能敌众是男儿。

    可怜万里天门远,谁向重瞳说是非。

    寝既熟,梦二人,一乌帽白衣,一武弁介胄,于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为行事草草,几陷我等于罪责。”李公惊而视曰:“叟等何人?又有何罪责之说?”叟曰:“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因公忿恨,气冲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更读公诗,详靖虏之忠迹,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恶失报,欲填吾等于天宪。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即不怀生,更欲捐躯报国。吾等奔诉天省,蒙差六甲九游,为其助威作气。太上复吹金光,化为烟云,以卫兵刃。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况向日烟云,至今未散,可照。’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系杻吾等。先案烟云,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释吾等之罪。”李公惊喜不已,曰:“扶善抑恶,故自昭白,然靖虏之功,更成凤声水影,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叟笑曰:“自古名将,每因杀戮太过,鲜克美其终始者,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甚至于不保首领。其许靖虏者,仁将也,然寿止得五十有六,惟应一子,又当没于战阵。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心存忠孝,特为注添阳寿一纪,复赐子三人,仍令没于正寝。天道报德,默暗难知。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笔,以渎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觉。急呼高翔,诉以梦中之事,命翔录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见。尔可谨记此事,待后验之。”翔每每向人备道之。

    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虏以疾终于正寝,得寿六十有八,子男四人。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验之如合符契。噫,异哉!故录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

    心坚金石传

    元至元间,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赋性格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小,无不称重。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景”。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继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赏其声,反不清矣。”众皆称其确论。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于是彦直先吟曰:

    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垂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峡猿塞雁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

    初疑天籁搏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玉堂先生来也。”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捧之登楼。先生见席笑曰:“庚亮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遂续坐而饮。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偏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投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

    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适彦直经其处,得之。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其诗曰: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

    太湖独倚含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

    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名实常闻如允见,姻缘未合心先恋。

    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彦直阅毕,遂登太湖古而望焉。适丽容独坐楼上,彼此一见,魂志飘荡,不敢错辞者良久。彦直曰:“观卿仪范,得非张翠眉乎?”丽容微笑而答曰:“然。且妾以佳作详之,若以君为李玉郎,恐君无所逃也。”相视大笑。丽容曰:“妾久闻君之才行,多择伉俪,百不一成者,何也?”彦直曰:“若有如卿之才貌,又何敢言择耶?”乃各述心事,誓为夫妇而别。

    彦直归家,以实告于父母。父曰:“彼娼也,然以改节可尚,终不可入士夫之门,奉先嗣后也。”遂不见允。彦直转浼亲知,于父母处百方推道,终不容诺。将及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其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其父亦不得已,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事将有期,直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若少不及,则痛遭退黜。然阿鲁台居官九载,罄囊合辏,十不及一。计无所出,谋诸佐使。或曰:“右相货财山积,其心已厌,所重者子女珍玩耳。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不过数百银。加以妆饰,又不过数百。若得而献之,右相必纳。”阿鲁台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公选于各府。得二人,而丽容居其第一焉。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启行,丽容知其不免,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曰: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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