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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牢笼有术莲子侬心 来去不由藕丝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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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不中你的意儿。”

    少牧道:“楚云这无情无义的人,你再提他做甚!你既断得下姓潘的,难道我反断不得他?”

    如玉道:“话虽如此,但看你日后如何。此时我也不来与你说嘴,且看戏罢。”

    其时,戏台上正做到张家祥做亲,小连生穿着蟒袍补服,乖不乖,呆不呆的,装出长毛初投诚、绝不得官场规矩那种样儿,引得看的人一齐发笑,如玉更是笑不可仰。后来瞧到巧刺铁公鸡一段,官兵与长毛开仗,多用真刀真枪。最险的是那些彩头,也有刀劈入背内的,也有枪刺在肚上的,也有朴刀砍入面门的。胆子小些的人看了有些害怕,如玉闭着眼睛不敢再瞧,暗暗拉了少牧的手,要他一同回去。少牧也不要看了,招呼小大姐袋好烟袋,立起身来,双双下楼。出了戏园,如玉坐轿,少牧仍与小大姐步行回去。这夜自然仍住院中,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是初七了。巫楚云因少牧答应着替他赎身,并且西荟芳的房屋早已回绝的了,新房间看在久安里内,赎了身好调进去住。不料自从端午那夜吃酒之后,绝迹不来,心中好不焦燥。他也明晓得是潘少安的事情有些发觉,却万想不到做了如玉。只认做一时之火,不久必要回心,故此过了一天,始差人到栈里去请。直到栈里头回说没有回来,方觉有些诧异。又差人四处访寻,并打听郑志和,游冶之一班至友,多说初五以后,并没见面,不知新做了甚么相好,更觉摸不着他头路。那本家节前晓得有人替楚云赎身,已经议定,准他加倍回赎,就有许多要做这没廉耻生意的男女相帮,那一个情愿掮些带挡,揽做娘姨,那一个去攒梳头,那一个去揽粗做,那一个去揽带房间,楚云一一说定下了。那个带房间的看定久安里房屋,就在如玉隔壁楼上。房间共是一间正房,一间客堂楼,一间亭子。早与本家说妥,约期初七八内调头,过了端午,自然这班人多要向楚云说话。

    楚云此刻弄得没了主意,想与少安商量,争奈他不比少牧,并没有钱,说也枉然。到了初七这日,愈逼愈紧。只得一早起来,坐了部东洋车,先到长发栈跑了一次,果然少牧不在。没奈何,老着面皮,到几户老客人家中说明此事,求他们帮点儿忙。众人因却不过情,勉强答应,也有二三十的,也有四五十的,凑了三百几十块钱,再难设法。幸亏久安里的本家很是有钱,凭着带房间的恳情,取了四百块带挡,又由带房间的与跟局的另外借了三百块钱,三分起利,叫楚云出了借票,始将身价交清。又略略办些衣服、插戴,敷衍过去。这夜就拣定了初九日一准调头。

    初八那天,先由娘姨相帮,把新屋里收拾收拾;又叫了一名裱糊匠,把房间的四壁糊好。初九一早,相帮到生店里租了一房间红木生,一客堂楼宁波台椅。那亭子里,只租了一张榻床,一只椐木八仙桌,四张单靠,两张茶几,两张骨牌杌,将就将就。这些器皿自从饭前搬起,直搬到到将近上灯,尚还未毕。

    如玉房中的小大姐在门外瞧见,报与如玉得知,说:“巫楚云已赎了身,调在弄中,今夜就要进宅。”

    如玉一听,心上品的一跳,暗想:“这个人如何住到一弄中来?莫说少牧仍恐被他做去,就是少安,也怎能再到这里走动?这便如何是好?”

    想了一番,叫小大姐打听:“今夜进宅,那个吃酒?可有少安?”

    稍停,小大姐回说:“夜间一共是三台酒,有潘大少爷一台在内。”

    如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与少牧把楚云调头的话,一一说知,并调侃他道:“枉说与你是知己相好,连信也没有带一个与你,也不要你去吃台酒儿,想来真是令人好气!”

    少牧道:“当真他已赎了身么?这是我第一个人替他起说的事,他还要问我借钱。如今有了姓潘的人,就把我撇在一边,真是可恨!”

    如玉笑道:“人家不喜欢你,你去恨他则甚?我倒有一个出气的法儿在此,不知你依是不依?”

    少牧道:“是甚法儿出得这气?”

    如玉道:“如今要用你初五天明时叫局的那一法了。楚云今夜进宅,潘少安必定在那里吃酒。你可在我这边吃个双台,把郑志和、游冶之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多请他来,当着众人,把楚云叫到台面,一来问问他赎身的事,奚落他一场;二来也好使姓潘的知道,他剪了你相好的边,自己相好的边,也被人剪了去了,着着实实的使他气上一气。你道好是不好?”

    少牧点头道:“此举正合我意,你与我喊下酒去,我就写起请客票来。”

    如玉道:“此刻就去请客,不太早么?”

    少牧道:“与我交往的人,有一大半与少安也是朋友,迟了恐被他先自请去,反为不妙。”

    如玉说他想得周到,遂命张家妹取过笔砚,请少牧就写,一面喊下菜去。

    少牧提起笔来,一连写了九张,请的乃是郑志和、游冶之、荣锦衣、康伯度、大拉斯、经营之,与新结交的邓子通、温生甫、夏时行等一班人。又想起:“贾逢辰久不见面,那黄牌九乃是白湘吟所做的事,逢辰也是受人之愚,与他何干,分明谢幼安、凤鸣岐等错疑了他。如今弄得他不好意思见我的面,少了一个识趣朋友,每日里觉得很是寂寞。何不发张请客票到花小兰那里去,请他前来,解释前嫌?”

    因又添写一张,一齐交与张家妹,转给相帮,叫他们赶紧就去。

    张家妹接了,交代下去。不到半点多钟,邓、温、夏三人先来。接着贾逢辰也到了,先说了些表白的话,又连连的自己抱歉,说是不应该有眼无珠,结识白湘吟这衣冠禽兽,几乎冤累好人。少牧道:“以前的事,既经说明,已过去了,我也决不疑你与姓白的通同一气。从今以后,此话休题。我们要好在前,还是依旧长来长往,不必再把此事挂在心上。”

    逢辰道:“少翁是明白人,自然不怪。做兄弟的但恨世上的人,那能够一个个像你这样明白,说起来真令人又恨又恼。”

    二人正在谈心,志和、冶之、锦衣来了。冶之说:“杜少翁三日不见,原来新公馆打在这里,怪道我们难寻。”

    少牧道:“休得取笑。这里果然是新做的。”

    志和道:“这里不是前节潘少安做的么?怎么你剪起朋友的边来?”

    少牧道:“说也话长。今夜的酒,正为此事,要与诸位谈谈。”

    遂把少安先做楚云,楚云如何变心,如何赎身,自己如何改做如玉,如玉如何相待,今夜如何要叫楚云的局,如何要羞辱他一场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番。众人听了,多埋怨着楚云负心,少安无理,俱要替少牧出场,呕这口气。谁料经营之吃得醉醺醺闯进房来,他偏一心的帮着楚云,说少牧先时既有娶他的话,不应该言而无信,后来许他帮助赎身,却又分文没有给他,弄得人几乎下不得场,真是男儿薄幸。少牧与他辨白几句,奈他已经吃得大醉,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比平时,只得且自由他。回头与冶之等又闲谈了一回。瞧一瞧请的客人,只有康伯度与大拉斯两个未来。写催客票去,连催两次,相帮回说“没有请到”。不便再等,分付摆台面入席。各人纷纷叫局,少牧果然去叫楚云。

    局票去的时候,楚云房中,正是潘少安在那里摆酒。四面请不到一个客人,异常焦躁。听见姓杜的忽来叫局,问一问,在同弄颜如玉家。楚云心上一呆。少安晓得如玉并无姓杜客人,必是少牧新做了他,究竟有过相好的人,不免气往上冲,却全不怪是自己做了楚云,闹出来的事儿。当时把脸一沉,对楚云道:“少牧叫你的局,你还去是不去?”

    楚云踌躇道:“少牧虽是把我赎身的事答应下了,并没帮忙。究竟上一节的局钱,没有少过,不去只怕有些不便。”

    少安带怒道:“你本来是做少牧的人,既然爱做少牧,为甚又来做我?我实对你说罢,你当真出了这一个局,今夜点下的菜,还是少牧来吃。我与他势不两立!你莫张三是个好的,李四却又是好的,我潘少安有些不依!”

    楚云闻言,进退两难。本待决计不去,一来少牧是个花钱的好客,二来今夜第一天调到这里,倘少牧使些性子,停刻散了台面,借着酒意,同朋友们到来寻事,也是说不定的,三来掮带挡的娘姨相帮,也有晓得姓杜的客人在荟芳里的时候,因为与姓潘的过不过去,才不做的。如今既来叫局,正是个很好机会,怎好不去?有这三层意思,甚是为难。若然说明了一定要去,又怕少安当场发标,那又是个心爱的人,怎能够使他生气?因而一时间竟委决不来。幸亏新进来的跟局大姐,名唤阿巧,年纪虽只二十岁不到,却是自小吃起这碗堂子饭的,他见这个形景,晓得楚云方寸乱了,暗暗与他递个眼风,连说:“既然潘大少爷叫先生莫去,不去也罢。”

    楚云听语出有因,方才点点头儿,说:“不去了。”

    少安始转怒为喜,暗想:“少牧在如玉处请客,谅来冶之等一定多在那边,怪不道一个多请不到。不如另请别的朋友前来,赶快入席,待我也去叫如玉到来,问问他为甚做了少牧,岂不甚好?”

    因又重新写条请客,并唤阿巧把台面端正起来。及至来了三个朋友,匆匆坐席,写好局票,去叫如玉。那叫局的还没有回来,楼下相帮的又喊:“楚云先生堂唱!姓李的叫到公阳里。”

    少安听不是少牧,不好拦阻,只得让他自去。楚云说了几句“对不住,去去就来”的套话,与阿巧一同下楼。谁知那里是到公阳里去,乃是阿巧掉的枪花,嘱相帮在楼下喊的,其实仍是少牧所叫。因此并不坐轿,与阿巧手搀手儿,步行前往。

    少牧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一到,就想发作几句。好个楚云,受了少安的话,没有发泄出来,一见少牧,他拿定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主见,到了席上,笑脸多无,不等少牧开句口儿,先数说他不合哄弄人家,说要讨娶回去,又说要代替赎身,谁知句句空言,毫无结果,抱怨他一个不了。经营之更带着酒意,帮助着他,弄得少牧反一句话多说不出来。旁人见少牧不言,谁肯多事?营之更要少牧翻台过去,吃台和气酒儿。楚云得了这风,假意拉着少牧,一定要去。少牧没了主意,要想答应下来,又怕恼了如玉,心中大为是难。如玉却又出局去了,不知是那个叫的,好久没有回来。

    楚云在台上嬲了好一刻儿,少牧初时尚是怒气填膺,后来竟把那不平之气,渐渐消尽。想起当时恩好,反怪自己没有帮他赎身,“实有些对不住他,何忍再与他一般见识。况且大凡做妓女的,挂了牌子,张三好去叫局,李四本来也好去叫,这多是潘少安的不好,与楚云何干?就算楚云那天不合瞒我,他也怕的是我晓得此事,一定着恼,故此得瞒且瞒,这叫做出于无奈。凡事须要存些恕道,我何苦怪人怪到极处!”

    遂把一腔怒气扭了回来。旁边恼了张家妹与小大姐,欲向楚云发作几句,争奈如玉出局未回,正是少安叫的,怀着鬼胎,防他冲口说穿,反多不便,只得耐着性儿,一言不发,且待如玉归时再处。

    恰好门帘一动,如玉转了。张家妹急忙丢个眼风,同他到后房中去,把席面上的情形告诉于他。楚云甚是乖觉,看见二人鬼鬼祟祟,必无好意,急忙咬着少牧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儿,叫阿巧拿了豆蔻盒子,袋好烟袋,起身就走。及至张家妹与如玉说明就里,要寻楚云说话,已是去得远了。只气得颜如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与少牧寻事,说他楚云到来,不应该软弱到这个地步。明明又要前去做他。正是:只为一时闹闲气,遂教两面做难人。

    欲知如玉与少牧甚样说话,少牧将来果然再做楚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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